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之遇 原本之路
——我與阿秘厘
宋 歌
我自幼便學習音樂,13歲時只身前往上海,考入上海音樂學院附中——中國首屆作曲專業(yè)初中班。附中免試升本科、本科免試直升研究生。14年,學路順暢,帶著各種專業(yè)獎學院獎。畢業(yè)時放棄留校任教的機會,選擇了做職業(yè)作曲家。離開學院固守而安全的地帶,去往未知的“荒野”。遠離以往的音樂,遠離“宮殿”,抹去印跡、清空聽覺,由內生根而無外熏染。尋找與本質相關的線索,回溯源頭,那種隱含原始力量的野生氣息,對我充滿引力。
1999年,我創(chuàng)造的交響樂《夜歌》獲國際比賽首獎,在意大利演出;2006年,為三十六個聲部而作的大型合唱作品《如果我推開那座沒有被陽光污染還沒有被建成的城市之門》由德國斯圖加特廣播合唱團在ISCM國際音樂節(jié)閉幕式首演;2007年,交響樂《了歌》獲國際比賽首獎在國內首演,等等。作品首演經歷帶來的問題讓人反思:作品原目的成像難度、文化反差的風格偏向、超越經驗的演奏盲區(qū)、排演不足打折創(chuàng)作等;重新思考作曲家的定位、作曲家與作品的關系、創(chuàng)作與呈現(xiàn)的關系、作曲家在作品中的角色、作曲家承擔作品怎樣的職責。
音樂作品應該是創(chuàng)作者始于初點結于終點的全程產物,如舞蹈作品,編舞家是進入真實的舞蹈而不是將動作畫在紙上,同樣,作曲家怎能不投入實質的聲音而只將音響涂抹在樂譜中?作曲的終點是聲音,不是樂譜,作曲家直接呈現(xiàn)聲音而非呈現(xiàn)樂譜的作品才是最接近創(chuàng)作本質的。至少對于活著的作曲家,這是創(chuàng)作的義務,創(chuàng)造的全程。
實質上,對作曲領域及創(chuàng)作視野的重新確立帶來思維的變革?!坝幸粋€東西需要出現(xiàn),一個新品種,無論內容、形式、音響、形態(tài),不屬于原有模式的。”我希望用音樂現(xiàn)場的形式建立一個新的“聲態(tài)”系統(tǒng),集創(chuàng)作、演繹、聽覺設計于一體的聲場形態(tài)。它的方式是“場”,活的現(xiàn)場,它與內在貫通,與人關聯(lián),可感、可知、可體驗。
也許不是想好了,是到了“內在”應運而生的時候。產生“聲音”的初始之種按照它自己的系統(tǒng)生發(fā)、生長,自然而然。
阿秘厘,源自梵語AMRTA,意為“甘露、光、不滅”。甘露與光,來自自然;不滅,生命的原本形態(tài),以不同方式穿行于若干世界?!鞍⒚乩濉蹦軌虮磉_我的意圖:生存的本性和音樂的本源?;叵騻鹘y(tǒng)的發(fā)源,飄向未知的未來,它是原始的、原發(fā)的,“光一樣的節(jié)奏、甘露般的旋律”。是音樂,又不是音樂。最終的表達與音樂無關,與藝術無關,與人、與自然、與內在有關。
2006年,我創(chuàng)建阿秘厘工作室,著手實施“聲場”系列計劃,我將這個作品系列稱為“阿秘厘時光”。2008年,創(chuàng)立阿秘厘樂團,聯(lián)合專業(yè)領域的前沿先鋒和獨領風格的演奏家與聽覺視覺設計師合作展開“時光”計劃。以“刷新聽覺概念,創(chuàng)建樂場理念”為主旨,以“原初自然,原創(chuàng)未來”為原則,創(chuàng)造無二的“聲態(tài)”風格,將不同“聲場”主題的原創(chuàng)現(xiàn)場“時光”匯集出一道新的音樂品種與藝術形態(tài)。
2009年,阿秘厘開啟“時光”旅程。首度作品在跨越整整一個春季的排練后,系列一《阿秘厘人》在第二屆上海世界音樂季閉幕式上世界首演。由八位演奏家聯(lián)合演繹,采用且奏且歌、亦鼓亦樂的形式,每位演奏家集樂者、歌者、鼓者多重身份多元演繹于一身,我自己也在其中。九樂章的《阿秘厘人》如九幅素樸的“手繡圖”,帶著泥土的芬芳,散發(fā)著自然能量。我能感受到本性的質地,這種原生的氣息,在當代藝術中珍貴罕見。媒體當年稱“阿秘厘神秘與唯美的氣息,表達自然的純凈,還心境以寧靜的洗禮”;藝評家發(fā)表“新世界音樂”、“原始中的古典與未來風格”、“樸素主義的獨特風景”等評論及文章。雖不盡準確,但喚起了新的藝評思路。
系列一完成了風格與形式的確立。2010時光系列二《圓圈現(xiàn)場》,重點在“聲場”。我對“場”敏感,選擇了圓形劇場創(chuàng)建和實施“樂場理念”。打破平面突破單向概念的聲音布局,以“圓圈”形態(tài)創(chuàng)建立體聽覺格局。聲場創(chuàng)造力成為當年的主題,圓形建筑、圓形劇場、圓形舞臺,九位演奏家以三個拉弦、三個彈撥、三個打擊交叉擺位圓圈圍坐,充滿儀式感的十二個樂章交錯重復,層疊旋轉出多維多向的聲場結構,輻射圓形觀場,注神聽者身心?!皥A圈”現(xiàn)場,舞臺、觀眾、音樂、聲場,和合而達內在之圓。
