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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州文章

2014-01-01 03:10:20奉榮梅
湖南文學(xué) 2014年12期
關(guān)鍵詞:小舅大舅枕頭

■奉榮梅

短路的家族血脈

那個冬日,送大舅的靈柩回歸他生前選好的地方——那個生養(yǎng)他十四年的叫西嶺小山村。村口的祠堂前,鞭炮、香燭的煙霧仍在裊裊,收割后的稻田里,剛才是一條黃龍在耍舞騰躍,鼓樂喧天,那是我七十歲的父親,特意請來為大舅送行的。家族中的叔伯嬸娘還在念叨大舅一世本分老實和吃苦受罪,同時,也慨嘆大舅喪事的熱鬧。

大舅的靈柩按照風(fēng)水先生的指點,搶在上午十點半前最好的時辰在村子后紅旗嶺的山坡上落土。下山離開時,突然想起包里有相機,于是,拍了幾張山嶺與村莊的照片做紀(jì)念。

村前的小溪,清泠,雜樹如陰。上個世紀(jì)60年代初期,上游崩塌過水庫,發(fā)過大水,外公家的祖屋在大水中沖走了。在離縣城四五十公里路的山窩里,這個叫西嶺的村子,據(jù)說只兩百來年歷史,幾米高的院墻把一兩百戶人家團團圍住。曾外公家與清代大書法家何紹基曾是一個家族,何紹基出生在一百七十多年前的縣城東門外,在家族輩分的排行中只比曾外公高一輩。曾外公家是為了躲避戰(zhàn)亂,從縣城東門外的東門村,逃到這個東鄉(xiāng)山窩里。西嶺的風(fēng)水本是不錯,后靠山,前臨河。有風(fēng)水先生說,村后那個禁山叫紅旗嶺,像面旗子,而相對的是一個鑼鼓嶺,鑼鼓一敲,紅旗嶺就搖,地勢就下沉。以前,山后有座小學(xué),村里學(xué)童在那讀書,成績拔尖,可是一到山外面趕考,就沒一個考中的,一氣之下,族人就把學(xué)校撤散了,都說村子的風(fēng)水全被對面另一個蛇形嶺的山頭擋住了。村前的河水春天一漲,村子就進水,外公的老屋就是在1973年上游倒水庫,被洪水沖走了的。曾經(jīng)雕龍畫棟、高墻大院的老村落,現(xiàn)在只剩下零散幾戶人家,大都搬到對面風(fēng)水更好的蛇形嶺上,都搬亂了。

而在曾外公家族遷徙到山間后的百余年間,正是戰(zhàn)亂最頻繁的日子,留守在東門村的族人,一遇上“走兵”,就舉家躲到本家的東鄉(xiāng)西嶺來了。因為西嶺人傳承了何氏家族世代耕讀的遺風(fēng),讀書人頗多,而山水風(fēng)光旖旎,可以迎風(fēng)弄月、吟詩作對,還可以打牌游樂,作一短暫的菊隱高士。何紹基就曾多次來東鄉(xiāng)西嶺走親戚,一來就寫對聯(lián)相送,有一次,曾給四個家族分別送了一副對聯(lián)和一張《八駿圖》。這些對聯(lián)和書畫有的被日本鬼子搶跑了,有的早些年才被變賣……

大舅沒上幾年學(xué),但在去世的前半個月,每天都趴在桌子上寫字。他住的是過渡房,工廠的舊工房隔成。他家所居住的工廠宿舍及廠區(qū)都被拍賣了,他住了一輩子的簡陋平房,也被拆掉,拆遷補償加上子女的補貼,才夠買一套集資建的新房。新房剛封頂,他還沒能住上。

大舅是在上午曬太陽時,突然倒地而去的,連哼都沒有一聲。當(dāng)大舅媽想起他此前寫的那些字時,才覺得,那應(yīng)該算大舅的遺書了,大舅早就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有數(shù),知道自己在世之日不多。據(jù)說,那些字被大舅寫在一張裁成長條的普通大紅紙上,張貼在床帳的背后,標(biāo)題是《一生史詞》。大舅的靈柩被安放在工廠破舊的大禮堂里,我一直在那里守靈,可惜,無機會一睹原件。出殯期間,大家都在議論那封尚未寫完的“遺書”,覺得沒上過幾年學(xué)的大舅,竟然寫得一手好字,行文條理分明,語言很有文采。

幸而,母親將紅紙上的遺文,請人打印出來,復(fù)印幾分,按照古文排版形式,從右至左豎排,裝訂成冊,以紅紙作封面。看了復(fù)印的遺書內(nèi)容,才得知大舅的一些經(jīng)歷。在《一生史詞》中,大舅從自己的生辰,寫到工作崗位變遷,詳細的經(jīng)歷只寫到1958年,后面的尚未寫完,但是整體框架完整,后面還寫了關(guān)于兄弟姐妹、子女媳婦等一兩句提綱挈領(lǐng)的話,甚至為自己百年歸壽后歸葬故土西嶺,擬定了兩處墓地,繁文交代選擇理由,以及自己隨葬的衣物式樣顏色。

