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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刀少年

2013-12-31 00:00:00鬼金
鴨綠江 2013年9期

鬼 金,1974年出生。2008年開始中短篇小說寫作。有小說在《花城》《上海文學》《山花》《天涯》《飛天》《青春》《青年作家》等雜志發(fā)表。同時有小說入選《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短篇小說《金色的麥子》獲第九屆《上海文學》獎。中篇小說《追隨天梯的旅程》獲遼寧文學獎。

……看見那個人的時候,雨已經(jīng)大極了。我恍惚覺得他就像是那個老琴師。整個世界都被雨淋得濕漉漉的。我舉著一把破舊的雨傘追了上去。那個人什么雨具都沒帶,任雨淋著,還光著腳。他在我的前面晃動著,突然停住了,轉(zhuǎn)過頭看著我。我發(fā)現(xiàn),他不是那個老琴師。風吹著雨傘,擋住了我的視線,等我再看那人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見了,我看見的是一棵樹,長在雨水洶涌的馬路盡頭的一塊空地上。我用手抹了一下眼睛,那確實是一棵樹。在雨中。我沿著馬路繼續(xù)走著,我轉(zhuǎn)頭再看那棵樹的時候,它籠罩在升騰的水汽之中,雨滴從樹葉上落下來。我走回去,站在樹下,把自己隱藏在茂密的樹葉之中,雨點兒打在臉上,絲絲地疼。我順著來時的路看去,那里有一處低矮的平房,有一個窗口正對我……我就那么看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發(fā)現(xiàn)我也變成了這樹的一部分……

——現(xiàn)在,我是琴師蕭耳。

第一章:閃

1

那天中午,在熱軋廠的食堂吃了一個份飯之后,我獨自在操場上閑逛著。上午老師講的課程,在我的大腦里一片空白,就像氣體般蒸發(fā)了。也許,我根本就沒聽進去,我的大腦像一個頑固的鑄鐵腦袋,在抵抗著從老師嘴里飛出來的那些所謂的知識。這其中還有別的事情,讓我不能專心聽講。操場上幾個低年級的同學在踢足球。還有幾個女生在那里吶喊。我厭惡地躲在一棵楊樹后面,偷偷地抽了一支煙。我的影子被楊樹的影子淹沒了。我晃動著還是不能逃脫。那楊樹的影子是那么冥頑不化,我拳打腳踢著。我自然是徒勞的。扔了煙蒂,我還是小心地用腳把它埋了起來。我看到一只螞蟻被我埋進去一半的身體,在掙扎著,我看著,只是看著,那掙扎給了我一種莫名的快感。我又踢了一小撮沙土把它完全地埋住了。過了幾秒種,我又踢開泥土,竟然沒有看到那只螞蟻。我彎下腰,扒拉那些沙土,還是看見了那只黑色的螞蟻。它無力地僵在那里,就像死了一樣。過了一會兒,它緩過力氣,慌張地爬走了。我沒有繼續(xù)戕害它。

學校圍墻上的鐵絲網(wǎng)看著就像是一座監(jiān)獄。我們的技校坐落在很多工廠之間,可以看到那些工廠的大煙囪像巨大的生殖器矗立在那里。還能聽到那些機器發(fā)出的喧囂的聲音,扎進耳朵里。畢業(yè)后,我的身影也將淹沒在那些機器之中,成為那些機器的一部分。鐵絲網(wǎng)上落了幾只麻雀,我撿起一塊石子扔過去,它們驚飛了。我笑了笑。這時候,那只足球飛了過來,正打在我的臉上,我感覺到鼻子流血了。我對著那幾個同學罵著,操你媽,不看著點兒。過來撿球的同學聽見我在罵,接過話來問,你罵誰?我說,誰踢的球打到我就罵誰。那同學喊著,馬天亮,這個同學罵你。那個叫馬天亮的跑過來,你罵我嗎?我說,誰踢的球打到我,我就罵誰。馬天亮說,就我踢的。我說,你踢的怎么的?打到我了,你看,鼻子都流血了。馬天亮說,球又沒長眼睛。我說,你還沒長眼睛嗎?你瞎嗎?這馬天亮是一個光頭,據(jù)說在他們鉗工班很有威懾力。他說,我就踢球打你了怎么著?我說,你不能不講道理吧?他說,我就不講道理了?他說著過來揪我的脖領子,我說,你放開。我數(shù)三個數(shù),一、二、三,你放開。馬天亮說,我就不放開。我伸出手一個直拳打過去,他一躲,抬腳在我的襠部踢了一腳,我下面一疼,佝僂了一下身子,彎腰抱住他,想把他摔倒在地上。馬天亮喊著,弟兄們,操家伙。這時候,只見其他的幾個同學從旁邊的鉗工實習廠里操起了銼刀還有錘子撲了過來。我看情形不對,松開馬天亮,撒腿就跑。他們在操場上追我,直到教導主任出現(xiàn),他們才放過我。馬天亮說,放學見。我沒有回話。放學的時候,我在旁邊的垃圾堆里撿了節(jié)鋼管放在書包里。騎車回家了。他們在這之后,并沒有找我的麻煩,但我時刻警惕著。

