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愛新

他制作的電視劇連續(xù)幾年都是國內(nèi)收視率冠軍，但他卻毀譽參半：投資人說他很有才華，演員說他很敬業(yè)，但是專家和網(wǎng)民卻一直追著罵他。

“你只看到我好的一面，我痛苦的一面別人看不到。我很煩，去年我去西藏，都不想活了?！?012年春天，于正曾在電話中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記者。

他的微博頭像，是一個沙彌手捧著一朵蓮花，笑容可掬。那是別人截圖給他的，他說，覺得特別像自己，就把它當(dāng)做頭像了?！昂芏嗳?，不是一個兩個人說我的前生是一個和尚，喜歡植物，養(yǎng)了很多很多花?！庇谡嬖V本刊記者。

于正近期被關(guān)注，是因為幾個月前于正版《神雕俠侶》的小龍女定妝照，此照一出，招來一片質(zhì)疑，有網(wǎng)友甚至把臺灣演員陳妍希出演的小龍女稱為“土肥圓”。

“以前的小龍女是個驚嘆號，但是我的小龍女是個問號。她走出古墓，對外面的世俗世界有太多的不懂，所以我的小龍女話很多。2001年金庸改的《神雕俠侶》，小龍女也比以前愛說話了?！彼麑Ρ究浾哒f。

2013年12月初，本刊記者在于正北京的辦公室再次采訪了他。

我們需要珍惜，需要相愛

《瞭望東方周刊》：作為男性，你寫的劇本卻大多是女性視角，為什么？

于正：因為觀眾還是女的多，女性視角更有帶進感。所以我在《笑傲江湖》中植入了一個女的“東方不敗”。

海巖的作品以前那么火，但是最近幾年，不管是翻拍的還是新拍的，都不行，為什么？觀眾群發(fā)生了變化，看電視的主要是家庭婦女、老人和孩子，男的很少看電視劇。

《瞭望東方周刊》：你寫的主人公內(nèi)心好像都很真善美。

于正：有人說我的“三觀”很正確。我傳遞給觀眾的是正能量。我們需要珍惜，需要相愛，人們?nèi)遮叺母星樾枰獙Ｒ?。我的戲，男女主人公從來沒有三心二意的，都是從一而終的。這是我的感情觀，我也是這樣的。

最近幾年寫的戲好像都是大團圓結(jié)局，好人有好報，壞人最后都會很慘。有人說“宮斗戲”是由我開始，其實不對，應(yīng)該說是“宮廷戲”是從我開始的，我寫的不是“宮斗”，更多的是主人公面對的困難。

《瞭望東方周刊》：你曾經(jīng)告訴我，你的戲收視率有保障，你知道觀眾喜歡看什么。你是怎么做到的？

于正：比如每一場景里面都要有精彩的點，人物要讓人喜歡，故事的發(fā)展，情節(jié)的邏輯關(guān)系要順暢。畫面要美，文字要有點優(yōu)雅。

人物是第一位的，因為情節(jié)都讓人用過了，人物的互相搭配，人物關(guān)系的組合，才會讓人感到新意。故事看上去要很順暢、很簡單，就是要簡單粗暴！直接刺激觀眾的感官，包括畫面。

我并不覺得自己做得多好，還有很多問題，但是現(xiàn)在認真的人太少了，就顯出我來了。

如果劇情太狗血，層次就偏低了，光好看，能吸引觀眾，但層次不夠；如果太文藝了，太知識性了，雖然叫好，但是收視率不會好的，因為觀眾都喜歡簡單的、不用動腦筋去思考的東西。

你要知道主流觀眾是誰，知道他們喜歡什么，給他們一個套，讓他們鉆進來。要有很唯美的愛情，很好看的故事梗概。

劇本永遠不要找專家看，要給隔壁的阿姨看，她覺得好，就是好了。你接受的是觀眾的檢驗，不是專家的檢驗。

我給觀眾不斷地出難題

《瞭望東方周刊》：你的人物靠什么去抓住觀眾？

于正：其實我跟電視劇觀眾一樣，今天寫完，明天該怎么樣，我都不知道。比如我現(xiàn)在的電視劇寫到27集了，剩下的三集是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就是寫出來，問自己好不好看，不好看再重新寫。

《甄嬛傳》里面的每個人物都立得住，雖然節(jié)奏很慢，但是人們還愿意看，從任何一集都愿意看下去。觀眾為什么喜歡？因為職場的女生都覺得自己是小白兔，是別人侵犯了我，我才反撲的，而甄嬛的反撲又很成功。

還有一個原因，我加了一點點觀眾能接受的高端的東西，（記者：你是說臺詞？甄嬛體？）是啊，就是那種味道。

《瞭望東方周刊》：那些情節(jié)是怎么想出來的？

于正：我給觀眾不斷地出難題，難題都要出得很絕，讓觀眾絕對想不到答案。不管觀眾接受不接受，只要是合乎邏輯，說得過去，就好。這是這幾年總結(jié)的，以前就是怎么好看怎么來。

