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言
一
山高入天,大霧如幔,滇南這茫茫的森林中,山間林下露出斷斷續(xù)續(xù)、若隱若現(xiàn)的山路。起伏的群山,茫茫的林海,在層疊的大山中,散布著一個一個灰白色的小村莊。
直到三歲多了,大頭才能歪歪倒倒地學走路。大頭娘經(jīng)常對他說起那些過去的事情。營養(yǎng)不良的大頭,腳長手細,猶如幾根干麻稈胡亂地交接在一起,支撐著的那顆頭,就顯得特別的大,所以村里的大人小孩子都叫他大頭。村里有一個被稱老頭的常常笑話他說:“大頭,大頭,像一只大斗。沒有糧,沒有豆,風吹麻稈抖抖抖。”后來大頭的娘每當說起過去就經(jīng)常說,大頭能活過那年代,能長大成人,已經(jīng)算是十分的幸運了,一定是天神厄薩在保佑著他。當時有許多大人和小孩子,連黃精、蓑衣包、山茅野菜都沒有得吃了。娘說:“那個餓啊,有腳不吃的只有板凳,有毛不吃的只有蓑衣?!?/p>
書讀到三年級時候的一天,父親看到作業(yè)本上大頭寫的字,鬼火冒得三丈高。一直被他寫成了曲線,好像雨天的蛐蟮在滿地亂爬。零字的圓圈被他寫成了干癟的山葫蘆果。父親一年四季勞動又苦又累,眼看兒子學習差成這樣,心里就窩著一肚子火,又覺得沒有面子。雖然他不認識字,但他一看那課本上的莊重,再看大頭寫的亂七八糟,大頭的爹雨水田一氣之下,抬手就是一巴掌。已經(jīng)當上生產(chǎn)隊隊長的父親就利用手中的權(quán)利安排大頭跟著老頭去給生產(chǎn)隊放牛。
老頭家就他一個人,據(jù)說他沒有結(jié)過婚。老頭,其實他也有名字叫李老四,因為他排第四,是家中最小的,在我們那農(nóng)村最小的小老老也常常就被簡為愛稱叫老頭。在解放前夕的那次大饑荒中,又餓又病,他的親人相繼病死餓死了,只剩下孤孤單單的一個小老老,守著一間空蕩蕩的大草房。一個大男人為什么不結(jié)婚?有的說他有病,那個地方病歪歪的,縐皮拉胯,好像一只干癟的茄子,沒有力氣,連頭也抬不起來,根本干不了活。有說他年輕時有過一個相好的,是十里八鄉(xiāng)的一枝花。但姑娘的父母嫌老頭家太窮,不同意把那么漂亮的姑娘白嫁給他。后來他憋氣自卑,就發(fā)誓歇火不找了。也有人說,山后面大平掌寨子邊上,黃寡婦的一窩孩子,都應(yīng)該把老頭叫爹的。他是林中的杜鵑鳥,把蛋下在人家窩里了呢??傊项^的身上有著許多神秘的故事。大頭也問過老頭,老頭說他還沒有長大成男人,說了也等于白說,說了大頭也還不會明白的,等到大頭長大成男人了,自然就會認得了。
放牛這活,不用挑,不用抬,不使力氣,更不用花錢買工具。只要在腰間系著、墜在屁股后面的牛角夾上別一把小蠻刀,或隨便在路邊揀一個石頭、或者土塊,或用小蠻刀隨手砍一根樹枝,就是現(xiàn)成的放牛工具,就能掙到工分,就能分到糧食。
天地渾為一體,四野茫茫然,世界突然縮小了,好像天地間除了那群牛,就只有他和老頭兩個人了。
“大頭,你看,前面那一片灰白的點點,就是我們的寨子南波迪了。”老頭指著山下的遠處。
“我知道?!贝箢^回答說。
“再后面就是南段山丫口。”
“哦,南段山丫口。那再再后面呢?”大頭追問著。
“那就是麻瘋寨了?!?/p>
