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雯，1982年生于湖北枝江，2000年考入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2007年進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研部工作并開始文學(xué)批評寫作。著有《漂浮在敘述之流上的“個人”》《既遠且近的距離》《懷鄉(xiāng)者說》和《溫情主義的文學(xué)世界》等文章。

對于非職業(yè)小說家而言，一個人的職業(yè)生涯究竟對其小說創(chuàng)作構(gòu)成怎樣的影響？就我有限的視野看來，這個問題一直持續(xù)被忽略著。理由是可想而知的。那些在文學(xué)史上可能據(jù)有一席之地的作家們要么早已從職業(yè)中退出來，要么占據(jù)了文學(xué)生產(chǎn)鏈條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譬如編輯），專心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在他們身上，似乎很難辨認出社會職業(yè)加諸于他們的影響。而我始終堅信，職業(yè)是我們通向廣闊社會的一個窗口，它會潛移默化地形成他/她的興趣、關(guān)注點，甚至某種程度上決定他/她的性格、命運，最后長成寫作中的那根暗刺。不思量，自難忘——誰不是長久地浸泡其中，內(nèi)心不斷接受職業(yè)以及職業(yè)空間所涉人與事的各種揉搓呢？

如果這個推論不錯的話，那么，作為寫作者的蘇蘭朵是幸運的。自稱“在電臺說話謀生”的她在將聲波通過電臺傳向一個城市的同時，也收獲良多：關(guān)注、認同，以及許多故事。于是，在聽廣播的時候，我常常會陷入恍惚：那束溫良、冷靜又不乏力量的聲音，是屬于蘇蘭朵的嗎？當她娓娓道來的時候，為什么，我總是能看見一盞亮在深不可測的黑夜里的小燈，和小燈下那冉冉升騰的煙霧，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音樂？那個寫小說、寫散文也寫詩的蘇蘭朵和說話的蘇蘭朵重疊起來，又倏忽分開，離得那么近，又那么遠。

我猜，選擇做電臺主持人大概源于她對聲音的迷戀，所以才會一頭扎進去，細細分辨聲音和聲音的不同。文字則是她的情人，她說，“這過程像一場漫長的愛情和拯救，回頭看去，如同托爾斯泰的《復(fù)活》，我就是聶赫留朵夫，心甘情愿地進入了一場被漢字的認真折磨”。聲音和文字在蘇蘭朵身上神奇地遭逢了。語音和文字，哪一方具有本質(zhì)意義上的優(yōu)勢地位？這個德里達式的哲學(xué)難題似乎并未對蘇蘭朵構(gòu)成困擾。她靈巧地游弋于兩者之間，使兩者互為表里，互相說明。這真是一場美麗的相遇，無論如何，她賦予了文字以可朗誦的質(zhì)地，也擴大了聲音的內(nèi)涵。

一、 引子：從“聲色”開始

談?wù)撟鳛樾≌f家的蘇蘭朵，似乎得從長篇小說《聲色》說起。2009年，在出版了一本詩集《碎碎念》和一本散文集《曳航·船》之后，蘇蘭朵轉(zhuǎn)身投入了虛構(gòu)的海洋，其成果就是這部出版于2010年的長篇小說《聲色》（萬卷出版公司，2010年2月）。這似乎讓人驚喜又有些狐疑：說驚喜是因為，發(fā)生在我們眼皮底下活生生的事實有力地證明了詩人轉(zhuǎn)而寫小說成績一般都不會太差，這大抵是因為經(jīng)過了詩歌砥礪之后，寫作者無比珍視語言，天然具備了化腐朽為神奇的能力；說狐疑則是因為蘇蘭朵跳過了傳統(tǒng)小說家經(jīng)由中短篇訓(xùn)練進而抵達長篇的路徑，就像一個還不大會游泳的孩子一個猛子鉆到了海底，讓岸上圍觀的我們捏了一把汗。說話間，蘇蘭朵已然輕松自若地浮出水面。平心而論，對于初次闖入小說領(lǐng)地的“新人”而言，《聲色》完成得相當不錯。它吸引人一口氣讀下去，節(jié)奏感和分寸感都把握得相當不錯。在這棵初初長成的小芽里，埋藏著小說家蘇蘭朵所有的秘密：她的小說世界觀、文學(xué)視野乃至技術(shù)性處理方法。

