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東，山東鄆城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大家》《青年文學(xué)》《山花》等刊。出版小說集《歐珠的遠(yuǎn)方》、長篇小說《變虎記》。曾獲新浪最佳短篇小說獎、首屆全國鯤鵬文學(xué)獎、第五屆深圳青年文學(xué)獎?，F(xiàn)居深圳。

“抱歉，我想您一定是寄錯地址了，我給您打這個電話是怕您期待要找的人一直不給您回復(fù)。”

“啊……我新?lián)Q了地址和聯(lián)系方式，想和我以前的男朋友取得聯(lián)系。很感謝你能打這個電話……”

“你以前的男朋友？”

“是的，我們分開很長時間了?！?/p>

“聽起來，您的聲音和我的女朋友還有一點兒像。”

“是嗎，也許我真的是你的女朋友呢，呵呵！”

“你怎么可能是她呢？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就多說會兒話。今天我情緒不大好，這么說吧——很多時候，我感到世界無限空曠，卻正在被什么填滿，而我在其中穿行，然后肅立于地面，只手握著一桿紅纓槍，銀色的槍尖指向地面，在期待著什么而來?！?/p>

“你蠻有趣的哦！”

“一般，我是個沉默的人。我覺得自己在壓抑自己，活得相當(dāng)窩囊?！?/p>

“怎么會呢？”

“我算不上是一個有趣的人。我覺得我們現(xiàn)在聊天就很好，你不認(rèn)識我，我不認(rèn)識你，而且也不打算見面。不見面還會有想象的空間，而且說話也可以隨便一點。怎么說呢，我是個單身的男人，有很多時候，我想對一個女人說，親愛的，寶貝，我愛你……”

“呵呵，還有呢？你像個詩人?！?/p>

“我是詩人。如果您不介意，我就隨便一點，想說什么就說什么?！?/p>

“我不介意，說吧。”

“我還會對她說，我們做愛吧！真的，請別介意我說這個被人認(rèn)為粗俗的字眼，也請別介意我的坦白。現(xiàn)在的我特別想和一個相愛的女人生一個孩子，然后我加倍努力地工作，讓我所愛的人過得稱心如意，可惜，一直沒有那樣一個人出現(xiàn)?！?/p>

“也許她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只不過你們錯過了?！?/p>

“當(dāng)然。不過，實話告訴你，今天我一個人獨自飲酒，其實也不過是三瓶啤酒，可我覺得全世界的酒都被我喝下去了。在自我的感覺中這并不是夸張。我喜歡我的敏感，也喜歡敏感的女人，因為我覺得和敏感的女人在一起的時候特別美——怎么說呢，我也是個敏感的男人，實話說，我也有過和女人在一起的經(jīng)歷，回想起來，我也會感覺到自己，在那個時候特別美。請別介意我說得這么坦白——反正我也沒打算和你見面?！?/p>

“不介意。我想知道，你以前的女朋友，她敏感嗎？”

“怎么說呢，這么多年來，也可以說我一直想著她，可我和她在一起的那種感覺卻有些淡忘了。不過越是覺得有可能要忘記，越是有一種怕忘記的感覺。說真的，和她分手這么多年來，我活得特別壓抑，時刻想過一種無所顧忌的生活，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做什么就去做。但是我辦不到。我不清楚自己今天為什么走到了這一步。平時，我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更談不上紅顏知己。我今年都三十四歲了，照說應(yīng)該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了，早該成家了，可是我有時候仍然覺得自己像個孩子。我時常覺得這個世界上的男人都欺負(fù)我，所有的女人都愛上了喜歡欺負(fù)人的男人。當(dāng)然我知道自己是有問題的，事實上，我也不太在意別人怎么樣，不是說話嘛，我就是說到哪里算哪里。說真的，憑我的條件，不是沒有可能獲得女人的芳心，不管怎么樣，我現(xiàn)在也是一個公司的經(jīng)理，收入也不算少，而且有了自己的車和房子，至少這些物質(zhì)條件，會讓很多女孩考慮給我當(dāng)妻子。我身邊不缺少這樣的女孩，可是我總覺得她們離我太遙遠(yuǎn)了。為什么呢？因為我覺得她們在考慮我的時候，也在考慮著別人，并不能確定我就是她們可以終生相愛、白頭到老的男人。而我呢，我也希望遇到一個讓我愛得起來的女孩，不，女人也可以。但顯然，我覺得我仍然是愛著我以前的女朋友，雖然，我們幾乎是完全沒有可能了，因為，這十多年來，我們誰都沒有聯(lián)系誰。我們都是特別虛偽、特別敏感的人。嗨，誰又能說得清楚這種淡到快要消失的愛的感覺呢？”