大舅交代,他過世后,上穿拉鏈衫,下穿黃褲,一雙襪子,一雙波鞋,原因是,他一生在縣機械廠、氮肥廠兩家工廠做技術(shù)工人,拉鏈夾克衫是工裝象征,他還曾被送到部隊學(xué)習(xí)修理槍械,有十三個年頭的冬天,為縣武裝部修理各類槍支,黃褲是對自己與軍人交道的紀(jì)念。大舅寫到,他只讀過半年私塾,兩年初小。但是,他的遺文里,不時夾雜著對聯(lián)、詩詞、文言,平仄對仗、用詞都有講究,大概是何氏宗族且耕且讀的遺風(fēng)傳承。在外漂泊六十年,風(fēng)霜雪雨,他只給自己擬定提綱式的兩個字“慚愧”和一句話,大意是一世無遺產(chǎn)留下、全憑子女自立成家。他心疼八十一歲的胞姐:“一世受苦”;他為七十歲的胞妹、我的母親欣慰:“先苦后甜,晚年幸?!保凰麘z惜在農(nóng)村守家的六十四歲胞弟:“一世受苦,子孫發(fā)人”;他為沒給兒子媳婦留家財愧疚:“自立成家”;他為心愛的滿女自豪:“獨立,抓錢手,走遍天涯”……他尚未想好為跟隨自己四十幾年沒過上幾天好日子的妻子和有病不能自理的小兒子擬寫好一句話。

大舅確實一生命苦,他憑借他自己羸弱的身子骨,獨自負債為兩個老人治病送終;在工廠是個多面手,車、銑、鉗、刨,樣樣拿得起放得下,還會木工、油漆,他自己的“老屋”——壽材,也是他自己一斧一刨做成的。在西嶺山腳下生養(yǎng)的姨媽、大舅、小舅和我的母親四兄妹,自小家貧,但卻都生性愛唱歌,大舅再有病痛、工作再辛苦,他那滿口缺牙漏風(fēng)的嘴巴里,常常哼著小調(diào)。我母親說,她自己最艱難的時候,就是一邊干活一邊流淚一邊唱歌。小舅常在田間地頭,扯起一把破舊的二胡。三十六歲就守寡的姨媽,現(xiàn)在八十多歲了還不時有像唱歌一般的笑聲。

站在西嶺村前的溪橋上,眺望村后的起伏的紅旗嶺,身旁長流的綠水,平整的田疇間,一群黑鴨子點綴其間。風(fēng)聲漸起,在山林與沿溪林木間回響,像是山的鳴唱,大地的和聲。我隱約聽到了,大舅、姨媽和母親曾經(jīng)含淚的歌聲合唱,夾雜著小舅的二胡聲,遼遠但又清晰,掠過村子的上空,飄向西嶺的山巔。

我們回城的車,把西嶺拋在了身后,關(guān)于外婆家族的一些過往像車身掠過的樹影山形在眼前浮現(xiàn)一些碎片。聞訊大舅過世時,適逢我忙碌之時,猶豫著是否回八百里外的老家。逢老家一位長者來,他說,娘親舅大,舅舅過老了,也不回去,你這個外甥女沒用……是他的這番話使得我下了決心休假,也是為了了卻自己多年的心愿吧。趕回四百公里外的老家,陪母親落淚,按照老家的習(xí)俗,盡一個外甥女的孝道。八十一歲的姨媽、六十多歲的小舅,以及多年未見的表兄妹們、外甥們,聚攏了來。當(dāng)?shù)跣⒌娜吮夼陧懫饡r,同輩晚輩們披麻戴孝地齊刷刷跪在大舅的靈柩前,我才突然覺得,有些陌生的模糊的何氏家族,此刻是如此地真切具象,如此地具有家族的共同基因。

母親四兄妹,每人生育三個子女,我們表兄妹一代有十二人,其中男丁九人,他們一律地高身材,除了我的兩個兄弟和一個表哥不足一米七五,其他都在一米七八至一米八二間。他們的高鼻梁、有些凹陷的眼睛、粗黑眉毛,沉默少語的性情,輕緩的步履,悲傷的神情,都貼著一個家族的歷史標(biāo)簽,何氏家族的DNA此刻凸顯出來,在每個人的血脈里噴涌。加上同樣高度的表兄的子女,這樣一群高人一頭的孝子賢孫,戴孝的白棉布從頭批掛到腳,長長的白晃晃的一排,陣勢真有些嚇人。陪著八十一歲的老姨媽哭,已經(jīng)完全耳背的她只能不停地哭訴,聽不見我的勸慰。我想,這樣也好,人老失聰,也就聽不到別人的閑話,過得還省心一點。臨別時,我分別給了姨媽和舅舅一點零花錢和禮品。他們嘴里不停地念叨著,我們老了,不中用了,也疼不了你們什么了,總是享著你們的福啊……此時,我的眼睛濕潤。這重重地點擊了我的心穴——我此番回來,就是要了卻心愿的,銜接這么多年來漂泊在外疏離了的血脈至情。