曾經(jīng)在相當長的時期內(nèi),麻瘋病無藥可治!它不但要讓你疼、讓你痛,而且它還要讓你慢慢地變形、致殘,讓你看著自己慢騰騰地變丑,讓你一天天地在惡心自己,讓你心痛如錐,讓你精神走向崩潰。所以人人都怕。因為怕,除了躲,就是避,或者攆,或者燒。人人恨而欲除之。這種怕,這種恨,從小就被種植在每個人的心靈深處。
牛吃飽睡了,老頭也睡了。但是大頭在白天不會睡覺,便感覺到無聊寂寞起來。好在山大林密,樹多,野果多。大頭就像猴子一樣,這棵樹爬上去,從那棵樹下來,閑不住地爬樹摘野果子吃。在樹上,在草叢中,或掏小雀窩,或捉知了,足夠他玩上大半天。
有時候,看到牛吃飽睡覺了,老頭他卻不睡覺。他把老銅炮槍往大頭懷中一塞:“你在這里要好好地看著牛,我到麻瘋寨克一轉(zhuǎn),找一些老草煙?!彼郎隙嘁罉浯罅鹤樱^南段山丫口,老頭一去就要老半天。當然他回來的時候,背上的小竹籃里除了草煙葉,也帶回來或火草粑粑、或芭蕉果、或桃子、李子、麻櫟嘎果,偶爾甚至還會有煮熟了的新玉米、雞蛋,芭蕉葉包著的花生糯米飯。
“老頭,聽說只要被麻瘋寨的風一吹,或者被麻瘋病人看上一眼,就會染上麻瘋病的,他們的東西我不敢吃?!贝箢^嘴角上淌著口水,卻不敢吃。他怕麻瘋寨,從小就怕。老頭說:“那都是胡說瞎吹的,沒有那么神。你要想染上那病,你還沒有那個緣分呢。再說了,現(xiàn)在有醫(yī)生定期給他們打針吃藥的。
原來合作社也安排過其他的人放牛。但是,不是牛經(jīng)常吃了生產(chǎn)隊里的莊稼,就是牛瘦毛長,皮包骨頭,甚至滾皮坡,死爛在大山深箐中。那種牛瘦到連喘氣都要接不上來的樣子,眼屎糊滿眼角,背上的骨頭架子像無土裸露的巖石瘦削地高高突出著,別說靠牛犁田耕地,殺牛吃肉了,就是讓人看著也覺得一陣陣地可憐心疼。
天長日久,大頭發(fā)現(xiàn)老頭總是在挎包或竹籃中帶著一小葫蘆的鹽。
傍晚了,老頭口哨一聲響,他在草地上灑上一點點的鹽水,牛就會自己爭先恐后地聚集圍攏過來,連草帶鹽水吃得精光。
伴隨著一條又一條小牛兒的長大,大頭也在悄悄長大著,好像一頭壯實的小牯子牛了。像開春的草地,他的嘴邊也開始不知不覺地長出稀稀軟軟的青草了。
二
在漫長的雨季里,最讓老頭當心的是成群的豺狗和那兇猛的野狼。牛群一旦被豺狗或狼群攆散了,成群的豺狗或狼就會死死地纏住它們認定的其中一頭目標,緊追猛攻,如果沒有人、特別是沒有老銅炮槍的幫助,那單頭獨牛,很容易就會被成群的豺狗或狼肢解吃盡。豺狗與狼、老虎的進攻策略不同,老虎與狼聰明、勇猛,它抓住戰(zhàn)機,撲上去直接咬住牛咽喉上的主動脈大血管。而豺狗則狡詐、賴皮,狂追亂咬,圍追與堵截并用,它要等待牛精疲力竭了,才發(fā)起致命的攻擊,而且它首先選擇攻擊牛的屁股。
盡管老頭眼疾手快,槍法好,名聲很大,但也有大意失荊州的時候。endprint
那天,老頭又把老銅炮槍往大頭懷里一塞,就對他說:“你在這里要好好地看著牛,我到麻瘋寨克一轉(zhuǎn),找一些老草煙。”看來老頭的草煙癮又發(fā)了。多依果還半大不成熟,大頭在樹上摘黃桑果吃飽了,就在大樹腳下低頭看著螞蟻搬家。
找了幾個山坡、山洼,還是找不到小花牛和大花母牛的身影。大頭只能急急忙忙地跑到麻瘋寨去找老頭。其實,那麻瘋寨并不是很遠,老頭說過,爬上多依林大梁子,翻過南段山丫口,就在山下面的大森林中。農(nóng)村人談麻瘋色變,說那個麻瘋病多么的厲害,人得了那種病,就會變得像魔鬼一樣……所以村里規(guī)定,誰也不能到麻瘋寨里去,也不允許麻瘋病人到其他的寨子中來。大頭尋著這細細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小路,它像一根臍帶,悄悄地地連通著外面的世界。