“是??！我與男朋友分手之后，也曾經(jīng)試著談過幾個男朋友，可是，我也覺得從前的那個好，雖然我說不清楚他好在哪里。所以，我想和他取得聯(lián)系，可是，沒想到我們卻認(rèn)識了……”

“你總是笑，我喜歡你的笑聲，清脆明凈，像流水，像陽光。我覺得自己笑不起來?，F(xiàn)在的我在情感上非常脆弱，尤其是在晚上。雖然我清楚自己在這個城市中混得并不算太差，可有時我卻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一無所有。在我們這個變化的城市之中，你看，有那么多高樓大廈，那么多車輛，那么多人，可是，我們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煩惱，都會覺得自己缺少方向。即使有人生的方向，有時也會覺得自己的精神空虛，即使不曉得什么叫空虛的人，也會覺得活得太累，即使沒有什么壓力的人，也會覺得自己活得沒勁。當(dāng)然，歸根到底，人只要活著就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

“是啊，有時候我也覺得沒勁……”

“有時候我想做一個白癡，我也希望別人能罵我，說真的，我對你這么說的時候自己心里都笑了。謝謝你，真的，我和你聊天是開心的，雖然你的話不多……我對你有一個請求，不知是不是可以！”

“請講?！?/p>

“你可以罵我?guī)拙鋯?？?/p>

“呵呵，不會吧，我可不會罵人?。　?/p>

“罵我?guī)拙浒?，想怎么罵就怎么罵——例如，你想著自己最不喜歡的那個人，你就可以把我當(dāng)成他來罵?！?/p>

“我，我沒有自己不喜歡的人??！”

“例如你可以罵我‘白癡’，雖然你不真這么認(rèn)為。說實話，現(xiàn)在的我，自己都不喜歡自己。因為我的情緒不大好，我也討厭自己滔滔不絕地對你說話，況且，這么說吧，我雖然說不想和你見面，可是，在我的心里也想象了你的模樣——抱歉，接下來，你可能清楚，一個男人會想一些什么。雖然我沒有集中時間去想，可是，我心里有了那種想法，而且掛了電話，我就有可能想著你的模樣自慰。我是多么下流無恥啊，你罵我吧，罵我‘白癡’‘下流’！”

“呵呵，你會怎么想我呢，請說說看！”

“你應(yīng)該清楚。雖然我虛偽，而且不是一般的虛偽，可我喜歡真誠的人。顯然，你這么說就不大真誠了。恕我直言，一般女人會比男人虛偽，男人會比女人坦誠，雖說男人的坦誠與光明磊落是兩碼事兒。對于女人，有很多時候，我都有那種不好的想法，可是，想法終歸是想法，很少能夠?qū)崿F(xiàn)?，F(xiàn)在，我很想讓你罵我?guī)拙?，真的！?/p>

“這真的讓我有一些為難呢！”

“罵，罵吧，我覺得自己真該被罵。說起來你都不相信，有時候我很想做一件對不起別人的事情，例如去踩別人的腳面子卻不跟人家道歉，借機讓人家狠狠打我一頓?！?/p>

“你有受虐傾向？”

“我想是有的。我覺得很多人都會有一種暴力傾向，可又因為自己的學(xué)識與修養(yǎng)，以及自己的性格等原因，無法向別人施暴，久而久之，在潛意識中便希望別人虐待自己了。也許你感覺不到我此時此刻的心情，我真想讓你罵我，怎么樣罵得狠就怎么罵，你聽到了嗎，我現(xiàn)在的聲音都有一點變了，因為我的心在癢，我的喉嚨也在癢癢，這有一點像吸毒的人犯了癮一樣。我請你痛罵我一頓，罵吧！”

“呵呵，我罵你，你不會也罵我吧？”

“不會，絕對不會。快一點兒吧，心都快跳出來了，我期待你罵我！”

“你是個瘋子……是白癡……你無恥下流……”

“謝謝，謝謝，真是難為你了。不過，你的聲音還是太溫柔了。難道你真的不想讓我也罵幾句？說真的，我也沒有罵人的習(xí)慣，我是出于你同意了我的請求，希望能為你做點什么?！?/p>

“不用了，謝謝你的一片好心！”

“你對我會有什么樣的看法呢，會不會覺得我不正常？我晚上失眠，早上起床時情緒壞到一定份兒上了，在穿襯衫的時候，其實挺干凈的襯衫，我卻看著臟了，心里總想著撕破它。我覺得撕破個襯衫也沒有什么，還可以緩解我的情緒，我就撕了那個襯衫——襯衫被撕成了條條，沒想到，我的心卻像是被撕破了一樣，開始流血，開始痛了。我閉上眼睛，覺得自己的眼淚都快流下來了。不過，上班的時間快到了，我還是飛快地洗漱了一下，下樓，開車，去單位。在單位里我完全像一個正常的人，事實上，我從來都是個正常人。壞情緒也不過像陰天一樣，大部分時間還是晴天的。告訴你，我一直認(rèn)為，有情緒的人心里都是善良的，美好的，你相信嗎？”

