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可田
楊爭光:那些久遠卻新鮮依舊的歌聲
王可田
作為小說家和編劇的楊爭光,憑借《老旦是一棵樹》《黑風景》《棺材鋪》《從兩個蛋開始》等小說和《雙旗鎮(zhèn)刀客》《水滸傳》等劇本,蜚聲國內(nèi)文壇。聲名鵲起的背后,他的詩人身份卻不容忽視。他曾是陜西詩壇一位重要詩人,富有時代氣息和鄉(xiāng)土情味的長詩《我站在北京的街道上了》,在當時產(chǎn)生過很大的影響。如今,回望自己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詩歌寫作時,他卻不無調(diào)侃地說:“我只是一個做過詩人夢的家伙。”
對于楊爭光來說,詩神并沒有走遠,熠熠閃亮的詩性作為一種首選品質(zhì),已經(jīng)進入他的寫作和生命內(nèi)部。
王可田:1970年代末,也就是在大學時代,你已經(jīng)開始寫作并發(fā)表詩歌了。那時,中國社會剛剛“解凍”,振奮,迷茫,焦慮,陣痛,成為一種社會的情緒和思潮。有人說,1980年代是一個啟蒙的時代,理想主義盛行的年代,你同意這種說法嗎?作為一個親歷者,你能描述一下你心目中1980年代的思想文化氛圍和寫作環(huán)境嗎?
楊爭光:
先說“啟蒙”。百年間,中國有過兩次“啟蒙”。一次是五四,一次就是你提到的1980年代。兩次“啟蒙”都夭折了,都是靈光一現(xiàn)式的,很可惜的。五四的那一次是因為“救亡”,1980年代的這一次是因為“經(jīng)濟建設”。理由都很現(xiàn)實,也符合“現(xiàn)實優(yōu)先”的自然生存律。所謂“啟蒙”,要的是民族、國家和人的“現(xiàn)代化”,要的是“自由”和“進步”。比之“救亡圖存”和“要溫飽”,不但遙遠飄渺,也很不實惠。當然要閃開要讓路了。但我實在就是不服氣。我總是以為,現(xiàn)實的“救亡圖存”、“要溫飽”和看似遙遠的“啟蒙”并不必然相悖,在一個極其講究統(tǒng)籌兼顧的民族和國家里,怎么就一定相悖了呢?不能統(tǒng)籌兼顧了呢?我還以為,放棄“啟蒙”,只顧“救亡”的“圖存”,“存”下來的我們,其所以是這樣的我們,正和放棄“啟蒙”是有關的。放棄“啟蒙”,只“要溫飽”,“溫飽”之后的我們,其所以是這樣的我們,也和放棄“啟蒙”有關。缺了的課是一定要補上的,不在這時候,就是在另一個時候。以什么樣的現(xiàn)實理由拒絕補課,造出來的現(xiàn)實都是畸形的。兩次“啟蒙”,我更看重的五四的那一次。它雖然因“救亡圖存”而夭折,卻有著潛在的延續(xù)性,一直延續(xù)到一個歷史時代的結束和另一個歷史時代的開始。也正是那一次“啟蒙”,不僅給我們這個民族造就了一批具有自由意志和獨立精神的精品人物,也使我們這個民族終于有了珍貴的“現(xiàn)代意識”,并成為精神遺產(chǎn),可以承接的精神遺產(chǎn)。1980年代的“啟蒙”,就是對這一精神遺產(chǎn)的一次承接。我相信,這樣的承接,以后還會有的。除非我們這個民族,這個國家和我們自己拒絕進入“現(xiàn)代化”。
1980年代,可以看成是一個時代和另一個時代的節(jié)點。以國家名義發(fā)動的,七億人民參與的“文化革命”,演變成了一場悲劇性的社會動亂和殘暴的歷史浩劫。國家和人民都受到了傷害,都需要療傷,需要改變,需要發(fā)展,也就需要反思?!胺此肌笔悄莻€時代的主旋律,也是“啟蒙”的起始。蜂擁而來的各種“主義”和“思潮”,在思想文化領域和文學藝術領域都能得到呼應。僅就文學領域,不到十年的時間,先后就有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尋根文學、先鋒文學等等等等,讓人眼花繚亂,又不覺其煩。這就有亂象了。而亂象是會影響秩序的,這就出現(xiàn)了“反精神污染”、“反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等等等等。