《聲色》講述的是發(fā)生在虹電臺的故事。這是十分聰明的選擇。剛開始寫小說，在經(jīng)驗還不是那么豐富的時候，寫作者勢必要以自己十分熟悉的生活體驗作為素材，方能得心應(yīng)手、游刃有余。在電臺浸淫多年的蘇蘭朵自然明白，隔著收音機的讀者們自然對電臺里的主持人有莫名的好奇——對于那些天天聽廣播的人來說，那些主持人親切得仿佛多年好友，可是你們真的了解他們嗎？或者對蘇蘭朵來說，你們真的了解我們嗎？于是就有了《聲色》的故事。圍繞著臺慶晚會這一核心事件，總監(jiān)和主持人們粉墨登場，演繹了一場又一場悲喜難辨的人生故事。對于總監(jiān)閆慶珍來說，他的首要任務(wù)是拉到足夠的贊助，確保臺慶晚會風(fēng)光舉行，也為自己的仕途加一層砝碼。他手里的底牌是他可以決定究竟由誰擔綱晚會主持人。主持人們則各有各的生活困境。處在第一線的是大牌凌風(fēng)和朱笛。對于凌風(fēng)而言，一個貧苦家庭的孩子，完全憑借自身努力取得了他所能取得的最好成績，按說當是風(fēng)光無限了。只是，隨打拼而生的疲倦感始終圍繞著他?；橐霾⑽葱断滤睦锏膶訉又刎摚炊屗X得更加疲倦。這大概是所有在生活里逆流而上的人最最真實的體驗，“人想活得有點尊嚴，怎么就這么難呢？”這樣的時候，總會選擇一個舒適的地方安放自己的情感與靈魂。凌風(fēng)將情感傾注到了有著讓人平靜氣息的鐘點工孫玲身上。可是，你我都清楚，此時的平靜只是暫時的，一定有旋渦在前方道路上等著他。朱笛就更復(fù)雜了。這是一個“女神”式的人物，在她冷艷的外表下，隱藏了命運對美貌女子的所有恩賜與阻礙。常翠珊的氣質(zhì)則與朱笛恰恰相反。在經(jīng)歷了情感的波折成功上位之后，這位官太太的生活儼然已是完美無缺。但是，別忘了，你用什么樣的方式從生活里索取的，生活就會用什么樣的方式叫你返回去。猝不及防遭遇情感之痛的她沒有砸碎安逸生活的勇氣，只能選擇用事業(yè)的成功安慰自己。所以，在經(jīng)過了精心的謀劃之后，常翠珊站到了風(fēng)光無限的位置?？墒?，這真的就能安撫我們受傷的心靈嗎？答案，常翠珊清楚，我們也清楚。較之于他們，章可凡、妙妙的生活就像一個四處漏雨的草房子，時時得忙于“救火”，也讓自己狼狽不堪。這樣的生活里，情感是奢侈物，兩個人只能在惺惺相惜中漸行漸遠。安娜和霍然是這篇小說的亮色人物，因為年輕，以及年輕所擁有的單純、明朗和對生活的信心，他們雖然在網(wǎng)一樣的生活里有困惑，有迷茫，可至少現(xiàn)在，他們堅定地做他們自己，讓我們不禁再一次回味青春的美好，暗暗希冀生活不要將他們拽入泥潭之中。畢竟，他們配得上更好的生活。虹電臺的主持人們，就在蘇蘭朵嫻熟的敘述中，漸次打開自己，讓我們得以一窺究竟。勾連著這一切的，是誰能成為臺慶晚會的主持人或者誰能拉來晚會贊助這根細細的線，有效地避免了游離與松散。

其中，作者用力最多的是朱笛這個人物，也是，平凡如你我，誰不是首先將注意力集中在美女身上，更何況，這美女身上散發(fā)出拒絕的氣息，開著來源不明的車，有傳說不一的流言做衣裳。與描寫其他人物不同，作者不急于將朱笛的生活大幕完全打開，她是在層層敘述中緩慢推進我們對朱笛的了解?；蛘哒f，我們對朱笛的好奇心正是小說敘述的動力來源。我清楚地看到了作者蘇蘭朵對朱笛的痛惜與悲憫，但或許是因為感情鋪墊得太久，到了小說奔跑在結(jié)尾路上的時候，作者的耐心終于被耗盡了。她匆匆地敘述著朱笛的命運，在滿足我們的好奇心的同時也將深深的失望還給了我們。這失望，來源于某種程度上改變了朱笛命運的五哥在小說中的缺席，也來源于我們對朱笛寄予的厚望被落空：原來，看似神秘的她其實不過是凡俗的我們中的一分子，她重蹈的不過是人們對美女最不堪的想象。但不管怎么樣，朱笛與祝亦清的關(guān)系是整部小說中最傳神的一筆。男人和女人的微妙之處，盡在其中了。

順便說一句，《聲色》的題目真是叫人驚艷。打眼望去，“聲色”很容易叫人想起“聲色犬馬”這個詞，這倒符合人們對生活光鮮亮麗的電臺主持人的想象。一旦進入小說，就會發(fā)現(xiàn)全然不是如此?！奥暽?，在蘇蘭朵這里，是并列短語，她所要探究的，是電臺主持人聲與色的對立遭逢，是“聲”之下“色”的真相。在小說里，有這樣一個饒有意味的細節(jié)。主持人們在日常生活情境里突然接到了聽眾打來的電話。

“?。课叶紵┧浪??！泵蠲蠲碱^緊蹙，“你跟他說我不在?！?/p>

安娜不情愿：“還是你自己跟他說吧。萬一他聽見了怎么辦？”

