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靈均
一
我又看見了她蹲在屋檐下,手持一把大蒲扇,對著一個煤爐子扇風點火,我就下意識皺起了生厭的眉頭。一年四季,我無數次看見這樣的場景,誰說點煤火不是日常生活中的一樁小事呢?問題是她點煤火偏偏礙著我的事了,給人過往制造了不小的麻煩。看那些路過的人,一個個捂著鼻子走,就可想而知了。問題主要出在爐子上面的那個藥罐子,煮的什么稀奇古怪的藥物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刺鼻的藥味彌漫開來,繞都繞不過去。她家在上屋場,并且在路的北面,又挨路很近,而這條路是過往的唯一通道。而村小學建在上屋場,我們這些下屋場的孩子上學天天要經過,便少不了背地咒罵她幾聲,表示不滿。除非這天刮南風,讓那氣味吹到北邊去了。
一聞到中藥的氣味,我就想:誰家什么人病了,讓她這個活菩薩出面?還非要把爐子搬到屋外來鼓掏,是她自己也不喜歡這藥的氣味嗎?我不知道她的鄰居們是如何忍氣吞聲的?反正過路的人,都感到不是滋味,可見難聞的氣味給人的感觀刺激是不可輕視的。在她的屋檐下,煎藥的壇壇罐罐還堆了許多。我曾想過趁她外出就診的時候,去偷偷砸碎它??蛇@只是我一個念頭而已,始終沒有付諸行動。是不敢,怕犯禁忌。畢竟這女人有點古怪,經常散發(fā)出一些佛佛道道的東西,讓人說不清、道不明的。我想,如果一旦觸怒了巫鬼什么的,還不知會有什么后果。
那次放學路上,她攔截過路的學生,央求大家?guī)退ド徍焐徸?,說是要用蓮子做藥引子,配一副上藥。我不知道上藥是什么藥,但我很清楚村里人一般很少去蓮湖的,尤其我們這些才上小學的孩子。不完全是地處偏遠,主要是劉道士說過蓮湖里有落水鬼。還說,一個落水鬼變成了鯉魚精,喜歡引誘人下湖,然后拖人的雙腳,直到人淹死后,吃人的尸體,講得毛骨悚然。一聽說讓人去蓮湖,孩子們作鳥散狀跑開了,生怕被她抓住。不像我們平時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純粹是一種娛樂??蛇@時候的她比老鷹可怕得多。孩子們躲她也就不足為奇了。
蓮湖到底有沒有落水鬼、鯉魚精,眾說紛紜。大人們常用此嚇唬去湖邊玩水的孩子。我從小就想象不出落水鬼的模樣來,心想應該就是青面獠牙很兇很丑的那種吧?可又要變成鯉魚精不知是怎么回事?在我心目中,鯉魚還是很漂亮的,怎么會與落水鬼牽連起來?不是還說鯉魚跳龍門嗎?太多的不明白讓我的童年感到這個世界神秘莫測,總有幾分懷疑與好奇,又有幾分恐懼籠罩著……
在洞庭湖,每年都會有淹死的大人,或小孩。這些個傳說,也就不曾失傳。
難怪地域文化及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
這些年,鯉魚賣不起價是這一帶不爭的事實。人家外省還把鯉魚當家魚之首,而這里不吃鯉魚由來已久,更沒有人養(yǎng)了。
二
我是跟著鄉(xiāng)鄰叫她活菩薩的,我一直叫不出她的大名來。
或許我曾經知道,卻忘記了,忘記得很徹底。也許是她的大名不好記,我壓根兒就沒記住過。我曾打電話問過娘,她也想了半天才告訴我的,可我一會兒又忘了。而活菩薩的這個外號過了幾十年后,我還能不加思索地記起,還有她的模樣也清晰在目。以及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一些往事,盡管我不能一一地完整敘述出來,卻也斷斷續(xù)續(xù)地記起不少來。也許,人的名字真的不重要,一個符號而已。而一個人身上發(fā)生的故事,卻有生命力,能在不經意間穿越塵封的歲月,活靈活現地出現在眼前。
我不知道她從哪里來?她來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我上小學的時候,才知道有這么一個人,一個來歷不明的人。