情況危急,顧不得恐怖的麻瘋病,也管不了什么村規(guī)民約了。大頭走在深山老林里,四面都是樹,都是綠色,或者褐色的高大樹干,樹干上爬滿了毛毛茸茸的苔蘚,一棵披著苔蘚的老樹樁好像一只大黑熊站立在那里,陰森森地在看著他。突然有一只大鳥從林中飛起,或山風從高高樹梢吹過,嘩啦啦的響聲讓大頭全身的汗毛疾然直立起來,臉色發(fā)綠,稀汗一身。漸漸地走出大森林了,遠遠地看到幾間草房。大頭這是第一次到這個麻瘋寨,看來只有三五家人,或七八家,具體有幾家大頭也不大搞得清楚。反正整個寨子都七零八落地分布在深山老林里,一家隔一家老遠,家家都養(yǎng)著幾只狗。汗水淋淋的大頭先到的一家,他突然看到一個鼻子收縮變了形,嘴巴涎著口水,手指歪倒僵硬成了雞爪狀,腳指脫落了,腳關(guān)節(jié)彎曲地靠在柱子上曬太陽的男人。
大頭心里感覺到很恐怖,后退了兩三步,但是情況緊急,他又鼓起勇氣,硬著頭皮問:“大爹,您見到放牛的老頭沒有?就是那個李老四。”他沒有聽到吧,不像,他不會說話吧,也不像,等待好半天了,他彎曲的腳關(guān)節(jié)移動了一下,僵硬的雞爪手在嘴角上揩了個半圈口水,才慢騰騰地說:“今天沒有見著,你到那邊洼子里的那家去問一問。”大頭到了洼子里的那家,看到坐在臺子上的火塘邊,一個沒有眼眉毛、手指頭殘缺不全、灰臉粗皮的婦女,還好,她家的狗見了大頭也不兇不咬。大頭定了一下心情,問她:“大娘您有見沒有見到那個放牛的老頭?就是那個李老四。”她想了老半天,想說又不想說地,看看天,看看樹林,看見一只小瓦雀歇落在地上揀東西吃。停了好半天才說:“可能在下面他相好的那家里呢?!笨赡苁锹牭剿麄冋f著話的聲音,大頭看見從她家里走出來兩個與自己一般年紀的漂亮姑娘,很好奇地在看著大頭。喲,還真是老鴉窩里出鳳凰,爛泥塘中開荷花了,而且還不止一朵呢。
等到老頭和大頭趕到的時候,荒野里只剩下七零八落的大花母牛和小花牛的胸錐骨頭、頭腦殼和四肢大小腳桿了,還有遍地的豺狗尿臭與牛血的腥臭味道,銅綠色的大頭蒼蠅在草叢中嗡嗡亂飛。一陣陣的腥臊,讓大頭手腳發(fā)軟,背上直發(fā)涼,胃里直翻滾。老頭放下他手中的老銅炮槍,蹲在地上,抱著大花母牛和小花牛的頭腦殼,鼻涕眼淚地在那里嘰嘰咕咕地念叨著,好像在與他的老娘、或他的小兒子,在陰陽地界上道歉或告別著。
晚上回到家,大頭只對爹說大花母牛和小花牛被豺狗吃了,沒敢說老頭與可怕的麻瘋寨。因為村里的村規(guī)民約規(guī)定,誰去麻瘋寨,把麻瘋病帶到寨子里,就要拉哪家的肥豬殺了分給大家吃。如果發(fā)現(xiàn)誰要是得了麻瘋病,就要被全寨子的人攆出寨子,入伙到麻瘋寨去,永遠不得再回來。
自從那次大頭到麻瘋寨見到了老頭的那個相好的以后,他每次再去麻瘋寨,就領(lǐng)著大頭一起去了。
三
雨還在繼續(xù)地下著,沒有要停的意思,霧還是那么地濃厚,沒有要散開的跡象。橄欖樹、含羞草已經(jīng)開始閉合起葉片了,嫩草的葉尖上結(jié)上了一顆圓圓的露珠,黑頭公、山呼、白鷴、野雞等野鳥兒,七前八后地開始呼兒找伴地向高樹上轉(zhuǎn)移了。兩頭小水牛兒來到大紅毛樹腳下,圍繞著那一堆大蓑衣在輕輕地、好奇地嗅著,一圈,一圈,又一圈,老頭,你還在熟睡著么?還在做夢著么?
