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偉(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略論元代山東曲作家之散曲創(chuàng)作
王金偉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元曲呈現(xiàn)出一定的地域性特點,山東是其創(chuàng)作的重要區(qū)域。對元代山東曲作家的散曲創(chuàng)作,當今研究界之關注多在單獨作家上,群體性的研究稍顯不足。深入探討,可見元代山東曲作家多身有功名、曲作豪爽幽默并表現(xiàn)出一定的“矛盾”性特征。
元代;山東曲作家;散曲;創(chuàng)作
元曲是中國文學中的瑰寶。作為“一代之文學”,元代的曲文學有一定的地域性特點。元曲分南北,“分之為南曲、北曲,是從流行地區(qū)的不同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藝術特征的差異而分的”[1](P30),而非如王世貞等人所認為的是由于曲文學自身發(fā)展的先后所形成的。元代戲曲文學的繁盛,“雜劇風行于大江南北”,“南戲流行于東南沿?!保琜2](P193)甚至形成了南、北兩個“戲劇圈”[2(P194)。此或可稱是中國文學地域性在元代的具體表現(xiàn)了。
山東(指今山東省所轄大致區(qū)域,元代大略是東平行臺轄境)是元曲創(chuàng)作的一方重鎮(zhèn)。這在元雜劇的創(chuàng)作上表現(xiàn)為“山東作家群”的存在。[2](P257)那么在散曲的創(chuàng)作上如何,也有進一步研究的必要。
這里所言的“元代山東曲作家”,是指根據(jù)今之學界所較為一致認同的、可考其籍貫為今山東省所轄范圍內(nèi)之某地方的作家,且特指曲作家。應該說這是一種帶有地域性色彩的、專門文體的、作家創(chuàng)作研究。
那么,當今學術界對于元代山東散曲家作品的研究情況如何?且作一點初步考察。
首先看文學史類著作。
袁行霈先生總主編的《中國文學史》是一種高校中文系的通行教材,也是一套研究型的學術著作。此著第三卷(宋元文學卷)由莫礪鋒、黃天驥先生主編,其第六編為元代文學專題,而第八章“元代散曲”系專論。本章三節(jié),所提及的山東籍散曲作家只有張養(yǎng)浩一人,而提及的(并非單指全作引出的)散曲作品就只有那首著名的〔中呂·山坡羊〕《潼關懷古》。
陸侃如、馮沅君二先生所著《中國詩史》[3]是一本觀點獨特、頗有見解的詩歌史著,曾被魯迅先生所激賞。此著下卷“近代詩史”中第四篇主要論述散曲。陸先生伉儷執(zhí)教山大多年,又是詩人、學者,對山東文學文化研究難說不深,然此著所論及的山東散曲家也只有張養(yǎng)浩和楊朝英,所引散曲作品是張之《沽美酒》《雁兒落帶得勝令》和楊之《湘妃怨》。
梁揚、楊東甫二先生的《中國散曲史》[4]是一種為散曲研究界高度評價的專體文學史著作。本著在“萬古不朽的元散曲”一章中,以小專題列出了約32位(其中有幾人合為一專題者,“無名氏”不計入內(nèi))元代散曲家,其中籍貫山東的有:張養(yǎng)浩、杜仁杰、楊朝英3人。
再看幾種古代文學作品選本。
朱東潤先生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5]中收錄元代散曲作者及其作品數(shù)量為:關漢卿(2首),馬致遠(3首),張養(yǎng)浩(2首),睢景臣(1首),喬吉(2首),張可久(1首),劉致(1首),無名氏(1首)。其中山東籍的又是只有張養(yǎng)浩,入選的曲作是《朱履曲·警世》和《山坡羊·潼關懷古》。
另一種選本,山東大學教授袁世碩先生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6],其第三冊中“金元文學”部分收錄了22位元代作家,其中山東籍的是康進之和張養(yǎng)浩二人,而散曲作品只有1首,還是那首大名鼎鼎的《潼關懷古》——這也是張養(yǎng)浩唯一入選他的這位“同鄉(xiāng)”所主編的選本散曲作品。這首《潼關懷古》幾乎成了元代山東籍作家散曲作品的“全權(quán)代表”!
