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汀
約約好去獲得谷川俊太郎家采訪的那一天恰逢日本2013年最強臺風過境東京。與臺風相比,谷川俊太郎并不強勁,但更持久。
東京西郊的杉并區(qū)阿佐谷在近代日本文人輩出,大多數(shù)已漸漸淡出人們的記憶。谷川俊太郎是其中的例外,他自1952年以處女作《二十億光年的孤獨》驚艷日本文壇,至今共創(chuàng)作了80余部詩集,包括數(shù)冊兒童詩集和童謠,是當代日本被閱讀最廣泛的詩人。
他的《小鳥在天空消失的日子》等詩集也引入中國。但中國讀者熟悉谷川可能因其是宮崎駿《哈爾的移動城堡》和手冢治蟲《鐵臂阿童木》的主題曲詞作者。
“晃動在淚水深處的微笑,是亙古以來世界的約定,即便現(xiàn)在是孤身一人,今天也 是從兩個人的昨天中誕生,仿若初次的相逢, 回憶中沒有你的蹤影,你化作微風輕拂我的面頰……”這首《世界的約定》是《哈爾的移動城堡》主題曲,讓1970、1980年代出生的很多人想起自己是宮崎駿疼愛過的孩子。其實不只如此,谷川1999年登陸中國后連續(xù)出版5本詩集和數(shù)冊繪本,印數(shù)和銷量在包括獲諾貝爾獎的詩人中屈指可數(shù)。
“我仿佛/在聽得見藍天濤聲的地方/失落了什么意想不到的東西在透明的昔日車站/站到遺失物品認領處前/我竟格外悲傷”(《悲傷》)
谷川俊太郎位于東京杉并區(qū)的老宅,由他的父親—日本哲學家、評論家、前法政大學校長谷川徹三一手建起,谷川俊太郎在這里出生、成人,除前兩次婚姻后曾短暫離開,以及夏天前往群馬縣的別墅避暑外,大半人生都在此展開。谷川曾回憶,東京大空襲中,戰(zhàn)火曾燒到老宅墻邊。他和老宅一起走過了二戰(zhàn),戰(zhàn)后,日本經(jīng)濟起飛期,泡沫破滅和“失去的十年”……大概沒有任何地方比這處老宅藏著谷川更多記憶和詩情,也沒有任何地方比老宅更適合來展示谷川呈現(xiàn)的詩歌世界。
老宅是隱藏在一條典型的日本民居街道中的白瓷磚兩層小樓,進門需要路過一條昏暗的走道,頂頭透著一團白色光亮,谷川的聲音正從那團光亮里傳過來。這倒與人們之前印象中“出世”的印象相符。但谷川本人并不沉默寡言,他穿著短袖T恤,黑色長褲,行動敏捷輕快,說話爽朗幽默,像是一個少年。
屋子內部完全是榻榻米、木門窗、油紙壁紙的日本傳統(tǒng)結構,三間木造隔扇門的和式房間分列走道左右,右側一木板樓梯通向二樓,墻紙、木門、木梯和大部分陳設顯然經(jīng)年累月?;驅捇蛘哪緯軘D在走道和房間的各個角落,這座充滿昭和甚至大正氣息的屋子奇妙地收納于白瓷磚的現(xiàn)代外觀之中,而又完全與它脫節(jié)。
東邊靠墻是比茶幾略高的長條陳設臺,父母的大幅合照,兒女的小幅照片放在正中,都是黑白照片。父親留下的南美和希臘的古董,和幾臺收音機、風琴音樂盒、飛機袖珍模型分列兩邊。東南角上隔出茶水間,隔扇門上貼著老式收音機展覽的海報,這些收音機是谷川的藏品,他將它們捐贈給了博物館。谷川笑著說,客廳里的幾臺收音機都是博物館挑剩下的,再有一臺是去年去中國參加詩歌研討會時收到的禮物。和宮崎駿一樣自小喜歡擺弄機械,從機械獲得了想象和創(chuàng)造靈感的谷川尤其鐘愛收音機。他少年時的夢想一度是:自己制作的收音機能接收到歐洲的廣播節(jié)目,然后開一個修理收音機的小店??蛷d西面是一扇大窗子,窗外的洋槐形成一頂小綠蔭。