有人說，你看于正的每個戲里面，都有很多桃花。別人總結(jié)出來了，我以后就不用了。

昨天他們說，怎么我每個戲里面都有妓院啊，理由很簡單，它是古代唯一的娛樂場所，金庸啊，瓊瑤啊，寫古裝劇，都會寫到這個地方。如果我寫一個歌舞坊，我還要去解釋，怎么會有這個地方，她們怎么賣藝不賣身。

不過我現(xiàn)在的想法是，下一次寫再也不要出現(xiàn)這個場景了。這是我取悅觀眾的必需元素嗎？我可以不要了，桃花、妓院、皇宮，都不要啦，挑戰(zhàn)一下自己。

我的樂趣不在賺錢，在于收視率

《瞭望東方周刊》：你既是編劇，又是電視劇投資和制作人，你怎么給自己定位？

于正：前幾年我一直強調(diào)我是編劇。干制作人是從前兩年開始，我干出一點味道來了。開始我只拍自己的劇本，從《大丫鬟》開始我拍別人的劇本，我對別人的劇本跟對自己的劇本是不一樣的，自己的劇本盯到死，一點點不好都要重拍，別人的劇本我只盯著好看不好看，其他的都交給導(dǎo)演。（對別人的劇本）我主要怕收視率下降對我的品牌有影響。

比如在《陸貞傳奇》上我下了很大的功夫，我要讓人紅戲也紅，我經(jīng)過周密的計算，開始調(diào)整美術(shù)、造型，演員的感覺。最后就成功了。以前不是我寫的劇本都是戲紅人不紅，只有我自己的劇本才戲紅人紅。我覺得自己有點小心眼，自己的劇本，除了情節(jié)，還會給演員保留一點空間，因為希望這個戲能讓演員也紅。但如果是別人寫的，生怕收視率掉一點點，所以一點空間都不給演員，只給劇情。一般我都剪輯得節(jié)奏很快。

我自己寫的戲，每部戲都火一對演員，但是別人寫的戲比如前幾年的《大丫鬟》、《國色天香》收視率那么高，演員就沒火起來。跟我的剪輯有關(guān)系，因為最后的剪輯都是我自己控制的。endprint

有人說，跟我用一樣的造型、美術(shù)、編劇，為什么就不行？因為他們不懂，我腦海里有一個節(jié)奏感。這是這幾年我特別得意的一件事。

比如，ABC三場戲，如果把B拿掉，A和C還能連起來，我一定把B拿掉，B一定有用才放在這里。我拿掉的基本都是別人寫的。我自己的劇本，只寫有用的干貨，如果別的編劇，他有一個情節(jié)點，可能分到三場戲里面，因為他要賣嘛。

《瞭望東方周刊》：我覺得，應(yīng)該說你是個成功的影視劇商人。

于正：其實我的樂趣不在賺錢，在于收視率的第一名，我想贏的是收視率。現(xiàn)在有人說收視率不準(zhǔn)，但是有一家不準(zhǔn)是正常的，如果三家的統(tǒng)計結(jié)果一樣，《笑傲江湖》、《陸貞傳奇》都是第一名，互聯(lián)網(wǎng)播出第一名，電視收視率也是第一名，那應(yīng)該就沒有問題了，不可能所有的人都被買通嘛。

大頭病

《瞭望東方周刊》：你沒覺得自己很成功？

于正：我不覺得。我唯一的感覺就是周圍人對我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別人對我的尊敬度一直在提升，從《美人心計》的時候變了，到了《宮》又變了變，最近又變了。我自己感覺只有在《宮》之后，是真的火了。

其實在《美人心計》之前，我的人氣也在慢慢積累。比如與范冰冰合作《胭脂雪》，范冰冰拉著我走紅地毯，冰冰真是特別好，現(xiàn)在還是關(guān)系很好，有什么宣傳活動都喊上我。

我告訴我們家藝人陳曉，你紅了也不能怎么樣，不驕不躁，才能紅得長久。我看過很多演員，紅了，很快“嗡”，大頭病就來了，膨脹了。有的隔了一段時間，又好了，但是這中間也會失去一些機會。

楊冪從不紅到紅了以后，好像變化就不大，這一點很牛。有的演員以前紅過，然后掉下來了，靠我的一個戲又把他捧起來了，哇，他的大頭病又犯了，很恐怖，膨脹到幾乎讓人完全不認識了，他覺得自己又紅了，完全是因為自己的功勞，做很多忘恩負義的事情。

以前我寫劇本，也遇到過劇本費沒收到的質(zhì)疑，等我紅了，他們又來找我，對我好話講盡。

《瞭望東方周刊》：你的電視劇也火了三五年了，你自己會不會也有一點“大頭病”？

于正：沒有，我是打壓自己比較成功的。

我常年在橫店，因為不想在北京的燈紅酒綠中迷失掉自己；我從來不去卡拉OK，個人要潔身自好，任何問題都是從“財色”兩個字起來的；第三，房子不要住太大，小才能聚氣。

我有好多好多自己的規(guī)矩。自己一定要努力，劇本不能依賴別人去搞，每年必須自己寫一個。

說實話，我是不太有安全感的人，我看到過很多人起來，然后又落下。我跟著香港導(dǎo)演李惠民的第一年，他剛剛做完《新龍門客?！凡痪?，紅到都要爆了，找他拍戲的人都要排隊的，但是接下來他的幾部戲都不太好，到了我跟他的第三年，他已經(jīng)慘到戲都沒法接了，這個對他的打擊非常大。