人在無聊的時候,腦子就會控制不住地胡思亂想起來。想來想去,大頭又想起了麻瘋寨,想起了麻瘋寨的杏花姑娘。
只要老頭說他的草煙吃完了,煙癮發(fā)作了,他們就爬上多依林大梁子,翻過南段山丫口。一個老頭,一個大頭,老頭走在前面,他抬著老銅炮槍,讓大頭背著小竹籃跟在他后面,走在去麻瘋寨的山路上。在以后的日子里,這廣袤、孤寂的大山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著這幅畫面。
老頭領(lǐng)大頭去麻瘋寨,每次到了那家有兩個姑娘的家,他就說:“大頭,你在這家燒粑粑吃,我到那邊一家克找一些老草煙?!蹦羌遥傅木褪撬齻冋f的老頭相好的那一家。這時候,大頭已經(jīng)不知不覺長成大小伙子了,對男女之事,也已經(jīng)有了一些神奇朦朧的感覺了,對老頭經(jīng)常發(fā)作的草煙癮也知道了大概的意思。從此,大頭跟著老頭,經(jīng)常到麻瘋寨去,一邊燒粑粑吃,一邊跟杏花和山桃姐妹倆混熟悉了。那心中的恐懼與神秘在悄悄淡化。慢慢地,大頭才從心里真的走進了麻瘋寨,走進了他們的生活,走進了他們的中間。這件事直到今天,也還是老頭他們倆一個天大的秘密。
那兩個姑娘的家,她爹媽也是麻瘋病人,已經(jīng)手腳骨節(jié)嚴重變形,癱瘓睡在床上不會動的時間長了,后來就痛苦地死去了。她們家有兄妹四個,兩個哥哥,身體強壯,都是好勞動力。大哥皮膚上有斑斑駁駁的麻瘋病癥狀,是輕度的麻瘋病患者。姐妹兩個,都漂亮如花。大的叫杏花,小的叫山桃,她們倆相差一歲,杏花十八歲,山桃與大頭同歲。大頭喜歡杏花的文靜,能縫能織,更能疼人,她一口細細整齊的小白牙齒,好像是拿白玉石精心打磨后種上去的,好可愛。大頭也喜歡山桃的活潑,能說會道,笑口常開。大頭常常爬到大樹上,給她們倆摘野果吃。杏花愛吃蜜甜味道的鼻涕果,這種果樹在大箐里有的是,它葉片寬大,樹皮粗糙,成熟的果實皮薄油亮,香而且蜜甜,非常好吃。她還喜歡吃雞素果。山桃喜歡怪味的辣皮果、多依果。這兩種果的樹都有刺,多依樹多枝多葉,枝條上有長長的刺。辣皮果樹彎曲攀爬在其它大樹上,枝條上長有很多小鉤刺,果實小指頭般大,到由綠變成黃色的時候,就成熟了,吃在嘴里有一股辣香味道。多依果遍地都有,辣皮果只有高山上的大箐樹林里才會有。endprint
有一次,杏花說她害怕,她讓大頭跟她到大箐的菜園里拿菜。大頭說你叫山桃跟你去吧。杏花說不要山桃去,山桃膽子是大,但是山桃常常一驚一叫的,讓她心驚肉跳。過了包麥地,到了大箐里,大頭走在前面,杏花跟在后面,她說大頭的衣服汗臭死了,不像個大伙子。說得大頭臉上火辣辣的。到了箐邊,她強迫大頭把汗臭發(fā)白、發(fā)僵的衣服脫下來,她就在箐水中洗了。她在洗衣服的時候,大頭坐在旁邊的大石板上看著,杏花她長長的頭發(fā),淡淡的眉毛,粉紅粉紅的臉,圓圓的小嘴,偶爾露出她一口細細整齊的小白牙齒來。啊,杏花你真迷人。麻瘋寨,這恐怖的三個字,怎么會與眼前的景象相關(guān)呢?清亮甘潤的水,純樸善良的人,這是天使的世界??!大頭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的看一個姑娘,杏花就說:“你不要這樣子看著人家嘛?!?/p>
女為悅己者容,洗好了大頭的褲子,杏花就想要洗自己了。她把大頭的褲子曬到草棵棚上,轉(zhuǎn)過身對大頭說:“大頭,你到路口上看著來人,我要洗澡呢?!贝箢^說:“好?!贝箢^順從地來到路口的小山包上,他坐在草地上警戒著過往行人。