“我相信。你有房，還有車，混得不錯啊！”

“一般，你知道，我并不是在意物質(zhì)的那種人，我強調(diào)的是一種精神的生活。事實上，精神的生活我也不缺少，我喜歡練習(xí)毛筆字，喜歡養(yǎng)花種草，家里有很多藏書，還有一套家庭影院，但是你要認(rèn)為這就是精神生活的全部，那你就錯了。我認(rèn)為最美好最難得的精神的生活，就是和一個自己心愛的女人在一起。愛情，真正順心如意的愛情是人在這個世界上最珍貴、最難得的精神需要?！?/p>

“也許是這樣吧，現(xiàn)在，您怎么看待從前的愛情呢？”

“應(yīng)該說，在我還不太懂得愛的時候，愛情來到過，并且現(xiàn)在也時常會覺得那就是愛情?？筛嗟臅r候，我認(rèn)為能與自己廝守一生的那一個并沒有真正出現(xiàn)。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是誰。你不知道這種感受，有很多個夜晚，我都有一種想走出去的沖動，因為我覺得我愛的那個人就好像在外面散步，在等待著我的出現(xiàn)。”

“能談一談你的初戀嗎？”

“回想起來，如果說那也是我的初戀，離現(xiàn)在也有十多年了。在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有一個女生，也就是我后來的女朋友。她是特別喜歡裝腔作勢的人，不是她喜歡這樣，而是她不知道那就是裝腔作勢。簡單一點說，就是那種她越喜歡的人，越是不去看，不去搭理人家，久而久之，就連她也覺得沒有什么人可以讓自己喜歡了。說實話，我也是那種裝腔作勢的人，我明明看上班里別的女生了，卻不愿意多看她一眼，不是不愿意，也不全是不好意思，而是怕對方看到我的心。心這玩意兒就像個無賴，最難纏了，長期以來，我都在和我的心搏斗。我想戰(zhàn)勝它，有時候卻又想順著它。結(jié)果呢，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很大的變化?，F(xiàn)在的我，雖然活得仍然很壓抑，可是我終于敢承認(rèn)自己的虛偽了，而且我不再認(rèn)為自己就是真理的守護(hù)者。你看，我今天鼓起勇氣對你說這些話就是個練習(xí)，就是個進(jìn)步的機會。”

“有時候，要敢于承認(rèn)自己的不足，才能生活得更好?！?/p>

“后來，我喜歡的那個女生被別人追走了，看著她在別人的懷里撒嬌，你猜不到我當(dāng)時的感受是怎么樣的。當(dāng)時，我嘲笑了她，蔑視了她，我認(rèn)為她沒有發(fā)現(xiàn)真正的我，真正適合與她相愛的人。在痛苦過后，我很快就把她忘在腦后了。愛這個玩意兒很難說，我覺得，這個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唯一的一個人是適合你的。雖然我這么認(rèn)為，可還是愿意相信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是最適合的，無法錯過的?，F(xiàn)在想來，我覺得我的女朋友就是最適合我的了，我說不出原因，只是這么認(rèn)為。我想在當(dāng)時一定是這樣的，在我們都沒有理想的愛情對象的時候我們走在一起，便顯得是最恰當(dāng)?shù)牧恕Ｊ聦嵣虾妥约鹤钕矚g、最愛的人走在一起，也未必就真正合適。人經(jīng)常會眼高手低。我和我女朋友雖然都喜歡裝樣兒，但畢竟我們有了各自都認(rèn)為合理正常的接觸的機會，于是我們對彼此說的話從一個意思到另一種意思，誰都不知道對方是什么意思，然后就照著自己理解的意思去理解了，再于是，我們從同學(xué)到友誼，從友誼到愛情，從愛情到情欲，順理成章地經(jīng)歷了彼此愛情的第一個階段。請原諒，說起來，現(xiàn)在我?guī)缀醵纪浟水?dāng)初我們是怎么在一起的，你也許會理解為我的經(jīng)歷太多了，忘記了最初的，可是我告訴你，事實上是我的想象力太過豐富了，而單身的時間也太久了。表面上，我忘記了我和她曾經(jīng)的愛。有時候，我想起她那早變得模糊的樣子就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我覺得那最初的愛，正是可以和我一生相守的愛?？上覀兌紱]給對方更多的時間，因為我們無法忍受對方的裝腔作勢。說起來也不怕你笑話，在當(dāng)初，即使我們在床上的時候彼此都會認(rèn)為，和對方做愛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個想象中的自己在和對方在一起，因此當(dāng)自己感到舒服和快樂的時候就會顯得特別不好意思。怎么說呢，那種感覺，就好像我們是小偷，偷偷地拿走了并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雖然明明知道那正是自己應(yīng)該有的幸福?！?/p>

