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袖T恤衫、短褲、涼鞋，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5月16日在北京復興門外大街的一座寫字樓里見到曾勛時，他就是這樣一副打扮。今年27歲的他是一位出版社編輯，和人初次打交道，都稱對方為“老師”。正是這樣一個謙和的人，卻因言論而陷入一場官司之中。2012年7月，曾勛的新作《孔慶東現(xiàn)象批判》一書出版，2013年3月孔慶東提起訴訟，認為該書侵犯了他的名譽權(quán)，要求曾勛和出版社道歉、賠償精神損失費50萬元，如今官司正在膠著之中。

曾勛告訴記者，通過這本書，他表面批判的是孔慶東，實際上批判的是孔慶東所代表的一批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是社會中最敏感的群體，他們的前瞻性無疑是社會動車的額外制動裝置。一旦知識分子喪失風骨，開始胡言亂語，‘追尾’事故率將隨之上升。如今，孔慶東式的暴力語言、暴力思維泛濫，知識分子與暴力親密無間，一定是社會的某個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了病變?！?/p>

不談歷史和政治，他還是很可愛的

2011年11月，孔慶東辱罵媒體記者一事轟動一時，曾勛也關注了該事件。“一個掌握了一定話語權(quán)的知識分子在公共場合發(fā)表這樣不理智的言論，有點過分。本來我一直想寫一本關于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書，孔慶東的言行有典型性，就以他為切入點，順便將我這幾年對社會文化的看法做了個歸納。”

曾勛在向記者追溯寫作源頭時，把時間拉回到了20世紀90年代初?！澳莻€時候，以余杰、摩羅、孔慶東為首的新生代寫手，與以錢理群、朱學勤、秦暉、徐友漁等為代表的學者，成為閱讀榜的佼佼者。他們的文字有種沖破云層、大聲吶喊的酣暢淋漓感。出版人賀雄飛主編的‘黑馬文叢’就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我曾在枕頭邊放著一套，通宵看他們的書，仿佛找到了知己。”

從什么時候開始讀孔慶東的書，曾勛早已不記得。但有一點毫無疑問，他曾是孔慶東的“粉絲”，“他的每本書我都看”。“最初主要看他的散文和雜文，比如《空山瘋語》、《黑色的孤獨》，特別是回憶北大生活的，很有趣。他的一些學術性著作，我感覺沒什么頭緒，有一些水分，不喜歡看。不談歷史和政治的時候，他還是很可愛的。”

但漸漸地，曾勛發(fā)現(xiàn)孔慶東變了?！?009年出版的《1921誰主沉浮》一書中，孔慶東的崇暴思維已露出端倪。即使是文學專著，他也不忘盡情謳歌暴力革命，認為‘許多人覺得政治不干凈、革命有血腥，于是便竭力回避這種看法，竭力把藝術裝扮成偎依在懷里的長毛獅子狗’。2011年底出版的《國文國史三十年》將他的‘文學革命’推向了高潮。這本書基本算是錢理群等人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的山寨版。孔慶東不具備錢理群、溫儒敏等人理性、嚴密的學術規(guī)范，更沒有心思待在書房里認真搞學術研究，只能以‘痞氣’、‘無法無天’的博客式話語為賣點，博得外界關注?！?/p>

說著，曾勛把目光從記者身上移開，停頓了幾秒鐘?！耙恍┲R分子的變化讓我這樣一個后來者很迷惑，我不明白為什么孔慶東總把‘漢奸’掛在嘴邊。另外，還有很多在上個世紀90年代活躍過的知識分子，有的從政，有的經(jīng)商，不再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知識分子的變化其實有著典型的時代特色，孔慶東不過表現(xiàn)得更為激烈，更引人注目。我想說的這種所謂的‘孔慶東現(xiàn)象’，就是知識分子從‘年輕’到‘衰老’的過程。”

在寫《孔慶東現(xiàn)象批判》時，曾勛給孔慶東發(fā)過一封郵件，說明了寫作的初始目的，“不是想侵犯其名譽權(quán)，對事不對人，并表示了對他本人的尊重”。據(jù)曾勛稱，孔慶東助理的回信“態(tài)度強硬”?！昂髞碛杏浾咴敢鉅烤€讓我跟他見見面，但這件事一直沒有進展，最后不了了之?！?/p>

書的出版招來“挺孔”之人的反對甚至謾罵，對此，曾勛說：“我不站在‘挺孔’或‘反孔’的任何一邊，只是作為一個公民對某些人或事發(fā)表看法。”

但被孔慶東起訴，還是曾勛沒有料到的。5月14日，曾勛到法院做了最后一次交換證據(jù)，孔慶東本人沒有到場，15天之內(nèi)法院就會開庭正式審理。就在此前4天，5月10日，孔慶東在另一場官司中敗訴。2012年5月，中國勞動關系學院法律系學生關凱元批評孔慶東的一首詩不合格律，遭到孔慶東的侮辱和謾罵，因而起訴了孔慶東。

對于關凱元一審勝訴，曾勛“挺欣慰，但并不覺得高興”，“少年時的精神偶像已經(jīng)接二連三地離我遠去?！?/p>

倒立會看到完全不同的世界

1986年，曾勛出生于四川內(nèi)江的一個工人家庭，父親是一座破舊磚廠的廠長。曾勛兒時的理想是將來當一名警察，“理由很簡單，警察抓壞人，父親的一個朋友就是警察”。父母支持他的理想，給他買了一套仿制的警察制服。