如果說古代文學作品的選本太過寬泛,再看幾種散曲選本。
隋樹森先生選編的《全元散曲簡編》[7]可以說是《全元散曲》的精華版,是廣為贊譽的一種元散曲選本。其中所選山東籍散曲家其具體籍貫及作品數(shù)量如下:
商衟(曹州濟陰):小令4,套數(shù)2;王修甫(東平):套數(shù)1;杜仁杰(濟南長清):套數(shù)2;商挺(曹州):小令4;嚴忠濟(濟南長清):小令1;徐琰(東平):小令1,套數(shù)1;劉敏中(濟南章丘):小令2;王廷秀(益都):套數(shù)1;張養(yǎng)浩(濟南):小令66,套數(shù)1;楊朝英(青城):小令8。
即共作家10人,散曲94首——小令86支、套數(shù)8曲。
王季思先生等選注的一種古典文學普及讀物《元散曲選注》[8],也可視為一種散曲研究的入門之作。其選收山東籍散曲家5人,作品17首,為:杜仁杰,1首;商挺,1首;張養(yǎng)浩,12首;李泂,1首;楊朝英,2首。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僅此為樣。而通過上述材料,我們認為,對于元代山東籍曲作家的散曲作品,主要側(cè)重在單個的作家,大抵一般認為:大家、名家不多,也許只有張養(yǎng)浩為元散曲中的一流作家;多數(shù)“偶有可觀”者只是有“一技之長”;作品中的“名篇”少;幾未對其進行較為統(tǒng)一的研究、分析。
當然,此處這種“取樣”的方法似乎顯得很不可靠,我們同樣對此持審慎態(tài)度。然而,“管中窺豹,可見一斑”,我們覺得,這里所得出的一些對元代山東籍曲作家散曲創(chuàng)作情況的淺見應該與真實的情況相去不會太遠。
以上,我們通過幾種具有代表性的文學史著作和作品選本,初步認識了學界對元代山東散曲作家的研究情況。接下來,從相關史料和曲作文本入手,著眼山東作家這個小“圈子”,知人論世,品作評人,作較為深入的探討當屬必需。
初步考察,我們認為,元代山東散曲作家其人其作大致有如下幾個特點:
其一,從曲作家身份地位上看,其人大多功名在身,有的還做到高官。
仍不妨以隋樹森《全元散曲簡編》為例,其中所選的10位散曲家中,大部分都曾為官,或享有功名。商衟官學士;衟侄商挺官至樞密副使,封魯國公;徐琰和劉敏中都官至翰林學士承旨,敏中還被追贈齊國公;張養(yǎng)浩曾為禮部尚書、參議中書省事等,并卒于陜西行臺中丞任上,亦被追贈國公;杜仁杰未就朝廷所征之官,但因其子元素為高官而獲得了資善大夫等“榮譽官爵”;嚴忠濟被授大夫而不就,但終究還是被“官方”賜贈謚號。另外的此著未收者,如李泂授奎章閣承制學士,等等。
作家身有功名,或有官爵,就為其提供了物質(zhì)基礎,這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后備條件。而且,正是這些“虛名”使得他們即使文名不是很大亦可得以為人所知,被正史野筆所載。元曲中有大量的“無名氏”作品,其中不乏佳作,而作者之名不得而知,其原因蓋不獨在于“曲子”的地位低下,也應該有這方面的原因。
其二,曲作呈現(xiàn)豪爽幽默風格。
豪爽似乎是北方人的共同特點,而山東人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之一。春秋時候就有對師尊都“率爾對”的子路(春秋時卞人),其后悠久的歷史又為我們提供了許多以豪爽著稱的“山東好漢”原型。在文學作品中就近取例,元雜劇中眾多的如李逵一般莽撞豪爽的“好漢”形象,正是這種地域性民眾性格的文學表現(xiàn)。元曲作家中,商衟“為人滑稽豪爽”[7](P9);張養(yǎng)浩直言敢諫,“與那般口是心非言行不一的東西不可同日而語”[1](P228)。他們都表現(xiàn)出了與腐儒窮酸氣不太一樣的氣質(zhì),而這種氣質(zhì)必然會反映在其作品中。事實上也確實如此,像楊朝英“學劉伶死便埋”這樣的快人快語不是個別。
楊東甫先生指出,“散曲雖屬古詩別體且以詩為遠源,然而卻全面顛覆古詩傳統(tǒng)”。[9]其中表現(xiàn)之一就是對“溫柔敦厚”“雅言”為尚的傳統(tǒng)的反動,可以“隨性而出,撕破面皮,不作偽飾”,盡情展示戲謔幽默的特點。楊先生此言是針對散曲的總體而言,本文所專論的山東散曲家的作品當然也包含在內(nèi)。而實際上,我們可以找到很多例證。
在作家角度上,商衟滑稽豪爽,杜仁杰善諧謔等,這些都促成了其作品的風格。當然,最有代表性的還是那杜仁杰“存世散曲甚少,然而凡研究元曲者都不能忽視他”[1](P253)的“千載一曲”——〔般涉調(diào)·耍孩兒〕《莊家不識勾欄》:
風調(diào)雨順民安樂,都不似俺莊家快活。桑蠶五谷十分收,官司無甚差科。當村許下還心愿,來到城中買些紙火。正打街頭過,見吊個花碌碌紙榜,不似那答兒鬧穰穰人多。
【六煞】見一個人手撐著椽做的門,高聲的叫請請,道遲來的滿了無處停坐。說道前截兒院本《調(diào)風月》,背后么末敷演《劉耍和》。高聲叫:趕散易得,難得的妝哈。