這就是我記憶中那個時代的文化氛圍和寫作環(huán)境。
詩和詩的寫作,與其它思想文化、文學藝術領域在同一個處境里。一會兒鼓滿風帆,破浪前行,一會兒在翻卷的浪濤中掙扎哭喊。各種社團,油印的、鉛印的民間詩刊很多,互相應和。我們在大學的詩社叫“云帆詩社”,有油印的《云帆》。
王可田:
在你早期的詩歌中,大海、太陽、星星、海岸、血等意象,很引人注目,象征派、意象派的寫作技法已在嫻熟地運用。其中交織著對理想的追尋,痛苦的思辨,焦灼和熱望,甚至掙扎。這與我閱讀“朦朧詩”群體的那些作品有類似的感覺,而你的寫作時間和他們基本相同。是不是可以這樣說,那是整整一代人的思考,你通過個人命運的反思參與了整個時代的話語構成?你當時的詩歌思考和意象元素的設置,也請談談。楊爭光:
被愚弄后的憤怒,憤怒中的反叛、控訴,很容易情緒化。情緒化的反思、反叛、控訴,激情大于理性,意象多于內(nèi)質(zhì),這就是那個時代的寫作。不僅是一代人,而是幾代人的共同參與。是青春的,激情的,狂熱的,既合著“啟蒙”的腳步,又亂著“啟蒙”的節(jié)律——“啟蒙”的過程有反叛和激情,但“啟蒙”要的是莊嚴的理性。這也是你所說的“大海、太陽、星星、海岸、血”等意象在我的詩中出現(xiàn)的來由。象征派、意象派在詩的領域,也是外來的思潮,我運用得并不嫻熟,也不可能嫻熟。但這種不成熟,卻是我在那個時代青春生命的真實記錄。王可田:
寫于1981年的《沙灘奏鳴曲》不得不提。這首詩通過對自我的審視與確認,表達了自我與世界的關系。整首詩奔放舒展,開闊渾然,洋溢著樂觀豁達的精神,這也是生命意識的自覺與張揚。對于這首詩,你能具體談談嗎?楊爭光:
這首詩是對惠特曼的模仿和致敬。就詩來說,是青澀的,但致敬是由衷的,真誠的。在我的心目中,惠特曼是幾百年來人類最偉大的抒情詩人。他是一個“新大陸”的發(fā)現(xiàn)者,也是這“新大陸”的毫無保留的歌者。他的“新大陸”不僅是自然地理的,更是精神的、情感的、意志的;是現(xiàn)實的,也是理想的;是一個象征,甚至,在我看來,具有某種新的精神原型的意義。
在他那里,自由、平等、博愛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實有的存在。每一塊石頭、每一片林木、每一個生命、每一個生命的器官,都在呈現(xiàn)著人類最為珍貴,最具美感的存在之境。是當下的,也是將來的。
駁雜、飽滿、豐富、奔放、自信、舒展……用不著謀篇布局,遣詞造句,脫口而出,隨筆流瀉——正適合他要呈現(xiàn)的對象。
也是惠特曼,修正了我對贊歌的偏見。贊歌和諛詩的本質(zhì)區(qū)別也許在于:真贊歌,是給有真價值的東西的。它不會放錯地方,給錯對象。
《沙灘奏鳴曲》也是那個時候的一個青澀的生命,用青澀的筆,對惠特曼的那個“新大陸”表達的一種向往。
王可田:
