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千馬
這是1911年的11月3日的下午,上??h城西門外斜橋西園,今天也稱九畝地的地方,尤其熱鬧。幾路人馬在陳其美的帶領下,正在這里舉行誓師大會,宣布上海反清獨立。為了表示決心,當場扯毀黃龍旗,改懸民軍白旗,起義者均袖綴白布。
這成了革命中很有趣的一個場景。在很多人印象里,只有拱手認輸做投降派才打白旗,這次還沒起義就打出白旗,難道未戰(zhàn)先怯?其實不然。因為此前的一系列起義,大多是在晚上進行,為了標識,就作出規(guī)定,革命者一律左臂纏白布。于是,白色便成了革命的主色調(diào)。起義用白布,民間慶賀革命勝利也用白色旗子。魯迅先生便說過,辛亥革命后,“我到街上走了一通,滿眼都是白旗。”
發(fā)現(xiàn)上海商團
這次上海起義最后也滿城皆白旗。而為陳其美打出這一片天下的,不是別人,正是上海商團。它是上海起義中,除革命黨以及會黨之外最為重要的一股勢力。它不是今天的商業(yè)協(xié)會組織,而是直接掌握在上海商人階層手中的軍事力量,是握有槍桿子的。它在當年就是為了保護商人的利益不受侵犯而成立。領導上海商團并當任上海商團公會會長的,是李平書,其曾任江南制造局提調(diào),兼任中國通商銀行總董、輪船招商局董事、江蘇鐵路公司董事。日后還開辦華成保險公司、昆新墾牧公司,投資華興面粉廠,主持閘北水電廠,可謂是中國深受傳統(tǒng)教育的典型紳商。除他之外,曾在上海合資創(chuàng)辦我國第一家商業(yè)信成儲蓄銀行的沈縵云,以及在滬從事商業(yè)的葉惠鈞為副會長。而榮譽會長的頭銜,則落在了上海灘同樣赫赫有名的“赤腳財神”虞洽卿的頭上。
這次起義,盡管李平書一開始沒有親臨火線,但他的侄子李英石代叔出征,成了上海商團臨時總司令。正是這位日本士官學校畢業(yè),曾任新軍第九鎮(zhèn)馬標第一營管帶的侄子,在誓師大會上宣布了商團作戰(zhàn)命令。隨之,民軍兵分兩路。陳其美帶領著敢死隊進攻清軍在上海的堡壘——在黃浦江邊上的江南制造局。而李英石本人率領商團攻占上海道、縣衙門,并分段防守上海老城廂。在商團攻防有序的沖擊下,上??h城的光復竟不廢吹灰之力。上海道劉燕翼逃進了租界,上海知縣田寶榮亦聞訊逃走。城內(nèi)文武官吏頓時群龍無首,紛紛出逃。商團趁機火燒上海道、縣公署。到下午四時,各城樓均懸掛大白旗,城門均有商團把守。到晚上八時,整個上??h城均為商團所占,社會秩序穩(wěn)定。
倒是陳其美那一路,在攻打江南制造局時,遇到了麻煩。他本人更是身陷囹圄。他本想打著自己在《民立報》出任訪事也就是記者的身份,和另外訪員高子白“雙騎闖關”說服對頭張士珩,結果成了送上門的肥肉。被解救出來的時候,兩眼充血,臉色蒼白,鼻孔邊上留有血跡,嘴巴也有些歪斜,而且還被粗麻繩綁在一張木凳上,頭發(fā)則被釘在墻上,整個就是任由宰割的架勢,好在張士珩最后逃得匆忙,沒顧上拿他的小命,這也才給他在上海光復后成立滬軍都督府,當上滬軍都督,留了寶貴的機會。
陳其美,字英士,浙江湖州人。蔣介石的拜把兄弟,日后中國四大家族中的陳立夫、陳果夫就是他的侄子,同盟會中的得力干將,同時也是暗殺恐怖主義的高手。因為喜歡在妓院等花花場所開展革命活動,所以他還有個綽號叫“楊梅都督”。又因為他在攻打江南制造局中的經(jīng)歷,又被人仿照過去“兩榜進士”的說法,稱為“一榜(綁)都督”。
不管后人如何調(diào)侃陳其美,他都得感謝上海的商人階層,沒有他們的鼎力協(xié)助,上海起義的成功很難成為現(xiàn)實。說起來,今天的人們談起辛亥革命,總是首推武昌起義。作為這次革命的首義,把它看得很重要那是理所應當。但是,如果沒有上海起義的成功,辛亥革命也只不過是給清朝來了一個短促的剎車而已。一方面,上海起義配合了武昌起義,牽制了清軍在長江中上游的力量。另一方面,正如有人所說,“因為上海是中國最重要的工商業(yè)城市,媒體又極其發(fā)達,國際輿論和國內(nèi)民意,多以上海的反應為標準。上海成功擺脫清政府統(tǒng)治,令革命軍聲勢大振,全國民心因此日益傾向于革命軍?!