也許,只有人到中年,才突然心生如此強烈的家族歸屬感?求學(xué)工作,筑巢育兒,奔忙打拼二十余年后,才猛然回首,而故鄉(xiāng)零公里處已是物是人非,只有在家族大事這樣的召回中,才能惶惶然聚首,拼裝短路多年的兒時記憶,從白發(fā)皺紋里尋覓從前的故事。

七月半燒包

農(nóng)歷七月十一,提前回老家趕七月半的“秋祭”,因家父于今春病故,道州習(xí)俗要提前三天燒“新包”。一樓客廳里擺放著家人給老父定制的富麗堂皇的冥屋,是樓房庭院結(jié)構(gòu),既有古典元素,也有現(xiàn)代化氣息,門外有正在灑掃的家丁,廳堂有漿洗下廚的傭人,齊備了自動麻將機和所有家電設(shè)備。不過都是一張紙畫的象征,寄托著凡塵里家人的牽念與思念罷。

燒新包的當(dāng)天,家里近親,都會來給新亡人送包。七月十二一早,家里就來了親戚。娘親舅大。鄉(xiāng)下的小舅、小舅娘一早就搭車來了,給最疼愛的他們的小姐夫送新包,挑了一擔(dān),一頭是一只自家養(yǎng)的大公雞,峨冠彩翼,一頭是十幾把自家包的枕頭粽子粑粑,金黃瓷實,手提一頂竹紙冥屋和包封,素紙飄飛。臉和手腳是夏日收割后烙印上近黑色的小舅,卸下?lián)樱s去給住城里的一個病逝的家族兄弟“抬山”,因青壯年都外出打工,鄉(xiāng)下家族來抬靈柩的都是像我六十七歲小舅這樣的老人了。

安家在縣城的病弱大舅,已早兩個年頭在天堂等候與病魔拉鋸多年的妹夫。接著,大舅的兒子大表哥一家來了,照例送來的是竹紙冥屋、紅紙包封和大公雞,不過都是市場上買的。表哥一家一直做點小生意,但不太順,已關(guān)門店,過了七月半后,就要到廣東去謀生。這次來送新包,也算是與家族人聚聚,要到來年清明才能相見。

寡居鄉(xiāng)下的八十多歲姨媽,已不能再經(jīng)受汽車的顛簸,她沒能看上她惟一的妹夫最后一眼,她最后進城是在兩年前她的大弟弟、我的大舅去世時。她的兩個兒子,已近花甲,早抱了孫子外甥,第三批進了門。卸下?lián)永锏墓u、粽子和紙包后,他們只寒暄一兩句,溝壑縱橫的古銅色臉就像一張靜穆的古門,緘默了幾十的嘴緊抿著,只在嘴角不時冒著一綹青煙,如兩尊銅鑄金剛靜默于屋子一角。

父親是獨子,家族近親只有奶奶娘家的兩個外甥,我們的兩個表叔。兩家來的代表都是女眷,表嬸子們帶著孫女來的,她們知道表哥生前愛吃粽子,除了大公雞和紙包,也包了很多枕頭粽子。歲月毫不留情地把她們的鬢發(fā)都染成了雪霜,她們年輕時的能干靈巧,被時光魔手變?yōu)檫t緩老態(tài)和菊花般的慈祥。

來的除了家族血脈親戚外,就是我們?nèi)置玫囊鲇H了。我上午坐朋友的車去鄉(xiāng)下看望婆婆時,婆婆正包好了一大盆羊角粽子,準(zhǔn)備熬煮,她以為是到縣城吃晚飯,所以想趕在中午前用柴火煮熟粽子。因要提前趕到縣城吃中飯,婆婆就提著一包生粽子上車,小叔子從雞籠里挑了一只最大的公雞,起碼有五六斤重,還從地里摘了幾個晚種的西瓜。我見墻角有幾個很大的“洗籽瓜”,多年沒吃了,于是我抱了幾個放在車上。嫂子的娘家母親和兄弟也來了,中午就有了擠擠的兩桌客人。

中午飯后,親戚們陸續(xù)要走了,母親早準(zhǔn)備了面條、水果之類的回禮。客人走了,一樓客廳里,十幾頂竹紙冥屋和一大堆紅紙包封,像堆滿了的“金山銀山”;十幾只公雞發(fā)出此起彼伏的叫聲,陽氣十足,斗志高昂;幾籮筐的枕頭粽子、羊角粽子,散發(fā)著糯米甜膩的濃香,混合著箬竹葉和稻草灰水的清香。

我問母親,什么時候燒包。母親說,吃了夜飯后,天殺黑時再燒,等你父親和我們一起吃飽了肚子,才有力氣帶著我們給他的錢和東西趕路,不能餓著肚子走啊……小舅下午又過來了,因為喝了幾兩高度酒,他的話語多了起來。我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一邊折疊黃草紙錢,一邊把紙錢裝入紅紙包。包里分裝了冥資“人民幣”和外鈔,花花綠綠的,有五百元的“加元”,千元一張的“美元”,還有“百萬英鎊”。小舅說,小姐夫今天成為億萬富翁了,你們還要多裝些零錢,怕那邊大票子太多,找不散??!晚上要燒的紙錢和冥屋要淋上公雞的血,大冥屋也要沾點血,用紅字條寫上姐夫的名字,要防止孤魂野鬼來搶錢搶屋住……