聽人說,活菩薩外號也是她自封的。說她是來這里救苦救難的。起初,誰也不相信,以為她走火入魔了,說胡話。就跟著逗玩,喊她活菩薩。久而久之,喊習慣了,就改不了口。平日里她,很少與村里人打交道,與鄰居也不大往來,大家對她敬而遠之。偏偏有人間或寄錢給她,引起人們的關注和羨慕,甚至眼紅。那年代,大伙日子過得都緊巴巴的,沒得幾戶人家殷實。有一戶人家的孩子生了怪病,診病弄得家徒四壁,無奈之下,去找活菩薩借錢,被她拒絕了。但她說可以給孩子診病,不收錢,卻沒人相信她。村里的人,只相信劉道士。盡管劉道士不是我們村的人,是隔壁村的人。
那時候,村里人把面子看得很重要,誰失過一次面子的話,可能一輩子還會記得,甚至老死不通往來。從那以后,村里很少有人去活菩薩的家。
但她不在乎人家與不與她打交道,照常我行我素。
這地方人喜歡背地里議論人家,尤其是曾經得罪過的人。無事聚集在一團,一邊喝著芝麻豆子姜鹽茶,一邊猜測寄錢的人到底是她家什么人?仿佛這些人不去替人家操心,日子就無法過去一樣。他們說:看她這把年紀,還盤什么頭發(fā),穿什么旗袍?那也是我們鄉(xiāng)里人穿的嗎?有人神秘兮兮地說:你們不知道啦,她年輕時做過國民黨政府的一個縣長第三房姨太太。到了解放前夕,那個縣長帶著其他二房姨太太隨蔣介石逃到臺灣去了,單單落下了她。原因呀,很簡單,沒有為人家傳宗接代,人家怎么會帶她走呢?
可解放后的那些年她又在哪里呢?村里就沒有人知道了。
我們這地方處在洞庭湖的東部偏南,先前都是水澤,后來因了入湖的湘江水和汨羅江水的沖積,形成了大塊的沼澤地帶。1958年圍湖造田,一下子來了好多的勞力。修好堤垸以后,又移民了幾萬人。連一些討飯經過的人,有的干脆留下來了。也有知青下放勞動鍛煉的,也有不少右派分子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我的父母親屬于后面一種,雙雙下放到了這個農場。而活菩薩這些都不是,其身世便顯得有些神秘。村里基干民兵審過她,想弄清來龍去脈,終因她死活沒說出一個所以然,只有大把的鼻涕和眼淚,顯得楚楚可憐。何況欺負一個女人,終究也不是光彩的。講好男不跟女斗,是自古流傳下來的美德,誰若欺負女人,是要遭人指背的。
活菩薩天生一個美人胚子,是大家一直都認可的。
有人說她來的時候,都四十多了,好像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不打扮也水靈,且皮膚白凈細膩,有大家閨秀的風韻,不少男人去打她的主意,又沒有一個人得逞。大家一個個灰溜溜的,從此不提及這檔子事了,很讓人好奇。
村里土著少,約兩百多戶人家,千把號人,大多是從各地遷徙而來的外來戶,這樣的結構組合融合在一起,比一般村子要復雜。有時一粒綠豆大的事,也能掀起軒然大波來,上屋場、下屋場很短的時間內知道了,并越傳越遠。
活菩薩這個人,在我年少的記憶里,一直還是個揭不開的謎。大人們只是告誡孩子們離她遠一點,至于個中緣由只字不提,就顯得更加撲朔迷離。至于到底有了什么,沒有一個人說得出來。直到后來她診好了傻蛋的怪病,大家才說她真的是活菩薩,也就再也沒有人追究她的身世了。
村里誰也沒有見過她的男人,也沒有見過她的子女,兩間平房獨居她一人。我家五口人才居兩間平房呢!這多少讓我有些忿忿不平,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來頭?也從不見她下地干活,她的農活居然還會有人搶著干。她不煮中藥的時候,就四處游走,說是專診疑難雜癥。
有一次,她居然還把那個劉道士比下去了,便遠近響當當了。也是從那以后,她才正式行醫(yī)問診,一會兒仙的,又一會兒道的,讓我總感覺她是在裝神弄鬼,我娘就警告我不許亂說。
三
