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杰

什么樣的官員更容易腐??？貪官是如何一步步墮落的？近日，南京市在國內(nèi)首次推出《公職人員職業(yè)風險心理評估手冊》，試圖完整描繪出官員腐敗的心理軌跡，并給出警示。

這份心理自評手冊詳細設計了“腐敗指數(shù)34問”。 包括“你對當官或升官的渴望”“婚外性生活渴望度”等比較敏感的話題。手冊的主要設計者、南京大學犯罪控制與預防研究所教授狄小華認為，答完這34道題，算出得分，參與測試者就可以知道自己離腐敗有多遠。

不過，第一個吃螃蟹的總不會太順利，“測腐試題”也引來一些非議。一些批評者表示，面對這樣的“測腐題”，誰會把真實的心聲透露出來？甚至還有人說，“你對當官或升官的渴望”之類的問題，低估了權力自肥的隱秘性，讓官員自評“婚外性生活渴望度”也是個笑話。

狄小華回應，既然是自評，題目設計就沒必要遮遮掩掩，這并非要做“腐敗測試”，更不是給組織部門提供官員考核依據(jù)?！袄习傩湛催@些問題，會覺得太奇怪了，因為他們沒有處在那個權力位置上，沒有面臨那些誘惑，但如果貪官看了，他一定會深有感觸。”

“怎樣幫忙”“如何拿錢”最糾結(jié)

在狄小華看來，公職人員手中有權，比一般人面臨更多誘惑，在誘惑面前不動心是不真實的，關鍵是有人能抵制誘惑，有人則不能?！昂芏嗳酥钡奖蛔チ耍€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上腐敗道路的，這是很可悲的事情。我們要做的，就是分析他們?yōu)槭裁礇]能抵制誘惑?！?/p>

這一想法得到了鼓樓區(qū)檢察院的支持，從2008年起，鼓樓區(qū)檢察院和南京大學犯罪預防與控制研究所合作，分析了醫(yī)療行業(yè)、高校系統(tǒng)、工程建設三大領域職務犯罪情況，他們面對面訪談了47名服刑人員，試圖深入剖析職務犯罪心理的規(guī)律。

2011年，他們又對近200名職務犯罪罪犯進行了問卷調(diào)查，對職務犯罪心理構成特征、演變過程、外化模式、演變規(guī)律進行了研究，形成了國內(nèi)首份職務犯罪的心理調(diào)查報告。

課題組發(fā)現(xiàn)，擁有一定權力的公職人員，雖然常常面臨金錢、美色、權力的強烈誘惑，人情、權力的壓力，但與這些誘惑和壓力形成對抗的是道德的譴責，法律的制裁，甚至是刑罰的懲罰。為此，公職人員犯罪一般會經(jīng)歷一個復雜的心理演變過程。

“一個人由正常人的常態(tài)心理向犯罪心理演變，如同一個蘋果腐爛，剛開始只看到一個點，然后逐步擴大，最后整體腐爛一樣，是一個漸進的過程?！钡倚∪A和他的課題組通過大量實證調(diào)研發(fā)現(xiàn)，以職務犯罪中最典型的賄賂犯罪為例，賄賂雙方互動及其心理演變，會經(jīng)歷初識、試探、交易、結(jié)盟、暴露等幾個階段。

課題組發(fā)現(xiàn)，絕大多數(shù)公職人員在與行賄人初識期間，對行賄普遍抱著謹慎態(tài)度，甚至存在反感心理?！斑@些職務犯當?shù)谝淮斡龅叫匈V時，有65.33%的人采取了拒絕態(tài)度，有的甚至當著行賄者的面將所行賄的物品扔出了門外”。

但公職人員擁有的權力對行賄人的巨大誘惑會改變這一切。調(diào)查組發(fā)現(xiàn)，即使初次行賄遭到拒絕，行賄人仍會改變策略，想方設法接近他們。而受賄的官員雖然心存顧慮，但會以價值不高、人情往來為由，“半推半就”收下禮物?！?6%的被調(diào)查對象在這一階段收受了以煙酒、購物卡和代金券為主的禮物，并認為這些都是在過年過節(jié)時候送的，是人之常情，禮尚往來”。

隨著這種“禮尚往來”次數(shù)的增多，受賄公職人員原有的戒心會逐漸放松，開始以朋友相稱，相互關系也由試探進入交易階段。

在交易階段，受賄方仍然會關注交易的安全性，“怎樣幫忙？”和“如何拿錢？”成為他們最費思量的事情。在選擇腐敗方式以滿足安全需要的同時，很多職務犯還會表現(xiàn)出鮮明的“雙面”人格，有的臺上高喊反腐倡廉，臺下則雞鳴狗盜；有的臺前給人清正廉潔的形象，臺后則肆無忌憚地收受賄賂。

狄小華將官員“墮落”的全過程概括為：完全拒絕——行為上的謹慎接受——心理上的完全接納——受制于人而欲罷不能——變本加厲而喪失理智。

任何一方出了事，對另一方都是不安全的。利益的依存會促使他們繼續(xù)交易，而安全的依存也會強化他們的交易需要。有些情況下，受賄一方在受賄數(shù)額大了以后，會因害怕暴露而產(chǎn)生想收手的念頭，但如果行賄方仍希望對方為自己所用時，有的受賄方就會產(chǎn)生“被綁架”的感覺。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有11.11%的職務犯承認曾產(chǎn)生這種感覺。結(jié)盟不僅意味著相互依存關系固化，而且標志著雙方各自將對方看作是“綁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相互信任達到了空前的地步，以致后續(xù)的犯罪會變得更肆無忌憚。