在大箐邊上,有幾棵天干果樹。高坎上的那兩棵,葉綠閃亮,果實大,但有仔核。箐邊的一棵,果實雖然小,但是它沒有仔核。大頭想,杏花喜歡吃哪一種呢?她應(yīng)該要愛吃沒有仔核的那種。
杏花雪白的身體,躺在陽光照耀的水波中,兩只飽滿圓潤的乳房在水波晃蕩中亮亮的,杏花正在專心的擦洗著。她洗了頭發(fā),洗了軀體,洗了手腳。
在從高樹上下來,大頭又來到小土包的草地上坐著。杏花洗好了澡,來到大頭身邊,她笑瞇瞇地接過鼻涕果。她說:“大頭,你的褲子破了?!贝箢^說:“不可能?!?/p>
杏花紅著臉說叫大頭到大樹背面,把褲子脫下來,再遞給她補,她很快就會補好的。大頭只能照她說的做了。好在他們山村里的女人,一般都隨身帶著一個金竹做的小針線筒,以備縫補或挑刺之用。
大頭就走到了草棵林中,撒完尿轉(zhuǎn)身子走出來時,才感覺屁股前后火辣辣的癢疼起來。剛才只想著樹前面的杏花,不注意身邊的情況,原來這里有很多的蕁麻棵子,大頭的光屁股碰到蕁麻葉片了。
杏花把補好的褲子丟在菜地邊的草地上,她自己到地里摘菜去了。大頭一屁股火辣辣的,長起一大片麻子泡泡,又紅又腫,又疼又癢。他就過去采摘了兩大片芋頭葉,一前一后地遮羞著才走出來,急忙把褲子穿上,拿起還沒有干透的衣裳,看了看菜地的方向,不見杏花。沒有等老頭,大頭就自己趕回了南山洼放牛場。
四
后來,好幾次老頭叫一起跟他去麻瘋寨,大頭都推脫說不想去。其實大頭心里是十二分的想去,哪怕只到寨子邊上遠遠地看一眼杏花也好,但是想起上次的尷尬事,就又不好意思去了。直到老頭說要大頭給杏花家送鹽巴去,他說杏花家沒有鹽巴吃了。說完,老頭把買鹽巴的錢給了大頭。哦,原來,老頭他一直在暗地里兼職著麻瘋寨的采購員或交通聯(lián)絡(luò)員呢。大頭說:“我不克,要克你自己克。”老頭說:“鹽巴要到供銷社商店克買,我年紀大了,翻山越嶺的,還是有勞年輕人你跑一趟吧?!逼鋵?,說不去,那只是大頭假裝推脫一下而已。大頭心里時刻掛念著杏花,想看杏花的笑臉,想聽她的聲音,想和她坐在一起,怎么能不去呢?
大頭急急地爬上多依林大梁子,走進了麻瘋寨。
竹竿上掛滿了上年收獲的干包麥。杏花坐在曬臺上,專心地做著針線活。
“大頭,你來啦,快上來坐。他們都下地做活克了,我留在家里煮飯?!毙踊ㄕf??吹叫踊]事一樣,大頭才放下了心。大頭把特地到供銷社商店買的東西拿出來遞到杏花的手上:這是兩塊紅糖、這是一包水果糖和一包餅干、這一大塊是磨黑大鍋鹽。杏花一一把它們放到家中堂屋的桌子上。
大頭幫著杏花一起掃地,燒火,煮米,等蒸上飯,然后照例就要得去地里拿菜了。
下坎,過溝。包麥正在抽穗。大頭他們說著話,又到大箐邊的地里去拿菜。這里水好,土潮,各種蔬菜一年四季青青綠綠的。拿了菜來到箐里,杏花就把菜放在箐水里洗著。泥沙、黃葉、土末旋轉(zhuǎn)著隨水波而去。青菜在清水中漂浮著,在杏花的手中翻動著,杏花漂亮的臉蛋被水波晃蕩成了一片片紅艷的花瓣,像水中開紅蓮。洗好了菜,他們倆坐在大箐邊的大石板上休息。石板上長著一層毛絨絨的苔蘚,就像城里開大會的主席臺水泥地面上鋪了紅地毯,只是主席臺上那個是紅艷艷的,這個是綠茵茵的。但這個是自然生長的,它有生命。大頭說這大石板像跳舞的臺子。杏花說,它更像睡覺的大床。大頭剝了兩顆水果糖,一顆放進了杏花的嘴里,一顆含在自己的嘴里就嚼碎了。杏花說:“你咋就嚼吃了,這糖要含著吃,才能吃出它的香味和甜味來?!贝箢^說:“我等不得,不管它了。”