傻蛋得的一種怪病,怕黑。天一黑就發(fā)病,一時抽搐,一時發(fā)狂,甚至不認得家人,亂扔家什,把屋子里弄得一團糟。傻蛋父親楊老倌是個吝惜鬼,大過年也不舍得點燈,誰家不通宵達旦地點電燈?還放河燈驅鬼呢!這大年才過不久,這不遭報應了,讓鬼摸黑進了家門,上了他兒子的身賴著不走了。楊老倌一看這情形就著急,才每間房子點上幾盞煤油燈“補光”驅鬼,家里的人輪流看值??缮档耙雇聿凰X,不停地哭哭鬧鬧,把一家人折騰得精疲力竭。第二天,大家還要下地干活兒,傻蛋竟呼呼睡大覺了,喊也喊不醒。一到傍晚,怪誕的毛病又開始了。
楊老倌花錢請來了劉道士,一連幾天作法,又是在窗戶上貼封條,前后門上貼關公像。劉道士說鬼已經上身了,要驅鬼辟邪。說來也怪,劉道士在他家里的時候,傻蛋不吵不鬧,像正常人一樣。劉道士一走,他的病立馬發(fā)作,又吵又鬧,說看見家里滿屋子的鬼。鬧得家里人不得安寧,誰也睡不好覺。可請劉道士要花錢的,已經花了不少了,楊老倌勤儉持家,多年省吃儉用的一點微薄積蓄被道士掏空了,還不見兒子病愈。他就仰天長嘆:這禾得了喲,前世遭了冤孽,碰上了惡鬼。楊老倌先后生下三個子女,上面兩個都是女孩,好不容易生下第三個是男孩,看得極重,起名阿丙,也就是老三的意思。于是,又只好把劉道士請來,并寫下一張欠條:今欠到劉道士為吾兒楊阿丙施法診病費120元(壹佰貳拾元整),楊××字據。劉道士顯得勉為其難,嘆了一口氣,搖搖頭,把大腿一拍,并表示,要以生命來與惡鬼斗跑,把楊老倌感動得淚流滿面。只見道士又畫符,又念咒,之后,還唱道:“天道畢,三五成,日月俱。出窈窕,入冥冥,氣布道,氣通神。氣行奸邪鬼賊皆消亡。視我者盲,聽我者聾。敢有圖謀我者反受其殃。──我吉而彼兇。”過去我也聽不懂這段咒語的意思,現在我能從字面上讀出個大意來,是說宇宙生成的完整過程,顯然是希望借助于宇宙間的浩然正氣來鎮(zhèn)邪避兇,祈求幸福。這也是神秘道家的美好愿望,的確也無可置疑。道士唱畢,傻蛋就真的感覺好多了,第一次夜晚安靜地睡了一覺。第二天,劉道士讓傻蛋把他的咒語背誦出來,每天晚上不停地念,還要吃炒熟的豌豆,說惡鬼最害怕人的牙齒咬響的聲音,弄得玄乎又玄。
可劉道士一走沒幾天,傻蛋的毛病又犯了,楊老倌下跪也請不來劉道士,卻請來了一個咒語:
四大開明,天地為常。
玄水澡穢,辟除不祥。
雙童守門,七靈安房。
云津煉濯,保滋黃裳。
急急如律令。
這個咒語我至今能背誦,也是那時候念得太多的緣故??芍湔Z并沒有給傻蛋趕走惡鬼,還差點要了他的小命。是活菩薩救了他,屋場里的人都這么說。我也不得不信以為真,因為這事還莫名其妙地牽連到我頭上來了。途徑楊老倌門口的活菩薩感覺他家穢氣太重,一問楊老倌是不是兒子撞見了喪車,回來沒有洗澡?楊老倌一想,原來是有那回事,傻蛋不僅撞見了,還一路跟著送葬的隊伍到了墳山,撿了不少未炸的鞭炮回來。于是,活菩薩讓楊家把家里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搬出來洗涮,并在家里灑了硫磺粉。然后,令傻蛋沐浴出來之后,舉行拜謝大禮,一是接受活菩薩贈送的賤名:傻蛋。這個大家都好理解,誰家的孩子都有一至兩個賤名,什么狗伢仔之類的。從此不要喊傻蛋的大名楊阿丙,就叫傻蛋。二是活菩薩突然要傻蛋拜我為干爹,這讓誰都感到不適,這怎么行呢?我比傻蛋只大月份,還是同班同學,這會笑死人的,我怎么也不肯接受?;钇兴_開導我說,人家傻蛋都接受了,你就幫幫忙吧,做件好事。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做了傻蛋的干爹,而不遠處的磊石山成了傻蛋的干娘。據說毛主席當年還拜了韶山的韶峰做了干娘,這些讓我不可思議。沒出幾天,傻蛋的怪病就奇跡般好了?;钇兴_的名號從此就這么傳開的,都說她很靈很靈是個活菩薩。誰家孩子有什么不適都來請活菩薩,只有劉道士罵她是個鯉魚精。
那次,我之所以答應她去撿蓮子,或許是來自對她的一種恐懼。
四
起初,我也不相信,蓮湖還能撿到過了兩冬的蓮子?