我裝包的正是小舅送來的,每個包封有一本雜志大小,上面以毛筆寫著要祭奠的逝者的姓名。這些包封是小舅自己寫的,意外的是,除了我父親的名字,還有我家先后逝去人的名字:我的爺爺、奶奶、繼爺爺,還有我那二十五歲早殤的妹妹的名字!突然,一種熱流在血脈里涌動,像打通了任督二脈一樣,家族四代的血親,就是這樣以斷續(xù)的形式在延續(xù),就像省略號一樣,一個個孤單的小點,單獨看來,似乎斷流了,而將幾十年幾代人、幾百年數(shù)十代人聯(lián)系起來看,就是一個延續(xù)和傳承,無窮無盡。奶奶去世時,我還沒出生,爺爺去世時我還只有一歲,繼爺爺去世時我也只有四歲,不諳事,只有十六年前妹妹去世時,我有撕心裂肺的手足之痛,但是從沒在“鬼節(jié)”給他們燒過包,就沒有這種時空穿越、天地相接的共通感。

晚餐之時,舉家合飲前,先在父親的遺像神龕前供奉燒酒肉食,再一家大小輪流燃紙錢、叩拜、敬三炷香。照片上的父親,一如既往地微笑著,和藹的模樣,望著我們一家三代的舉杯,如生前一樣高興、滿足。餐后已是暮色四合,一家老小不約而同地抬竹紙冥屋到大門口。小舅協(xié)同母親指揮掌控著燒包的程序。我們先在門口鋪上一層干稻草,第二層是父親出殯時漏掉的幾件衣物,然后,才把自家訂做的最高大的冥屋擺在正中間。小舅要我找來四塊磚頭墊在紙屋的四個角落,說,就像下屋基一樣,才穩(wěn),把寫有父親名字的冥資包封塞放在靈屋的各個房間里,再把親戚家送的竹箱紙包圍放在四周。最后一道程序是用石灰把一堆冥物畫一個大圈,小舅說,圈要畫大些寬些,冥屋占的地盤才大些。弟弟按照小舅的要求,還找來幾根長竹竿木棍,最長的用來支撐兩層樓的冥屋,以防傾倒,短的分發(fā)大家。開始點火了,我們每人拿一根竹棍,圍繞火堆轉(zhuǎn)圈,一邊敲打地面,一面驅(qū)趕孤魂野鬼。

紙包不住火,火焰一下就舔舐了冥屋,沖天而起,舔得人往外跑。頃刻,冥屋就在火焰中坍塌,火中不時傳來竹節(jié)劈啪的爆裂聲,竹棍敲擊的聲音更激越……冥屋和冥錢很快化成灰燼,厚重的衣物還在冒煙,弟弟用長竹竿去挑動火堆,小舅制止說,不要挑,會把冥屋和紙錢挑壞角的……有路人見了也制止說,不要挑動,讓火堆自然燒完。母親囔囔地說,那件毛線衣是我去年新織的,好重,起碼用了兩斤多毛線,你爹怕冷,我就織厚些,一邊織一邊又加買了好幾次毛線,他還沒穿幾次呢……母親的聲音蒼老低緩,好像在和父親對話一般,叮囑著生前從不會照顧自己的老伴,要知寒知冷?;鸸庵?,風(fēng)卷著煙灰,帶著余火,旋轉(zhuǎn)著,飄升著,像是冥火忽閃。弟弟點燃了一掛鞭炮。忽地,我覺得,在劈啪的鞭炮炸響聲里,在飄升的紙錢灰燼里,父親就這樣乘著遺留的青煙滿載著走了!而父親這次回家團聚的模樣,該是照片上尚健康的樣子,還是病重時的骨瘦如柴呢?他如何背得動這么多的冥資和衣物?在火堆上空旋轉(zhuǎn)徘徊的灰燼,如同父親孤單落寞依戀不舍離開的模樣。雖然,在天堂里,他老人家并不寂寞,有他的父母、繼父、小女、哥哥等親人作伴,但紅塵中還有這么一大家讓他牽掛不舍??!

兩天后,七月十四夜,按照民間的說法,我仙逝的爺爺、奶奶祖輩和早夭的小妹也會“回家”,領(lǐng)取親人們祭燒的“包封”。而身不由己的我,已是北去八百里之遙的他鄉(xiāng)了。不能再親手在家門口給他們燒包,我只能在客居的寓所,燃三柱香,焚一刀紙錢,敬一杯酒,遙祭我家族血脈中的省略號“……”中一脈相承的祖輩親人。

第一次見識老家家族祭祀合飲之風(fēng)俗,一套完整的程序,繁瑣而莊嚴,是心靈的一種厘清,是親情的一番追懷,也是親情的粘合劑、潤滑劑。在這“秋祭”里,逝去親人的過往點滴重新回放,他們代表的一個圓點,有家族獨有的基因密碼,有屬于他們也屬于一個家族的連載故事……