讀小學時，曾勛感覺到自己似乎有發(fā)泄不完的精力，簡直成了學校里鬧事的急先鋒。老師一度很擔憂他會走上歧路，結(jié)果他真的走上了“歧路”——練就了雙手倒立行走。對于倒立，曾勛有一個很哲學的解讀：“倒立首先是身體上的革命，接著是視角上的反轉(zhuǎn)，之后會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p>

隨著慢慢成長，曾勛當警察的理想破滅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香港或美國電影里的警察一般都會死。曾勛從小愛看電影，曾給自己硬性規(guī)定每天至少看一部電影，現(xiàn)在每周也要看兩三部。

初三時，曾勛第一次發(fā)表文章，在內(nèi)江當?shù)氐囊环輬蠹埳?。那是一篇游記，寫的是一座山里的樹很茂盛，最后看到湖里多了一絲云，這絲云就是塑料袋。在中國礦業(yè)大學中文系讀大三期間，曾勛出版了第一本書《紫土筆記》。這是一本文集，名字源于四川很多地方的土壤呈紫色。2012年出版的《思想是我的鹽》是他的成名作，在多所高校流傳。書中有對現(xiàn)當代文化界名人的評說，有對社會熱點事件的解讀，有對電影、電影人物的評價，也有關于鄉(xiāng)土的懷念與追憶。“對我個人來說，思考是很重要的，無論是在生活上，還是在學習上，就像鹽一樣在我們的生活中不可或缺，它不僅僅是一種調(diào)味品?！?/p>

賀雄飛在這本書的序言中寫道：“看到了曾勛的文章，讓我不由得想起了當年的‘北大怪才’余杰。這不僅由于曾勛也是余杰的四川老鄉(xiāng)，而且外表和說話風格也有幾分酷似，甚至也像余杰一樣有點‘口吃’。正如余杰所說，凡是口吃的人都是大腦轉(zhuǎn)動太快、而表達速度跟不上思想速度的人。我對曾勛的印象也是如此，盡管我們只見過兩三次面……我和曾勛的第三次見面，是我邀請他拜訪于建嶸。他一整天幾乎沒說幾句話，但回去后很快就寫了一篇非常有分量的文章，充分地體現(xiàn)了他思想的豐富性與復雜性，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因為在1980年后出生的年輕一代作家中，有思想水準的人確實不多，大多數(shù)人是為商業(yè)化而寫作?！?/p>

公眾人物更應該理性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你認為出現(xiàn)所謂的“孔慶東現(xiàn)象”，是什么原因？

曾勛：這跟市場化之后知識分子的定位有關。但是要看到，還是有很多人也不像孔慶東這樣，他們還在為他們的理想努力。至于孔慶東，我覺得他的表演成分太濃了，身上有些娛樂成分，這是一個公共知識分子的變異。有時候，他為了利益可能會放棄一些東西。但是，要說他內(nèi)心真實想法的話，可能又會跟他在公眾面前的表現(xiàn)不一樣。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你之前也批判過一些名人，如批判王蒙思想乏力、李敖文字粗糙，為什么要批判這么多名人？

曾勛：也不是專門批判名人。名人公共性比較強，如果是批評一個大家都不知道的人，可能就沒什么意義，寫出來的文章在影響和傳播上也會非常有限。我寫作的底線是對事不對人，不會對一個人進行人格上的攻擊、名譽上的侮辱。其實有時候也沒有明確的對錯之分。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你在批評孔慶東崇尚暴力的時候，其實也不乏激憤的語言，你覺得你是個憤青嗎？

曾勛：看怎么定義這個詞。我覺得自己算是個理智的憤青。如果憤青是指那種遇到什么事都會憤怒的人，我覺得我不是這種人，但對社會上一些不公的事情，我還是會發(fā)表言論的。

創(chuàng)作者在寫作時肯定會帶有主觀情緒，就像韓愈講“不平則鳴”。寫到這個地方，有了感情，不會一下就壓下去。只要不對批判對象做人身攻擊，每個人都有權(quán)利表達自己的觀點。我也在時時自我批判。寫作是一個自我更新的過程，今年看去年寫的文字，我會發(fā)現(xiàn)有很多缺陷、不足，并把自己想到的記下來。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你是伴隨網(wǎng)絡時代成長起來的，孔慶東的許多過激言論也是通過網(wǎng)絡發(fā)表，你有沒有覺得網(wǎng)絡時代，言論過激正成為一種常態(tài)？而這并不是一個好現(xiàn)象。

曾勛：美國學者拉賽爾·雅各比曾對網(wǎng)絡時代公共知識分子的轉(zhuǎn)變做過評論。他認為，網(wǎng)絡時代思想的壁壘減少了，很多草根可以進入，并討論一些公共話題，所以我們應該先看到網(wǎng)絡時代的優(yōu)點。每一種新媒體的興起，都是積極的意義多一點，但也會伴隨一些低俗的東西出現(xiàn)，這是不可避免的。

在網(wǎng)絡上，每個人都可能成為一個自媒體，網(wǎng)絡就是個社會。而作為一個比較有影響的公眾人物，無論是在紙面上還是網(wǎng)絡上，都應該有一種責任感，應該理性一點。一味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只會演化出一場場鬧劇。

編輯|李雪 美編|黃浩 圖編|傅聰

編審|張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