靠近檐廊的落地窗前有一張木靠椅,谷川說這是不久前花25萬日元入手的,北海道手工匠人勝水喜一的純手工作品。椅子沒有用到一根釘子一滴粘合劑,完全依靠嚴絲合縫的精準對接組裝而成,椅背中央略彎成弧線,坐面的形狀和花紋都不規(guī)則,看起來天然無雕飾,卻沒有一個未經(jīng)打磨的菱角和一丁點糙面。當記者嘗試搬起它感受重量,一股馥郁的木香撲鼻而來。但盡管如此,一張木椅25萬日元也實在是大手筆?!暗拇_買的人很少呢?!薄笆菫榱酥С质止に囌吆图妓噦鞒??”“不完全如此。更多的是欣賞。”他不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心態(tài)去悲憫或者惺惺相惜,而是充滿愉悅感地欣賞不著痕跡的匠心。在他眼里,組裝一張椅子與用語言組裝詩歌大概沒什么不同,與他案頭攤開的他的好友—日本著名時尚設計師三宅一生的最新型錄里的線條構圖也沒什么不同。
客廳北面由老式的檐廊伸向庭院。那不是精心修剪布置的庭園,沒有像樣的墻,齊腰高的草木圍成一圈,中間稍有些支撐的籬笆,院子里外的樹都自由地伸展,從庭院里抬頭看到的天空,只有不大的一塊沒有枝葉的點綴。用谷川的話說,這是個“雜樹林”,是他特意拜托工匠設計的,因為比起高大樹木,他更喜歡雜木,比起修剪精致的花,他更喜歡野花。
雖然庭院的風景已經(jīng)不同,但少年谷川最初就是在這里被詩情擊中。在1973年與文藝評論家、詩人大岡信的對談中,谷川回憶了他的“詩之原體驗”。大概在小學一二年級的一個夏日,他比平常早起,來到庭院看到太陽正從院外街盡頭的高大的洋槐樹背后升起來。那一瞬間,他被一種不是悲傷,不是喜悅,也不是不安和怒惱的感情擊中。在那一天的日記里,他寫道,今早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早晨很美。而此前他只在發(fā)燒或者買了書這樣的事時才寫日記。
谷川說,因為風景,因為自然的某種狀態(tài)而喚起的感動,是他創(chuàng)作詩歌最重要的內核。由這個內核和原點生發(fā)出的對于生物,自然和宇宙的獨特觀察和想象,對于人生悲歡離合,人性千姿百態(tài),存在與虛無的拈花一笑的洞悉和把握,構成了他的創(chuàng)作世界。
谷川每天早晨他都會到院子里散步,去年一整年,他都在早晨同樣的時間同樣位置,以院子中央的一棵楓樹為中心,拍攝院子里的風景。300多張照片在客廳陳設臺上的iPad里做成一個相冊,記錄下院子里的一歲一枯榮和四季的清晨。endprint
細膩抒寫四季流轉是日本文學自《萬葉集》以來的傳統(tǒng)。谷川謙虛地表示包括古典在內,他讀日本文學并不多。但談及《20億光年的孤獨》、《天空》、《哨兵》、《小鳥在天空消失的日子》中純粹的、淡淡的、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哀愁,谷川承認日本人獨特的感性以及沉默,崇尚簡素、余白等日本的心靈傳統(tǒng)和審美都是他創(chuàng)作的底流。
“不過我是個非常淡泊的人?!惫却ㄐχf。日語中的淡泊不是中文里“淡泊名利”的淡泊,有冷靜,甚至冷峻,缺乏感情的意思。谷川表示,他并不完全贊同日本文學物哀的感性世界,不喜歡過于泛濫的哀傷,比如短歌和誕生于明治的,以描繪悲傷戀情為主要內容的“演歌”音樂。谷川的第三任妻子,他最引以為知己的日本繪本作家佐藤洋子曾在《谷川俊太郎的晨昏》中幽默地抱怨說,丈夫說自己聽到演歌就要吐,陪著她看最受日本人歡迎的電影《男人很痛苦》系列也非常勉強,看了5年才看完。佐藤洋子意味深長地總結道,在戰(zhàn)后食物匱乏的時代,自己穿著木屐握著芋頭的時候,谷川大概是拿著可樂穿著皮鞋的。
