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1949年生人。1歲時,母親死于產后熱。弟弟也于幾天后夭折。
她有父親,只是父親另外還有家,有妻子,以及6個孩子。自她的母親死后,父親除了每月給5塊錢外,幾乎不通音信。
她還有個哥哥,同父同母,年長2歲。
她和哥哥依靠外婆生活。外婆丈夫早亡,唯一的女兒死后,留給她一雙孤兒。
外婆裁衣縫紉為生,有祖屋一棟,一半自用,一半出租補貼家用。世事艱難,外婆只得把女孩送到遠房親戚家,名為寄養(yǎng),實為下女。親戚是開私人診所的,正應了魯迅的話,越有錢越摳門,她因為偷吃了一個醬鴨頭而被暴打,左手小拇指骨折,從此一生不得伸展。那個鴨頭,已在櫥柜里放了幾天,沒人想去吃它。
幾年之后,因為政策不允許,她重新回到自己家。外婆年紀更大了,父親給的生活費漲到了8塊。一年到頭,舉家食粥。隔幾天,外婆會在灶上蒸一碗干飯,那是給哥哥的。她不嫉妒。哥哥是男的,理應吃好的。
她和哥哥極好,是窮苦人家相依為命的那種好。哥哥喜歡背著她飛跑,她在背上歡快地躥著,終有一天,躥得太高,一下子從哥哥頭頂翻了出去,一頭砸在石板路上。腦門砸破了,血流下來,兩個孩子驚慌失措,偷偷溜進家門。哥哥從門背后撈了一把經(jīng)年的蜘蛛網(wǎng),抹在妹妹的傷口上。外婆說過,這個可以療傷。額頭的傷疤留了一輩子。
后來她上學了。蹉跎那么些年,她的年齡比同學大了好多,她卑微地沉默著,習慣于待在教室一隅,成績平平。她在與不在,似乎于這個班沒有絲毫影響。再后來,初中畢業(yè)上山下鄉(xiāng)。外婆說,挺好,不怕沒飯吃,回家一趟,還能帶點柴火。
在鄉(xiāng)下種了幾年地,她招工回城,進了一家玻璃廠。玻璃廠做臺燈、水杯、瓶子……彩色的玻璃玲瓏剔透。她看工人吹玻璃,又佩服又好笑。一團融化的硅酸鹽,吹著吹著,就變成了漂亮的瓶子。這個廠可真好??!
進廠要培訓,一大群新工人去了杭州玻璃廠。她依舊寡言少語。周日,年輕人泛舟西湖,雷雨忽至,大家進湖心亭躲雨。她和他相遇。
28歲結婚,在那個時代,相當晚了。新婚不久,他們去看外婆和哥哥。火車晚點,她想給侄女買一包桔紅糕。賣點心的商店就在鐵軌對面,她下了月臺,想穿過鐵軌,晚點的火車卻在這時進站,把她撞出幾米遠。三天三夜,昏迷不醒,誰也沒想到她能活下來。頭上又添了疤,不時發(fā)作的頭痛從此伴隨一生。
1979年,女兒出生。兩個人的工資,要養(yǎng)孩子、養(yǎng)外婆,還要給侄子、侄女們買這買那。每到月末,她都得跟朋友借5塊、10塊,等工資發(fā)下來時還。又到月末,還是差這5塊、10塊,再借,再還。但是她知足,相比于以前,這種日子讓她打心眼里滿足。
女兒10歲時,玻璃廠倒閉,夫妻倆都下崗了。人到中年,生活重回起點。她離開生活了十幾年的小鎮(zhèn),進城再就業(yè)。
生活壓力巨大,一路走來的兩個人,也會磕磕絆絆,口角不斷。但他們始終相守,不離不棄。
2004年,她終于退休,2006年卻確診得了癌癥。手術后兩年,發(fā)現(xiàn)腦轉移,開顱、化療……在醫(yī)院的日子越來越多,身體機能一項項喪失。她的愛人一直陪在身邊,睡一張窄小的躺椅,緊挨她的病床,一直到2011年她離開。骨灰一直放在家里,旁邊插一把鮮花,花朵稍有頹態(tài),馬上就換新鮮的。
她無聲無息地來了,又無聲無息地走了,除了最親近的家人,沒有人在意。她這一輩子,跟大多數(shù)同時代的中國人一樣,艱難困苦居多。對她而言,最幸福的時光,就是杭州培訓時,大好年華,在綠水黛山、煙柳畫橋之間,遇見他。生活粗糲,可劇終時,她的愛人愿意每日獻一束花給她,經(jīng)年累月,從無停息。
她,是我的姑姑。
編輯|王晶晶 美編|苑立榮 編審|張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