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鈺林
一、
仿佛要支離破碎一樣的壓抑,天昏昏沉沉的,冬日里的太陽被云層遮住,給不出一點光亮,陰郁地快要塌了。
但他還是瞇著眼,深吸了一口氣,目光躲閃著,逃避開她的圍追堵截。
他坐在桌子的一側(cè),她坐在另一側(cè)。飯桌上的菜還剩下很多,可誰都沒有動筷子的意思。不說一句話,安靜得詭異。
“分手吧,我有點累,想一個人靜一靜?!彼乳_了口。
“我煩過你嗎?”
“沒有……很少?!彼q豫道。
“好。”她努力讓自己在他面前站得挺直,昂首挺胸,但眼光還是忍不住地向下看著他:“以后不要聯(lián)系我,我也不會……”說到一半就哽咽住了,聲音帶著些許鼻音,身體開始顫抖。
他看不到她的眼神,她摸不透他的表情。他們互相信任,此時依然信以為真。
“我送你回家吧,這么晚了?!彼肫鹚谝淮握f這句話,她的回答是“好呀,路還有好長的。”
“不用了,我自己有腿?!彼拖骂^,背過身去,邁出半步之后停了一下。他向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手抬到一半,又像是被什么東西給卡住了。她似乎感覺到了,又向前挪了半步,接著是沒有遲疑的,兩個人的距離從一厘米,一米,兩米,漸漸被拉伸至無限……
她掏出手機來,從通訊錄中調(diào)出他的號碼,刪除確認。
一片雪花飄落在冰涼的地面上,眨眼的功夫,便消融在了天地間。開始下雪了。
她在路過水果店的時候,腳步明顯慢了下來。一步,兩步,她停在了水果店的斜對面,隔著一條街。
快入夜了,小城格外冷清,街上的行人全都行色匆匆。天色雖然晴朗,但只能看到白日最后一點余燼,在等待著被一點一點燒光,落日投射下的灰塵,像要氤氳在夜色中,又始終呈現(xiàn)出粗略攪拌的渾濁色,無法與夜空融為一體,卻又揮之不去地在冷風中飛舞。積雪在消融與結(jié)冰的反復中,逐漸硬化,凝固,它們終于不同原來一樣脆弱柔軟,沒有人注意到它們的改變,它們同溫暖一起,消失在一天的尾聲里。
所有的路人都只是安靜地消失在地平線外,她回頭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目光盯在不遠處的水果店,默默地把手半握。她走到了水果店的正對面,仍然隔著街,一動不動的站在那里。街道并不寬,甚至可以看到水果店里沒有顧客的女店員,在百無聊賴的撥繞著自己的頭發(fā)。幾秒后,女店員終于意識到有人在盯著自己看,便抬起頭與她對視。片刻的恍惚,她有些看不清對方的眼睛。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遠處的汽車發(fā)動機不停的轟鳴著。
聲音近了,“噌”,汽車如同一把黑色的尖刀一般,切斷了兩個人相連的目光。她的瞳孔放大,嘴巴微微開合了一下,像是正要和對方說話欲言又止,又像是一種微不可察的唇語。女店員有霎時的愣神,而這之后,再看她,卻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低著頭走遠了。
二、
路口就在前面不遠,紅燈了。她看到剛才的汽車減速到線后,等著變燈。她的腳步又一次停住了,瞪著汽車,猶豫了幾秒,攥緊了拳頭,用力地抿了抿嘴。穿過馬路,向水果店走去。
“想要點什么?”女店員征求著她的意見。
“我平時愛吃梨,橙子,葡萄,還有……想不起來了……下次想起來再說?!彼贿呎f一邊把手里的小說翻過一頁。
“喔,那你最愛的是梨吧?”她很認真的在他身后的床上趴著,拿著一個筆記本做著紀錄,寫下:他最愛的水果——梨。
“你怎么知道?”他放下了手里的書,轉(zhuǎn)過頭看著她,“你這是干嗎?”說著便要伸手搶過她手里的筆記本。
“這種事當然要記下來啦?!彼恼Z氣里帶著一絲怯懦:“就算以后,就算以后不能在一起了……”話還沒說完,他便一把抓起她的手,十指相扣。
“不可能。”他低頭注視著兩人的手,擠出這么一句。
她閉上了眼,深吸一口氣。兩個人的手抓得更緊了,他抬起頭,把臉湊了上去。
他沒有發(fā)現(xiàn)她眼圈紅了,淚水止不住地打轉(zhuǎn),想極力忍住,卻還是有些許流出,沾濕了睫毛。
三、
一片漆黑,透不出半點光亮,四周稀稀落落地亮著幾戶人家。門前的雪已經(jīng)很厚了,沒人踩踏過,反射著柔和的銀光,水平面一樣光滑。她在寒風中瑟縮著,靠在院子門口,睫毛上早已鋪上了一層薄薄的霜。她時不時地從門縫里偷瞄一眼,然后警覺地轉(zhuǎn)過身觀察著背后,似乎在極力掩飾著自己剛才的行為。