但很快,你就把目光轉(zhuǎn)向故鄉(xiāng)乾州,抒寫大平原上的人和事。敘事成為詩寫方式的主體,語言簡約洗煉,更加注重節(jié)奏和語感。比如《外祖父》《母親》《我站在北京的街道上了》的樸素動人,《流浪漢小調(diào)》的民謠風格,《黃河》《黃土高原》《大西北》《鼓陣》的厚重大氣,這一時期的詩就像一張張風味獨具的年畫,帶著那個時代特有的氣息撲面而來。從最初的注重隱喻,以凝重的意象傳達思想和情感,到這一時期的貼近生活和土地,彰顯地域風情,這種轉(zhuǎn)變你在當時是怎么考慮的?楊爭光:看樣子,你好像真把我當成詩人了。我只是一個做過詩人夢的家伙。那時候,我覺得我是和詩一起行走的。我走到哪兒,我的“詩”就會在哪兒生長。你提到的那些詩,大都和我的生活履歷有關。從大學校園,走到天津,從天津到北京,到渭河平原,身體和精神都在游走。不同時期的生命,對世界的感應是不同的。興奮點也會轉(zhuǎn)移。手里的筆就會顯出不同的“個性”。還有,表達和呈現(xiàn)的東西也需要不同的筆法。
我不相信刻意出來的“風格”。如果想有自己的“風格”,也應該讓它自然成形。我以為,創(chuàng)作者是無須為所謂的“風格”勞心費神的。
王可田:
寫于1988年的《交談:自言自語》就有些不同,明晰節(jié)制但更趨理性的語言,舉重若輕地表達了一種普遍的人生境遇;時隔20年寫的《給我的蟑螂兄弟》,經(jīng)過提煉的口語化的表達,以鮮明的幽默反諷意味,帶給人出乎意料的閱讀快感。關于這兩首詩,你想說的一定很多吧?楊爭光:
沒有什么特別想說的。《交談:自言自語》首先是寫給自己的。是寫一種境遇。那時候,快到世紀末了,都在說“世紀末情緒”。可能也有一種“世紀末的情緒”在里邊吧。《給我的蟑螂兄弟》是蟑螂兄弟要我給他寫的。他說你不是寫過詩嗎?給我寫一首吧。就寫了那一首。我有很多詩是寫給朋友的。我感到很慶幸,因為這些詩不是為寫詩而寫的。
王可田:
從寫詩改寫小說,你是不是感覺詩歌在表達上的局限性?因為,面對廣闊的社會生活,小說是一種更具包容性的文體??刹豢梢哉f,你的小說是你詩歌的敘事特質(zhì)的延續(xù)和深化?楊爭光:
事實上,還在寫詩的時候,我就客串過小說寫作。寫小說并不是因為感到詩的局限性,是因為想寫了,想寫的東西,更適合小說。每一種藝術形式,都有它的局限性。極端一點說,它的局限性也證明著它的不可替代性。沒錯,小說比詩更具包容性,但小說并不能代替詩。在我看來,優(yōu)秀的小說,都是有詩性的。如果說我的小說有詩的延續(xù)性,延續(xù)的就是我說的那種“詩性”。我喜歡描述性的詩,這可能對我轉(zhuǎn)寫小說帶來了某種好處。王可田:
如今,你的小說創(chuàng)作已是蜚聲文壇,改編的影視劇也已走進尋常百姓家。這些聲譽掩蓋了你的詩人身份,或許詩人從來就不是一種身份。回望詩歌陪伴你走過的那些歲月,你最大的收獲是什么?詩歌對你的小說和劇本創(chuàng)作有怎樣的影響?在你的一生中扮演什么樣的角色?楊爭光:
詩不但陪伴我走過了我的青春歲月,更讓我感到了“詩性”的珍貴。發(fā)現(xiàn)詩性,保持詩性,不僅在后來的寫作中,也在我的日常生活中、生命中都顯示了它的貴重?!霸娦浴辈⒉怀橄?,它很具體,只要你有詩心,并能留心,就能和它相遇。缺失“詩性”的生命是沒有彈力的。王可田:
你的詩歌寫作集中在1980年代,持續(xù)了近10年時間。如今,我們回過頭來閱讀這些作品,依然能感受到你的那份真誠,感受到那有些久遠卻新鮮依舊的歌聲帶來的感動。離開詩歌的日子你依然關注詩歌嗎?你對新時期以來的中國新詩的發(fā)展持怎樣的態(tài)度?對于詩壇上涌現(xiàn)的種種潮流和現(xiàn)象,作何評論?楊爭光
:對我來說,對詩的關注可能是永遠的。對詩的閱讀,雖然少了,但沒有和它完全隔絕。我在即將出版的詩集后記中,對幾十年來中國詩的行走路徑曾說到過我的看法。摘幾句話放在這兒吧:無話可說的詩人堆積來的語言是與詩無關的,無論你擺成多么崇高的姿勢,扮成多么神圣的面孔。
“拒絕崇高”是一個誤會。中國的詩從來就沒有涉及過這一領域,自己也并不擁有這種東西。本就沒有,何來拒絕?
