文/斯蒂文森 翻譯/劉炳善

在這個世界上，既然燕爾新婚乃至重大決戰(zhàn)都在不斷發(fā)生，我們大家每天到了一定時間，又能夠有滋有味、利利索索把一堆好吃的東西一勞永逸、有來無回地塞進我們這個身之所寄的皮囊里，那么，這個成績看來也就算不小了。粗粗一看，在這是非蜂起的人世間，只要盡其在我、有所獲得，也就可以算是達到了人生唯一的目標。然而，從人的精神狀態(tài)看來，這僅僅是皮相之見。當我們過著幸福日子的時候，我們像是站在一道長長的階梯上，它一蹬接著一蹬，不斷向上，永無休止。對于眼光向上的人來說，新的地平線時時在面前出現(xiàn)；盡管我們居住在這個小小星球之上，沉浸在卑微瑣事之中，壽命也不過短短數(shù)十年之久，但由于天性使然，我們的種種希望卻像夜空的星辰一樣高邈難追；我們的希望持續(xù)不斷，與生命同樣長久。所謂真正的幸福，指的是如何開端，而不是如何結束；指的是我們渴望著什么，而不是我們占有著什么。憧憬，是一種永久的快樂，一種像土地一般牢固的產(chǎn)業(yè)，一種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年復一年地賦予我們進益，鼓舞我們高高興興進行各種活動。我們的希望愈多，表明我們的精神愈富裕。在人生的戲劇里，我們如果毫無個人利害牽涉，生活本身就會變成一座非常乏味、秩序混亂的劇場；而對于那些既不懂藝術、又不懂科學的人來說，世界不過是諸般色彩的組合，或者像一條崎嶇不平的步行小道，很有可能跌斷脛骨。只是由于欲望和好奇，一個人才能心平氣和地活在世上，為種種人、事的表象所迷醉，每朝醒來，興致勃勃，心里充滿著對于工作和娛樂的強烈欲望。欲望和好奇如兩只眼睛，通過它們，人們看到世界上充滿了最為神奇的色彩；它們使得世上的女人美艷奪目，使得古老的化石引人入勝；一個人可以把產(chǎn)業(yè)揮霍一空，淪落為乞丐，但只要他還有這兩道護身靈符，他就仍然不缺歡樂的希望。假如一個人一頓飯能吃下許多濃縮而全面的食物，使他永遠不再感到饑餓；假如一個人一眼就能看穿世界上的形形色色，知識的欲望完全得到了滿足；假如一個人在一切方面都能做到這一點——那么，這個人不是從此再也沒有什么樂趣了嗎？

一個徒步旅行的人，背包里若是僅僅只帶了一本書，他必定讀得特別仔細，而且時時掩卷沉思，時時放下書本望望身外風光，或是對旅店房間里的畫片打量一番，因為他擔心書一旦看到卷末，興致會隨之而盡，而前程遙遙，卻失去了旅途的良伴。最近，一個年輕小伙子讀完了卡萊爾的全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是以那關于腓德烈大帝的十本札記而結束他的攻讀的?！霸趺?！”小伙子驚惶失措地說：“卡萊爾的書就這樣完了？難道我今后只好看報紙了嗎？”另外有一個大名鼎鼎的例子：亞歷山大因為再沒有其他國家讓他征服而痛哭流涕。還有，當吉本寫完了《羅馬帝國衰亡史》，他那快樂的時刻也就所剩無幾；他帶著一種“強自鎮(zhèn)定的悲哀心情”和自己多年的勞動告別。

幸好，我們大家往往把自己的箭徒勞無益地射向月球，我們總是把希望寄托在那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中的黃金國，我們在這塵世上什么事情也難貫徹到底。收回的利息總是再撒出去，像芥菜籽一樣。一個小孩子生下來，你想：麻煩事結束了；然而，那不過是新的煩惱的開始。然后，你看他出牙了，上學了，最后，終于結婚了；可是，又怎樣呢？新的憂慮接著又來，每天都會發(fā)生一些叫人心口震顫的事情；而且，你的兒女的兒女身體好好歹歹，也都像你自己的健康狀況一樣使你牽腸掛肚。還有，當你和妻子結婚的時候，你覺得自己簡直像是登上了頂峰，從此可以輕輕松松順坡而下?？墒?，求愛的結束僅僅意味著婚姻生活的開始。對于一個性格傲慢而倔強的人來說，墮入情網(wǎng)和贏得愛情已經(jīng)是十分煩難的事情；但維持愛情于不墮也是相當要緊，為此，丈夫和妻子都得拿出好心和善意。真正愛情的故事是要從神壇之前說起的，因為在這時候結成夫婦的這兩人之間開始了一場美妙動人的智慧和雅量的競賽，一場為了某種無法實現(xiàn)的理想而終身進行的斗爭。這理想難道無法實現(xiàn)嗎？唉，肯定無法實現(xiàn)，原因就在于他們是兩個人，而不是一個人。

“著書立說，無窮無盡”——傳道者如此哀嘆。他不明白，他這么一說，無意之間把文學這一行捧得有多么高。因為，實際上，不管著書、做實驗、旅行、發(fā)財，都是沒有窮盡的。舊的問題解決，又產(chǎn)生新的問題。我們永遠處在學習之中，我們永遠不可能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樣有學問。我們從來不可能塑造出符合自己夢想的雕像。當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陸，或是越過了一道山脈，我們總是看到大陸之外還有海洋，高山之外還有平原。在這無限遼闊的宇宙之中，哪怕對于絕頂聰明、極端勤奮的人，總是大有用武之地、而且綽綽有余的。宇宙不像卡萊爾全集，總有讀完的一天。即使是世界的一角一隅，譬如說，在一座私人花園里，或是在一個小村子的附近，那風雨陰晴、四時代序是那樣變幻無窮，哪怕我們一輩子天天到那里去逛，也總會發(fā)現(xiàn)某些使我們驚奇和喜悅的東西。

在塵世上，只有一種愿望能夠滿足，只有一件事情能夠徹底實現(xiàn)，那就是——死亡。但是，死因盡管多種多樣，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告訴我們這件事情到底值不值得實現(xiàn)。

我們不顧休息、一刻不停地前進，奔向自己幻想中的境界，好像那不知疲倦、勇往直前的拓荒者——這構成了一幅奇妙的圖景。當然，我們的目標是永遠不可能達到的；很可能，這個目標根本就不存在；即使我們能活上幾百年，具有天神一般的法力，到了最后仍然發(fā)現(xiàn)我們向往的目標還是可望而不可即。啊，人類辛辛苦苦的雙手！啊，人類不知疲勞的雙腳，你仆仆于道途之間卻不知奔向何方！快了，快了，你想很快你就能登上那光輝的峰頂，可是向前再走一點點，在那夕陽殘照的余暉中，你卻瞥見了遠方隱隱約約的黃金國的塔尖。人真是身在福中而不自知，因為滿懷希望地趕路要比到達目標更好，真正的勝利即存在于辛勤勞動的本身之中。

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

英國著名小說家、詩人，英國新浪漫主義文學代表之一，著有《金銀島》、《化身博士》、《內河航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