箐水兩邊是高高的大樹,攀爬在大樹上的藤蔓開著一掛掛一串串郁香的白藤花,腳邊是清清的山箐水,流動的水使底下那些指頭大小的紫紅色、白色、褐色石子的也有晃動的感覺。這深山老林中,空幽而寧靜,好靜好靜啊。大頭的心里冒出一種無名的興奮與躁動,緊張地伸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她又長又黑的黑發(fā)辮,就快快地縮回了手。杏花嘴里還在含著那顆糖,用腳在拍打著清水,眼睛在看著樹上的白藤花。看她沒有什么反應(yīng),大頭又壯膽撫摸了幾下黑發(fā)辮。隨后就把它捧在手里了,又軟和,又粗大。大頭拿起黑發(fā)辮聞了一聞,有一種說不出的香,直醉到他的心里。大頭拿起了發(fā)辮,就看到杏花脖子上細白的皮膚柔柔地延伸到衣領(lǐng)里。
杏花耳朵軟和而肥厚,耳廓溫順而向前慢慢收合,像半個漂亮的漫海果,也像一只閃著金屬光澤的小海螺。由于太集中注意力了,大頭粗重的呼吸熱熱地吹到了她的耳朵上。
杏花歪著頭說:“大頭,你做什么?我的耳朵怕癢癢?!?/p>
大頭臉紅心跳地說:“杏花,你看,那白藤花真香?!?/p>
杏花說:“大頭,這箐水里還有魚呢?!?/p>
是嗎?大頭就把手中的糖塞到杏花的手里,走到水中,他蹲下來摸魚。好一會,大頭才摸到一條大麻箐鰍,它卻疾速地跑到了杏花腳邊的石頭下面去了。大頭轉(zhuǎn)過身來,看到杏花小巧玲瓏的腳在清水中艷紅地晃動著,像兩條可愛的紅金魚,他便用雙手穩(wěn)穩(wěn)地捉住了它。endprint
慢慢地大頭的手撫摸到了杏花的膝蓋,撫摸到了她的大腿。這時候的杏花不笑了,她在不停地吞下口中的糖水,吞著吞著,她張開了紅潤的嘴唇,她的臉艷艷地紅起來了,熱熱地燙起來了,眼睛里蕩漾起迷迷的清波。
世界靜靜的,樹上沒有鳥,天上沒有云彩,連知了的噪聲也聽不到。
五
一個老頭,一個大頭,老頭走在前面,大頭緊跟在后面。老頭抬著老銅炮槍,大頭背著小竹籃跟在后面,走在去麻瘋寨的山路上。大頭又跟著老頭往麻瘋寨跑了。老頭打了一只大野豬,他們只拿回家了一半,另一半,他們對家人說在山里燒吃了。其實老頭挑著,大頭背著,把另一半野豬肉送到了山那面麻瘋寨她們那里去了。平時老頭他們打到野兔、野雞、白鷴等等,都帶到麻瘋寨里做吃了。這次大野豬那兩顆彎彎的長獠牙,細膩潔白,好像兩個新月,大頭把右邊的一顆送給了杏花,左邊的一顆給自己留著,要讓兩個新月永遠美好地照亮在他們的心里。
叮叮咚咚的牛鈴鐺,搖響在細長彎曲而起伏泥濘的山路上。西山頭上劃出一道微弱的亮光,把云層撕開了一條亮亮的縫,隨即,一聲巨響滾過天邊……
有一天的晚上,爹正二八經(jīng)地對大頭說:“青山啊青山,你已經(jīng)長大,你比你爹都高了,你不能再放牛了。你要參加犁田耕地,學會播谷撒種。今年上冬克,你就要找對象,準備成家立業(yè)了……”那時,要大頭不讀書,去放牛,他高興聽他爹的。今天,要大頭離開牛群,下山來,去犁田耕地,去播谷撒種,就是要讓大頭徹底的離開什么了?
大頭就想到了麻瘋寨,想到了那漂亮的姐妹花,更想到了杏花,想到了蕁麻棵林;想到了杏花雪白的身體,躺在陽光照耀的水波中,兩只飽滿圓潤的乳房在水波晃蕩中亮亮的樣子;想到了大頭與杏花在大箐邊上親密的綠色大石板……大頭的心就疼痛起來。可是麻瘋寨,那是另一個世界。啊,大頭突然就想到了一直不結(jié)婚的老頭,原來他心中是那么的苦啊。
再次來到麻瘋寨,面對著杏花,大頭拉著她溫柔的小手,他們走在林間的山路上,他們煮飯、拿菜,他們爬樹摘果,他們擁坐在箐邊的大石頭上,看著她天真可愛的樣子,聽著她興奮活潑地說笑著,大頭該說什么呢?大頭爹說不讓他放牛的話當然不能告訴她,她要是知道他們從此不能再相見了,那她一定會非常著急和傷心難過的。大頭要給杏花幸福,怎么舍得讓她著急和難過呢?