頭一年,洞庭湖區(qū)遭了特大旱災,農場水位低的蓮湖也干透了。那蓮葉沒來得及開花結果,就已經干死了。幾乎是一夜之間,那些承包的外鄉(xiāng)人卷起鋪蓋跑光了。看不見他們的眼淚,也知道虧慘了。
不能讓外鄉(xiāng)人跑了。生產隊彭支書在群眾大會上說:要多派幾個得力的人,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抓回來,不拿贖金來不放人。我們集體的損失,要降低到最大限度。大家在臺下議論紛紛,說天災誰也不可抗拒,又怎么怪得了人家外鄉(xiāng)人?還的確有幾個人報名,大家一看這些人,都笑得喘不過氣來,三個像女人的男人,外加一個像男人的女人,要去湘潭縣抓人,就忍不住放聲大笑。就憑他們,只怕人去得了,卻回不來。無非耍點小心機,找個機會也公干一下,不僅能輕松幾天,還可以多掙幾個工分,僅此而已。彭支書搖搖頭,似乎也沒招了。
這事,后來讓活菩薩給擺平了,說起來還不可思議,那些湘潭人主動投案自首,還認交了違約金。聽人說,事情是這樣的:一天晚上,幾個屋場的路口或曬谷物的坪子里發(fā)現活蹦亂跳的鯉魚,鱗片還閃閃發(fā)光,把那個村落的人嚇壞了,有見識的長者說是鯉魚精來了,村民連忙嗑頭求拜,一會兒,那些閃閃發(fā)光的魚不見了,眼尖的人看見活菩薩在黑暗里掠過,手中還提著一只竹籃子……
活菩薩真的是傳說中的鯉魚精?
這讓我背后感到涼意,更加害怕活菩薩,更加不敢去蓮湖。
蓮湖是好大一片荒野之地,溝壑河汊邊上的蒺草長得很茂盛,只是離我們下屋場很遠,隔上屋場更遠。其實,說遠也不是很遠,最多不過五里路。感覺就像遙遠的西伯利亞,一眼是望不到岸的。這塊地方究竟多大的面積,我也不知道。聽說有一萬多畝水面,種蓮的水面還沒有這么多,大幾千畝吧,四舍五入,約等于萬畝蓮湖。蓮湖其實只是一個內湖,是當年圍墾留下的低洼地帶,像一個鍋底,哪怕枯水季節(jié),鍋底的水也抽不開、放不走的。場里來過幾批人看了一下說,這地方不適宜種莊稼等農作物,但種蓮和養(yǎng)魚還是可以的。
農場土地多,而人口少,這個內湖算是多出來的面積,分場按照湖形湖貌劃出若干塊,歸屬若干個村來管理。各村并不看好這塊水面,覺得太大、且遠,尤其遭澇難以控制,也就閑置下來。后來,一些外地人要來全部承包,各村只管收租金,樂得個自在。過去,村里有過集體去經營的歷史,以輪流派工的形式。其結果汛期一來,蓮田被大水淹沒了,荷葉也看不到一根?;瞬簧馘X放的魚苗,也幾乎跑光了。第二年的情況更糟些,那叫顆粒無收。何況農場多的是土地,已經把人折騰得死去活來,人也把土地折騰得沒了脾氣。唯獨對這塊水面,顯得有些無能為力。好像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第三年,租給了湘潭人,坐享其成。
這一年,風調雨順,各家各戶都受了益處。
我們這里的家塘也能看到茂盛的蓮葉,荷花開得比蓮湖的要燦爛得多,卻長不出這般蓬大而肉實的蓮子來。于是,我們這里的人,對這些外鄉(xiāng)人刮目相看。
