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我想起一些親人,他們在我心里已漸漸陌生,如多年的黑白老照片。我的幾個姑姑,都已過了六十歲,在歲月里佝僂,淡出了我的視線。我偶爾良心覺醒,買一點(diǎn)水果去看望她們,她們會雙眼放光,拉住我的手,示意我坐下來好好陪她們聊一聊。有一次,年過七旬的大姑拉著我的手說:“侄兒啊,到我這個年紀(jì)了,見一面也就少一面,說不定哪天眼睛一閉,你就再也見不上我了。”那天,大姑把豬腳在爐子上咕嘟咕嘟都燉好了,可周二毛在電話里喊我喝酒。大姑說:“下次,下次來啊,還有一個豬腳給你留著?!睂τ谶@些生命中的親人,我就那樣冷落著,輕視著,淡忘著……
我對父親母親也一樣。當(dāng)我受傷了,孤獨(dú)時,就溜到父母家去,默默坐一會兒就走。七十多歲的父親,我和他似乎從靈魂上還沒有過一次交流。有一次在街上,我看見老態(tài)龍鐘的父親一個人蹣跚過馬路,東望望,西瞧瞧,我好想沖過去,擁抱一下父親,卻最終沒有,我和父親,都是很矜持的男人。我有次喝了酒,對父親說:“爸,我心里愛你?!备赣H竟很羞澀地起身,結(jié)巴著說:“你得去你姑姑那兒看看?!蔽液苌僭谡Z言上對父母表達(dá)關(guān)心,對年邁的父母,我只是說,你們把身體保重好了,就是對兒女最大的安慰。有一次,我喝了酒,夜路上狂奔,差一點(diǎn)就和一輛貨車相撞?;丶液?,我無意中說出了這事,竟讓父親母親好幾天沒睡好覺。后來我發(fā)覺,為了少讓父母操心,盡量報(bào)喜不報(bào)憂。
我的母親,常常天不亮就起來,在陽臺上默默獨(dú)坐,或窸窸窣窣地忙乎些家務(wù)事兒。我不知道在母親心里,還擔(dān)心和牽掛著什么,從來沒去好好聽一回母親嘮叨她的心事。我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套近乎,傾訴衷腸,有時甚覺荒唐。一個人,干嗎把自己的人生交給他們分擔(dān)。
時常覺得,親人們熟悉而陌生。在生命中,只知道他們是和你最近最親的人,覺得他們放心地在那兒,哪怕你落魄了,也永不拋棄永不放棄你。直到有一天,親人們蒼老了,或者失去了表達(dá),你才痛心地發(fā)現(xiàn),你對他們的了解實(shí)在是太少太少了,你去看望他們的次數(shù)太少了。你總在說,下次,下次,再等等吧。
我的老奶奶是九十歲那年走的。走前那幾年,她已經(jīng)癡呆,連父親也不認(rèn)識了。我去看望她,發(fā)覺她認(rèn)出我來了,一直拉著我的手,長久地望著,生怕我一下就消失。奶奶走以后,我有天晚上在夢里見到她了,就一直追啊追,她猛一回頭,慘白的臉,望著我冷冷地說:“你追我干啥子?”我醒來,突然失落,奶奶在夢里那么冷漠。后來母親聽了我的話說:“你奶奶是對你好啊,她要是說跟她走,你就沒了。”
那一瞬間,我才明白了親人的含義。他們在活著時,念著你;他們在死了后,還在護(hù)著你,這就是親人。他們是我們一生中陌生的、熟悉的親人,是血與血的融合,命與命的相連。
趁那些已老去的親人們還在,多去看看他們吧。
【原載2013年11月1日《中國社會報(bào)·品味人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