吃了晚飯,大頭和杏花來到了麻瘋寨后面的山梁上散步。天空晴朗朗的,走著走著,看著暗紅色的太陽遠遠地墜落下去了,大頭看到杏花有些累了的樣子,就把衣服脫了,鋪墊在草地上,讓杏花坐在衣服上面休息。
大頭捉了一只螢火蟲放到杏花的頭發(fā)上。
“大頭,你知道牛郎織女的故事嗎?”杏花突然問起來。
“牛郎織女的故事哪個會不知道嘛,你咋會想起來問這個呢?”大頭回答說。
杏花嘆氣道:“你看天上多好啊?!毙踊ㄟ€是仰望著遼闊的天際。
大頭說:“天上哪能與人間相比,人間有山有水,有杏花,你比天上的仙女還要美?!?/p>
“要是我們也能像牛郎織女一樣會飛就好了,那樣我們就要飛到天上克,我倆雙雙手拉著手,跨過銀河橋,倆人一起坐在銀河邊?!?/p>
“哎,大頭,你說那銀河里面會不會也有魚呢?”杏花突然高興地問道。
杏花她手摟著大頭的腰,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好像他們倆真的已經(jīng)在天上,建筑好了愛情的小木屋,劃著愛情的小豬槽船,在風平浪靜的銀河里打魚了。其實,他們還坐在麻瘋寨后面的山梁上,在看著天,在向往著,在夢想著。
側(cè)身看去,杏花眉梢上結(jié)出了露珠,她心中一定爬滿了紛繁的憂郁。大頭想,杏花她心里好像有什么事兒,到底會是什么事兒呢?大頭希望她說出來,悶在心里會傷身子哩。但是她不想說,大頭也不好多問。大頭怕問多了杏花她會煩了,影響他們難得在一起的美好氣氛。
六
在傍晚的時候,集結(jié)在山頂上的雨霧開始如瀑布般坍塌下來,如大壩崩潰,如萬馬奔騰。西山頂上的天空裂開了一條縫,向著東南方向延伸而去?!案隆赂赂赂隆蓖蝗?,南山上的那群麻雞如約地高聲歡叫起來,像一只報時的鐘,及時而很響亮。這種麻雞,它們膽子小,喜歡群居。大筍殼帽就漸漸地動起來了,那一堆大蓑衣也動起來了,老頭終于睡醒了。那一群大水??吹嚼项^睡醒了,也跟著“嘩、嘩”,“嘩、嘩”地掀起水浪,從泥水塘中慢慢地站起來,幾頭小水牛兒立起小尾巴,抬起四蹄,歡快地在草地上奔跑著來回地兜起圈子……
又是一場大暴雨,山路上到處都嘩嘩流淌著渾濁的流水。回家的路上原來的幾條干箐溝,突然就成了一條條小河。牛群在水里噼叭噼叭地走著。老頭他一邊看著數(shù)著成年的大牛,一邊護著幼弱的小牛。特別是在過河的時候,小牛很容易被猛然而下的山洪卷走。
過了草地,又是樹林。老頭在牛日馬干地呼著,豺狗野狼吃地吆著。他看看哪一頭狡猾的老牛躲藏到深草或密林中去了沒有?那邊草搖樹擺的,想跟我老頭玩躲迷藏?老頭就掄一塊石頭甩出去,看它還敢躲藏不躲藏?果然,就看見有牛跑出來了。
走著,數(shù)著,這些牛都是全村人的寶貝財富,一頭也不能少的。雨水淋在牛身子上,回家的山路上,彌漫著一股霧色的牛屎氣味。
有一天,大頭到麻瘋寨的時候,家中只有杏花的娘?!扒嗌?,你坐,他們都薅秧去了?!毙踊ǖ哪镎f。接觸多了,熟悉了,杏花娘的容貌也沒有原來那么的可怕了?!耙运?、要吃什么,你自己到伙房里拿克?!贝箢^點著頭。“青山啊,你還年輕,有些問題你可能不知道,甚至想不到。唉,大娘看著,你是好孩子。青山啊,所以有些事情,我得給你說說了,你恨與不恨大娘也罷,你理解與不理解也好,總之,我是要說的,等待將來,你自然就會明白和理解的?!贝箢^說:“好的,您說吧,大娘,我聽著。”“你也知道,我們這里是麻瘋寨,就是鬼窩。麻瘋寨就沒有愛情,也不能有愛情。”大頭的心中好像扎進了一棵長長的多依刺,直疼。