一枕黃粱

十?dāng)?shù)年前一個冬天,一粒完整的古稻殼在道州的玉蟾巖破土而出,改寫了世界水稻文明歷史。這一個世界上最早的人工栽培稻標(biāo)本,標(biāo)志著一萬年前我們的遠祖便栽培出谷粒金黃的水稻。在這個傳統(tǒng)水稻王國,家家戶戶除了種植水稻,也都會留幾分田種糯米,打幾擔(dān)糯米釀酒、包粑粑,于是,點心吃食幾乎都與稻子有關(guān),在過年時節(jié),粑粑是道州人餐桌上的重要點心:打粑粑、粽子粑粑、餡心粑粑、艾子粑粑、鳥仔粑粑、湯圓粑粑……而打粑粑、粽子粑粑,在清明、端午、中秋、春節(jié)等節(jié)慶的點心中擔(dān)當(dāng)了重要使命。

“二十八,包(舂)粑粑……”打粑粑,過年時節(jié)不可少。外婆家在縣城東北鄉(xiāng)丘陵地帶,每年的正月,舅舅姨媽到縣城里的我家拜年,最愛提一籃子打粑粑。粑粑大的有菜碗大,小的飯碗大,雪白細膩,還有一種帶點微黃,叫堿水粑粑,只口杯大,是加入了一點稻草灰水,有堿性。逢訂親、嫁女、娶媳婦、過大生日、起新房進火,叔伯姑姑舅舅姨媽們等上親,就會挑一副擔(dān)子,里面主要的賀禮就是打粑粑。這副擔(dān)子的情誼沉甸甸的,積淀了至親們至誠的禮數(shù):主婦們篩選上好的糯米,浸泡,蒸熟,男人們用結(jié)實的雜木槌子,拌合著“嗨、嗨”的號子,在石臼里千搗萬捶,使得糯米稠粘得像一匹白緞在木槌子和石臼間堅韌纏綿,主婦便用她們的巧手,掐一團柔軟有勁道的糯米團,按成薄圓狀,攤曬在竹簸箕里,白白圓圓的打粑粑就成了。有的還在粑粑的圓心點上一點大紅,就像美人痣一樣,添了喜氣與嫵媚。

打粑粑用水缸泡了,隔天換清水,可以存放幾個月。撈一兩個大粑粑出來,以茶油文火煎得焦黃,撒幾把紅糖或是芝麻花生糖,幾雙筷子把粑粑扯得又長又綿的,糯香糖香早把嘴饞的小奶崽逗引得流口水了。配上幾碟子酸咸(壇子里的泡菜),酸稚姜、雪蘿卜、豆角、辣椒,是早餐、牙生(下午茶)待客的上好吃食。夜晚,堂屋中間一架炭盆,燒得紅紅的炭火,煨著把缸里的紅糖姜茶,大人陪著客人天南地北地講古寓。小奶崽撈一個打粑粑,擦干水分,平放在火鉗,就著炭火烘烤,小奶崽的笑靨隨著糍粑的漸漸變黃也笑成了一朵芙蓉花,把打粑粑疊成半月,將芝麻花生糖包在中間做餡心,咬上一口燙了嘴,一邊哈著氣還是忍不住再咬一口……

江南人,一般都是端午才吃粽子,而在道州,一年有幾個節(jié)慶粽子都會隆重出場,除了端午,清明、中秋,都要包粽子。

道州粽子粑粑很特別,除了普通的羊角粽子,還有鮮見的枕頭粽子——長圓狀,如同一根長條圓形枕頭,其獨特形狀和重量完全可以申報粽子的吉尼斯紀(jì)錄。枕頭粑粑和羊角粽采用的原料一樣,都是糯米、竹葉、稻草灰水,只是耗費的原料、包裹的方式和蒸煮的時間長短不一樣。包扎枕頭粽子要挑選長而闊的上等竹葉、筍殼,浸泡得恰到好處的糯米,松緊適度地填充在竹葉筍殼里,大概需要兩斤左右,包扎成只把長、兩三寸直徑的圓柱后,形同枕頭。舊時熬煮枕頭粽子,用樹兜慢火熬煮,糯米的清香招徠了全村的孩童,但是,枕頭粽子要熬煮一夜才能煮透的,孩子們終是抵擋不住瞌睡蟲的侵襲,做起了“一枕黃粱夢”。民間也有說法,小孩若把枕頭粽子當(dāng)著枕頭睡上一夜,能夠祛病強身,出入平安。于是,在第二天,家里熬制了枕頭粽子的孩童,背上多了一根用麻繩系好的特制小枕頭粽子,神氣活現(xiàn)地到處顯擺。

舊時,清明節(jié)的枕頭粽子,只有男孩子才有資格得到。清明那天,宗祠祭飲“吃清明”,能入宗祠的只能是男人,祭祀完畢,族中每個男子都可分得一根枕頭粽子,預(yù)示多子多福,宗族后代發(fā)人。每年的吃清明,只有家族中新添男丁的門戶才能輪流做東,掛掃完畢,族人在其堂屋里喝米酒、吃粽子、劃拳猜枚,主家樂得忙上忙下,滿是喜氣地抱著孫子敬酒敬肉,討來滿堂的祝福,還討得年尾大年三十,族人將要給新生兒封的紅包。