好景不長。自從湘潭人跑了,蓮湖也隨之拋荒了一年多。
活菩薩要我去尋找隔年的蓮子,我以為她在騙人。活菩薩說:一定有的,熟透了的蓮子掉下來,是不會腐爛的。
我知道,她要蓮子做藥引子。
五
初春的平原上,一個字:冷!再冷也得去,我答應了她的事,就必須去做。男子漢一言九鼎。讓我忌諱的是不能一個人只身前往,心里有點發(fā)毛,需要一個伴陪著壯膽。我就去找傻蛋,一是跟他關系要好,二是自從活菩薩治好了他的病之后,居然膽子也變大了,夏天還一個人去過蓮湖偷過蓮蓬。
我來到他家后門口喊了幾聲“傻蛋”。傻蛋聽見我的聲音,就像一根彈簧蹦了起來,立馬從后門溜了出來,屋里傳來傻蛋他娘的聲音,莫去闖禍呵。在家里悶壞了的傻蛋,搓著手板,站在我面前等我發(fā)話,根本沒有答理他娘。
傻蛋聽說去蓮湖,青鼻涕都流出來了,小腦袋搖斷,說冷死個人,表示自己感冒了,不愿意去吃凍肉。眼睛還朝后門望了一眼,他娘并沒有追出來,而是把門重新掩上了。我說,不就是一個小感冒嗎,沒有什么了不起!我鼓勵他。還說這是學雷鋒、做好事,有好報的。傻蛋站在路口,一動不動。我連哄帶拖,傻蛋還是不給我面子。我生氣了,哼!不去,以后別想讓我告訴你做數學題。情急之中,我用了殺手锏,誰知傻蛋不妥協(xié),還怨我不講道理,對他不公平。我說要怎么才算是公平的?傻蛋說:那么就劃拳!三盤兩勝制,老辦法。以前,我與傻蛋之間經常以劃拳來決定某一件事,我輸多贏少。這次,老天保佑我,我贏了。傻蛋在路口站成一棵木樁,半天沒有想明白,怎么會輸給我的?看樣子還想耍賴反悔不成?
我說,活菩薩還救過你呢,你不能忘恩負義呵!傻蛋瞪了我一眼,轉過身來說,好吧,我就舍命賠“干爹”吧!
這天的霧大,地面還起了一層薄薄的霜,我和傻蛋走在通往蓮湖的小路上。傻蛋家的花狗不知什么時候跟過來了,在我們前后左右竄來跳去的,給我們增添了幾分快樂,不覺中到了蓮湖。這時的蓮湖空曠、干裂,一條條縫隙能插進五個手指頭,那紋路像橫七豎八的世界地圖,而我們似乎走在沙漠地帶,像科普隊員那樣仔細尋找遺落的蓮子。
還真的有。傻蛋先我撿到,我也撿到了。這些蓮子大多栽在地里,幾乎埋了一半的身子,只露出一截,且沾了泥印子,與湖泥的顏色幾乎沒有區(qū)別。如果稍不細心,還以為是螺頭殼。我們沒花多少時間,都撿了大半口袋。天還是那么冷,傻蛋的鼻涕蟲流出來寸把多長,就不停地催促我回家。這個光景,先前的霧已經慢慢地褪去,太陽就清晰地冒了出來。我看看口袋,是該返程交差了??缮档凹业幕ü凡蛔撸谀沁吔袀€不停,如何使喚也不過來。那個地方,正是蓮湖的鍋底,連老蓮桿都沒一根,是不可能有蓮子的?;ü窞槭裁床豢匣厝??我走了過去,探個究竟。這一去,就驚呆了。那鍋底的圓形水面上蕩出細細的波紋,像無線電波,從正中央朝四面不斷地擴大,在陽光的照耀下,粼光閃爍。那水面的中央,還出現茶碗大的漩渦,又不像是漩渦,一張一合的,顏色比水面稍深一些,呈鐵青色。旁邊的傻蛋拽著我的衣袖不松,越看越害怕,丟開了我的手掉頭就跑,口里直喊:“有鬼,落水鬼!”他這一喊,我也不知所措,心想,還沒有弄清楚到底是什么,至于嚇成這樣嗎?
