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爾登:
六十年代生人,北大中文系出身,做過行政、研究、編輯等工作。
這雖然不是我見過的星辰最多的天空,也可以說是繁星點點了。月亮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了。我斜躺在后座上時,仰頭從車窗望出,可以分辨出五十顆左右的星,而我看到的,我估計,只是整個天空的三十到四十分之一。至于無法分辨的那些芒點,就無可計數了。
原以為我找到一塊安靜的地方,結果,一晚上很受驚擾。子夜以后,一陣一陣地刮著不小的風,接著,就是一片叮叮、登登、當當之聲,那些沙沙叮叮之聲,我知道來自杉樹的尖葉,但另一些聲音,實在是不像傳自樹葉,后來我勉強斷定為短枝擊中車身的聲音,不然,我就得相信有好幾個人用大小不一的土塊狠狠地擲我的汽車呢。有的聲音實在太響了,有的一聲大響之后還有摩擦聲,好像有人用木棍砸完后還在車身上用力拖一下。
我想過移動汽車,但躺得十分溫暖,不愿起身,而且我相信,到了凌晨,比如四點鐘,山風會減弱的(實際上,此刻也沒怎么減弱,不過杉樹的武庫快要用光了,每次勁風過后,攻擊的聲勢越來越弱)。既然懶得把車開走,我也用不著到外面查看車漆了。
第一次睡眠維持了一個小時多一些,以后的幾次,只能以分鐘來算了。到了差一刻三點鐘時,我干脆坐起來,不睡了,因為這些短睡比醒著還累人。
不知別人如何,反正我是不能夠記得每天是如何入睡的。有好些次入睡前,我用力注意自己是如何失去意識的,以便明天想得起來,沒有一次成功。
我還做過一次實驗。一次困極的時候,在眼前放個數字時鐘,右手用筆在硬紙上,歪歪扭扭地亂寫下我看到的分鐘的值。第二天檢視,發(fā)現(xiàn)最后幾個數字不是連續(xù)的,而是32,35,40之類,說明那時我已經撐不住了。來看這些數字時,我能想起的只是“寫著寫著就睡著了”。
每次睡眠如同短暫的死亡,區(qū)別在于我們足夠相信我們還會醒來,而且?guī)еB續(xù)的記憶,以繼續(xù)成為同一個人,以使我們不至于每天都成為新生兒。在尋找靈魂不朽證據的努力中,奧古斯都曾竭力回憶出生前的情況,因為那可能與他死后的情形有同樣的意味,他什么也想不起來,只好認為上帝的安排不是我們用平凡的智力能夠想象的。
巴東一帶是美麗的地方,長江在這里安靜下來,反射著四周的事物。后面的一段路,左有花木映發(fā),右有長林深谷,輪下還有碎石和坑,都是值得注意的。中午到了木魚鎮(zhèn),住下后,找個山轉了轉,不知所云。整個晚上都在房間里。有點麻木,對周圍和外面的事沒有感覺,只是在房間中而已。
馬克吐溫寫過一個純粹為了逗笑的短篇,主人公晚上在黑暗的房間里摸索房門,在極多的且陌生的家具間(其實就是原來那么幾件)爬行了十幾英里。日常生活中我們熟悉的事物其實也就那么幾件,但缺少足夠的光,我們認為那足夠廣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