谷川承認自己在二戰(zhàn)中和戰(zhàn)后的物資匱乏時代都沒有受過苦,作為法政大學校長的獨生子,他沒有被征兵,沒有上過戰(zhàn)場,生活寬裕。
作為戰(zhàn)后第一批成名的詩人,谷川通常被歸入“感性的祝祭”一派,他們不像 “荒地派”和“列島派”那樣直接去反省戰(zhàn)爭,謳歌和平,主要依靠感性而不是社會性來寫詩。吉本隆明等著名評論家批評他們沒有社會責任感,今天也仍有意見認為,谷川詩歌之所以被經(jīng)久地閱讀,除了他不斷探索語言和意象,另一方面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的詩歌里沒有歷史記憶,在任何年代都不會有讓讀者覺得有陌生感和距離感。記者的一位出身東京某名牌大學哲學系的朋友甚至這樣尖銳地說:“這也是一種討巧。從戰(zhàn)后初期走過來的文化人不去觸碰歷史和記憶,是不是沒有盡到文化人的責任呢?”
谷川承認,他確實沒有直接的戰(zhàn)爭體驗,他對二戰(zhàn)最深刻的印象是空襲的第二天早晨,他與伙伴騎單車看到火災后的廢墟,看到燒焦的尸體橫七豎八地倒在路邊。他說,這一體驗留在了他的記憶中,但他沒能從歷史文脈或社會文脈去把握,這并不僅僅因為他是個孩子,而是從資質上他缺乏那種歷史感覺。他更多是把戰(zhàn)爭看成自古以來無法停止互相廝殺的人性和人類社會的丑惡。
但谷川也委婉地表示,他的創(chuàng)作觀念并不是沒有社會使命感。他引用日本近代著名思想家、文藝評論家高山樗牛評論法國作家左拉、挪威作家易卜生和英國作家約翰·拉斯金的話,“在他們面前沒有國家,沒有社會,沒有階級,唯有人生和人生的尊嚴”,說自己對此感到共鳴。另外,他認為詩都有“隱含的主題”,即“在接受時代給予的無法避免的影響的同時,思考自己應該怎樣生存下去”,對于現(xiàn)代詩的流行化,娛樂化、谷川表達了一定憂慮,他希望詩是“有一定危險性的、有毒的東西”。當記者問及曾為1964年東京奧運會開幕式擔任策劃的谷川對東京申辦2020奧運會成功的感想,谷川立刻說,他拒絕日本媒體所有有關奧運會的采訪,因為他反對在地震災區(qū)復興遙遙無期、核電站事故處理一團疑云的情況下如此勞民傷財。
“只不過是追逐漂亮蝶語的/ 不諳世故的孩子/ 那三歲時的靈魂/ 以不曾覺察傷害過人的天真/ 朝向百歲”(《不諳世事》)
日本著名詩人辻征夫曾感嘆,谷川作為詩人十分幸運,這種幸運不是因為他十幾歲便得到三達好治這樣的大家賞識,而是他因為他進入詩歌的那條路是最靠近詩歌本質的一條路。谷川自己也在《寫詩之初》一文中慶幸自己開始創(chuàng)作詩歌時,既不感傷,也沒有理念,沒有所謂理想、野心,任何先入為主的觀點,而是非常誠實的,直接的,即興的,就像跨上自行車一樣,就像按門鈴一樣輕快地動筆。這種赤子的感性、初心、純粹一直貫穿著谷川60余年的詩歌生涯。
谷川始終不贊成晦澀的詩歌,雖然他經(jīng)常以宇宙等抽象主題寫作。他認為詩才是最高的文學形式。他承認,他是因為缺乏歷史觀念,缺乏敘述長故事的能力才放棄寫小說,又覺得散文不太適合自己,于是只好寫詩。他沒有文學體裁等級的意識,也沒有讀者等級意識。他不同意宮澤賢治提出的“成人童話”的說法,谷川表示,他不會區(qū)別讀者群來寫作,比如詩歌和童謠,并非是一個面向成人,一個面向孩子,他列舉了自己曾打過的一個比方,人生就像一棵樹,年輪中心是嬰兒的自己,這個嬰兒應該在每個人心里。他鼓勵每個人去承認自己心中的孩子,認為那才是真正的成人。