我開始進他的公司，覺得很穩(wěn)定，只要寫就可以了，后來不得不出來重新創(chuàng)業(yè)。這個經(jīng)歷，讓我對人上去了又會下來的感覺非常深刻。

當(dāng)年，有些演員已經(jīng)好紅了，請都請不到，但到了我自己拍戲的時候，所有的電視臺都說不要他（她）演。你會有一種反差，人生就是這樣子的。

其實，我很不自信，戲播出之前，我總覺得哪里都不對，找一大堆毛病，我很在乎這個戲，就找一堆明星來@。這也算膨脹的一種吧。

總有一天我會被時代淘汰

現(xiàn)實中，從出名的時候起，于正就一直被人追著罵，有專家，有同行，有網(wǎng)友，還有人在網(wǎng)上自發(fā)成立了“反于正俱樂部”。

《瞭望東方周刊》：你真稱得上毀譽參半。

于正：就看你被誰罵了，要么被專家罵，要么被觀眾罵。比如，現(xiàn)在觀眾接受漢朝的戲，回答“是”，就是“諾”，其實當(dāng)時女的稱“諾”，男的應(yīng)該回答“唯”，但是現(xiàn)在觀眾已經(jīng)習(xí)慣了“諾”，如果讓一個武將說“唯”。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關(guān)于虞姬（于正電視劇《王的女人》中的虞姬心機頗深—本刊記者注），《漢書》上只有一句話，就說項羽有個老婆叫虞，沒有說她是好是壞啊。我為什么不能把她寫成惡毒的呢？（本刊記者：這是個審美習(xí)慣的問題，在很長的一個時期里，中國舞臺上塑造的虞姬都是美麗善良的形象。）可是歷史上也沒有這么說啊。

《瞭望東方周刊》：現(xiàn)在你的狀態(tài)比一年前自信很多。

于正：《宮》熱播，忽然很多人圍著你說好，也有很多人圍著你說不好，我成了關(guān)注的焦點。有人嫉妒，有人羨慕。忽然有很多采訪，從幕后走到臺前，我平時隨便穿的那些衣服是不能上舞臺的，被人說像民工。我的嗓音沒有經(jīng)過訓(xùn)練不好聽，又有南方口音，被人起很難聽的綽號。

我的劇本被人找出很多個雷同點來，被說是抄襲。以前沒有經(jīng)歷過，其實就是有點hold不住。我爸爸很早就去世了，我跟媽媽相依為命。她每天看到罵我的信息都受不了。我這個做兒子的，辛勤工作，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又做制片人又做編劇，最后我竟然沒有給人帶來幸福的感覺，我覺得自己存在都沒有必要了。2011年9月份，我到了西藏，真想跳到納木錯里去。在那里遇到一位大師，他陪了我整整四天，他說你改變不了別人，就改變自己吧。

那時候每天失眠，睡不著，看網(wǎng)上的評論，處在備戰(zhàn)狀態(tài)。到了2012年年初，已經(jīng)調(diào)整過來了。

現(xiàn)在，我也想通了，人生都是苦的，最快樂的時候就是童年。年輕的時候，20到40歲，要被老家伙打壓，等自己老了，又為了要保住自己的位置打壓年輕人，多累啊，沒有多少時間是快樂的。我的目的不是拿奧斯卡獎。

我們家簽了藝人，如果有一天他（她）紅了，想走，那就讓他（她）走吧。我把你捧起來的，我是你的恩人，為什么最后讓你恨我呢？有的演員紅了，跟自己的經(jīng)紀(jì)公司翻臉，又賠錢。

我希望等我老的時候，拿出錢來，扶持新人，讓人家尊重我，而不是等我老了，讓人家說，這老家伙怎么還沒死呀。

《瞭望東方周刊》：你是1978年出生的，現(xiàn)在想這個事情太早了吧？

于正：不，我已經(jīng)明白了，人上去了，一定會下來的，非常努力也只能延緩一點點，我現(xiàn)在就覺得有些90后的東西有點不能理解了，所以我在看，強迫自己看，什么練氣啊，斗法啊，看了，也強迫自己接受了。但總有一天我會被時代淘汰。那些五六十歲還在奮斗的人才悲催，那些適時收山的人才牛，像金庸寫到《鹿鼎記》就再也不寫了，《明報》上市了，就把《明報》賣了，這才是大家。

《瞭望東方周刊》：為什么網(wǎng)上很多人叫你“于媽”？

于正：我不知道啊，如果我知道原因，可能就……你覺得我“娘”嗎？我也一直在想，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