還以為傻蛋膽子大,我曾在心里暗暗佩服過他。
傻蛋在我面前炫耀他去蓮湖偷了蓮蓬。那青青的蓮子肉,又嫩又甜,饞得我直流口水的蓮蓬。傻蛋便帶我去過一次。那是盛夏的一個中午。老遠,我就聞到了東南風吹送過來的午荷的清香。走近了一看,我傻眼了。一條十米左右的南北干渠橫亙眼前,這在平常是難不倒我的。生長在洞庭湖邊的孩子,又哪個不會游泳呢?只是那對岸的干渠上,每距一兩百米扎了看守的草棚子,成了我眼中最大的障礙。傻蛋把我的身子壓低,藏在此岸蘆葦叢中不出聲,他要我為他看守衣物,呆在原地站崗放哨,只要看見外鄉(xiāng)人從棚內出來,就學野貓叫,發(fā)暗號。他從兩棚之間穿過去,進了蓮湖就沒有問題了。即使看守的人駕著小劃子進湖,他折一根荷桿兒,掐斷荷蓋子銜在口里,躲到水底就可以換氣了。我不得不佩服傻蛋的機智與勇敢,這是我所不能及的。光屁股的傻蛋,那么輕巧地游過河渠,越過長滿芨芨草、蘆葦的河渠,進了偌大的蓮湖。這時,草棚子出來一個中年男子,似乎是聽見什么動靜似的,在河渠壩上來回走動,急得我忘了暗號,大喊了一聲:“傻蛋,快跑!”我嚇得拔腿就跑開了。回頭一看,那人遠遠地望著這個方向,并沒有來追。當我慢慢匍匐過來,便看見傻蛋被捉了,光光的身子站在太陽底下受罰,我只能眼睜睜地望著,卻沒辦法救傻蛋。
傻蛋還是外鄉(xiāng)人送過橋的,手里還抱回了一把蓮蓬。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傻蛋看見我,一個勁地埋怨我,膽小鬼。他還告訴我:那個外鄉(xiāng)人可好呢!說吃幾個蓮蓬事小,過河淹死了就不得了。說以后想吃的時候,大大方方從橋上走過來。
今天的傻蛋,卻如此令人不解。雖說,我心也空空,卻還顯得鎮(zhèn)定。我才不相信這個世上有鬼。記得一次傻蛋沒有背誦出課文被老師留校了,作為傻蛋的好朋友,我就留下來陪他。他怕走夜路,說是有鬼,向他的背后丟沙子。我那時也經歷過,其實是村里的那條公路鋪了沙石,人走快了鞋底夾帶著沙子的緣故。晚上寂靜,一片樹葉落下來,也能聽到細微的響聲來。那種靜得可怕的感覺,讓人產生錯覺情有可原。而今天,傻蛋在大白天的表現,就大大地讓我失望。好在花狗不害怕,我的膽子就壯大了。從地下抓了一把泥,朝水中央扔過去,只聽見“轟”地一聲響,水花四濺,一條好大的魚騰空而起,紅里透著白,把我的視線剎那間抬起,又忽地落下來了,跌進水中發(fā)出“撲哧”的響聲,我整個兒看傻了,好一陣子沒醒過神來。憑我湖區(qū)長大的見識,我敢斷定是條鯉魚。我相信了我瞬間的直覺。
我回過頭喊傻蛋過來瞧瞧,傻蛋卻跑得很遠去了。
我不停地向那洼水面扔泥巴,魚就是不飛出來了。過了一歇工夫,我的心慢慢平靜下來了,水面興不起半點的波紋,那魚躲進水底了。我又不敢瞅得更近,那泥是渾泡的絨泥,丟團干泥還能把稀泥濺起老高的,這一陷下去就會沉下去,永遠浮不上來。我娘說過,她剛下放來這個地方圍墾時,就親眼看見有個知青跌進這樣的沼澤潭中,慢慢地像被什么扯住了雙腿,沉了下去無影無蹤。岸上的好多人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慘案發(fā)生。
我不甘心就這樣離開,總是抱著一種希望,好像剛才的場景,還會在我眼前重演一次。
六