妙妙無奈，放下霍然，搖搖擺擺走過去，坐下，輕輕拿起話筒，柔情萬端地說了一句：“喂？你好！我是妙妙?！?/p>

這邊眾人哄堂大笑。

短短幾句對話，傳神地表達了“聲”與“色”的分裂。對于電臺主持人這個群體來說，“聲”是職業(yè)化的，是面對公眾的，勢必彌漫著空洞的職業(yè)禮貌甚至矯揉造作；而“色”，代表了他們真實的日常生活的狀態(tài)與情感。其實，不單電臺主持人這個特殊的群體，我們每個人身上都充斥著“聲”與“色”的對立。蘇蘭朵在這部小說里所要追問的，正是“色”是怎樣的，一個人的成長經(jīng)歷和社會合力是怎樣將“色”推向這個境地，即“從生活本身的泥海似的廣袤和鐵蒺藜似的錯綜里面展示了人生諸相”。用蘇蘭朵自己的話說，則是展示一個人“匪夷所思行為背后的心理的合理性歷程”。這大概是好的小說家對自己的共同要求。蘇蘭朵初試小說創(chuàng)作，就將目標定位于此，當然很了不起，但這并不意味著《聲色》全無可挑剔之處。比如，對于所有人物的平均用力使得小說像是一組群體素描，顯得重點不夠突出；比如，用晚會來結(jié)構(gòu)整部小說顯得稍微有些力不從心。關(guān)于這些，蘇蘭朵本人有更清醒的認識。但不容懷疑的是，通過這部小說，我們發(fā)現(xiàn)了蘇蘭朵對于筆下人物心理和命運探究的熱情，領(lǐng)略到了她圓熟的敘事能力，也認識到了她的力量。而這些對于一名小說家更為寶貴的東西將在她此后的創(chuàng)作中引領(lǐng)她走得很遠很遠。

寫《聲色》對于蘇蘭朵而言是個人經(jīng)驗的一次集中釋放。她明白，小說家是從描繪自己開始的，但倘若沒有能力描繪別人的生活，就永遠成不了真正的小說家。等到再次書寫電臺的故事的時候，已是三年之后。這一回，她將敘述視角挪到了電臺之外，試圖通過聽眾的眼光重新發(fā)現(xiàn)電臺人。從這個意義上說，短篇《香奈兒》（《民族文學(xué)》，2012年第3期）煥發(fā)了新鮮的氣味。電臺主持人許丹的包落在了出租車上，在出租車司機王軍的內(nèi)心深處掀起了萬千波瀾。器物，有的時候是小說的絕佳道具，“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在這篇不長的小說里，蘇蘭朵巧妙地操縱著這款香奈兒名包，讓王軍的心情也如坐過山車一般，忽上忽下。對于這個曾經(jīng)在許多個寂寞的夜晚用聲音安慰過他的人，王軍一開始是打算用最好的面貌去面對“偶像”的，只是，在得知了這只包的價值以及遭遇了“盔甲女聲”的職業(yè)化對待之后，這個想法迅速煙消云散了。這是第一次轉(zhuǎn)折，也是情理之中的。當王軍把包送到二手名牌包回收店之后，小說情勢急轉(zhuǎn)直下。得知包是假的之后，王軍仿佛看到了許丹奢華的“色”之后的真相，甚至揣測她是被人騙了，同情心滿滿當當?shù)卣紦?jù)了他，此時，他對許丹的感情經(jīng)過低幅震蕩之后回到了水平線附近。之前因為貧富差距所造成的鴻溝迅速縮小。然而，戲劇性的是，許丹堅決否認了假包的事實，認為會毀壞她的形象。在王軍心里，修補過的許丹形象再一次無情地破裂了。在還包的過程中，王軍終于再次與許丹相遇了。此時，“還是廣播里那個充滿感性的聲音，而語氣、語速卻是如此不同”?！奥暋焙汀吧钡姆至言僖淮伟l(fā)生了。我們依據(jù)聲音想象的那個人，永遠只存在于我們的想象之中。而現(xiàn)實生活中的那個人，和我們一樣有著欲望，不是被供奉起來的“神”。這就是“聲”和“色”的辯證法?！断隳蝺骸钒凳境隽嗽S多意味深長的話題，比如金錢是如何讓人們在心理上區(qū)隔開的；比如一類人是如何通過聲音不斷矯飾，把自己美化到失真的高度；比如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是如何在一次次錯位中變得無效與不可能。這就是“香奈兒”的神奇魔力。好的小說總是能傳達出比寫作者預(yù)設(shè)得更多的意圖，它就像一面鏡子，照出我們千瘡百孔的內(nèi)心。不過，也有小小的遺憾，作者在處理許丹這個人物的時候，還是過于簡單粗暴了。蘇蘭朵似乎認定了她是個虛榮、矯飾的女人，那所謂明媚溫暖的聲音，不過是職業(yè)的盔甲罷了。假如能寫出這個人物的復(fù)雜性，那么，這篇小說會不會更讓人回味呢？我說不好。

二、開始：“那些小小的傷口/像細菌一樣活著”