“圓”聲場的聽覺設計與音響設置實現(xiàn)了阿秘厘立體通透、深邃延展的聲場風格,聆聽方向和觀場習性的改變帶來分享與共鳴的別樣體驗。2011時光系列三《阿秘厘歌》,我的重點在“聲態(tài)”,聲態(tài)的色聲香味觸法。阿秘厘首次采用原創(chuàng)樂器“何鼓”、“月亮鼓”。原創(chuàng)樂器即在初建樂團時提出和倡導,第三個時光,它們終于進入了。
何鼓,又名七方鼓,由阿秘厘藝術顧問何訓田先生發(fā)明與設計。初立之年,我提出使用這位音樂大師發(fā)明的樂器,而這個一貫對品質與創(chuàng)造有著極為嚴謹和極致要求的人,由起初委婉拒絕至旁觀三年后,終于答應阿秘厘鼓起“七方”。“七方”喻意所有時空,觀享世界的不同視角與思維。有其自成體系的七方鼓譜和演奏技巧,非對稱平衡的結構律則,高低頻率間,反差材質,新生音色。月亮鼓由我自己設計,直徑70厘米的滿月形,我希望它更大一些,讓整個身體埋在月亮中。
阿秘厘聲場色彩由原創(chuàng)樂器、中樂器及跨區(qū)域樂器構成,原創(chuàng)樂器的進入奠定了阿秘厘品種的標識性。系列三,兩種鼓態(tài)游走于傳統(tǒng)中樂和跨區(qū)域樂器的音色流中,為刷新聽覺織染出更多色彩。而面對傳統(tǒng)樂器,革新的途經是回向它寬廣的“原初”,在無界中開掘聲音的視野。更新旋法導引演繹風格,如斷裂音質爆破奏法的笛子;裝飾弦音與高頻律節(jié)融合而至悠遠意境的板胡;風箱運法及非常態(tài)處理的極限音域,使聽覺難覓手風琴音源;對于彈撥樂柳琴和中阮,弦外之音即常理之處,盡頭之時方為起點之初。無論新創(chuàng)樂器還是傳統(tǒng)樂器,它們?yōu)樾碌摹奥晥觥倍鴣恚瑸樾隆皯B(tài)”而來。
2012時光系列四《冥想中跳舞》。我提出“非劇場”概念,意圖尋找特別的空間強化阿秘厘特殊的“場”。無聲音定性、無聲場經驗、無聲態(tài)預制即首選之處,超越認知,更新思維。我們選擇畫廊四方的空白之場,以何鼓造型搭建“七方”舞臺、演奏家圓圈圍坐,構成聲態(tài)起落的“內環(huán)”形態(tài);“中圈”即圍繞“七方”的360度觀場,席地蒲團,打坐聆聽,呼吸冥想;“外層”則是將“內環(huán)”和“中圈”包裹起來的音響設置層。作為聽覺設計回聚中心的下方層,它與中央頂空音響外張輻射的上方層形成逆波反向對應關系的聲場空間結構。伴隨“一時日出呼吸、三時醒舞歡愉、五時日落冥思、七時樂頌休息”的四時樂景,七方舞臺的全方視角,自然光影悠緩變幻,明火燭光,倒影互映。一個融為一體的東西呈現(xiàn)了,一個多層聲態(tài)匯流中心發(fā)散全方的輪回之“場”,一個身心共鳴內在感應的冥想之“境”。人與聲,光與景,場與境,心與神融入靈性微妙的旋轉。
2013系列五,“獨有形態(tài),引領原創(chuàng)”。阿秘厘走出建筑,去往自然,經歷自然洗禮,傳遞自然訊息,創(chuàng)建一個無場之“場”。我們選中黃浦江,上海唯一的自然之處。自然之河,百年之前,千年之后,它都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與韻律流淌,它是最初的,也是最終的。
“黃浦江上首次音樂現(xiàn)場”《水上阿秘厘》,一個全然敞開的場,由自然決定,由自然引領。水中舞臺,沿岸觀場,水岸相間的原初形態(tài);舊跡猶存船塢碼頭上的“時光”,直徑14米的“七方”舞臺浮于水面;圓圈圍坐的六位演奏家置于中央,與靜坐七邊貫穿始終的四十九位冥想者形成“動靜”兩重;270度的三方觀場與遠景一方的江面視野將聆聽者浸入水空無限中;浮橋連接水岸,又隨樂聲隱于水中,生成“七方”孤島。整個過程,樂聲隨行船鳴的時來時往、心身穿越江風的此起彼伏。每個人都是演員,每個人都是觀眾;沒有演員,也沒有觀眾?!霸蹩侦`、甘露塵曦、醒舞素歌、雷雨時分、感應星河、光頌樂贊、路過地球”的七方樂境,一路乘著自然中的大風大浪、電閃雷鳴、風雨飄搖,抵達最后的風平浪靜。我覺得,它已不是一個“場”,它是一個和合而至的機緣。借由時光,進入自然。在剎那中,聞見天地,觸碰本原,狂喜自在,獨妙靜謐。
與樂、與人、與場、與自然等等的合。一個真正的東西,在最終上,傳遞重要、根本的訊息。剎那的合,也許就是與生命的原本之遇,也許才是原本之路。
誰的能量?誰在創(chuàng)造?
為何音樂?為何創(chuàng)作?
還很遙遠,與光、與甘露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