今年清明節(jié),家人回去祭掃,捎來好幾根枕頭粽子。我分送幾位友人分享,面對一根“巨無霸”,受者皆驚異不已,不知從何入口。我便一一培訓(xùn)吃法:以白色絲線或是縫衣線,割成小圈,直接可吃,或者蒸熟、油煎、油炸,金燦燦,香噴噴;枕頭粽子加以稻草灰堿水和茶油熬煮的時間長,很瓷實,有韌勁,若吃不完,在太陽下晾曬干,可放上幾個月,吃時以水煮軟,一樣清香糯軟。

看見黃橙橙的枕頭粽子,我不由地想起“一枕黃粱”的典故來。“一枕黃粱”,是指煮熟一鍋小米飯的工夫做了一場好夢,原比喻人生虛幻,后比喻不能實現(xiàn)的夢想。典故出自唐·李泌《枕中記》:“盧生欠伸而寤,見方偃于邸中,顧呂翁在旁,主人蒸黃梁尚未熟,觸類如故,蹶然而興曰:豈其夢寐耶?”在唐玄宗開元年間,有一位落魄書生叫盧生,在河北邯鄲縣遇到一位仙人。仙人送給他一個枕頭,并說這是個可以實現(xiàn)愿望的枕頭。盧生很高興地睡在枕頭上。果然,睡夢中,他科舉及第,官運亨通,做了大官,還擁有富貴榮華,美妻嬌妾。但不久,他受到奸人陷害,鋃鐺入《枕中記》獄,在朋友的努力奔走下才得以昭雪。最后,他在享盡榮華富貴之后離世……當(dāng)盧生醒時,他發(fā)現(xiàn)那位仙人還在煮黃粱。他頓悟,人生如夢,轉(zhuǎn)眼就是百年,也就看穿了富貴榮華。

也許,枕著枕頭粽子的孩童,也曾做過類似《枕中記》中的盧生的黃粱美夢,不過,不會是科舉及第官運亨通之類的美夢,也不會有人生如夢的醍醐灌頂般頓悟,應(yīng)該只是他有限的見識里關(guān)于吃食的夢想,在美夢中大快朵頤。

有人說,孩子小時候能有美食的記憶是幸福的,他將會珍愛生活、會生活。在一切物質(zhì)都憑票供應(yīng)的我們的童年時代,任何一種吃食自然都成了美好的記憶。我們的味蕾有記憶,我們胃也有記憶。絞成薄餅樣的枕頭粽子,圓圓的,金黃的,宛如一輪金色的月亮;在炭火旁烘烤得金黃的打粑粑,似一個大大的太陽;包裹著芝麻花生餡的餡心粑粑,泛著油亮的白光,恰同天上的滿月……于是,一個個圓滿的粑粑,裝飾了孩童曾經(jīng)的夢境,一個個金黃的、潔白的月亮給孩童吃食匱乏的記憶增添了一抹色彩。

浪漫的魚

兒子小時,每晚入睡前,都有一個固定節(jié)目,要給他講故事催眠,早已疲憊不堪的我,很多時候是照本宣科地念。有一次,念了這樣一個故事:有一條小鯉魚,常聽鯉魚奶奶說,在河的下游有一個很高大的龍門,它們鯉魚家族的世世代代都以能躍過這龍門為理想,因為跳過去了便會享有不盡的富貴和幸福。故事的結(jié)尾,大概是,小鯉魚的前輩們很多為之奮斗一生,都未能實現(xiàn)愿望跳過龍門,就沒能享用一生的幸福,后來,成年了的小鯉魚,比它的祖輩們更勇敢,也更富有跳高天才,雖然也有一樣失敗、受挫的累敗累戰(zhàn)的過程,也曾擦傷、摔成重傷、骨折內(nèi)傷,但憑它最后漂亮的一個鯉魚打挺一個背躍式姿勢,打破了鯉魚家族的“世界紀(jì)錄”,躍過了龍門。而已經(jīng)聽我念了幾次這個故事的雛兒,在將睡未睡的迷蒙狀態(tài)下,還能咕嚨地糾正我說,不對,最后,小鯉魚是從它的媽媽的背上,彈跳過去的……

先哲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魚應(yīng)該屬于智者,一輩子就生活在水中,無論大海、大江、大湖、小溝渠、石罅間,都是它們自由自在的生活空間,它們也還應(yīng)該有些浪漫的想法,做些我們岸上的人,不可知的浪漫、離奇的事情。

我不屬于智者類,只能算是仁者了。我害怕水,雖然自小生活的古老的道州縣城,就被湘江的上游瀟水河和濂溪河環(huán)抱著。那河水,絕對是環(huán)保,清泠還浸染了一種青綠,像從五嶺之一的都龐嶺原始次森林中流瀉而出的葉綠素,在那水里泡著,絕對地美容亮膚。