在《香奈兒》中，蘇蘭朵對許丹有這樣一番描述：“許丹在交通臺做一檔夜間談心節(jié)目，通過熱線電話，解答聽眾工作、學(xué)習(xí)、情感、人際關(guān)系等方面各種瑣碎的疑問和煩惱。每天給她打電話的什么人都有，因失戀尋死覓活的大學(xué)生；有了外遇又不想離婚，說話遮遮掩掩的中年男人；想把兒子對象攪和黃了的更年期婦女；嘛事也沒有，不知說了什么騙過導(dǎo)播，只為了和許丹說句話的色迷迷的老男人；甚至吸毒者、刑滿釋放犯?！边@幾乎可以看作蘇蘭朵的夫子自道。據(jù)說，她曾經(jīng)就主持過夜間談心節(jié)目。我想，在那些夜深難眠的日子，也會有許多人在她溫暖的聲音里尋求支持與慰藉吧。主持人柴靜有一句名言，“沒有深夜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大概是見識了太多深夜痛哭過的人，當蘇蘭朵拿起筆來的時候，她迫不及待地要寫出這些“傷口”，那些在她的詩歌里頻頻出現(xiàn)的“傷口”——“像斷了線的毛衣/穿在身上的傷口/越糾纏越明顯”“那些小小的傷口/像細菌一樣活著”。所以，回到中短篇小說的領(lǐng)地，蘇蘭朵的書寫是從《瘀痕難散》（《佛山文藝》，2010年第2期）開始的。

對于鈴鐺來說，傷口是實實在在的?！扳忚K恨恨地想，一邊用長指甲的右手揉捏左臂。那里微腫，傍晚就會青紫?！边@傷口是怎么來的？“十分鐘前，她抬起這個部位護住臉，一把剛剛收起來的陽傘遠遠地撲過來，在她吃驚的剎那，狠狠地落在這里。拿陽傘的女人很壯，四十多歲東北女人常見的腰身，面孔似曾相識。”小說一開頭，你我都明了這傷口的來源。這算不得一個新鮮的故事，但恐怕是在夜間談心節(jié)目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故事。蘇蘭朵的做法是將身上的傷與內(nèi)心的傷口勾連起來敘述。瘀痕在胳膊上久久難散，象征了鈴鐺內(nèi)心的郁結(jié)?；橐龅牟恍易屗萑肓艘欢尾缓玫母星?。這似乎也是所有“小三兒”的心路歷程：“期待——失望——怨恨——憤怒，然后是巨大的喜悅，片刻的溫柔。周而復(fù)始。”“耀眼的左臂”將她內(nèi)心的傷口撕裂開來，展示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受別人審視的目光。蘇蘭朵對鈴鐺終究還是體貼的、不忍的，正如她對待深夜打進來的痛哭的電話一樣，于是，她用筆為鈴鐺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小瓷瓶，慢慢撫平手臂上的瘀痕，也化解內(nèi)心的傷口。雖然這樣的寫法還有“做”的痕跡，但它結(jié)結(jié)實實地開啟了蘇蘭朵對于“傷口”的敘事。我想，寫作《瘀痕難散》給予蘇蘭朵最重要的啟示是，要繞開習(xí)以為常的故事，盡可能地選擇與自身差距更大的人物，才能盡可能地打開寫作空間。也許，有的作家終身都無法放棄對“我”的探尋，但是我始終固執(zhí)地認為，只有在他人心靈深處發(fā)現(xiàn)秘密花園的作家，才能走得更遠。

“傷口”是如何造成的？研讀了心理學(xué)著作的蘇蘭朵有時候會認同弗洛伊德的觀點，認為童年特殊的情感經(jīng)歷中包含著人之為人的所有秘密，正如散文家周曉楓所說的那樣，“一生情狀有多少在幼年被預(yù)示、被警告？”于是，在《蘋果》（《長江文藝》，2010年7月）這篇小說里，她孜孜探求的是童年的創(chuàng)傷性經(jīng)驗怎樣介入我們今天的生活。對于老安來說，明明就是他的傷口。這個撿拾來的棄兒成為了老安生活中須臾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讓人們對老安的善良肅然起敬的同時也不無疑惑與不解?？刹皇敲?？一個先天弱智的孩子，將會給平靜的生活帶來怎樣的深淵，稍有生活常識的人都可以想見。顯然，蘇蘭多沒有夸張這份艱辛，也沒試圖掩蓋它。她只是恰如其分地描寫老安，“老安今年五十了。不過看起來還要老些。他長得黑，額頭的皺紋像刀刻的一樣，頭發(fā)也白了大半。這副樣子實在不像一個經(jīng)常愛笑并且愛睡覺的人長出來的，倒像是個勞心勞力的人?！钡目谖牵瑓s書寫了在生活的巨大壓力下勉力堅持的人的形象。可是，是什么讓老安如此堅持，即使在媳婦和女兒都不解的情況下，即使在領(lǐng)養(yǎng)明明遭遇政策困境的情況下？要解釋這一切，時間必須倒流回四十年前，在老安還是小海的時候。在作者的娓娓敘述中，我們看到了一個焦灼的充滿了愧疚的靈魂，還是孩子的小海在傻子弟弟小濤降生之后發(fā)現(xiàn)，美好的生活一去不復(fù)返了。在懵懂無知的孩子心中，那點小心思誰能說得清呢。他對小濤充滿了莫名的敵意，直到在人群中丟失了他。這丟失是無法彌補的，如蘇蘭朵所說，“安振海將他的笑容深深地刻在心里，年深日久，刻出了一個無法愈合的傷疤”?，F(xiàn)在，人們恍然大悟了。明明是老天給予老安的一個機會，讓他可以在與明明的朝夕相處中慢慢平復(fù)幼年時刻下的傷口。老安的傷口帶出了另一個女人——明明母親的傷口。好在，她還有機會彌補這一切。這幾乎是一個完美的結(jié)局了。明明的母親帶走了明明，老安重新得到了失去的一切。最重要的是，他終于可以安詳?shù)貢裉?，可以心無掛礙地“頭一歪，沒有任何過渡地，睡著了”。在這篇小說里，蘇蘭朵是在講童年經(jīng)驗帶給人的“傷口”，更是在講修行，人只有通過盡最大努力去做，去善待他人，才能最終善待自己。傷口是可以愈合的，只要你對這個世界有善意，只要你肯不計得失地去付出。從寫作技巧上看，蘇蘭朵雖然是初次嘗試用一個“道具”來結(jié)構(gòu)全篇，卻也完成得相對精巧。“蘋果”是小說的原委，也是前后照應(yīng)的線索，更具備象征功能?？梢哉f，整篇小說也如蘋果般飽滿圓潤，可讀可賞。

