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本道,哈爾濱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顧問,盤錦市作協(xié)主席,一級作家。先后有《芳草青青》《心靈的憩園》《云水情懷》等文集出版。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新民晚報》等,選入多種文學選本,有的被選入大學、中學教材。曾獲中國首屆冰心散文獎、遼寧文學獎。
北方的初春依然料峭,但淡藍色的天空已經(jīng)煥發(fā)出這個季節(jié)應有的愜意和柔和。眼見和煦的陽光透過落地窗脈脈地輕撫著書桌、書櫥,心頭驀然泛起一片耀眼的金黃——啊,陽春三月,江南的油菜花田早該流淌出逶迤柔美的曲線了吧。
江南好景美不勝收,若閉上眼睛歷數(shù)記憶底片中那些抹不掉的旖旎風光,自然會有小橋流水,煙村霧樹,水光瀲滟,山色空蒙。但是諸多景物中,最讓我神馳心醉的永遠是那嫣然嫵媚、一望無垠的油菜花田。很早就知道經(jīng)濟作物油菜為了結(jié)籽而綻放的黃花。那是二十幾年前,我初到四川德陽市訪問,當友人帶我走近油菜花田時,那鋪天蓋地絕美的金黃,剎時間震懾得我恍入仙境。金燦燦的油菜花,匯成了一條條金色的河流,集成了一片片金色的海洋,濕漉漉的花瓣滴著晶瑩的露珠向遠方延伸著,連接起天邊的朵朵白云。頓時,我感到語言的貧乏,油然生起“眼前有景道不得”的情愫。只覺得周遭的吵鬧喧嚷,所有的得意與沮喪瞬間化為烏有;遲鈍的耳畔和心靈,似乎只聽見微風的低吟,花朵間的細語和穿越花田的渠水叮叮咚咚的淺唱……五代詞人韋莊曾在一首詞中寫道:“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边@個令世人無限思念的江南,究竟蘊藏了怎樣一種魔力,讓無數(shù)人為之流連忘返呢?除了那里的青山秀水、才子佳人,燦若明霞的油菜花,理應是濃重的一筆了。
此后又無數(shù)次去過江南,每次去江南,只要時間允許,我總會刻意安排在三四月間,為的是趕上夢縈情牽的油菜花的花期。記得一次去江西,好客的南昌朋友為我們安排了一次贛南之旅。清晨從南昌出發(fā),途中有四個小時的車程,我們與二十幾位臨時組團的游客共乘一輛大巴車,沿蜿蜒的山路緩緩而行。憑窗遠眺,田野和崗坡之上星羅棋布的油菜田時時從眼前掠過。清晨竹林的新綠與農(nóng)家的炊煙裊裊飄浮在那片金黃之上。臨近中午時分,天真爛漫的孩子、明眸皓齒的村姑不斷從花田間的小徑走過,一張張?zhí)煺娴男v也被映成了金黃。我左顧右盼,生怕漏掉一處心儀的金黃。倏忽間,路旁的一片花田吸引了我的眼球,那花田足有上百畝,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油菜花臨風搖曳,似黃色的錦緞泛起柔美的漣漪,大巴車也如同漂流在油菜花明麗的河床之中。
“司機同志,能停下幾分鐘嗎?”我情不自禁請求道。“有什么事情嗎?”司機問道?!拔摇蓿俏蚁敕奖阋幌??!?/p>
大巴車緩緩停在路邊。我急忙站起身來,順手拉住身邊一位文友下了車。那位文友開始很是茫然,我立刻把手中的數(shù)碼相機遞過去說:“這里實在太美了,快替我留下瞬間的永恒!”隨著“咔嚓”一聲響,留下了我在無邊花海中的身影。此間,花田中勞作的幾個年輕姑娘看到有人在這里拍照,嘰嘰喳喳地湊過來笑鬧著。臨上車,我朝一位細眉大眼的姑娘問道:“小姑娘,可以采下一枝油菜花嗎?”那姑娘微笑著說:“可以呀,又不是什么金貴的花!”說著,她麻利地采下一枝纖細的黃花遞到我手中。我連忙道謝轉(zhuǎn)身上車。此時,車廂里的人們看到了那開滿枝頭的晶亮的花朵,聞到了沁人心脾的淡雅清香,立刻發(fā)出了嘖嘖贊許。一枝油菜花在每個人的手中傳遞著……
靜坐在臨窗的書桌旁,伴隨著油菜花田嫣然的幻景,我思忖著,當今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每個人都為生計、為事業(yè)、為兒女奔忙著,人生的路坎坷多舛,但任憑天高地闊,潛流暗涌,只要有一雙善于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留意處處風光的五彩生活,去感動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就會發(fā)現(xiàn)身邊很多美的風景,發(fā)現(xiàn)很多愛的故事。江南土地上那看似普通的油菜花,它黃得豐腴,黃得富饒,黃得深邃、崇高、圣潔,常常把我?guī)нM童話般的夢幻中。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社會上竟然把一切低級下流、齷齪的勾當統(tǒng)統(tǒng)歸于“黃”,讓人匪夷所思。去年全國召開的“兩會”上,曾有代表和委員提出,社會上對“黃”字的曲解,有悖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要為“黃”字正名。
“又是一年春草綠,依然十里杏花紅?!标柎喝拢鲇趯鲜㈤_的油菜花的懷念與鐘愛,我將這句古語稍作改版:“又是一年春草綠,依然十里菜花黃?!?/p>
窗外的白楊樹
這些年來,城市越來越像一個碩大的展臺,幾乎人類所有的偉大發(fā)明都競相在這里展示;喧囂不已,不舍晝夜。唯一能靜下心來與城里人為伴的只有樹了。
我居住的寓所墻外,沿一條五米寬的人行路兩旁,有兩排高高的白楊樹,每臨窗口便可看到她們婀娜蔓妙的姿容。記得剛栽下時她們還只是不足拳口粗的兩排整齊的木樁,幾年工夫下來就枝繁葉茂,亭亭玉立若出水芙蓉了?;蛟S是茅盾先生那篇膾炙人口的《白楊禮贊》播下的情結(jié),我對這兩排白楊樹總是懷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和深深的眷戀。
每當從外面歸來,拐進兩排白楊樹簇擁的小路,看那一株株偉岸的樹干擎起的樹冠,傘一樣舒展的枝枝葉葉融成的一片綠蔭,周身的疲倦隨即被一種難以名狀的愜意所取代,接著便會以輕捷的步履,在樹葉間鳥兒的聲聲鳴唱中走進家門。夜里讀書寫作的間隙,我常在庭院里散步。庭院的小徑在奶黃色月光映照下,灑滿斑駁的樹影,微風吹拂下,白楊樹時而蔓舞翩躚,時而喁喁低語。忽然想起了在新疆大漠中曾看到過的相思樹、夫妻樹。樹也是生命個體,和我們?nèi)祟愐粯?,她們同樣有語言、有情感、會交流的呀!要不怎么會有“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古語呢?