碑斎唬匾脑u價是出自孫中山之口,“漢口一失,英士則能取上海以抵之,由上海乃能窺取南京。后漢陽一失,吾黨又得南京以抵之,革命大局因以益振。”意思也就是說,當漢口被清軍重新占領之后,陳其美拿下上海,可謂一失一得相抵,而且還能騰出手來進取南京,為南京光復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這樣,江滬浙終于聯(lián)成了一體,硬生生地將清朝的版圖攔腰截成了兩半,讓清政府首尾不能兩顧。正是基于南方革命黨擁有這樣的勢力范圍,清政府才不得不放下身段,選擇和革命談判了。而革命的形勢也因此更加振作,再也不是絢麗卻又短暫的煙火。
商幫縱橫
這里還得說的是,在上海起義的前后,上海商人階層除了出人力,而且還源源不斷地提供資金支持。像虞洽卿在上海起義之前,就承諾給陳其美提供起義資金8000元。而在攻打金陵之前,江浙聯(lián)軍總司令徐紹楨向虞洽卿籌餉,他當即慨允“暫借10萬元充軍需”。除了他之外——由孫善根所著的《辛亥革命中的寧波商人》中還提到,“由寧波商人經(jīng)營的四明銀行與沈縵云、周舜卿經(jīng)營的信誠銀行都積極為起義軍提供經(jīng)費,特別是起義最初兩日軍餉全部由兩行承擔。據(jù)《民立報》載,‘上海光復前后九月十三、十四日所發(fā)的軍餉,大半由該兩行所輸出…… 由寧波商人控制的上海商務總會還曾為軍政府墊銀180萬兩,其中120萬兩系充寧滬杭及揚州軍餉。據(jù)粗略統(tǒng)計,此類由上海商務總會出面替革命軍向商家籌措的款項共有300萬之巨。”
不得不承認,上海起義的成功不僅是革命的成功,同樣也是商人階層的成功。這個在歷史上形象一直不曾體面的群體,深受家國普世政權體系的貶抑,在王權秩序中處于“士農(nóng)工商”的權力體系邊緣,活得很自怨自艾如許漫長之后,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身的能量。他們也許得感謝來自西方勢力壓迫下的“開放”,正是資本主義市場經(jīng)濟體系挾持著堅船利炮敲開了封建中國的大門,讓現(xiàn)代商業(yè)的準則主義逐漸取代了特許主義。隨之而來的,王權秩序的既有平衡被打破,而板結的政商關系也悄然松動。正如我此前在一篇文章中所說,“在開放帶來的紅利下,他們的經(jīng)濟能力開始壯大,不僅用商業(yè)手段為中國與世界搭建起了交流渠道,同時也為財困力乏的帝國‘輸血造血。更重要的是,經(jīng)濟能力上的加強,給了他們追逐政治話語權的勇氣和力量。他們已經(jīng)不再只是權力的跟屁蟲,而是積極地參與到權力秩序的構建之中。”他們不僅被世界改變,而且,不是不可以改變世界!
也許武昌起義太耀眼,也許陳其美這樣一個人物,在日后的主流意識里不太好評價,上海起義逐漸成為了中國革命序列里一個光輝卻又低調(diào)的存在。這也讓“資產(chǎn)”的典型代表——商人階層在辛亥革命中的地位受到不小的屏蔽。這樣就很難讓人理解,為什么辛亥革命是一場“資產(chǎn)階級革命運動”。盡管我在創(chuàng)作《重新發(fā)現(xiàn)上海1843-1949》時,同樣也沒提到這樣一場起義,但并不意味著我對商人群體的忽視。事實上,我用了相當大的一個版塊,“商幫縱橫”,來描述上海的這些商人群體。這個群體包括,與虞洽卿同為寧波幫的,1875年生人的周宗良、1912年生人的董浩云;同是江蘇無錫的,1875年生人的榮德生,1897年生人的沈瑞洲……他們都曾在上海生活過,并在上海起家或者發(fā)家,而且還曾共同生活在徐匯的一塊僅有2.68平方千米的一個名叫天平的社區(qū)里。他們的人生或撞上辛亥革命,或踩到了它的尾巴,但具體有否深度參與,不得而知,但我們所知道的是,他們和李平書、虞洽卿一樣,不僅構筑了上海異于中國傳統(tǒng)城市的“商業(yè)邏輯”,更推動了中國的現(xiàn)代化大轉型。正是在這些“顏料大王”、“面粉大王”、“棉紗大王”們的身體力行下,抗戰(zhàn)爆發(fā)前的10年里,中國現(xiàn)代化工業(yè)每年的平均增長率約為7.6%。其中,1936年民族工商業(yè)生產(chǎn)值已占工業(yè)總產(chǎn)值的65%,占工農(nóng)業(yè)總產(chǎn)值的24.48%。