林秀芬（《初戀》，《長江文藝》，2012年第1期）的“傷口”是在二十五年前當秀芬還是秀兒的時候造就的。那個時候，秀兒有關(guān)于愛情的夢想，那夢想寄托在推銷員陳衛(wèi)東身上。這個理想中的情人并不是時代的成功者形象，相反，他身上充滿了落魄的氣息，“他推銷得不好，常常皺著眉在房間里發(fā)呆”?？删褪悄敲雌婀郑瑦矍橥膶W(xué)一樣，都是失敗者的志業(yè)。然而，這夢想被老喬破壞了?！袄蠁滔褚黄克{黑鋼筆水，敞著口，倒在一張白紙上?！碧K蘭朵貌似輕描淡寫地提到了處女的血，殊不知這血就是傷口的明證?，F(xiàn)在，秀芬過得不算壞，也不太好。說不算壞，是就世俗意義上的財富而言，她拿自己的青春和美貌換取了財富。不太好，是就情感而言，孤單一個人，以至于在生日的時候都沒個人和她一起慶祝。正當這個時候，小鵬出現(xiàn)了。秀芬在小鵬身上看到了撫平初戀傷口的可能。在精心謀劃以后，秀芬成了老喬，而小鵬成了秀兒?！袄蠁虤Я怂?，也塑造了她。他仿佛是一道墻，她從他身上翻過來，就變成了另一個人。有時候，她感覺那道墻似乎又不是老喬，老喬只是一扇門，她說不清。”這是秀芬對老喬的感喟，可是現(xiàn)在呢，小鵬又該怎樣對待自己的“傷口”？這無言的空白恰恰是小說所啟發(fā)人們深思的。

在發(fā)現(xiàn)了“傷口”的秘密之后，蘇蘭朵驚異地發(fā)現(xiàn)，在每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傷口”無處不在。有時候，傷口是與生俱來的疾患。在《左腳》（《作家》，2012年第10期）中，章強就因為左腳張不開而渾身不自在，這已然成了他不可告人的難言之隱，甚至影響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這就有些麻煩了。為了變得和其他人一樣，章強可謂是煞費苦心。按摩，用棍撐開，這些都不得要領(lǐng)。在一次偶然中，章強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左腳可以張開，這給他帶來狂喜的同時又帶來了新的心理疾患。他忘我地投入到了夾東西的游戲當中，直到意識到了自己的可憐為止。小人物的喜怒哀愁就通過這樣一個小小的生理疾患傳達得淋漓盡致。可是慢著，蘇蘭朵只是在講章強的故事嗎？我們有多少人和章強一樣，那么害怕和別人不一樣，我們又是如何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和別人一樣，甚至，在變得貌似和別人一樣之后，還要想方設(shè)法地讓眾人知道。在章強的愕然中，小說裊裊余音回蕩在我們的腦海。有時候，傷口是別人加諸給我們的傷害，這傷害被我們自己深深記住，反復(fù)溫習(xí)，從而牢不可破。在《百合》（《清明》，2013年第2期）中，蘇蘭朵講述的是老年人的愛情與傷口。姥姥崔雅萍自尊、要強，因為姥爺陳忠誠的不忠誠而備受傷害，開始了和姥爺長達二十多年的分居生活。離開，不是因為不愛了，恰恰相反，正是因為往日的愛情太美好太難忘，所以才容忍不了一點“灰塵”?！按扪牌碱B固得像一塊生了根的石頭，無論如何不肯回頭。而且，這么多年，沒再有過感情生活?！边@就不像是賭氣，更像是一種對一塵不染的愛情的堅守了。但這種堅守在姥爺患了老年癡呆癥，不怎么認得人之后有了破解的可能。小說敘述的正是姥姥和姥爺之間的感情慢慢和解、恢復(fù)的可能?？磥?，傷口的恢復(fù)還有賴于打開心結(jié)，放下過去。這篇小說的特別之處在于敘事視角的選擇。以“我”的視角來講述故事，意味著過去只是過去而已，重要的是現(xiàn)在。另外，“我”和蕭偉的故事與姥姥和姥爺?shù)墓适陆徊鏀⑹?，使小說在增加另一層時間向度的同時也避免了敘事的單一。當姥姥和姥爺拍下婚紗照的那一刻，小說敘事達到了高潮。作為讀者的我們和作為敘事者的“我”一起陷入到深深的感動中去。倘若所有的傷口都可以撫平，倘若漫長的人生可以凝結(jié)成這一刻，多好。

