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林，1969年出生，遼寧省黑山縣人。1987年入伍，1992年畢業(yè)于解放軍南京政治學院新聞系。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散文協(xié)會會員。已發(fā)表文學作品多篇，出版長篇小說《離家的孩子》《雪路飛花》、散文集《常懷感動》《夢回柳河》《開在禁區(qū)的生命之花》。

走……

煒知道自己是早晚要走的。煒其實不想這樣走。從屋里到街上這三十多米遠的路，煒仿佛走了十八年。

當兵的路是自己選擇的。父親說，家里供不起你讀書了。煒就傷心地爬到村后那個廢棄的磚窯頂上，看鄉(xiāng)親們早出晚歸，看莊稼由綠變黃，看天氣由熱變涼，心里就不斷地想：出路在哪里？難道自己這輩子就像父親一樣天天種地嗎？不！即使沒錢讀書也不能在家種地。種地不是自己的理想，種地實現(xiàn)不了大學夢。煒終于下定決心去當兵。當兵可以考軍校，考上軍校也能實現(xiàn)大學夢。

煒在和鄉(xiāng)親們告別時心里還是酸酸的，如果自己現(xiàn)在能讀完高中考上大學，就會和別人一樣昂著頭含著笑與鄉(xiāng)親們揮手告別，那樣，父親的眼里就不會含著那么多的眼淚。煒知道自己不是背井離鄉(xiāng)，但這一步能走出去多遠，誰也不知道。煒把心一橫：走吧，早晚得走！

村里負責送兵的民兵連長說：“范志煒，上車吧！咱們還得趕路呢！”

煒爬上四輪拖拉機后對鄉(xiāng)親們說：“回吧！你們都回去吧！別送啦！”

拖拉機沖到村口，煒忍不住回頭望了望，街上只剩下父親一個人還站在那里沒走。

煒一輩子也忘不了，這一天是1987年11月28日。

冬練三九

煒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當兵的那個城市會那么冷。風也大，雪也大，南方入伍的新兵連上廁所都怕凍住屁眼。班長望著怕冷的兵們說：“想當東北兵，怕冷可不行！”煒是不怕冷的。煒是北方人！這點風雪算什么？小時候風雪那么大，自己不是照樣穿著單鞋跟小伙伴們在雪地里飛跑！煒就是不太適應新兵連的規(guī)矩，走路要唱歌，吃飯要站隊，睡覺要點名，撒尿要報告，一點兒自由也沒有。

為了適應北方的冷，班長說：“冬練三九！”兵們開始還整齊地直挺挺地站在寒風里，不一會兒工夫，凜冽的北風就把兵們的脖子刮進了脖領里，班長竟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拉著長臉對兵們說：“當兵當好漢，凍死迎風站！”直到兵們牙齒凍得咯咯響，班長才讓活動幾下手腳。兵們看見別的班長對新兵知冷知熱，都羨慕得直咬牙根。同樣都是新兵，因為班長不一樣，各自的命運就有了天地之別。煒在心里暗暗地想，班長身體里的血液肯定是冷的。兵們越是怕冷，班長越是把兵們往冷的地方帶，居然讓兵們頂著寒風在雪地里踢正步。兵們極不情愿地頂著寒風在長長的雪地里踢了幾個來回，大頭鞋里全都灌進了不少雪，班長才若無其事地問：“冷不冷？”

兵們怯生生地看著班長說：“冷！”

班長閃著比雪還冷的目光說：“繼續(xù)踢！”

一股寒意突然襲上煒的心頭，一直涼透煒的脊背。

兵們還是毫不猶豫地向雪上踏去。雪白的雪上有一道綠色的墻又開始來來回回地移動著。煒聽到雪白的雪在大頭鞋下極不情愿地發(fā)出“嘎吱、嘎吱”的叫聲，開始覺得很刺耳，慢慢就變成了一曲動聽的音樂。十雙大頭鞋在雪地里歡快地舞蹈著，直到兵們的頭上個個冒出了熱氣騰騰的汗……