從那之后,我每天上學的書包里都帶著我的那把蒙古刀。

2

放學的時候,南洛說,我的“尼采”跑丟了。我問,在什么地方跑丟的?南洛說,我去精神病院看我媽,剛下車,“尼采”就從我的懷里掙脫跑了。我有些想念那只貓了。那次相遇后,我回來,查了“尼采”,就是那個說“上帝死了”的人。我安慰著南洛。她還是愁眉苦臉的。我把從圖書館借來的艾略特的《荒原》給她看,她推開了。后來,我們?nèi)チ藙游飯@,看到那些孔雀的時候,其中的一只孔雀竟然在她的面前開屏了。她歡欣地喊叫起來,拉著我,喊,你看,你看,它對著我開屏了。我感覺到我的手臂就像過電了一樣。我承認我喜歡上她了。我們爬到了紀念碑下面,看著落日像一艘黃金船,緩慢地航行著,淹沒在遠處的群山之中。她吻了我一下,在我的臉上。瞬間,我的臉仿佛燃燒起來。她依偎在我的肩膀上,問我,那落日的地方是什么地方?我說,一個很遙遠的地方,我們沒有去過的地方。她沒有追問,看著那落日余光在慢慢退去。遠處的山巒像一群奔跑的動物。她自言自語地說,我看那落日的地方有些像我媽住的精神病院。我沒有探問她母親的病癥。天很晚了,我們才從動物園出來,路過狼圈的時候,里面的蒼狼發(fā)出吼叫,她緊緊地挽著我的胳膊。她對我說,我可能過些天就不念了,我爸說要找人把我辦去當兵。我就像被澆了一盆冷水,怔怔地不知道說什么。

回到家的時候,我整個人就像丟了魂似的。

我媽問我,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我說,沒什么。

我躲到我的屋子里去了。

我媽推開門說,你爸很長時間沒回來了。

我沒有吭聲。我媽嘆息著關上了門。

黑暗中,我看到了那只金色的孔雀,它翎羽上的一只只眼睛在看著我,閃閃發(fā)亮。我數(shù)著它們,直到我的眼睛也花了。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只眼睛。孔雀突然變成了南洛站在我的面前……

我躺在床上,用那本《荒原》蓋在臉上,直到身體的燥熱退去。我想到我的那次溺水,為什么我沒有死?為什么?

我去廚房喝水的時候,看見母親坐在那里哭泣。我說,有什么哭的?他不回來,將來我養(yǎng)活你。她哭得更加兇猛了。我厭惡地倒了杯水,回屋了。母親的一句話跟過來說,他把家里的錢也都帶走了,以后我們可怎么……

我回頭來了一句,要不要我找到他,殺了他?

母親沒有說話,瞪大眼睛看著我。我關上門,掏出我的那把蒙古刀,在手里把玩著,甚至用手指試了試刀鋒,突然,我一甩手,把刀飛了出去,摜在門板上,刀身在門板上顫動著,發(fā)出嗡嗡的聲音。我把刀從門板上拔出來,找了一個合適的距離,反復幾次,我甚至還畫了一個人臉釘在門上,對著人臉,練習我的飛刀。直到把那張紙都扎爛了,我才躺在床上喘著氣,手里握著刀,在我的鼻子上、眼睛上、耳朵上、脖子上游走著。

放下刀子,我想起了什么。從書包里翻出那個我撿來的打火機。上面有一個女人的粘紙,每打一下受熱,那個女人就會慢慢地把衣服脫掉,直到能看見她隱秘處黑色的毛。

我疲憊地睡了,我遺精了。

3

馬天亮因為偷盜廠里的鋼鐵,被抓了起來,學校把他開除了。我心里高興了一陣。但,我仍舊隨身攜帶著我的那把蒙古刀。我覺得這個世界隨時都會充滿危險,在威脅著我。

學校里還發(fā)生了一件事。一位女同學在中午去熱軋廠食堂吃飯回來的時候,被人拖進了一間廢棄的倉庫里給強奸了。這件事,讓我開始跟南洛形影不離。

星期天,南洛約我去看她的母親。那天,她穿著藍色的牛仔褲和白色的高領毛衣。又黑又直的長發(fā)在陽光下,反射出誘人的光澤。白色高領毛衣緊貼在她的身體上,勾勒出美好的曲線。我盯著她看,她笑笑問我,看什么?我說,看你。你真漂亮。她說,嘴很甜嘛!是不是對別的女孩子也這樣說過?我緊張,臉漲得通紅地說,沒有,沒有,你是我這個年齡認識的第一位女孩。她說,你騙人。我說,騙人就讓我去死。她連忙說,不許說這樣不吉利的話,趕快呸三口唾沫。我連忙呸了三口。她說,跟你開玩笑的,你還當真了。我承認我是一個沒有幽默細胞的人。尤其在女孩子面前,我簡直木訥得像一個木頭人。