我認為，蘇蘭朵的“傷口”敘事是在《尋找艾薇兒》（《鴨綠江》2011年第1期）中變得豁然開朗的，從而有了嶄新的格局。作家寧肯在微博里說，“寫小說就是寫人的關(guān)系，寫得越深就越精湛，越復(fù)雜或越微妙，越會發(fā)現(xiàn)故事的邊界與可能。好的人物關(guān)系會激發(fā)人的才能，有時是超乎自己想象的才能。這當然是入世的小說，有煙火氣，所謂接地氣常是這路小說。簡單人物關(guān)系也能寫出好小說，但這方面要求會很高，要求作者的語言才能，思想才能，詩的才能，散文的才能，甚至哲學(xué)或者理論的才能，與復(fù)雜人物關(guān)系（意味著復(fù)雜故事）的小說向度有著根本的不同，通常會呈現(xiàn)先鋒小說的特點，失敗也較多。”這是從真槍實彈的寫作實踐中悟出的道理，有切膚的溫度。如果說，在此之前，蘇蘭朵始終將焦點集中在一個人物身上，那么，現(xiàn)在，她可以嘗試新的可能，那就是在人物的關(guān)系中，通過人物與人物的碰撞來打開人物的縱深。張三與艾小姐，似乎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然而通過一條叫做艾薇兒的狗，他們實實在在發(fā)生了交集，在虛虛實實的試探、交鋒中，兩個人的傷口都暴露在對方面前。一開始，張三與艾小姐的關(guān)系是欺與瞞，艾小姐丟了一條叫作艾薇兒的狗，販狗為生的張三決定帶條狗去騙錢。這樣一種一開始不那么美好的關(guān)系竟然悄悄發(fā)生著變化。在往來復(fù)返的短信中，兩個寂寞的靈魂在慢慢靠攏。當然，所謂的靠攏也是有差異的，對于張三來說，無論是在經(jīng)濟基礎(chǔ)還是文化教養(yǎng)方面，艾小姐都屬于更“高級”的階層，所以，當他“踮著腳尖”向艾小姐張望的時候，某種奇妙的情愫在兩人之間流轉(zhuǎn)。其實我們也能想到，這樣的情愫必然會中止于某個節(jié)點，畢竟，生活不是童話。蘇蘭朵精心設(shè)計了小說的結(jié)尾，艾小姐向張三透露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困擾。更為有趣的是，從來就沒有什么艾薇兒，所謂的丟失艾薇兒，不過是艾小姐打發(fā)寂寞的一個游戲。此時，欺騙關(guān)系發(fā)生了奇異的逆轉(zhuǎn)，在張三騙艾小姐之前，是艾小姐騙了張三。此時，所有曾經(jīng)有過的情愫都在欺瞞的前提下煙消云散。請注意，兩個人之所以會抱團取暖，歸根結(jié)底還是“傷口”在作祟。對于張三而言，小紅構(gòu)成了缺席的在場，情感的缺口使他分外留戀艾小姐傳遞過來的淡淡的暖意；而對艾小姐而言，對愛情的錯估使她陷入了和張三一樣的寂寞，需要在陌生人的溫情中暖一暖涼透了的心。尋找艾薇兒，其實是尋找暖意，這是這篇小說傳達出來的信息。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的練筆訓(xùn)練，蘇蘭朵在這篇小說里表現(xiàn)出了精巧的結(jié)構(gòu)布局能力，特別是“圖窮而匕首現(xiàn)”，在讓我們震驚的同時也散發(fā)出悠悠的余味。

三、高潮：刺猬有刺猬的好

我要用專門的篇幅來談?wù)摗杜蟆罚ā睹褡逦膶W(xué)》，2011年第10期），可以說，這是在蘇蘭朵不長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最有力量，也是最出彩的一篇。在讀《女丑》的時候，我屢屢停頓下來，想起了毛姆的《舞男舞女》。兩者在題材上有相似性，在藝術(shù)處理上則見出了不同作家的風(fēng)格與追求。所以，在談?wù)摗杜蟆分?，讓我們不妨先岔開去，去發(fā)現(xiàn)《舞男舞女》（《毛姆短篇小說精選集》，譯林出版社，2012年12月）的藝術(shù)質(zhì)素。