【五煞】要了二百錢放過聽咱,入得門來上個木坡,見層層疊疊團圞坐。抬頭覷是個鐘樓模樣,往下覷卻是人旋窩。見幾個婦女向臺兒上坐。又不是迎神賽社,不住的擂鼓篩鑼。
……
【一煞】教太公往前那不敢往后那,抬左腳不敢抬右腳,翻來覆去由他一個。太公心下實焦躁,把一個皮棒槌則一下打做兩半個。我則道腦袋天靈破,則道興詞告狀,刬地大笑哈哈。
【尾】則被一胞尿,爆的我沒奈何。剛捱剛?cè)谈葱﹥簜€,枉被這驢頹笑殺我。
曲詞的字里行間持續(xù)著一種近似“插科打諢”的喜劇效果。曲作本身的“元戲劇”(當代先鋒派小說有“元小說”,這里姑且借用其對自身文體的探源指向,來說明之)結(jié)構(gòu)提高了作品的藝術性,也增添了其趣味性。這一個看戲的“鄉(xiāng)下人”用“獨特視角”對演戲的觀察,起到了類似《紅樓夢》中劉姥姥進大觀園的作用。煞尾中“則被一胞尿,爆的我沒奈何”是徹頭徹尾的“本色”村言粗語,徹底背棄了“雅言”的傳統(tǒng),讀來使人忍俊不禁。
其三,曲作品中透露出的作家的矛盾精神狀態(tài)。
首先,仕隱進退的矛盾。終有元一代,都不能說是什么清明之世。民族矛盾一直存在而且嚴重,社會一直處于動蕩之中。而作為文人士大夫,則處于一種復雜的仕隱、進退的兩難境地:漢族天下陷于異族的統(tǒng)治之下,這已經(jīng)是不可挽回而只能接受的現(xiàn)實。從這個角度,“有氣節(jié)”的文人,理應隱居深山,采取“不合作”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儒家思想又要求士人積極進取,“兼濟天下”。因此,他們又被要求在有機會出仕的時候,去爭取功名,以完成“治國平天下”的“使命”。這樣,就使得我們這里所講的曲作家們——他們也許不盡都為官為宦,但都是接受儒家思想的文人,所以矛盾的精神狀態(tài)就在所難免了。
這一點上,山東籍曲作家中張養(yǎng)浩表現(xiàn)得很突出。研究者總結(jié)張養(yǎng)浩散曲從內(nèi)容上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對百姓疾苦的關心;二是對官場險惡污濁的揭露;三是對隱居之樂和田園風光的贊美。”[1](P227)這里前兩個方面,就是表現(xiàn)積極出仕的狀態(tài),心系蒼生,批判官場的黑暗。張養(yǎng)浩是“一位難得的好官”,他也確實做了好多為民請命、為民造福的好事。在他身在官位,課有作為時,他也會意氣風發(fā)。如這首〔雙調(diào)·慶宣和〕:
參議隨朝天意可,又受奔波,綽然誰更笑呵呵。倒大來快活,倒大來快活![10](P13)
能夠“參議隨朝”,一展抱負。而張氏的散曲更多的是反映隱逸生活的,他的散曲集子就叫做《云莊休閑自適小樂府》,著名的〔雙調(diào)·沉醉東風〕小令中就強調(diào)了“因此上功名意懶”。他的這種微妙的心態(tài)在下面這曲〔南呂·西番經(jīng)〕中表現(xiàn)得很明顯:
說著功名事,滿懷都是愁。何似青山歸去休?休,從今身自由。誰能夠,一蓑煙雨秋。[7](P177)
“一蓑煙雨”是蘇軾《定風波》詞所詠的瀟灑心態(tài),張養(yǎng)浩也希望能夠歸隱山林而獲得這樣的心境。可事實上,又哪里能夠!他終究心系百姓,不單單從曲作中唱出來,更落實在行動上,這才在六十歲時再出來赴任一個“救災官”,并勞死于公事上。再如這一首〔雙調(diào)·胡十八〕:
正妙年,不覺的老來到。思往常,似昨朝,好光陰流水不相饒。都不如醉了,睡著,任金烏搬廢興,我只推不知道。[10](P4)
論者言“曲中流露著比較濃重的逃避觀實的消極思想”。[10(P4)其實,即使“消極”,也是一種看透了官場黑暗而決心不問世事的無奈,“正妙年,不覺的老來到”倒是有一種“可憐白發(fā)生”的意味。
其他的,如劉敏中道“便宜教畫卻凌煙,甚是功名了處”,楊朝英也念叨“俺笑他封妻蔭子叨天祿,不如我逍遙散誕茅庵住”,也可看出一二。
其次,豪放與細膩的矛盾。這里所言的“矛盾”,是一種不嚴格的說法,只是簡單的“掠影”。對于豪放這一點,在上文已經(jīng)有一些論述??墒窃趯Ρ疚南惹疤岬降膸追N著作中進行考察時,發(fā)現(xiàn)其側(cè)重選了一些“婉約細膩”的作品,如商衟〔越調(diào)·天凈沙〕(寒梅清秀誰知),商挺〔雙調(diào)·步步嬌〕《祝愿》、〔雙調(diào)·潘妃曲〕(綠柳青青和風蕩)、李泂〔雙調(diào)·夜行船〕《送友歸吳》等。這些曲作表現(xiàn)出了與“婉約詞”相近的風格。如商挺的這曲〔雙調(diào)·步步嬌〕《祝愿》:
悶酒將來剛剛咽,欲飲先澆奠。頻祝愿,普天下心廝愛早團圓。謝神天,教俺也頻頻的勤相見。[8](P21)
以女子的口吻言說相思,表現(xiàn)的正是一種代閨婦作歌而婉約細膩的感覺。又如李泂〔雙調(diào)·夜行船〕《送友歸吳》寫送別,吟出“丈夫有淚不輕彈,都付杯酒間”。這雖是男子,卻也缺乏豪氣。