去郊區(qū)的大巴路過一個湖。我看到很多人抬著網(wǎng)在湖里捕魚,他們拉著網(wǎng),無數(shù)條魚在漁網(wǎng)里跳躍著。其間,還有人給一條很大的魚綁上一塊紅布抱在懷里,拍照。

一路的風景并不都好看。還有一處拆遷的廢墟,一棟沒有被拆掉的房屋像一座碉堡屹立在深坑中間,在房頂上,還飄揚著一面紅旗。一個蓬頭垢面的人坐在屋頂上,身邊是幾個液化罐,準備好了隨時都要爆破。

南洛依偎在我的肩膀上睡著了,我關上窗戶,把我的衣服脫下來蓋在她的身上。

到了精神病院,那是一排二層的小樓,四周圍著鐵絲網(wǎng)。南洛還在四處看著,在樹叢里尋找著“尼采”。到了門口,南洛沒讓我進去,說,你在這外面等我。我詫異地動了動嘴,沒有說什么。我在鐵絲網(wǎng)外面吸煙,看著里面。那些眼神呆滯的人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有一個中年男人在一棵樹下站著,手里拿著一本書,大聲地朗讀著。他看見了我,連忙又轉(zhuǎn)過頭去,聲音變得更大了。他的聲音從里面?zhèn)鞒鰜恚仪逦芈犚娝钪骸跋氲絹砣?,確立一種目的、有所偏好,這一切都以相信自由為前提,盡管人們有時也確信并沒有感受到自由。但是在這個時候,這種高級的自由,這種唯獨它能夠建立一種真理的存在的自由,我知道得很清楚,是并不存在的。作為唯一的現(xiàn)實,死亡就在那兒……”

一個人沖過來,從他的手里奪走了書,撕扯著書頁,四處飛散著。一片紙頁飛到我的面前,我看到那是一本名叫《西緒福斯神話》的書。兩個人在樹下廝打著,只見幾個膀大腰圓的管理員穿著白色的大褂跑過來,把他們拉開,捆綁著押走了。那個朗誦的人還在回頭看著我,喊著,我要自由,我要的自由不是真正的存在。

我聽不懂他說的話。但我看到他掙扎著,鞋從腳上掉下來,他光著腳,被兩個管理員架著胳膊,拖走了。就在我發(fā)呆地看著時,一個人沖到我的面前,在鐵絲網(wǎng)里面,手抓著鐵絲網(wǎng)對我晃動著。我嚇壞了,連忙后退。他慢慢地跪下來,趴在地上,手從鐵絲網(wǎng)的下面伸過來。這時候,我看到一個紅色的蘋果,在鐵絲網(wǎng)的外面,幾乎就在我的腳尖前面。我沒敢動,而是彎下腰,撿起蘋果,同樣趴在地上,從那個縫隙把蘋果滾進去,我沒敢遞給他,沒敢。他歡欣地伸長胳膊抓住蘋果,看著我張大嘴笑了笑,連牙齦都露出來了。我趴在地上還沒起來,他又把蘋果滾了出來,比劃著,讓我吃蘋果。我拒絕了。把蘋果又滾了回去,他生氣地看著我,怒目金剛般,把拿在手里的蘋果咔嚓一口,咬掉一塊,大口地咀嚼著,眼睛盯著我。他已經(jīng)坐起來了。我也起來,坐在那兒。他又把蘋果滾過來,比劃著讓我吃,我小心地撿起來,擦了擦,我看到他的眉頭蹙著。我連忙咬了一口。他笑了。對我豎起了大拇指。我又把蘋果滾回去,他擦都沒擦,就又咬了一口。我仔細看著他,四十多歲,滿臉的胡須,兩只眼睛很大。就這樣,我們拉鋸式地吃著那個蘋果。剩下果核的時候,他對著陽光看了看,然后,放到地上,用拳頭把果核砸碎了,從里面揀出幾個黑色的種子,把其中的幾粒遞給我。這回我沒有提防他,而是接過了他遞給我的蘋果籽。他把剩余的幾粒蘋果籽,挖了一個小坑埋了起來。我也模仿著他的動作想挖坑,也把蘋果籽埋起來,他看著我,比劃著,不要,他讓我?guī)Щ厝?。我小心地掏出煙盒,把那幾粒蘋果籽包了起來。他笑了。我遞給他煙,他拒絕了。用手比劃著我們是朋友,這是我們的秘密。我點了點頭。他突然發(fā)作,逃走了??粗谋秤?,我感覺到手里的那幾粒蘋果籽沉甸甸的。我把它藏在了我的衣兜里。