樹上的鳥兒在歡唱著愛情,歡唱著幸福。杏花娘幾十年來的苦和痛化作滾滾淚水,如江河在泛濫,在溢漫。她那雙已經(jīng)變形了的雙手,在不停地擦拭著自己的眼淚。大頭禁不住地抽泣著。endprint
“吃狗鬧花,上吊,自殺……我們都是死過幾回的人了。
杏花,杏花,我應(yīng)該怎么辦呢?大頭似乎明白了,那天晚上杏花心事重重的,原來她心中該有多苦啊。是啊,我們要是能夠飛到天上生活,那該有多好啊。
七
農(nóng)村要改革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了。
大頭和老頭在一夜之間,都成了村子里多余的人。隊里的田地都分了,樹林也分了,生產(chǎn)隊沒有了,牛也分了,各家各戶都自己看管了,他們再也沒有可以放的牛了。大頭爹雨水田也不再當隊長了。
在父親雨水田的主持下,大頭家的田地、家產(chǎn)也分成了三份。“一份是父母的,一份是哥雨長河的,一份就是雨青山的。晚分不如早分,仇分不如好分,雨長河你已經(jīng)結(jié)婚了,雨青山你結(jié)婚也就是早晚的事了,乘現(xiàn)在一家人好好的,和和氣氣的,還是早分了吧?!贝箢^爹說:“老人的一份呢,你們兄弟誰來養(yǎng)老,這一份就歸誰??纯?,你們兄弟倆有什么意見呢?我隊長已經(jīng)不當了,這也是最后當一回家長了?!贝箢^看看爹娘,心里有些酸酸的。
雨長河說:“爹,我沒有意見,聽您的?!?/p>
大頭跟著說:“我也沒有意見。哥,我的那一份也歸你了。”
娘一聽就急了:“大頭大頭,那咋行呢?那咋行呢喲,你再傻再憨,也知道要吃飯,要娶老婆吧。要吃飯,要娶老婆,你不要家產(chǎn),你自己吃什么?將來你的老婆孩子吃什么?”
大頭說:“爹、娘,大頭不孝,讓您們操心了。但您們放心,我會過好自己的生活的?!?/p>
雖然分家了,一家子還像以前一樣吃住在一起。分家也需要有一個過程,要有一個習慣的時間,讓情感有一個過渡的空間。大物小件的,大頭哥與爹娘在分分撿撿著。地里種的作物有的還沒有完全收獲。雖然水稻、包谷早就收獲了,田里殘白色的谷茬已經(jīng)犁翻下去,泡上了亮汪汪的水。往年水稻收獲后,田里都種了紅苕,或豌豆。今年要分家,沒有心思種了,就簡單地泡了臘水田。包谷地上早已經(jīng)種上了老苦蕎,嫩弱的蕎苗已經(jīng)頂著褐色的種殼,站在秋風里了。
分家三個多月后,大頭來到了老頭家??吹剿汛笏蛞聣|一半蓋一半,在太陽下面睡懶覺。聽到有人來的腳步聲,他連眉毛都不動動、眼皮也懶得抬一下。自從大包干開始,老頭他就足不出戶。自己的田地分到了多少,分肥分瘦,都分在哪里,他也不過問,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下雨了就在屋里睡,天晴了就在曬臺上睡。胡子也不刮,頭發(fā)也不理,猛然一見,還以為山中的大黑熊進到村子里來了。
“老頭,我們走吧?!贝箢^說。
“如今的世道,走,我們還能走到哪里克呢?”老頭抬起了疑惑的臉。
“上山,占山為王?!薄霸旆串斖练税?,你大頭開什么玩笑?!崩项^又睡了下去。
“上麻瘋寨,我們就克加入麻瘋寨!”大頭再說。
老頭一骨碌掀開蓑衣翻身就坐了起來。他的眼睛亮起來了,他的臉上笑起來了。
大頭跟著老頭上山了。
近了,麻瘋寨。近了,杏花。寨子里歪歪斜斜的炊煙,在稀疏的幾間草屋的一端升起來,夾帶著飯菜的香,在向著這邊飄過來。飄過來,飄到山里,飄到他們倆的心底。這炊煙像是在迎接著他們回家。
責任編輯 張慶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