在古人眼里,楊樹與柳樹如同形影不離的孿生姐妹,《詩經(jīng)》中就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李白也有詩云:“陌頭楊柳黃金色,不知攀折是何人?!逼鋵崳瑮顦渑c柳樹無論就其形態(tài)和生活習性都是有很大區(qū)別的。北方的早春,乍暖還寒,總會有辛棄疾筆下《漢宮春·立春日》所書的“無端風雨,未肯收盡余寒”。
每當與春風一起,楊樹總會在柳眼未醒時就舒展腰肢,不需綠葉襯托,便吐出滿樹的楊樹花。那是在還沒有吐葉的枝條上瀉下的密密的花穗,藍天下,陽光里,紫紅色的花穗從蓬起的枝柯間翩翩地、徐徐地垂下來,一串串的在風中悠悠蕩漾,此起彼伏,似乎是在向人們傳遞著春的信息。楊花不屬于多姿多彩的名花,花期也短,易于凋謝,自然不會招惹起林妹妹葬花的情愫。但那紫紅色的花穗即使凋謝了,也并非一片片隨風四處紛飛,而是一朵朵輕輕地落下,落在自己的根部,肥沃了足下的土地,也染紅了筆直的小路……
冬天不是樹木生長的季節(jié),但又是其必然經(jīng)歷的生命過程,盡管四境蕭殺,霜天寥落,兩排高高的白楊樹卻姿致從容,意態(tài)安詳,無論是偉岸的軀干還是纖細的枝條都挺拔向上,堅韌遒勁,坦然舒展;朔風凍雨,飛雪嚴冰,眾多的花卉只有在暖房里茍活,路人也裹緊厚厚的棉衣瑟縮,楊樹們卻挺著身軀,直面嚴寒。冬日里的白楊樹,讓我心中涌流出一股震顫,那是對生命力量和生存意志的景仰!
十幾年來與白楊樹毗鄰而居,看她歲歲枯榮,和她一起,在四季輪回中感受許多情趣與回味。自然界中,她們是極平常又平淡的樹種,既不常青,又缺少幽香,但濃密的枝杈上無論是料峭春寒時的蓓蕾,還是盛夏時茂盛的心形葉片,都像一顆顆跳蕩著的心,彌漫著別樣的柔情,年復一年無私地撐起一片片綠蔭。有人說每個人都是一棵樹,每一棵樹都像一個人,因為樹不能沒有主干,人不能沒有脊梁。高高的白楊樹,就其偉岸、挺拔和風骨而言,誰能說她們不可與古往今來的諸多忠烈、賢達同日而語呢?
認真思忖,我覺得白楊樹還是與世間眾多的平民更為接近,具有更直接的依存關(guān)系。在農(nóng)耕社會里,種樹與種糧是同等重要的生產(chǎn)。孟子描述的“五畝之宅,樹之以桑……”《詩經(jīng)》中的“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孟浩然的“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特別是杜甫《羌村三首》中的“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總讓我想起當年在鄉(xiāng)下的知青生活。如今,盡管現(xiàn)代科學文明給城鄉(xiāng)帶來無盡的福祉,然而每逢盛夏酷暑之時,我從綠蔭蔥郁的小路走過,總會看到一些衣衫不整的人們,橫躺豎臥在白楊樹的蔭涼之下,據(jù)說是附近工地上的農(nóng)民工利用午餐的間隙在這里小憩,而不遠處的通衢大道之上,五顏六色的遮陽傘及各種款式的轎車,似萬花筒般瞬息變幻著。
窗前的白楊樹,無論是輕淡如煙還是渾然碧透,總讓我望而生愛。無論在任何時候,只要這些挺秀的形象映入視野,就會感受到一種靈魂的淳樸、美麗和挺拔。不擇壤土,不挑際遇,即便飽受艱辛,卻依然蓬勃向上。白楊樹啊,永遠與無數(shù)普普通通的人們相依相伴。
責任編輯 葉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