南洛從里面出來,她好像哭過了,兩眼紅腫。

我們離開精神病院,南洛說要去離這里不遠的乒山上的一座廟去燒香。爬到乒山的時候,我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坐在臺階上,看著南洛,一座座佛像前跪拜著,看上去是那么虔誠。她彎下腰去,后腰間閃著白色的光。我知道那是她露出的肉。南洛喊我,蕭耳你也過來拜拜吧。我拒絕了。我掏煙的手摸了摸衣兜里的那幾粒蘋果籽。煙已經(jīng)沒了。南洛拜完了佛,我從臺階上站起來,那把蒙古刀從我的身上掉了出來。南洛驚詫地看著我問,你帶著刀干什么?我說,保護你,也保護我。南洛說,以后別帶了,我明天就退學,要當兵走了。我心痛了一下,沒有回答她的話,把刀收好。

一出廟門,就開始下雨了。我們在廟里避了一會兒,雨還是沒有停的意思。我們冒著雨從山上下來,已經(jīng)都淋濕了。我們在路邊等車。我突然想起精神病院里那個朗誦的人,我問南洛,你知道一本叫《西緒福斯神話》的書嗎?南洛看了看我說,知道,但沒看過,我看過這個人的一本小說,叫《局外人》。作者好像是法國的叫加繆。我哦了一聲。南洛問,你怎么突然想起問這個了?我說,剛才在精神病院鐵絲網(wǎng)的外面,我聽到一個人在里面對著一棵樹朗誦,后來,沖過來一個人,跟他搶起那本書,一片撕落的紙頁上,我看到了那本書名。南洛說,你可以找來看看。不過,我更推薦你看一下《局外人》。

就在我們談話的時候,南洛發(fā)現(xiàn)了一只黑貓從雨中穿過,她呼喊著,那并不是她丟失的“尼采”。

4

雨直到進城也沒有停,反而越下越大。公共汽車正好離南洛的家不遠,南洛邀請我說,到我家去把衣服吹干,你再回去吧?我正好懶得回家去面對我媽那張愁眉的苦臉,就答應了。我心里有些激動。我拉著她的手跑上過街天橋,茫茫的雨幕幾乎覆蓋了整個世界。街上的行人和車輛仿佛隨時都可能在水面上浮起來。我們在過街天橋上站了一會兒。南洛說,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站在這里,看著這來來往往的人群和車流,我甚至一次次地沖動想跳下去,但沒有那個勇氣。恰恰是這種感覺釋放了我內(nèi)心的一些東西,讓我還活著。一次,也是下雨,我站在這里,我爸跑過來抱住了我,他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爸哭,一個接近五十歲的老男人的哭。他說,我的母親當年也許也這樣……其實,我母親是家族遺傳的疾病,跟父親無關,但父親的心里仍深深地愧疚著。想想我媽在精神病院里已經(jīng)三年了。我就要去很遠的內(nèi)蒙古當兵了,我有一個請求,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可以替我去看看我媽嗎?我說,可以。她說,謝謝你。我媽正常的時候,跟我說過我有一個外祖父,在監(jiān)獄里。他是一個著名的琴師。一次意外,他進了監(jiān)獄。那時候,母親比我還小,被她姨媽接到我們這座城市,直到嫁給了我爸,她再也沒有見過她父親。那次意外,我媽后來說,是我外祖父殺害了我外祖母。她恨我外祖父,她再也沒有回那個城市。一次也沒去監(jiān)獄看過他。

我不知道說什么。一只手摟著她。她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了,我感覺到我的手指幾乎觸及到了她的皮膚。這雨像夢幻一樣迷人。這樣的感受令我眩暈,它是多么激動人心!但我還是想到了精神病院里那個朗誦的人,還有那個跟我分享蘋果的人。我摸了摸衣兜,那幾粒蘋果籽還在里面。我沖動地站在天橋的欄桿上,看著被雨淋濕的世界,背誦著:“想到來日,確立一種目的、有所偏好,這一切都以相信自由為前提,盡管人們有時也確信并沒有感受到自由。但是在這個時候,這種高級的自由,這種唯獨它能夠建立一種真理的存在的自由,我知道得很清楚,是并不存在的。作為唯一的現(xiàn)實,死亡就在那兒……”

我不知道當時我為什么有那么好的記憶力。

南洛把我從橋欄桿上拉下來說,我看,領你去了一趟精神病院,你也病了。

我說,可能我本來就是一個病人。

南洛說,這也許是我們?nèi)松仨毥?jīng)歷的一個時期吧,以前我也是,現(xiàn)在我感覺我成熟了。

我笑了笑說,你就跟我裝大吧!