“后來，你還有別的女人嗎？”

“雖然我不大樂意向你承認(rèn)我還有過別的女人，可這對于我卻是個曾有過的事實，我又不能否認(rèn)。你知道，每個人的身體都是一架特別的小型機器。一個小公司，學(xué)會利用與經(jīng)營是每個人生存與發(fā)展的需要。尤其是女人，她們深知自己的美對這個世界的影響力與重要性，因此多數(shù)女人都學(xué)會了勾引術(shù)。不管是出于經(jīng)濟(jì)的、感情的，還是欲望的需要，她們會積極地行動起來，搜尋自己的獵物。請不要以為我說得難聽，其實男人和女人都是對方的獵物。女人在吸引男人，男人也在吸引女人，男男女女，怎么能分得清誰是誰非呢？不幸或者說幸運的是，在漫長的單身生活中，我這個虛偽的人也遭遇過對我有想法的女人——如果一個女人對我不會產(chǎn)生想法，就像我這樣虛偽的人，怎么可能得手呢？千萬別誤會我是那種喜歡被動的人，我想主動，可是我的虛偽限制了我。不過，即使是那有限的一兩個女人，也很快就離我而去了，因為她們發(fā)現(xiàn)無法忍受我的虛偽。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為什么我人讓人覺得虛偽、假正經(jīng)呢？答案是：我既想和女人赤裸相對，又想當(dāng)一個正人君子。現(xiàn)在，我在想，你的聲音那么好聽——如果你愿意，我們是不是該見個面？你放心，我們見面也不一定會發(fā)生什么事情，我這么說，你也許又會認(rèn)為我虛偽了——是這樣，雖然我期待著和一個女人一起快活，可是我更期待著廝守一生、永遠(yuǎn)相愛的那個女人。我也愿這個天底下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找到自己心滿意足的愛人，一生，只和一個人在一起?！?/p>

“你真的想和我見面嗎？”

“如果你也想，可以找機會見一下?！?/p>

“讓我好好想一下……”

“如果你不想見的話，我也是贊同的?！?/p>

“你最真實的想法，是想見還是不想見？”

“說真的，我想見的想法只在此刻，或許明天就不想了。但是我也聲明一下，我現(xiàn)在還沒有用我的右手解決性的問題，如果我要是見到你，很有可能對你動手動腳，雖然我想讓自己的手腳老實一些?！?/p>

“如果我不同意呢？”

“祝賀你，你獲得了我的尊重。”

“如果我同意呢？”

“祝賀你，我們會獲得快樂?！?/p>

“如果我們發(fā)生了，你對我就沒有尊重了嗎？”

“除非你能成為我將來的妻子……”

“如果，我不是你將來的妻子，我們發(fā)生了，你又會怎么看自己呢？”

“我也會失去對自己的尊重。不過在這個時代，尤其是一個大齡的單身漢，誰又能真正愿意獲得對自己幾乎是無關(guān)緊要的尊重，而寧愿忍受可以使他崩潰的孤獨呢？不管怎么說，與女人發(fā)生關(guān)系，是個安慰。我想，即使我未來的愛人也會理解?！?/p>

“如果，你的第一個女朋友愿意和你重新開始，你還會愿意嗎？”

“我想，我會認(rèn)真考慮……”

“那么，你考慮清楚再給我打電話吧！”

“請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你真的聽不出來嗎？”

“桃花？你是桃花嗎？你在哪里？”

“從分手那天，我就過著一個人的生活。我一直以為會有一個相愛的人出現(xiàn)，但是我的心里卻一直有你，無法正常和別人開始戀愛。我享受一個人的生活，直到五年前，我打聽到你的情況，自己便搬到離你近的地方。有許多次，我散步到你所在的小區(qū)，望著你的窗口亮起來，我想過要去敲你的門，可又想再待一段時間，想一想自己該不該再重新與你見面，看一看你會不會帶別的女人回家。五年又過去了，我也一直愛著早已變得若有若無的愛——有一天我不想再那樣下去了，就給你寫了一封信。我沒有用我的真名——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我們已經(jīng)分開十年零二十八天了。現(xiàn)在，我們還要見面嗎？”

責(zé)任編輯 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