熄燈以后，筋疲力盡的兵們很快進入夢鄉(xiāng)，煒偷偷地看到班長把十雙濕漉漉的大頭鞋一一放到了火墻上。煒的心里像被火墻烤著一樣溫暖。火墻烤得濕大頭鞋熱烘烘的，煒深深地吸了幾口熱氣，很快就進入夢鄉(xiāng)。煒夢見自己一直在雪地里頂著寒風踢正步，踢得極流暢和快意，腳下的雪比老家草甸子里的青草還要柔軟和舒坦，一點也沒有感到冷……

兵們頂著寒風在雪地里踢了二十多天正步，煒才看見班長的臉上終于有了一點笑容。

新兵營會操那天，天冷得連狗都不愿出屋。煒知道班里的兵們已經不在乎這樣的冷了，其他班的兵們卻挺不住了，手腳都被凍得脹紅僵硬，上場會操時動作也十分滑稽可笑。煒心里已經對班里摘取會操冠軍有了底，等到班長跑出來整隊時，煒和全班的兵們早已經熱血沸騰，按捺不住了……

神射手

班長又讓新兵趴到地上時，煒心里就有點不痛快。打槍干嗎要一遍遍地練習？打槍不就跟用彈弓打鳥一樣嗎！自己在家用彈弓打麻雀是“神射手”，三點一線一打一個準?，F(xiàn)在入伍都兩個多月了，光步槍射擊練習就練了十多天，還不讓痛痛快快地過把癮。班長說：“你們這些新兵蛋子，才來幾天就想過槍癮，美著你們，趕緊給我老老實實地練習?！睙樞睦锞筒灰詾槿唬抗庠竭^準星瞧著前方的胸環(huán)靶想，那不過是只死麻雀。正想著，后腳跟突然被人踢了一下：“兩腳叉開，頭要保持正直?！边@是班長的聲音。煒心里想，班長知道自己想當“神槍手”，才故意這樣踢自己。這一腳踢得雖然有點痛，自己也不會跟他計較，就當是肚子里的一個涼屁放出去算了。

實彈射擊時，團長特意來看一看。兵們手里握著五粒黃澄澄的子彈，心里就有些興奮和緊張。煒把一粒粒子彈壓進彈夾，就像把一只只烤得香噴噴的麻雀壓進自己的肚子里。煒想，英雄總有用武之地，有武早晚能成英雄。

煒看見連長一擺令旗，知道可以射擊了。但四周卻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有的只是自己的心跳。突然，啪的一聲槍響，煒以為是誰走火了。接著槍聲就響成了一片。煒覺得打槍應該像班長說的那樣，一定要“有意瞄準，無意擊發(fā)”?？勺约好髅鬟€沒扣扳機，槍怎么也響了呢？報靶員在靶牌上橫著畫了一下。這一槍居然打出了十環(huán)。煒調整好姿勢，“啪、啪”、“啪、啪”，子彈就打沒了。煒覺得很不過癮。報靶員說：“連長，這個兵打了六十八環(huán)?！睙槢]想到自己這么厲害，就笑著對班長說：“班長，我打得怎么樣？”班長“哼”了一聲說：“你這個笨蛋，五發(fā)子彈最多能打五十環(huán)，這是別人跑靶跑到你這兒來了?！睙樉秃懿环獾卣f：“班長，我在家就是‘神射手’，剛才打的肯定是五十環(huán)?！卑嚅L就批評他不謙虛。團長說：“讓他再打五發(fā)！”

煒獨自上場時，氣沉丹田，目視前方，眼前卻飛舞著一只只麻雀。煒把手里的槍和彈弓比了比，覺得沒什么兩樣，一扣扳機，一粒粒子彈呼嘯著飛了出去，煒就看見一只只麻雀從天空中一個跟著一個地栽了下來。“四十六環(huán)！”團長看了看煒說：“你真是個打麻雀的‘神射手’?！睙樸额^愣腦地問：“團長，這有什么區(qū)別嗎？”團長瞇著眼睛說：“有區(qū)別！等你到了特戰(zhàn)連以后就知道了?！?/p>

煒到了特戰(zhàn)連以后才知道，打槍和打麻雀是兩回事。煒只好按照打槍的動作要領刻苦訓練。一年以后，煒代表集團軍到軍區(qū)比武，步槍和手槍射擊，五發(fā)子彈分別打出五十環(huán)，奪得兩枚金牌。

團長在慶功會上對煒說：“你現(xiàn)在應該算個‘神槍手’了！”