南洛說,我本來就比你大,大幾個月也算大,你應該叫我姐姐的。

我對著雨發(fā)瘋地喊著,姐姐……姐姐……

南洛說,別瘋了,我們回家吧。

我從橋欄桿上蹦下來,沒想到揣在兜里的那把蒙古刀竟然掉了,我感覺身體一輕,就像失去很重的重量,我彎身在橋欄桿上看著那把刀墜落。只見那刀竟然脫鞘了,翻轉(zhuǎn)著,呈現(xiàn)美麗的弧線在雨中翻轉(zhuǎn)著。我以為它會垂直扎進雨中的柏油馬路,可是,它卻扎了一下,沒扎進去,就被彈了起來,摔倒了。是的,摔倒了。刀鞘落在了它一米以外的距離。我喊著,我的刀。我要下去撿。南洛說,你一直帶著這把刀,我心里不放心。感覺你隨時都可能用這把刀對這個世界出擊似的。別去撿了。我說,不。我倔強地轉(zhuǎn)身沖到橋下,撿起我的刀,因為刀尖摜在了地上,竟然卷曲了。我一直都認為這是一把鋒利無比、堅硬無比的刀,沒想到刀尖竟然卷了。我很傷心。再看那刀鞘已經(jīng)被過往的汽車給壓扁了。我還是撿起來,試圖把刀子插進去,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我沮喪地抬頭看著橋上南洛,她也在看著我。她好像看出了我的沮喪,竟然沖我笑了笑。等我回到橋上,她看到那把狼藉的刀子,笑了笑說,這回你可以扔掉了吧?根本就不是純鋼制造的,你還當成寶貝似的。我沒有說話,還是把它揣了起來。有那份重量墜在我的身體上,我安心。我相信,我會把它恢復的。

第二章:轉(zhuǎn)

1

十六歲那年七月,我差一點兒就死了。那年,我結(jié)束了中學生活,滿心憧憬著,可能考上重點高中,可是,還是差十幾分,中專也沒有可能。知道這些結(jié)果的時候,我已經(jīng)心灰意冷,就像沉在一個灰色的深淵之中。

有一天,我媽叫我?guī)退苫?,我氣哼哼的,沒有搭理她。

我媽急眼了,說,怎么?養(yǎng)你還養(yǎng)出毛病了???叫你幫忙干點小活兒都不行了嗎?你已經(jīng)中學畢業(yè)了,你已經(jīng)十八歲了,你現(xiàn)在是大人了。我和你爸養(yǎng)了你十八年,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吧,你看看你現(xiàn)在什么態(tài)度。今天,你要是不干活的話,就滾出這個家。

我脖子梗梗著,看著我媽。

我說,走就走,這個破家誰稀罕。

我摔門,走了。

我走在街上,不知道去什么地方。這個世界,或者說,這座城市,沒有什么地方是屬于我的。

在街上,我看見那些考上重點高中的同學有說有笑的,我躲在一棵樹的后面,直到他們走遠。

我走到火車站,坐在那里,看著擁擠的人群,聽著火車尖銳的叫聲。我希望能被火車帶到遠方??墒?,我去哪兒?我摸了摸兜,里面還有二十塊錢。我突然想到,我二姨住在遼陽的一個小地方,好像叫寒嶺??纯矗乙サ牡胤?。寒嶺。這個地名很符合我當時的心境。

我跑到售票處,問,去寒嶺要多少錢?

售票處里的那個人說,兩塊錢。

我買了一張火車票,爬上去寒嶺的火車。那個地方,我小時候去過一次,是一個靠山靠水的小山村。坐在火車上,我感到全身輕松。我逃離了我的那個家。我不用再看我媽那副嘴臉了。在火車上的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我是我自己。其實,目的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逃離了,逃離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還有,必須有一個目的地,因為我還沒有一個人出去闖的勇氣,再加上,我還有一個機會,那就是考上技校,當工人。

當時,我想,先逃離幾天,等技校的分數(shù)出來后,我去看看,如果考上了,我就回家。如果考不上,我就死。這個世界太我媽的沒意思了。這種赴死的心態(tài),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

那是一趟慢車,像牛車似的。我旁邊的一個傻大叔在抽煙,是那種很嗆人的旱煙,簡直是在放毒氣。我離開座位,到每一個車廂閑逛著,不時地在車廂連接的地方,扒在車門的玻璃窗上看著外面。火車經(jīng)過的地方都是綠色,就仿佛火車是從一個綠色的隧道中穿過一樣。偶爾在鐵軌旁邊的樹叢中,暴露出來的那些無名的墳墓,讓我心情沉重。那些死者,那些被埋葬者,他們曾經(jīng)活過,他們的過去活得好嗎?還是也像我一樣,經(jīng)歷著人生的一次灰色的地域。如果,我死了,是否也會像他們一樣。我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瞬間,我突然對死亡充滿了恐懼。死亡就像一座冰山,從我人生的海面上浮現(xiàn)出來。