濂溪河狹窄的河面,在縣城相距不到兩里地,也有三座“龍門”,這“龍門”就與這個地方的另一個更有名的大人物分不開了。溪水的源頭,來自大理學(xué)家的故里,十幾里遠的樓田,這是一條有著近千年文脈的古老溪水,曾經(jīng)被周敦頤無論在吳越、蜀地、嶺南為官魂牽夢繞過,就是晚年歸隱廬山,為解鄉(xiāng)愁,他也把門前清溪命名濂溪,筑濂溪書堂于山麓?!拔岬滥蟻?,無非濂溪一脈”。那一脈清流,也曾是多少先哲、文人的夢里流淌和崇敬著藍墨水的上游。濂溪在古城西門外與瀟水匯合處,宋代就建有石橋西關(guān)橋,想必,濂溪先生也曾在上面躑躅,賞二水合流,作詩話文章。周敦頤,于1032年,十五歲時,隨母到京都投奔舅父龍圖學(xué)士,是沿濂溪而行,在瀟水城門西,這石橋邊,揖別送行的族人。三十六年后,治平四年春(1068),他在改官通判永州的第四年,攜二子周壽、周燾回鄉(xiāng)省親掃墓時,也是沿著這條河回來的,三月六日,與鄉(xiāng)人四友同游城南三公里的上關(guān)鐘山石瀟水邊的含暉洞,題寫“山水含清暉”,刻石其陰。如今,在近西關(guān)橋二十米寬的混泥土橋面的下,仍可見石頭砌的橋臺、橋礅、拱圈、水頭石,滿是青苔,三個石拱下,水草瘋長。溯源而上不足兩里地,是濂溪橋,它的歷史剛四十年,片石混泥土結(jié)構(gòu)。而兩座橋中間的拱橋,就純粹是縣人近年的作品,名“愛蓮橋”。

瀟水下游,一臥古老浮橋,幾十只木船,無數(shù)次地更迭組合,木梁、木扳和粗鐵鏈?zhǔn)撬慕罟羌沽?,使它?jīng)受了南宋以來近八百年的風(fēng)雨滄桑,它曾默默地注視過,無數(shù)的童生、秀才,從這里匆匆地進城趕考,去奔赴他們夢想的“龍門”,其中就有自幼好學(xué)、精通詩書的吳必達,南宋嘉定三年(1210)以詩文進士,淳祜元年(1241)大魁天下,中特科狀元。在城墻北端兩三里地的東門村,清嘉慶十年(1805),何凌漢殿試一甲三名中探花,道光十五年(1836),何紹基鄉(xiāng)試第一、次年中進士,何氏父子也是在那座古浮橋邊,登上官船下瀟湘的。

瀟水上游,還有一虹現(xiàn)代的鋼筋水泥大橋瀟水大橋,是20世紀(jì)70年代初期的產(chǎn)物,四個十幾米高的橋拱,支撐了一縣里人“跳龍門”的憧憬。中間曾還有座上關(guān)鐵索橋,只有短暫的壽命,搖搖晃晃的綱索,難以承載生命之重,只留下兩個高聳的橋耳,留下“廊橋遺夢”般發(fā)生故事的背景。這條河也曾將貶謫而來的唐代文學(xué)家元結(jié)、宋代剛正不阿的宰相寇準(zhǔn)溯流送來,黯然的心思散滿了一條河流,而上岸之后,這條河又是他們寄予朝廷希望的通道,哪天官船忽然傳來天子的詔書,招他們“登龍門”而去。

這些歷史,現(xiàn)代的人們,很少有熟知的。瀟水、濂溪這兩條曾經(jīng)是重要水路的黃金通道,因為連接永州和廣西全州的公路拉通,在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就再也不是縣里人求學(xué)經(jīng)商的紐帶了,帆影漸稀。只有夏日,兩條河流才有喧囂和生機。古城的男人們,老老少少,結(jié)集河邊,在這幾座“龍門”上,表演著鯉魚跳龍門的故事。而表演的鮮見“鯉魚精”,那時,誰家女崽敢在“龍門”邊“赤膊上陣”呢——當(dāng)時尚無三點式的泳裝,即使在電影紀(jì)錄片上見過,有也沒人敢穿。穿了無袖的短衣半截短褲出場的女崽,就會如現(xiàn)今的時裝表演一樣被看成“狐貍精”“鯉魚精”。我只能羨慕地眼看著我的父親帶著哥哥弟弟神氣活現(xiàn)地扛著汽車輪胎做的“救生圈”,我還打心里羨慕那些“鯉魚精”。我沒有勇氣去河邊學(xué)游泳的原因,除了這以外,還害怕老人說的,河里有“水猴子”“水浸鬼”,一身毛絨絨的長黃毛,潛在水底愛扯人的腿,纏住人的脖子吸干人的血。我聽了毛骨悚然。