71.3%的人相信“不會被供出”

在課題組揭示的官員墮落“心路歷程”里，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在犯罪的初期。

“每一次犯罪都會進行激烈的思想斗爭”。課題組發(fā)現(xiàn)，誘惑會使欲望變得強大，但仍不足以直接推動犯罪，還需要瓦解成長過程中建立起來的心理防御機制，即消解道德或良知產(chǎn)生的心理不安，消除對可能的刑罰懲罰造成的恐懼。

各種“僥幸心理”則是攻破這些心理防御機制的武器。其中一種是關系性僥幸，腐敗官員一方面認為自己與受賄人“關系鐵”，另一方面認為自己不僅與上面領導關系密切，而且與司法機關熟悉，相信即使有事，也可化險為夷，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狄小華說，在受調(diào)查的71.3%的職務犯都相信行賄人不會供出自己。

“有一位貪官曾經(jīng)是單位對外交流的負責人，免不了經(jīng)常要以單位名義向別的單位和領導送禮，后來升任單位領導以后，當別人向他行賄時，他也覺得理所當然。”狄小華分析，過去行賄或者受賄的“成功”，會讓貪官產(chǎn)生犯罪成功的快感，從而增大其再次犯罪的膽量，甚至可能使這種犯罪心理固化而反復犯罪，這是一種“經(jīng)驗性僥幸”。

“調(diào)查中有一位官員跟我們說，‘犯罪有時就是一念之間，自己曾一再拒絕他人賄賂，但第一次受賄時，行賄人談到退休后有什么想法，說該考慮考慮退休后的生活安排了，當時自己腦子里好像滿是‘有權不用，過期作廢的想法，原有對行賄人的警惕一下子就放松了?！钡倚∪A說，在官場，甚至日常生活中，“有權不用，過期作廢”“有錢能使鬼推磨”這樣的話經(jīng)常出現(xiàn)，說多了就會成為一種強烈的心理暗示，在面對誘惑時，就會強化犯罪動機。

課題組還發(fā)現(xiàn)，另一種容易被忽視的心理是“認知性僥幸”，“貪官的不懂法和過去所講的法盲不同，主要是由法律規(guī)定越來越精細，而法律教育不完善所造成的?！钡倚∪A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不少落馬貪官至今沒想明白的一個問題是：自己是收了別人的好處，但并沒有造成單位或集體的實際損失，怎么能說是犯罪?！耙话闳死斫獾摹畵p公通常是指造成單位金錢、財產(chǎn)的實際損失，但刑法意義上的‘損公首先是指造成對政府或公職人員廉潔形象的損害。”

沒人告訴受賄以后如何“中止”

在長達5年多的調(diào)查中，課題組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調(diào)查對象都表示曾接受過形式不同的反腐敗教育。

“有一個貪官告訴我，他去過三次監(jiān)獄，接受與服刑人員面對面的警示教育。我問他，三次對你都沒觸動嗎？他說第一次觸動最大，以后每一次教育后只是短時期內(nèi)有影響?！钡倚∪A說，警示教育要考慮如何真正觸動人心。

課題組發(fā)現(xiàn)，目前反腐教育往往只指責罪犯素質(zhì)差，而很少具體分析導致其犯罪具體原因；泛泛而談如何預防職務犯罪，而缺乏指導受賄后如何中止的方法；只是空洞說教廉潔不要收禮，而沒有提出既能適應環(huán)境又不至墮落的具體路徑。

“以前的廉政教育模式都是傳統(tǒng)教育模式，比如參觀警示教育基地、去監(jiān)獄面對面感受、上法制課、搞法律知識競賽、組織預防宣講團，雖然很有必要，但是否能真正內(nèi)化于心，還有待檢驗。”課題組成員、南京市鼓樓區(qū)檢察院預防局局長顧麗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經(jīng)過大量的實證調(diào)研發(fā)現(xiàn)，對職務犯罪心理發(fā)生、發(fā)展、演變規(guī)律的研究，對開展有針對性的預防教育很有必要。

“有貪官甚至在日記中寫道，上午聽了廉政報告，下午收了多少錢，這都是真實案例?！惫臉菂^(qū)檢察院副檢察長梅琨認為，反腐敗教育面臨一個如何提高科學性、有效性和針對性的問題。

“有些人是處心積慮想腐敗，但大多數(shù)人是可教育的，所以引導、提醒，心理預防很重要，這是一種創(chuàng)新的方法。”梅琨認為，制度預防是一方面，關鍵在對人的預防，“有人會質(zhì)疑，靠這個手冊就能預防腐敗？他們會說關鍵還是要靠制度、靠監(jiān)督、靠打擊，但這些都不矛盾，完全可以綜合起來運用?！?/p>

“這個手冊就像是把一個人的外表剝光，拋開那些領導的職務、氣場、容貌、知識，變成一個赤裸裸的人，面對自己才有效果。”梅琨說，做這種題目的時候應該是把門關上，窗簾拉起來，臺燈打開，“我聽說有人做得冷汗直冒”。

梅琨坦言，目前，不能指望這會成為一種可公開的“問卷”，出題者和答題者都沒有這么“弱智”，“我們的目的是讓官員拋開‘人前的自我，回歸‘真實的自我，看清自己離腐敗有多遠，從而有所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