我不敢去想我的未來。

我離開車廂的連接處,繼續(xù)在車廂內(nèi)閑逛著。我看見一個在地上爬著的殘疾人,向人們要小錢。我本來打算給他幾毛錢的硬幣,可是,我沒給。因為我想起,不久前,我在市里的馬路上遇到一群這樣的殘疾人。他們有婦女、兒童,還有老頭。我在心里稱他們是“渴望憐憫的大軍”。他們游擊在每一座城市,是一個團伙,背后的操縱者,可能是一個吃得滿嘴流油的家伙。我從他的身上跨過去,進入下一節(jié)車廂。我聽見他在背后罵了我一句“操你媽的”。我沒有回頭。如果,他不是一個殘疾人,我非踢他不可,把他的屎踢出來。

車廂里,干什么的都有。我甚至看見一個小偷,用刀片在割一個中年男人的黑色的人造革皮包。他發(fā)現(xiàn)我在看著他,就用刀片對著我打了一個“X”。我知道他是在恐嚇我。他的意思是要在我的臉上來那么兩下。我連忙避開他的目光,走了。最后,我還是施舍了兩毛錢。我把兩毛錢施舍給了一對盲人賣唱的婦女。那小丫頭蛋子,扎著一對羊角小辮,眼睛大大的。她爹拉著胡琴,她咿咿呀呀地唱著。我聽著,心里一陣酸楚。她的聲音就像一塊巨大的黑布,從頭上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看不到光明。我在黑布中淚流滿面。在她停止唱歌的時候,黑布沒了。但心里被勾起的絲絲縷縷的悲傷還存在。我只好掏出兩毛錢,扔給他們。胡琴的聲音,更多是胡琴的聲音,讓我感覺到我像一個孤兒。后來,我在一本小說里看到一句話說:“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你不需要父母?!倍嗝磁涯娴脑?。當時,我就是這樣的感覺。

我走到車廂的盡頭,趴在那里看著碧綠的田野,我的心一下子,像一只小鳥,飛了出去。我張開兩條胳膊,耳邊是呼呼的風聲。我感覺自己仿佛飛了起來?;疖嚧┻^隧道的時候,一片黑暗。我仿佛成了火車的一部分。對著黑暗中的隧道,我大聲嘶喊著:“啊……啊……啊……”

火車開出隧道,一道強光幾乎把我擊倒在地上。我筋疲力盡,兩手緊緊抓著欄桿。這個時候,我有了一個想法,如果我要死的活,就從火車上跳下去。死在鐵軌旁邊,什么時候都可以聽到火車的聲音。如果我的鬼魂郁悶了,還可以爬上火車,跟著它到全國各地去。我在火車的盡頭,背靠著欄桿,坐在地上,一直閉著眼睛,無論它穿過隧道,還是到達光亮的地方。那一刻,我沉浸在對死亡的憧憬之中。

2

隧道和光亮的連接,就仿佛陰陽兩界。

“幫我抓住它……幫我抓住它……”

一個女孩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我連忙睜開眼睛。我看見一只黑貓向我跑過來。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跟在黑貓的后面,追趕過來。

女孩和黑貓讓我仿佛置身在死亡的冥界之中。

難道我……我死了……

我連忙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疼的,還好,我還活著。

“尼采,你不要跑,再跑你就要跑到火車外面了,會摔死你的,快過來,乖,我給你烤魚片吃。尼采……尼采……你給我回來……”女孩對著那只貓說著。

那是一只名叫“尼采”的黑貓。

女孩就像一束光,進入我的視野。

女孩看見我眼睛一亮,她對我喊著:“幫我抓住它……幫我抓住它……”

我伸開雙臂,在等待著黑貓撲過來。本來,我以為,黑貓不會撲過來,沒想到,它還真的撲過來了。它竟然撲在我的臉上,把我的臉抓出幾道傷痕。我連忙伸出手抱住它。它還在抓著我,我只好按住它的爪子,讓它不要再亂抓。我的臉上絲絲地疼。我甚至感覺到血珠滲出皮膚,從臉上滾落。果然,一滴血珠,滾落,落在地上,摔碎。要不是女孩出現(xiàn)在我的跟前,我恨不得把黑貓扔到火車下面,摔成肉餅。

女孩蹲在我的跟前。她身上一股清新的香味迎面撲來。

女孩說:“謝謝你?!?/p>

女孩說著,就要過來拿黑貓。

我說:“什么破貓???你看它把我的臉抓傷了?”

“太對不起了?!迸⑦B忙說。她伸過手來,撩了撩我臉上的頭發(fā),說:“出血了,這該死的尼采,今天怎么了?真想摔死它算了?!迸χ覒牙锏哪岵烧f,并且伸過手來,在尼采的臉上扇了一個耳光。叫“尼采”的黑貓被打得腦袋晃了一下,喵地叫了一聲。

我說:“別打了,啞巴畜生,不懂什么的。給你,看好了,要是叫它抓了別人,可能就不這么簡單了?!?/p>

我把黑貓還給了女孩。

女孩一聲聲地說著:“謝謝……謝謝……謝謝……”

女孩甚至對黑貓說:“尼采,你要謝謝人家,要不是人家,你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摔成肉醬了。”

女孩舉著黑貓的兩只前爪,對我作揖。我看著女孩。女孩是圓臉,長長的睫毛里藏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她的眼睛清澈、深邃,顯得恬靜,充滿魅力,那里散發(fā)出一種暖意。她的眼睛就像一張舒適的暖床,讓我冷漠、絕望、迷惘的目光喜歡在上面躺一下。

女孩抱著黑貓說:“你怎么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的?這個地方真是涼快,不像車廂里,簡直要悶死了。我可以坐在你的邊上嗎?”