對靈感枯竭的擔憂可謂創(chuàng)作者的宿命。佐藤洋子在《谷川俊太郎的晨昏》中幽默地說,患有憂郁癥和低血壓的她經(jīng)常擔憂身邊的詩人性格過于淡泊,對這個世界失去興趣,靈魂何去何從,但詩人卻在她身邊剛合上收音機的書,就嘶嘶地像天使一樣睡著。
谷川表示,他原本就不是那種靈感自行噴薄而出的詩人,而是為了對外界作出回應而“一生懸命”努力寫作的人。關于靈感來源,谷川表示更多地來自于文學以外的東西,比如音樂,機械,繪畫,設計等。
客廳西北角的古董留聲機是谷川去年近200萬日元買的古董留聲機,需要手搖才能播放。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張莫扎特的大黑膠唱片,悠悠地搖動,歲月、時空仿佛都跟著那渾厚沉郁旋轉起來。谷川表示,買下它完全是出于對機械的愛好和“心靈享受” 。他還興致勃勃地為我們演示了一架風琴外觀的古典音樂盒的音色。從小圍著母親轉的谷川受業(yè)余鋼琴家的母親的影響,很早就開始接觸古典音樂,而谷川的兒子也是一位作曲家、鋼琴家。谷川曾表示,音樂與詩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后來與小澤征爾、坂本龍一成為好友,與宮崎駿動畫片的御用作曲家久石讓,木村弓也過從甚密。
他翻譯西方繪本、漫畫,也創(chuàng)作繪本。谷川說,通過創(chuàng)作繪本,他心里那些孩子的部分能夠活躍起來,在面對孩子時,成人那些“有些裝”的知識、場面話,寒暄話都不管用,自己的最基本的人生觀必須受檢驗。
“寫在這里的雖然都是事實/但這樣寫出來總覺得像在撒謊/我有兩位分開居住的孩子和四個孫子但沒養(yǎng)貓狗/
夏天基本上是穿著T恤衫度過/我創(chuàng)作的語言有時也會標上價格”(《自我介紹》)
關于詩歌如何參與到當下生活,谷川也是一個獨特的存在。他步入詩壇時就不贊同當時的詩人們組成同人志小圈子,不愿在商業(yè)雜志上發(fā)表詩歌的孤芳自賞的態(tài)度,因而受到排擠;而今他作為少數(shù)經(jīng)歷了時間考驗的國民詩人,雖享受沉默,但也絕不孤高遺世,或者經(jīng)營神秘感,他經(jīng)常露面于詩歌朗誦會,以及與文學界人士的對談,他引用大岡信的《宴與孤心》來形容自己既喜歡獨處,又享受與其他創(chuàng)作者思想的碰撞。
他不介意將自己創(chuàng)作的語言標上價格。他曾在多個場合談及,他寫詩并多產(chǎn)是因為他必須努力養(yǎng)活老婆孩子。
作詞家絲井重里曾半開玩笑地稱谷川為“賤賣王”, 因為他不是那種惜墨如金,作品以稀為貴的詩人。他會即興賦詩送人,也不介意為打字機公司、玻璃瓶公司、保險公司等寫廣告詞,他并不把詩歌看成高貴的,不可讓渡給資本的藝術。
井重說,能不吝惜自己的才華和能力,賤賣自己的才華和能力這種行為本身就是對世界價值觀的一種挑戰(zhàn),本身就是詩性的行為,就像甲殼蟲樂隊在蘋果唱片公司的屋頂上演奏“get back”、著名浮世繪畫家葛飾北齋將自己的畫作隨手送給小侍從一樣。井重認為,這種行為的本質在于無窮的自信,以及烏托邦的世界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