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瑩珠
“我們知道上帝無處不在,但當他的作為最大限度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我們才最深地體會到他的存在。無云的夜空,他的眾世界轉(zhuǎn)動如常,靜寂中,我們清晰地讀到了他的無限、全能和同在。我跪下為羅切斯特先生禱告,免不了有淚,抬頭卻望見高遠的銀河,記起它曾是什么—那不計其數(shù)的星系像一束柔光掃過時空—我感到了上帝的能力與威嚴。”
這是夏洛蒂·勃朗特《簡·愛》中的一段話,凱利·克拉克將它放在了《重返理性》這本書的開頭,使這本滿是邏輯論證的宗教哲學著作蒙上了一縷感人的柔光。
人類生存境域的矛盾之處在于,一方面,對不理解事物的驚詫和對生活便利的欲求總是導致對世界的認識、解釋和征服、控制,工具科學因而是生存的必然,而它的過分發(fā)達和流行必然使得自然的神圣性瓦解;另一方面,人類的精神與生活都需要一種不可消解的最終確定者的存在,這是生命的安頓與意義的落腳處。即便只是從工具性的角度而言,確定感也是必須的。在我們這個時代,人們可以自由地懷疑其想要懷疑的一切,而過度的懷疑會摧毀生活本身。
因此,這也正是為什么基督教的上帝不僅是慈愛的,也必然是可敬畏的原因所在。正是敬畏,才使得生命獲得崇高感和真正的嚴肅性,從而是有意義的。理性主義者從未放棄過對上帝存在的合理性的質(zhì)問,信仰者也必須給出關于上帝存在的合理論證,難道信仰上帝不是非理性的嗎?這實際涉及兩種生活方式的爭論,信仰的生活和非信仰的生活。啟蒙運動把一切都放到了理性的天平上去衡量,上帝尤其需要在理性面前證明自己,這本身或許就充滿了悖謬。然而,對于全能的主,理性的驗證也并非什么太大的挑戰(zhàn)。對于接受過理性訓練的信仰者,接受這種挑戰(zhàn)更是一種充滿樂趣與價值的歷練。
在《重返理性》中,克拉克分別介紹了關于上帝存在的宇宙論論證、設計論論證、概率論論證,盡管關于上帝存在的古典證明被表明是失敗的,但正如克拉克所言:“在實際生活中有多少信念是經(jīng)過了古典證明的呢?”古典證明對我們大部分的理性信念都是一種過于嚴格的要求,因而,理性主義者似乎無權要求信仰者對上帝存在做出古典證明。
但另一個問題卻是信仰者所無法回避的,這是一個簡單直接的問題:既然上帝是全能全善的存在,為什么會有惡的存在?惡的存在一直都是無神論者攻擊信仰者的有力武器。惡分兩種,一種是自然的惡,比如風暴與災害以及生物界的弱肉強食等;一種則是道德的惡,“這是自由的道德選擇所產(chǎn)生的惡—人對人,人對動物的不人道”。
無神論者通過惡問題對上帝的否證如下:
一、上帝全能全善;二、如果上帝全能全善,他就有防止惡的能力;三、如果上帝全善,他就愿意防止;四、惡存在;五、上帝或者不全能,或者不全善;六、因此,上帝并不存在。
無神論者聲稱,從正統(tǒng)有神論者所顯然接受的一和四這兩個前提中,上帝的不存在就能夠被證明出來??紤]到惡的存在是明顯的事實,無神論者認為一位全能全善的上帝的存在就像正方形的圓一樣不可能。
對此,有神論者的回應有兩種方式,一是神正論,即為上帝的作為辯護,試圖回答上帝為什么允許惡;另一種方式就是辯護,這是比神正論更加溫和的方案,即只需要證明惡的存在與上帝存在不相矛盾就可以了?!耙驗闊o神論者提出上帝與惡的共存邏輯上沒有任何可能性,因而,有神論者要反駁惡的邏輯問題所要做的就是:指明上帝和惡相容共存的可能方式或可能事態(tài)?!边@是一個純邏輯的論證,它涉及“可能世界”或“可想象的”這一邏輯術語,一個可能世界就是只滿足邏輯一致性(不是邏輯上矛盾的,如方的圓)而不考慮經(jīng)驗上的不可能性(如牛能蹦到月球上去,這是物理上不可能的,但并非邏輯上不可能,即牛與蹦到月球這兩個概念不存在邏輯矛盾)。所以,自由意志辯護的提出者普蘭丁格以自由意志的存在為前提,設想了一個可能世界,在其中上帝與惡可以無邏輯矛盾的并存。他的論證是這樣的:
