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
一
電話里,T告訴我,他為了一件忍無可忍的事,終于發(fā)脾氣罵了人。我問他,發(fā)了脾氣以后,會后悔嗎?
他說:“我要學(xué)著不后悔。就好像在摔了一個茶杯之后,又百般設(shè)法要將它再粘起來的那種后悔,我不要?!?/p>
我靜靜聆聽著朋友低沉的聲音,心里忽然有種惆悵的感覺。
我們在少年時原來都有這單純與寬厚的靈魂?。槭裁匆欢ㄒ诔砷L的過程里讓它逐漸變得復(fù)雜與銳利,在種種牽絆里不斷傷害著自己和別人,還要學(xué)著不去后悔?這一切,都是為了什么呢?
那一整天,我耳邊總會響起瓷杯在堅硬的地面上破裂的聲音,那一片一片曾經(jīng)光潤如玉的碎瓷在剎那間迸飛滿地。
我也能學(xué)著不去后悔嗎?
二
生命里充滿了大大小小的爭奪,包括快樂與自由在內(nèi),都免不了一番拼斗。
年輕的時候總是緊緊跟隨著周遭的人群,急著向前走,急著想知道一切,急著要得到我應(yīng)該可以得到的東西。卻要到今天才能明白,我以為我爭奪到手的也就是我拱手讓出的,我以為我從此得到的其實就是我從此失去的。
但是,如果想改正和挽回這一切,卻需要更多、更大的勇氣才行。
人到中年,逐漸有了一種不同的價值觀,原來認(rèn)為很重要的事情竟然不再那么重要了,而一直被自己有意忽略了的種種開始不斷前來呼喚我,就像那草葉間的風(fēng)聲,那海洋起伏的呼吸,還有那夜里一地的月光。 多希望能把腳步放慢,多希望能夠回答大自然里所有美麗生命的呼喚!
可是,我總是沒有足夠的勇氣回答它們,從小的教育已經(jīng)把我塑鑄成一個溫順而無法離群的普通人,只能在安排好的長路上逐日前行。
假如有一天,我忽然變成了我所羨慕的隱者,那么,在隱身山林之前,自我必定要經(jīng)過一場異常慘烈的廝殺吧?
也許可以這樣說:那些不爭不奪、無欲無求的隱者,反而有著更大的欲望,和生命作著更強(qiáng)硬的爭奪。
是不是可以這樣解釋呢?
三
如果我真正愛一個人,則我愛所有的人,我愛全世界,我愛生命。假如我能夠?qū)σ粋€人說“我愛你”,則我必能夠說:“在你之中我愛一切人,通過你,我愛全世界,在你生命中我也愛我自己?!?—— E.弗洛姆
原來,愛一個人,并不僅僅是強(qiáng)烈的感情而已,它還是“一項決心,一項判斷,一項允諾”。
那么,在那天夜里,走在鄉(xiāng)間瀕海的小路上,我忽然有了想大聲呼喚的欲望也是非常正常的。
剛剛從海邊走過來,心中仍然十分不舍地把那樣細(xì)白潔凈的沙灘拋在身后。那天晚上,夜涼如水,寶藍(lán)色的夜空里星月交輝,我赤足站在海邊,能夠感覺到浮面沙粒的溫?zé)岣伤退缮?,也能夠同時感覺到再下一層沙粒的濕潤清涼和堅實,浪潮在靜夜里聲音特別緩慢,特別輕柔。
想一想,要多少年的時光才能裝滿這一片波濤起伏的海洋?要多少年的時光才能把山石沖蝕成細(xì)柔的沙粒,并且把它們均勻地鋪在我的腳下?要多少年的時光才能醞釀出這樣一個清涼的夜晚?要多少年的時光,這個世界才能等候到我們的來臨?
若是在這樣的時刻里還不肯還不敢說出久藏在心里的秘密,若是在享有的時候還時時擔(dān)憂它的無常,若是在愛與被愛的時候還時時計算著什么時候不會再愛與不再被愛,那么,我哪里是在享用我的生命呢?我不過是不斷地在浪費它、摧折它而已。
那天晚上,我當(dāng)然還是要離開,我當(dāng)然還是要把海浪、沙岸,還有月光都拋在身后??墒?,我心里卻還是感激著的,所以才禁不住想向著整個世界呼喚起來:“謝謝??!謝謝這一切的一切啊!”
我想,在那寶藍(lán)色深邃的星空之上,在那億萬光年的距離之外,必定有一種溫柔和慈悲的力量聽到了我的感謝,并且微微俯首向我憐愛地微笑起來了吧。
在我大聲呼喚著的那一刻,是不是也同時下了決心、作了判斷、有了承諾了呢?
如果我能夠?qū)W會去真正地愛我的生命,我必定也能學(xué)會真正地愛人和愛這個世界。
四
所以,請讓我學(xué)著為自己的行為負(fù)責(zé),請讓我學(xué)著不去后悔,當(dāng)然,也請讓我學(xué)著不要反復(fù)重復(fù)自己的錯誤。
請讓我終于明白,每一條走過來的路徑都有它不得不這樣跋涉的理由;請讓我終于相信,每一條要走上去的前途也有它不得不那樣選擇的方向。
請讓我生活在這一刻,讓我去好好地享用我的今天。
在這一切之外,請讓我領(lǐng)略生命的卑微與尊重。讓我知道,整個人類的生命就有如一件一直在琢磨著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在我之前已經(jīng)有了開始,在我之后也不會停頓、不會結(jié)束,而我的來臨、我的存在確是這漫長的琢磨過程之中不可少的一點,我的每一種努力都會留下印記。
請讓我,讓我能從容地品嘗這生命的滋味。
(插圖:鐘坤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