煒借著酒勁說：“團長，我當時打的是麻雀！”

一根柳木棍

這個時候，如果有學員隊的女兵們在場，下士煒肯定會有一番壯舉的。女兵們在操場的另一端訓練投彈，煒今天沒有心情細看手榴彈出手后一個個七曲八彎的身影，眼前那個豎在沙坑前的木馬已經讓他頹唐得尊嚴掃地。考軍校干嗎非要考軍事不可？煒在訓練木馬二練習時遇到了麻煩。

大隊長臉一拉很長：“范志煒，再來一次！”煒聽到命令后沒有辦法，站在起跑線上心里不住地給自己鼓氣，木馬豎過來不過才一米多長，只要自己猛跑快跑，到跟前盡力向前一撲，一個騰躍輕松過去不成問題，而且動作決不會比體操王子李寧遜色。煒的腦子里剛剛描繪出一套優(yōu)美的動作，大隊長在那邊又下了命令：“范志煒，開始?！睙樦坏谜{整姿勢開始猛跑，六十多米的助跑距離，煒越跑越快，沙坑兩邊站著保護他安全的人也在為他加油，煒充滿信心地盯著踏板沖過來，腳剛一挨上踏板，煒突然改變主意，腳尖往旁邊一移，身子嗖的一下從木馬旁邊飛奔而過，要不是旁邊保護的人拉他一把，煒肯定能從沙坑中沖過去。大隊長的臉拉得更長：“你個膽小鬼，怕什么？”

自然還要重新再跑再跳。這次大隊長跟著煒來到起跑線，他看了看一臉苦相的煒說：“你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你，注意動作要領?！睙樳@次心里就有了底，決心馬到成功，讓大隊長看看自己也不是白給的。大隊長是從師教導隊教員里挑出來專門負責煒他們這些要考軍校戰(zhàn)士的訓練和學習的，他人高馬大，跑起來比煒要快得多，跑到木馬跟前時，大隊長連連跺了幾步，煒就噌的一下躥了出去，落下時屁股正硌在木馬的頭上，雖然保護的人及時扶住了他，煒還是痛得咧了咧嘴。煒心想這是遭的哪輩子罪啊，自己從小到大到當兵也沒受過這樣的罪，要不是為了考軍校，這木馬跳不過去說什么也不去跳了。煒從沙坑里走出來，揉著屁股瞧了大隊長一眼，大隊長理都沒理他，一個人走到一棵老柳樹下，伸手折斷一根搟面杖般粗細的柳木棍拿在手中，然后走到煒跟前說：“再來一次，過不去我就在后面給你一棍子?！?/p>

煒又回到起跑線上時，心里很不是滋味。大隊長喊完“開始”，煒向前慢慢地小跑兩步，回過頭看了大隊長一眼，大隊長虎著臉瞪著眼，一只手把柳木棍高高舉起：“看什么看，快跑?！睙樅鋈桓杏X自己有點像被別人追打的一只笨狗，人活到這個份上，就是在跳木馬時磕一下碰一下甚至是摔死了又算個啥。煒轉回身攢足了勁開始猛跑，腳上像踩著厚厚的云，飄飄地來到了踏板前，大隊長緊跟在后面，不失時機地喊道：“跳！”煒的腦子里一片空白，除了心里有一種視死如歸的感覺之外，再也聽不到操場上有任何聲音。煒一個躍起，身體向前猛撲，兩手剛剛按下去，人已從木馬上飛了過去，落下時屁股離木馬足有一尺多遠。煒在心里吶喊一聲，操場另一端傳來一位女兵投彈時的歡叫聲，煒在沙坑里幸福地站著，轉過身來瞧了瞧大隊長，竟然感覺大隊長的臉并不長。煒神氣地向大隊長走來，大隊長站在那里把柳木棍來回掂量幾下，看著煒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一揚手，使勁地把柳木棍扔出去好遠。煒的目光一路跟著柳木棍落下去，好像是自己剛剛扔掉了壓在身上的一塊大石頭。

那個夏天煒的心里一直充滿著陽光，直到走進軍校成了一名干部學員之后，煒的心里還老是記掛著大隊長手里的那根柳木棍。

其實，煒心里一直在想念著他的大隊長。

責任編輯 王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