假設在一個可能世界中:A如果給查爾斯辣椒,他會樂意接受,這個命題為真。即,如果給查爾斯辣椒,如果查爾斯有自由意志,查爾斯做出的自由選擇會是接受辣椒。假定上帝知道A為真,上帝能創(chuàng)造給查爾斯帶來選擇的情形,而如何選擇是由查爾斯自己決定。查爾斯自由選擇是由查爾斯本身決定的,是由不得上帝的。如果查爾斯自由地選擇辣椒,上帝就不能創(chuàng)造一個查爾斯在其中會選擇牛肉的那個與現(xiàn)實世界有相關相似性的世界。上帝可以促使或令他拒絕辣椒而選擇牛肉,但這種選擇是不自由的;由此看來,至少有一種世界是上帝(雖然他是全能的)無法創(chuàng)造的,那就是查爾斯在那里自由拒絕辣椒的世界。
這里之所以強調(diào)查爾斯不可自由拒絕辣椒之可能世界與查爾斯可自由接受辣椒之可能世界是非常類似的,是為了構造一種邏輯矛盾。如果兩個世界其他一切都相似,那么查爾斯在同樣狀態(tài)下是不可能既自由接受辣椒又自由拒絕辣椒的,這是邏輯上矛盾的。所以上帝不可能同時構造這樣兩個邏輯矛盾的世界,這并不說明上帝不是全能的。
即使普蘭丁格成功地證明了上帝可以與惡共存,但仍不能解釋一個問題,即為什么我們的世界中有這么多的惡,惡可與上帝共存,但大量的惡的泛濫卻無論如何都與上帝的全善矛盾。在這里,克拉克借用了《圣經(jīng)·約伯記》中的一段故事說,在《圣經(jīng)》中“所啟示出來的就是約伯想帶上帝上法庭的厚顏無恥,而不是上帝允許惡存在的理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上帝不僅是慈愛的,他更需要是讓人敬畏的。如克拉克所言:“約伯的鑒戒是:對神性心靈的窺視應該要保持警惕??紤]到上帝和人在認知上的差別,我們就不可能知道他之所以允許惡存在的理由,惡的問題可能是無法測透的,我們身為有限的造物,不能理解或明白一些事情并不足為奇?!?/p>
但對上帝信仰的更為嚴重的打擊可能來自個體的痛苦體驗,“對可怕的惡的個人經(jīng)歷或見證”,這將導致個人從情感與心靈上與上帝分離?!都s伯記》在此處仍是有指導意義的。當約伯發(fā)自內(nèi)心的質(zhì)問與哀慟時,上帝便在他的呼喊中面見了他。接下來,克拉克的幾句話是非常動人的:“我們應當允許真切的憂傷,也允許人將憤怒帶到神面前。如果上帝與我們一同受苦(透過基督他這樣做了),那正是請求我們把憤怒放在十字架下。神的愛不是那么小,以至于受不起我們的苦難和怒氣。”“千萬不要說:這不是太壞的事。它是的。死亡是可怕的,是屬魔鬼的。我想聽到,你承認這非常痛苦,我想知道你與我一同站在絕望中。你要安慰我,請先靠近我,請與我一同坐在這哀悼的長凳上?!?/p>
許多的信仰,是為了在痛苦或是欠缺的呼吁中,被神聽到,從而來撫慰這痛苦或填平這欠缺,這是對神的工具化期望。事實上,我們無權期待上帝是不分晝夜隨時待命的仆傭。他吁聽你的懇求出自他的仁慈;當他漠然轉(zhuǎn)身,你當感到他不同于凡人的威嚴。
信仰與不信,是兩種生活方式。能夠不加論證地信任是一種幸福?!罢J識上帝就像認識一個人。因為這種愛是在完全的信任和奉獻中培育的。當人費盡心機地去搜羅證據(jù)時,親密的人際關系就枯萎凋零?!薄坝猩裾摰膱?zhí)著就像最佳人際關系中那種最最深沉的委身狀況。”“你面對的不再是要求你承認的論證,而是要求你有信心的上帝?!薄八淖鳛樗坪鯐r常既不恩慈也不智慧,但我們最明智的態(tài)度就是不顧這一切地持守對他的信心?!比欢?,科學的昌明使得我們對于理性的能力越來越自信,對于一切事物我們在信任之前都如此習慣于去尋求一種證據(jù),而事實上,關涉我們生活的許多信念是不可能或很難被證實的,因此,在現(xiàn)實中,我們越來越懷疑生活和彼此。
我像一個基督徒愛上帝那樣愛你。這是一句多么沉重的誓約。
(《重返理性》,凱利·詹姆斯·克拉克著,唐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二零零四年十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