所以這段時間,也可以算得上是中國社會轉型的第一次現(xiàn)代化飛躍。
現(xiàn)在,我們“重新發(fā)現(xiàn)上?!保粌H是重新定義開放之于上海乃至中國的意義,同樣也是重新定義商人的力量,以及至于上海乃至中國的價值。
喻于利,也要喻于“義”
事實上,這個商人群體在上海起義中的表現(xiàn),總讓我想起西方某個小國的同行們。這個小國在西方的資本世界里,是個很特殊的存在。它就是“海上馬車夫”荷蘭。說起來,荷蘭和上海挺有一些可比性。一方面,它們都瀕臨大海,一個是東海,一個是北海。這也讓它們“成型”都比較晚——在八百年以前,荷蘭還是一片沒有人煙,只有海潮出沒的濕地和湖泊。從12世紀到14世紀,才逐步形成了人類可以居住的土地。對于上海來說,它一開始也只是個小漁村,在隋唐時隸屬于蘇州府華亭縣,到1192年才有了“上?!边@個正式地名——這就意味著,它們在發(fā)展上并沒有太多的先天優(yōu)勢,好就好在它們都濱江臨海,這讓對外貿(mào)易成了它們后發(fā)制人的一大出路。另一方面,上海因商業(yè)上的開放,而逐漸成長為今天的模樣。荷蘭同樣是“商業(yè)立國”,成就了今天協(xié)商民主政體的典型樣本。
正是荷蘭的那些同行,在發(fā)家致富之后,用錢從貴族手里買下了城市的自治權,從此,市民們自行立法,貴族不能直接向他們收稅。按照電視紀錄片《大國崛起·小國大業(yè)》中的說法,“市民自治”為荷蘭的城市注入了強大的發(fā)展動力。日后,他們更是奮起反抗外來侵略者對他們的欺壓。即使他們面對的是在地理大發(fā)現(xiàn)中走到了歐洲的前列,進而統(tǒng)治了歐洲相當多領土的強大的西班牙,他們也會勇于說不。1581年7月26日,來自荷蘭各起義城市的代表在海牙鄭重宣布:廢除西班牙國王對荷蘭各省的統(tǒng)治權。這一年,荷蘭的七個省份聯(lián)合起來,宣布成立荷蘭聯(lián)省共和國。在這些商人的對抗面前,西班牙國家菲利普二世偷雞不成,反而蝕了一把米。
從上海到荷蘭,從1581到1911,我們從不同的空間和時間,給出了商人自我力量的不同展示。這些力量盡情地揮灑在社會的各個領域,經(jīng)濟,軍事,還有政治。我們本應該繼續(xù)秉承這種力量,相反的是,我們今天的商人們,卻在討論著自己是否應該遠離政治,是否只應該悶頭發(fā)大財。他們寄希望一個純粹的從商環(huán)境,似乎商業(yè)歸商業(yè),政治歸政治。這種想法也不是不正常,各按其份各得其所,只是,他們似乎就不愿意相信,政治和商業(yè)從來就沒有過涇渭分明。政治的手只要有點力氣,就常常有解開商業(yè)褲腰帶的欲望。意圖擺脫政治,或者選擇性地忽視政治,那都是自我麻痹。
當然,我們也要理解當下的商人們,這些年經(jīng)濟發(fā)展的同時但道德急速滑坡,對商人在歷史上本來就很不體面的形象又進一步矮化,這也造成了新時代的商人們在自信上的嚴重不足。更重要的是,他們由于自身很多財富都來源不當,或者無法說清楚來源,所以很害怕與政治發(fā)生抵牾,到最后被政治清算。
不管如何,我都希望新時代的商人們能在政治面前,有所政治自覺,也要有所社會擔當,既可以喻于利,也要喻于“義”。義者,“事之所宜也”,在過去是指某種特定的倫理規(guī)范,道德原則,但今天,其內(nèi)涵應該擴展到個人權利,社會責任……當上海的商人階層在1911年投身到民主共和的革命洪流之中,不僅沒想到賺錢,而且倒貼進了很多資金,他們也是為這個國家的未來作出貢獻。他們追求利,但也不會忽視“義”。如果我們新時代的每個商人都在責任面前選擇了“犬儒”,不勇于擔當,不去積極爭取自身的權利,不僅會讓過去的前輩感到羞恥,他們即使有再多的財富,也是不安全的。
(作者為知名新生態(tài)作家,青年問題研究者,致力于中國商幫研究以及城市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