其實,仔細思量不難理解。從“宏觀”上看,相比女子,男子更粗獷豪爽一些,尤其生活在一個比較“大方”的環(huán)境中的山東籍曲家。另一方面,文人有后天所“積習”的細膩特點,需敏銳感知并付諸文字。這就使得他們處于一種“雙重色彩”的狀態(tài)。具體地談,如前所述,元代的現(xiàn)實更會激起這些曲作家的感觸。如此便形成了“豪放與細膩的矛盾”。
通過初步的探討,我們對于元代山東散曲作家其人其作(主要側(cè)重創(chuàng)作)有了一點朦朧的認識,這大致上可以是:這一個小“群體”中的曲家,較多的是有功名之人,他們的散曲作品呈現(xiàn)豪爽幽默的風格,但從更深層次上探究,他們作品所反映出的其自身的“矛盾”特點也較明顯。
[1]梁揚,楊東甫.中國散曲綜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
[2]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三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3]陸侃如,馮沅君.中國詩史[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0.
[4]梁揚,楊東甫.中國散曲史[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95.
[5]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下編第一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6]袁世碩.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三)[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
[7]隋樹森.全元散曲簡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8]王季思,洪柏昭(等).元散曲選注[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1.
[9]楊東甫.論散曲對古典詩歌傳統(tǒng)的顛覆[J].廣西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1).
[10]張養(yǎng)浩.云莊休閑自適小樂府[M].濟南:齊魯書社,1988.
(責任編輯:黃加成)
Songs in Yuan Dynasty displayed regional characteristics, and Shandong was an important area of its creation. The studies of non-dramatic song creation of the song writers of Shandong, mainly pay close attention to individual writers, which results in insufficient research on group writers. A in-depth exploration shows that most writers have official identities, and their works are forthright and humorous, but also have the feature of contradiction.
Yuan dynasty; song writers of Shandong; non-dramatic songs; creation
2013-12-12
王金偉(1984-),男,山東東營人,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2013級中國古代文學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詩詞學研究。
I2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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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1-006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