等到日頭升到中空了,鯉魚再也沒有出現過,卻等來了大群村民,整整兩牛車,怕有20多個人,是傻蛋回去通風報信的。為首的民兵營長柳如意,都是村上派來的。他們帶來了水泵,說要抽干里面的水。我略有所知的大致如此:這些年來,村里投放了不少的魚苗。我們也曾在平常季節(jié)里,看到大群的魚優(yōu)游嬉戲,總指望年底能有所收獲。一到冬季干湖,就撈不上幾條像樣的大魚來,連本錢都弄不回,讓人百思不得其解。有的說,是不是被鯉魚精吃掉了?至今,也沒有一個人看見過鯉魚精,倒是村民何必然被抓了,判刑兩年還沒有放出來。原因是他在晚上去蓮湖偷捕過魚。他是村里捕魚的高手,一網下去不會打空轉身,被遠近的村民傳得神乎其神。他被抓的時候,死活不承認偷了好多次,就一次。湖里年年干塘撈不上幾條魚,何必然渾身長著嘴也說不清。
去年的蓮湖干了又沒有魚,就知道何必然是冤枉的,還沒放出來,就有些說不過去了。據說,何必然坐牢是必然的,誰叫他當年跟彭正東爭老婆的。雖然何必然抱得美人歸,辦了一場風風光光的婚禮,而讓彭正東一直耿耿于懷。而今,人家做了村支書,大小也是個土皇帝。所以說何必然坐牢是必然的。何必然的老婆去求過彭支書,不看僧面看佛面。彭支書每次的態(tài)表得響當當,還每次得到了何必然老婆的身子。彭正東巴不得何必然出不來,以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彭支書的風流是出了名的。
那年春天,彭支書的兒子彭海軍十七歲了,看上人家吳裁縫的養(yǎng)女吳素素,苦于人家不理他,還罵他是流氓。人家吳素素才十五歲,念初二,出落得有幾分姿色,尤其笑聲動人,像鈴鐺脆脆的悅耳,傻蛋曾在我面前繪聲繪色地描述吳素素的美麗,簡直就是仙女下凡。那時候,我懵懵懂懂,看不出吳素素怎么個美法,只知道傻蛋為她著迷,常常念叨人家,想方設法去看人家一眼,就到村口的路邊地里假裝鋤棉花草,實際是等吳素素放學路過,遠遠看人家一眼,他就能高興好幾天。我說人家吳素素被彭海軍看上了,冒得你的份。傻蛋不去找彭海軍,和我翻臉。直到吳素素出事了,才跑過來告訴我,說要殺掉彭正東父子。
在我們這地方,一到春上,田間地頭的蘺蒿茂盛,這種野菜人是不吃的,養(yǎng)豬。不像現在,蘺蒿炒臘肉是一道有名的土菜。而那個時候,蘺蒿和紅薯藤一樣,喂豬的青飼料,聽說也只有洞庭湖一帶才有。這種植物的生命力強,到處都是,一旦每家每戶都來采,再多也不夠呵。
彭海軍把看上吳素素的事告訴了他老子,就出了個歪主意:讓彭海軍去告訴吳素素,帶她到外湖(洞庭湖)對岸的灘上打蘺蒿,我們都知道,那里的蘺蒿長得壯碩,一般人家是去不了的,隔著好寬的水面,要坐船才能過去的,彭海軍有這個特權。吳素素不知道這里面還有陷阱,便答應了。
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吳素素被彭支書強奸了,村里傳得沸沸揚揚。這件事不知后來是怎么擺平的。我知道吳素素從此輟學了,一年以后,就嫁給了一個其貌不揚的小木匠。這一年秋天,彭海軍當兵去了,聽說兵種是海軍。
多年以后,傻蛋對這件事還耿耿于懷。曾多次表示要殺了那狗日的畜生,卻一直沒有動手。
七
抽水機連續(xù)抽了幾天幾夜,柴油不知燒了多少,每天都有不少人來圍觀,一旦抽干了水,就可以看大家來捉鯉魚精,連好久不來的劉道士也來了,看他的陣勢是要降伏鯉魚精的,以報那年輸給活菩薩的一箭之仇。也有是來看熱鬧的,想趁火打劫撈幾條魚,沾點油水。一連幾天,水還是原來那個水平線,大家納悶:一個這么小的地方,為什么會抽之不盡?