同《女丑》一樣，《舞男舞女》講述了民間藝人艱辛窘迫的生活以及抗爭。在這篇小說里，毛姆設(shè)置了三重敘事對象。小說的主角，所謂的舞男舞女，是科特曼和他的妻子斯特拉，由他策劃，斯特拉表演的節(jié)目在夜總會里獲得了巨大的反響。這節(jié)目也是巨大的冒險，“斯特拉從一個六十英尺高的梯子頂上跳進一個水箱，如他所說，箱里水深不過五英尺。在她就要跳水之前，他們往水面潑滿一層汽油，由科特曼點燃，烈焰騰空而起，斯特拉翩然飛降，直入其中?！边@段描述頗有畫面感，單是想想就叫人心驚膽戰(zhàn)。即使天天表演的斯特拉也無法習(xí)以為常。此外，毛姆沒有忘記舞臺下面的觀眾，匆匆數(shù)筆，勾勒出了冷漠、刻薄的靈魂，“我想在她摔死時能在場。她不久總有一晚會送命，只要能來，我就不想錯過那個場面?！甭犅?，說出這樣話的巴雷特太太似乎從來沒有考慮過，斯特拉是和她一樣活生生的人。顯然，這些看上去有頭臉有身份的觀眾們從來不關(guān)心這個，他們與其說觀看的是表演，不如說觀看的是表演者的恐懼。當然，更絕妙的是，小說突然出現(xiàn)了“很古怪的一對”。如果說，作家描寫觀眾是引入了空間維度的話，那么，這對古怪的老夫婦則引入了時間維度。作為斯特拉夫婦的同行，他們生動地將斯特拉的未來以這樣一種滑稽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他們就像一顆炮彈，徹底引發(fā)了斯特拉的恐懼和對舞臺的厭惡。可是，即使因此而崩潰又能如何呢？斯特拉夫婦回憶起了往昔窮困的時光，不禁感到那是比冒險更可怕的生涯，所以，生活還得繼續(xù)下去。毛姆真真是一只老狐貍，如果套用伯林的說法的話。伯林將古希臘諺語——“狐貍多機巧、刺猬僅一招”——發(fā)揮成關(guān)于兩種類型的思想家之差異的深刻比喻：一類是追求一元論的思想家，他們力圖找出一個唯一性的絕對真理，并將之貫透于萬事萬物之理，恰如刺猬凡事均以一招應(yīng)之：豎起它那滿身的倒刺；另一類則是承認多元論的思想家，他們體察世間事之復(fù)雜微妙、萬難以不變應(yīng)萬變，因此寧可自己思想矛盾，亦不強求圓融一統(tǒng)之理，恰如狐貍遇事之靈活花巧、機智多變。毛姆巧妙地在這三重敘事對象之間騰挪，每一層敘事對象都打開了文本的一個向度，使這篇不長的小說像一個開滿了窗戶的房間，邀請讀者去探索每一扇窗戶后面的風(fēng)景。

相比起來，蘇蘭朵就太老實了。她就像一個刺猬，老老實實地抓住碧麗珠這個人物，完全圍繞她布局成篇。這么做固然損失了更多的風(fēng)景，但好處是對小說的主要人物碧麗珠精神空間開掘得足夠深廣。既然是講述二人轉(zhuǎn)演員碧麗珠的故事，就無法離開二人轉(zhuǎn)這片肥沃的土壤。老實說，作為非東北籍人員，起初我是不大理解東北人民對二人轉(zhuǎn)的熱情的，這里面有偽知識分子的自恃清高和對俗文化的不屑一顧?？墒牵诳赐赀@篇小說之后，這種感覺完全變了。正如蘇蘭朵所說，“二人轉(zhuǎn)演員身上，依然保留著濃重的江湖藝人氣息。我對這種氣息有一種超乎尋常的迷戀。我覺得，那里面雜生著一種原生態(tài)的、粗獷的、甚至是俠義的美?！碧K蘭朵正是寫出了碧麗珠身上這份俠義之美。不僅如此，她還深研了二人轉(zhuǎn)的藝術(shù)形式，挖掘出了其中的哲學(xué)內(nèi)涵。她是這么說的，“二人轉(zhuǎn)表演還有個突出特點——人戲不分。它缺少正規(guī)舞臺表演的嚴肅性和儀式感。一個二人轉(zhuǎn)演員，把角色演繹得多么惟妙惟肖都不值得炫耀，值得炫耀的是從角色中跳出來嘲弄角色和自我的能力。這時他就成了觀眾的代言人，完成了觀眾在心理上參與的過程，同時也完成了雙方分享幽默的私密過程。這種交流也暗藏著較量。跟不上演員節(jié)奏的觀眾也是受嘲弄的對象。二人轉(zhuǎn)中真正的角兒從來就不是小丑。觀眾既喜歡他，又佩服他?！庇眠@個維度來考量《舞男舞女》和《女丑》，就能發(fā)現(xiàn)其異曲同工之處。在《女丑》中，觀眾愛看的“罵夫”這一段子其實是碧麗珠刻骨銘心的“傷口”（又是傷口），在表演中，她經(jīng)歷了與斯特拉同樣的痛苦，即被他人觀看痛苦的痛苦。可是等等，這種局面在后來發(fā)生了徹底的變化，當碧麗珠成了女丑之后，這種難堪就被她輕易化解了，應(yīng)了蘇蘭朵所說的，此時觀眾也成了受嘲弄的對象。所以歸根結(jié)底，倘若沒有二人轉(zhuǎn)這種藝術(shù)形式所帶來的包容力，恐怕也很難成就碧麗珠這個角兒。