她把手上的塑料袋小心地放在門邊,掏出手機,對著手哈了一口氣,按出一個爛熟于心的號碼,卻遲遲不能按下?lián)艹鲦I,接著又一個一個慢慢地把屏幕上的數(shù)字刪掉,把手機重新放回衣兜。
一個男人的身影在巷口出現(xiàn),走進幽暗的巷子。她踮腳張望著想要看清黑影的面孔。人影越來越近,她慌忙轉(zhuǎn)身敲了幾下門,嘴里嘟囔著自己都聽不清的話。然后又掏出手機,屏幕打亮了她的臉,小心翼翼地按出那個號碼,撥出。她回過頭悄悄地注意著那人,直到從她面前走過,但似乎那人一直都不曾注意她一眼,自顧自的走遠了。
她右手拿著手機,左手捂著嘴不停的哈氣,焦灼地望著那個人遠去的背影,等待著:“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聽,請稍后再撥……”
他斜躺著倒在椅子上,頂上的燈光如同窗外的月色一樣慘白,覆在他的身上。走廊里的其他人也顯得無精打采,昏昏欲睡。他的手機靜靜地躺在羽絨服的衣兜里,震動不停。
她怔在門前,目光呆滯地盯著門縫里的黑暗,呼吸沉重急促起來,不斷加快,聽起來像是一種抽泣。斷斷續(xù)續(xù)的,淚花落在積雪中,消蝕出一個又一個的黑洞。她低頭看著自己來時的腳印,把四邊的雪全部踢散開,腳印變得模糊不清,被遮蓋住的痕跡卻始終難以抹去。
她一步一步向后退,手在臉上胡亂地抹著,卻怎么也擦不干,眼淚不住地流下來。最后一點留戀也結(jié)成了冰,她的余光瞟著離開的方向。
四、
她看到他和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坐在飯店靠里面的一張桌旁有說有笑。兩人正準備起身,他向女孩伸出一只手,女孩臉上像是蕩開了一層光暈,把自己纖細的手指輕輕搭在他的手上。endprint
她的眼睛里像是要流出血來一樣紅,向門口走來的他,先注意到了她,他的嘴角微微上揚,向她招了招手。她沒有任何的表情變化,只是靜靜地等待著兩個人走來。
“你想不想解釋什么?”她突然站起來,椅子摩擦地面刺耳的噪音,讓她成為了周遭所有人的目光焦點。
女孩楞了一下,意識到她是在問自己,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她,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的語氣,“噗嗤”一下笑出聲來;“我解釋什么?。俊迸⒂酶觳仓馔绷送彼骸斑@是……?”
“嗯,她是……”
“你想不想解釋?!彼ⅠR打斷了他,死盯著他不放。
“好,我給你解釋。之所以這一個月電話短信越來越少,到近幾天電話都不帶接,短信也沒時間回的原因,不是因為家里有事很忙,而是你交了新朋友就忘了舊情人吧!”她冷笑著,如同一串連珠炮一樣地轟擊著他。
旁邊的女孩尷尬地收起了笑容,默默地看著兩個人的對峙。他嘴角上的淺笑凝固在了空氣中,撇了撇嘴,轉(zhuǎn)頭對女孩說:“我先送你回去吧?!?/p>
“你還想去哪?你還想去哪?你現(xiàn)在要是走了,以后就別來見我!”她幾乎是咆哮著吼出了最后半句話。瞬間,整個屋子的時間像是停滯了幾秒,只是所有桌子上的飯菜還在騰騰地飄著熱氣,坐在她對面的男人伸出手,拉了一下她的衣角,示意她坐下說話。
她一把甩開:“哥,你別管我,我今天倒要看看他敢不敢走!”
他用力地咬著自己的嘴唇,把視線壓得很低,突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把拉起身邊的女孩,走了出去,轉(zhuǎn)瞬消失在門外昏黃的燈光里。
她像一頭發(fā)瘋的母獅子,紅腫著眼睛,可就是擠不出半點眼淚。她感覺自己輸給了全世界。
他和女孩坐在出租車里,女孩四處張望著,他一直低著頭,兩個人都心不在焉。女孩不停地搓著手,先開了口:“你不和你的女朋友解釋一下嗎?”他沉默了幾秒,閉上了眼,抬起頭,對女孩露出一個微笑:“沒事,先把你送回去,我爸的手術(shù)明天還得指望你和李叔叔多說道幾句?!?/p>
“那好,你放心。”女孩也微笑看著他。
他掏出手機,在屏幕上打了幾個字,點擊了發(fā)送。
“明天中午來我家吃飯?!彼氖謾C震動,屏幕亮了起來。
天亮了。
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門口,注意到門邊皺巴巴的塑料袋,拎起來,打開,是一袋子已經(jīng)凍成冰塊的梨。
直到嘴里呼出的白霧完全消散在了陽光下,他的嘴角才稍稍揚起,沙啞地笑了一聲。
門前的積雪早已融化殆盡,最終,一點痕跡都未曾留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