我說:“可以,這火車又不是我家的?!?/p>

女孩就坐在我的旁邊,看上去像一幅畫。她竟然沒有顧及地上的臟,一屁股就坐在那里了。我不敢看她裸露在裙子外面的小腿。那個白啊,像兩根大白蠟。我真的不敢看,要是再看的話,我眼睛突突跳的小火苗,就會把大白蠟點燃了。我的目光只好落在那只黑貓身上。

我問:“你剛才叫你的黑貓什么?”

女孩說:“尼采啊。”

我說:“聽上去像一個外國人的名字?”

女孩說:“你不知道嗎?它確實是一個外國人的名字,是一個外國的哲學家,是一個狂人。”

我哦了一聲。為我的淺薄而臉紅了一下。

我還是承認說:“我不知道這個人?!?/p>

女孩說:“有機會的話,可以借我的書,給你看看?!?/p>

我睜大眼睛問:“你是哪兒的啊?你也是溪城的嗎?”

女孩說:“是啊?!?/p>

我說:“我也是?!?/p>

我問:“你這是去哪???”

女孩說:“遼陽。你呢?”

我猶豫了一下說:“寒嶺?!?/p>

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我感覺到一陣寒冷。

女孩說:“還有兩站你就要下車,走親戚嗎?”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本來就不知道我的目的,我只是從家里逃出來的。沉默了一會兒,我說:“算是吧?!?/p>

女孩說:“怎么算是呢?”

我說:“我是從家里逃出來的?!?/p>

女孩瞪大眼睛看著我說:“你也是逃出來的???”

女孩說:“我也是。”

女孩哈哈地笑起來。我可能是被她的笑聲傳染的,我也笑了,但我沒有笑出聲。我能感覺到笑容在我僵硬的臉上慢慢地讓我的臉部肌肉變得柔軟。

我?guī)缀跏亲匝宰哉Z地說:“我剛中考完,重點高中和中專都沒考上,心情很不好,今天早上,和我媽吵了一架,就跑出來了,我也不知道去哪兒?后來想到,我二姨住在寒嶺,我就買了火車票?!?/p>

女孩說:“我們是兩個同病相憐的人?!?/p>

我問:“怎么?你也是……”

女孩眼淚盈盈地說:“重點高中和中專,我也沒考上,我報了鋼鐵技校,還不知道結(jié)果。我也是跟我爸吵了一架,就跑出來,我去遼陽是我奶奶家,我也好長時間沒看到我奶奶了,所以,沒跟我爸媽說,我就……”

我驚訝地看著她說:“我報的也是鋼鐵技校?!?/p>

女孩說:“那將來我們要做同學了?!?/p>

我沉沉地說:“還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呢!鋼鐵技??墒侨屑夹@锓謹?shù)最高的?!?/p>

女孩看著我說:“我相信你沒問題。”

女孩的話像陽光一樣,一下子趕走了我蒙在心上的陰霾。

我說:“我也相信你沒問題?!?/p>

女孩絲毫沒有高興,表情陰郁。她懷里的黑貓,仍舊讓我感到恐懼。女孩說:“你知道,上了技校,可能一輩子就當工人了,工人是什么?就是出苦力的,聽人使喚的,就像古代的奴隸。說好聽了是體力勞動者,說不好聽了就是一個干活的。我不想去……”

女孩的話一下子淹沒了我。

女孩的話是悲觀的河流,讓我軟弱無力。

我說:“能怎么樣?對于,能考一個地方,將來有個飯碗,不用父母養(yǎng)活,也就滿足了。你可能不知道,剛才我想到了死,自殺,如果我連技校都考不上的話,我就……我已經(jīng)有這個赴死的心態(tài)了……”

女孩看了看我說:“沒想到,你還想得很復雜的,至于嗎?要不你也復讀,再考一年?!?/p>

我說:“我不想折騰了。我就想有一個工作,自己掙錢,自己養(yǎng)活自己?!?/p>

灰色的悲觀像一個墓碑,豎立在我們的面前。

火車里的廣播傳出“寒嶺車站到了,請各位旅客準備好你們的物品,隨時準備下車”。

我說:“我到站了。”

我從地上站起來看了眼女孩。我是矜持靦腆的。

我說:“再見。”

女孩看著我,看著我,突然說:“要不你跟我上遼陽吧?我領你去遼陽白塔看看,你的心情也許就會好。你的悲觀是正常的。我理解。我也曾有過你這樣的悲觀,但我挺過來了。”

女孩懷里的黑貓“喵喵”地叫了兩聲。

女孩說:“尼采都邀請你了。你跟我去遼陽吧?等我們看完了白塔,你再去你二姨家也不晚。再有十幾分鐘就到遼陽了。”

我說:“我的票只買到寒嶺的,一會兒檢票怎么辦?”