直到傻蛋的父親楊老倌來了之后,圍著這塊水面轉了幾圈,謎底才被揭開。他說,這是湖底沙浸,連通洞庭湖,年年洪水把沙眼掏大了,洗空了。
每年汛期,內漬嚴重,電排拚命排漬,見效微乎其微,還是遭內澇。而遇特大干旱年,即使內湖全部干了,而這一塊鍋底不干。因為它與洞庭湖的水位持平,要抽干這個鍋底,就等于抽干洞庭湖,豈不是天方夜譚。
可在湖區(qū),防訊應該是有經驗的。每年都要防訊,摸索出查湖浸的經驗來了,在大堤身段上開導浸溝,把堤身里面積聚的濁水引導出來,直到有清水流出來就鋪蓋一些沙礫石,堤壩就基本無大礙了。如果是垸內離大堤一、二百米內出現沙眼浸,就直接用沙包去壓住。沙浸不會離大堤很遠的,往往就在附近。像蓮湖這個大沙浸,居然離大堤好幾里路遠,不可思議。以前,也從來沒有出現過。所幸這么些年來,居然沒有導致潰堤的大災難,已經是菩薩保佑,福大命大了。這個湖浸最后還是拖來泥沙給填平的。誰也沒有弄到一尾魚,來年照樣有水,只是這年冬天干湖,蓮湖第一次收獲了豐產的魚。
打那以后,我再也沒有看見過劉道士了。
有人說他離開這地方,到一個很遠的地方發(fā)財去了。還有人說,他在外面沒混好,不好意思回來了。只怕死在外面也不知道,反正音訊全無。
八
而活菩薩離開村莊的時候,我是知道的,那是1980年年底的事了,天氣很冷,雨雪交加。村子里剛好搞承包責任制,分田到戶了,大家都縮在家里烤煤火。還是傻蛋告訴我的,村子里來了兩臺軍用吉普車,下來幾個解放軍把活菩薩接走的。真的,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這樣的軍車,還目送了長長的一程。
村子里靈通人士說她曾經是醫(yī)生,原籍湘陰青潭人,姓王,丈夫是部隊的一名高級軍官,不知因什么原因被坐了近20的牢,現在平反放出來了。她走后,那兩間房子被村上分配給傻蛋家里,一次,我隨傻蛋去看看,傻蛋指著堂屋案臺上的供奉告訴我,這個還是活菩薩留下來的呢,話里明顯充滿了幾分得意。是的,我看到了供臺上有一尊菩薩,還有一尾鯉魚。我仔細一看,這鯉魚是木頭做的,很精致,微妙微肖。讓人稱奇的是晚上,這木頭鯉魚就閃閃發(fā)光,我弄不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傻蛋也不知道!不久,帶著少年的一些疑惑,我家也離開了這個村莊,關于村莊的人及往事像落入水中的一滴墨汁,也隨之慢慢淡化……
前些年,我曾就讀的那所大學搞校慶活動,我榮幸被邀請參加,學校還贈送了我一件文化衫作為紀念,背面印了四個大字:人在江湖。字是草書,筆走龍蛇,感覺有幾分況味,不知出自那位書家的手,這并非是我要弄清楚的,我感興趣的是這幾個字在黑暗處越來明亮。這時候,我想起了交通警察身上的夜光衣服,恍然大悟,原來這種能發(fā)光的東西是螢光粉呵。我想,當年的活菩薩,不,我得恭恭敬敬地喊她一聲王娭毑,雖然她家的鯉魚不再是神秘之物了,她也不再是那個神秘人物,那困惑我多年的靈異之物,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及個人的成長經歷,一切繁復竟變得如此的簡單,卻又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