就詩而言,中國沒有真正的民間寫作,也沒有真正的知識分子寫作。如果有,詩就不會有那么多的怪相了。
漢詩的純正不純正,不是洋人破壞的,漢語寫作的尊嚴,也不是洋人扭曲的,更不是漢語譯文。漢詩的純正和漢語寫作的尊嚴,要靠實實在在的作品維護和捍衛(wèi)。我們有嗎?我們的漢詩更需要的是豐富,甚至龐雜,還遠談不到純正。
寫什么和怎么寫從來都是一個問題的兩種說法,只有在初級寫作教程的意義上,它才是兩個問題。
詩不是行為藝術。
世俗的寫作與詩無關。
詩,一種無法與敘事藝術爭奪世俗眼球的文體,只能無奈而尷尬地退到邊緣。詩人們在馬桶上沉思,還是在床上跳舞,幾乎已無人關注。也許,經(jīng)濟動物在物質(zhì)文明化和精神世俗化的進程中是不戰(zhàn)而勝的。詩不屬于經(jīng)濟動物。
生活資源的貧乏和情感失血,大面積的精神萎縮和思想枯竭,是詩頹敗的癥結。也包括其他藝術。也包括藝術批評。曾經(jīng)的詩人們大多換了面目,也許新?lián)Q的才是真面目。
但詩還在。它不僅見于真詩人的筆端,也跳躍在小說、隨筆、甚至回憶錄等作家作品的字里行間。這足以證明詩心未死。
行了,摘過來的已經(jīng)太多了,我自己都煩了。
王可田:
你曾說過:“富有詩意的生命才是有美感、有價值的。”離開詩歌,再看詩歌,就會有一種全新的視角,或許就能看得更清,也就更加珍視詩性在個體生命和當下社會中的存在意義。是這樣嗎?楊爭光:
應該是的。詩性,還是詩性。它比詩重要。我們看重詩,看重的也正是這個東西。王可田:
在一篇文章中你也寫道:“這個時代可以是世俗的汪洋,可以沒有詩,但不可以沒有詩心。詩心在,我們和我們的時代就不會在物欲和肉欲中腐爛,甚至相反,還要在物與肉的擁堵中沖動?!睂懺娀虿粚懺姸疾恢匾?,關鍵要有一顆詩心。在結束這個訪談的同時,也愿你詩心常在,更期待有新的詩作問世。楊爭光:
謝謝。楊爭光早期的詩歌有著那個年代特有的激情和狂熱,痛苦與焦灼。在稍后的鄉(xiāng)土書寫中,同樣打上了鮮明的時代印記,而且一種原汁原味的淳樸魅力,已是這個時代喪失殆盡的東西。讀楊爭光寫老家乾州的詩篇,冰封的記憶開啟了,童年乃至比童年更久遠的時光向我走來,山原、土梁出現(xiàn)了,村莊出現(xiàn)了,勞動的場面出現(xiàn)了,嗩吶吹起來了,秦腔吼起來了……
感謝詩歌,它為我們亡逝的歲月構筑了一片家園。一切都在那里,原封未動,只等我們輕輕走近,推開那扇虛掩的門……
責任編輯:閻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