文脈也在那個年代斷流了十幾年。小城人夢想躍龍門的,只有一個方式,就是能被游泳教練看中。古城墻西門邊有個縣辦業(yè)余體校,有縣里唯一的標(biāo)準(zhǔn)游泳池。那游泳池在我們的眼中是那么地氣派,當(dāng)時看上去還很威武的高高的看臺,穿了泳裝進進出出更衣室一身油亮黧黑有派頭的運動員,都是那么讓人艷羨。特別是其中有好些個“鯉魚精”,她們可以自如地在標(biāo)準(zhǔn)游泳池里,穿了三點式泳裝撲騰。這個游泳池里,據(jù)說有過不少的輝煌,有跳龍門跳過了湘江、長江、黃河、還漂洋過海的,游出了全省冠軍、全國冠軍、亞洲冠軍,縣志還記載了有好幾個在省里做游泳教練的。這也是當(dāng)時除參軍外,唯一的出路,雖不像現(xiàn)在的追星那么讓人癡迷,但在運動員訓(xùn)練的時候,泳池旁的人氣絕對很旺。

我的弟弟,一個在水里可翻得了天的“水猴子”,當(dāng)時也被母親領(lǐng)到了游泳池邊,讓教練看看有不有“跳龍門”的機會。其實,母親并沒像別的父母那樣對弟弟寄托得個什么冠軍的希望,只是害怕這個經(jīng)常偷偷溜下河的“水猴子”真的會被“水猴子”拖住出現(xiàn)不測,年年夏季都有小孩在瀟水河里淹死的消息。母親只是希望威嚴的教練能將弟弟嚴加管束,少些擔(dān)心。可那天弟弟回來時挺得意地對我描述,教練只捏捏他的小腿脖子肌肉,看看他的手腳長短,就說他沒有培養(yǎng)前途,沒收他。

到70年代末期,我剛小學(xué)畢業(yè)時,跳龍門的新途徑又來了,高考恢復(fù)兩年了,停止辦學(xué)了十年的縣一中也開始恢復(fù)招生考試。我是我家所在的那條老街上唯一考上這所老牌重點中學(xué)的,在街坊的眼里,我是最有希望跳過“龍門”考起大學(xué)的。學(xué)校比鄰的是縣業(yè)余體校,擁有縣城唯一的一百米標(biāo)準(zhǔn)游泳池。隔墻可眺望到泳池里浪花。使得我對游泳更加關(guān)注的,是因為我所在年級和班上有好幾個是體校游泳運動員,特別是有三個“鯉魚精”。她們可以在教室與游泳池間自由來去,穿了三點式泳裝在泳池邊做各種準(zhǔn)備活動的姿勢,還是在水里劃拉出高高水花的模樣,都讓我看得艷羨。

高中的班主任是從大城市來的女老師,雖然大學(xué)畢業(yè)到這個小縣城支邊已快二十年了,能夠說得一口地道的本地方言,但還是很開明的,常與學(xué)生們打成一片。她住的那間平房的簡陋家門口,每天早晨都有一道風(fēng)景,煤爐上的大肚炊壺冒著熱氣,是她一大早就燒了開水,窗臺上排了一溜的各色口杯,打好了雞蛋,像茶館一樣,老師提著開水按順序倒下去,沖起了雞蛋花,下了早自習(xí)的學(xué)生,魚貫而來,喝著他們的高考唯一補品。有一天,在一次考試過后,開明的老師,在教室里宣布,要帶女生去放松一下神經(jīng)——竟然是到瀟水河里游泳。

女生很興奮,也有些害羞。但終究還都是齊整地去了。地點是城墻東門外,何紹基故居對河的東洲山。盛夏,水很淺,河底的鵝卵石和水草歷歷可見。忸怩的十幾個女生,一到了水里,就放松了,圍著老師放肆地打開了水戰(zhàn),做了兩個小時浪漫的魚兒。雖然這些美人魚們會水的寥寥,但那種浪漫勁兒,把整條河流,都攪動起來了,水鳥、魚鷹撲棱著。鬧夠了,就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草席、塑料布拿出來,做成臨時“換衣間”,把我們的泳裝——就是尋常的短衣褲,換下來。還采了些花兒果子,簇擁著我們崇拜的女老師像凱旋而歸的勇士。

我說我不屬于智者,還在于我雖然在河水里浸泡過不少的時日,但終究沒能享受到魚兒在水里的那種快樂,還狠狠地嗆了幾口水。在磨刀霍霍考大學(xué)的前夕,我的志愿是分別想跳過這些“龍門”:過湘江、越長江、跨黃河。可是,我跳了兩次才跳過去,還傷了筋動了骨留下了“終身殘疾”,只躍過了瀟水,到了湘江,修養(yǎng)生息幾年后,再次來到了長江岸邊。當(dāng)然,也算終于做了一回“鯉魚精”。

莊子對學(xué)生惠子說,我覺得水中的魚兒很快樂?;葑诱f,您咋能知道水中的魚兒很快樂了?莊子反問道,您又不是我,咋會知道我不能知道魚兒的快樂了?當(dāng)然,那時候,我還沒讀過莊子的這句話,但是,我也和莊子一樣,一直認為水中的魚是很快樂的,而且,覺得還很浪漫,有著比我們岸上的人更豐富的想象。也許,浪漫的魚兒們,它們心中的“龍門”比鯉魚奶奶的故事里更要美妙,是魚兒們無法想象的“魚間天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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