說蘇蘭朵很有力量，是因為她寫出了碧麗珠的力量感，寫出了這個人物的復(fù)雜性，寫出了她面對命運積極抗爭的態(tài)度，還寫出了深藏在她心里的疼痛。碧麗珠初亮相的時候不那么討喜，我們在她身上看到了一個女人的嫉妒、莽撞和沖動，雖然是司空常見的人性，可未見得讓人們喜歡。蘇蘭朵這么寫也很冒險，倘若中心人物不能獲得讀者的認同，小說的基礎(chǔ)就岌岌可危了。所謂“富貴險中求”，這篇小說的成功也在于蘇蘭朵敢于下險棋。寫碧麗珠可以理解的缺點，正是將她變成了活生生的人。而且，一個人的優(yōu)點其實埋藏在他/她的缺點中，誰能說仗義、俠氣等優(yōu)點中沒有粗暴的影子呢？事實上，碧麗珠最動人的地方是她下決心扮女丑的時刻，雖然同斯特拉跳水一樣是迫于生活的壓力，但是敢于撕開所有女性所在意的“美”，已然需要絕大的勇氣。這勇氣甚至使跟她結(jié)過怨的“小綿羊”都生出了敬畏之心。其實，寫到這兒，我們已經(jīng)料想到了碧麗珠的成功，“當丑覆蓋了全身，她不再取悅?cè)魏稳?。美作為一件衣裳，被她徹底脫掉了。她覺得從未有過的自由，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了，而她就是一切?！边@樣的力量，擱誰身上，都無往而不勝啊。所以，當激動人心的“滿堂紅”到來的那一刻，我們并不吃驚，這是她應(yīng)得的?？墒?，蘇蘭朵再一次奇峰突起，讓她懷念起那個青春年少、有無限風(fēng)情的珠兒，哀號和笑聲交織著，這是碧麗珠一個人的痛，也勾勒了這個時代的側(cè)影。

在《舞男舞女》和《女丑》的穿梭閱讀中，我不禁又想到，或許人們會羨慕狐貍的靈活機變，特別是在這個輕浮、輕薄的時代，可是，刺猬有刺猬的好啊。蘇蘭朵缺乏的是像毛姆那樣一個成熟作家調(diào)動多局面的能力，可是她老老實實地挖下去，反而天地開闊，立起了自己。

四、結(jié)語或未完：別有洞天在人間

我們談?wù)撘粋€作家是否具有創(chuàng)造力，主要是看他/她能否超越自己，另辟蹊徑，走出一條新路來。行文至此，我們已經(jīng)知道，這個叫作蘇蘭朵的作家，她擅長敘述，擅長打開形形色色人物的心理空間，尋找傷口的來源，小說里充滿了濃濃的煙火氣。挑剔的讀者或許會覺得，這么寫，是不是太貼著地面了，小說應(yīng)有的靈動、飄逸、輕質(zhì)等品格上哪兒去了呢？我們可以為蘇蘭朵辯護，一個作家有自己的品性和風(fēng)格，你不能要求一個人占據(jù)天平的兩端啊，就像一個人不能既是瘦子又是胖子啊。在這么說的時候，蘇蘭朵已然在探索別一種可能。

在《彩信》（《山花》，2012年第6期）中，倦于日常生活的李宏偉做了莫名其妙的夢，收到了來歷不明的彩信。這彩信是誰發(fā)的，為什么會將夢中似曾相識的女子收入其中，為什么在被妻子刪掉以后就再也沒有了新的短信，為什么會在公園的長廊中又見到已然老去的女子的照片？這種種疑團，蘇蘭朵不負責解答，甚至連暗示都沒有，但是傳達了現(xiàn)代人生活的一種內(nèi)心困境。可以說，這些疑團遍布在小說當中，不但沒有損壞小說的品質(zhì)，反而讓小說有了飛翔的可能。在這一篇中，蘇蘭朵是在實驗“留白”的可能?！蛾柵_》（《山花》，2011年第10期）則體現(xiàn)了另一種路徑。沈魚和蘇非的內(nèi)心在悄無聲息地較量，沈魚關(guān)心的是兩個人共同生活會不會摧毀他個人的獨立世界，蘇非在意的是女人的安全感和尊嚴。在近乎無事的身體糾纏中，意緒流淌，充滿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或者兩個人本來可以搭建一個小小的天堂，在各自對情勢的判斷中，分別作出了自己的選擇?！瓣柵_”這個意象的選擇也很棒，它不像“蘋果”那般含義分明，它是含混的，像極了兩個人的關(guān)系，有各種各樣的可能。蘇蘭朵通過《陽臺》證明，不拘泥于故事，她依然游刃有余，甚至情緒更豐沛更飽滿。至于什么樣的寫作道路更適合她，這有賴于在寫作實踐中不斷嘗試。眼見得蘇蘭朵緩緩離開自己熟悉的領(lǐng)地，在雜草叢生的野地里操練自己的文字，這過程真是愉快極了，因為我是如此期待她用文字召喚更多的奇跡，帶我們?nèi)タ锤赖娘L(fēng)景。

責任編輯 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