女孩說:“你笨??!我教你一個辦法,當檢票的來了,你可以躲到廁所里。”

我說:“這樣,可以嗎?要是被抓到了可怎么辦?”

女孩說:“要是被抓到了,我給你補票?!?/p>

其實,我說的這些都是借口。我兜里有錢補票的。

從上中學以來,我可能第一次與一個女孩說這么多的話,而且是在我最悲觀失落的時候。我決定跟女孩去遼陽。在心理感覺上,“遼陽”比“寒嶺”強。

逃票的事情,很順利,車到遼陽。

在出站口,還是出了問題,我們被攔住了。她和我交換了車票。我愣愣地看著她,沒想到女孩懷里抱著黑貓,哭著對檢票的人說,我的錢包丟了,只有兩塊錢,我只好買了一張寒嶺的。這只是一個小把戲,沒想到,檢票的大叔還是通融了。女孩含著淚眼說:“謝謝?!?/p>

我們從出站口出來。

我說:“你還挺會演戲的?!?/p>

女孩笑了笑說:“只是看上去有些低劣?!?/p>

炙熱的天氣,喧囂的廣場。

遼陽這座城市看上去并不比溪城大,但,一個陌生的城市,就像一個新的世界,讓我的心境豁然開朗。

汗水從頭上冒出來,流淌在臉上。那被黑貓抓過的傷痕,被汗水浸得有些疼。我看了看女孩,她竟然沒出一滴汗。況且,她還抱著一只黑貓。

我說:“我沒來過這個城市。”

女孩說:“你就跟我走吧。你不怕我把你拐賣了吧?”

我笑了笑說:“隨便。”

我心里暗想:“能被這么漂亮的女孩拐賣了,也是幸福的。”

白塔離車站并不遠,走了十幾分鐘就到了。說什么白塔,看上去也是灰色的。我們圍著白塔轉(zhuǎn)了一圈。女孩對著白塔默默地站著。我問,你干什么?她說,許愿啊,很靈的,你也許一個愿吧?我問,你許的什么愿?女孩說,這是不能說的,說出來就不靈了。你把你想說的,在心里默默地對白塔說。我模仿著女孩的樣子,在心里默默地說著。我說了什么?我不能告訴你們。后來,就坐在一邊。倒是那只叫“尼采”的貓玩得很歡實。在地上跑來跑去,甚至還爬到了一棵樹上。我們費了好大勁才把它抓下來。

我看著“尼采”對女孩說:“你應該給它準備一個項圈的,就像養(yǎng)狗那樣。它就不會亂跑了?!?/p>

女孩生氣了,噘著小嘴說:“要給你帶上一個項圈,你愿意嗎?”

我只好承認,說:“不愿意?!?/p>

我確實不愿意。我更想像一匹脫韁的野馬。

從白塔公園出來,已經(jīng)是中午了。

她問:“你叫什么?”

“蕭耳。”我說,“你呢?”

她說:“南洛。”

她說:“我記住你的名字了?!?/p>

她說:“我要去我奶奶家了?!?/p>

她說:“你去寒嶺的話,你可以坐火車再回去?!?/p>

她突然變得有些冷漠。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感覺她就像一個藏在冰山里的人。

她走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甚至懷疑,這一切都是虛幻的,虛幻的。

我餓了,在白塔公園附近的一條市場街上,我吃了一碗餛飩。

3

那是一個很熱鬧的市場,賣各種各樣東西。在一個賣刀具的攤床前,我停住了。一個中年人看著我問,要買刀嗎?有更好的。

一個男人喜歡刀。我相信很多人年輕的時候都是這樣。

我說:“看看?!?/p>

中年男人從攤床的下面,拿出來一把精致的黃銅鞘的蒙古刀,半尺多長,拔出來,銀光閃閃。它的鋒芒,足可以刺破這個世界。我一下就喜歡上了。

我問:“多少錢?”

中年男人說:“二十?!?/p>

我說:“我沒那么多錢,便宜點。十塊錢?!?/p>

中年男人說:“那不能賣?!?/p>

我戀戀不舍地走了。

中年男人在后面喊著我說:“十二塊錢,你要是能買的話,就拿走?!?/p>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買了。

我懷里揣著那把蒙古刀,心里的陰霾一掃而光。我就像一個刺客,而這個世界,就像是一個將被我去行刺的人。

我坐上火車,火車內(nèi)悶得讓人窒息。在火車上,又一次看到那個爬行的殘疾人。我懷疑,這可能是我來時的那輛火車。火車到了寒嶺。那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站了,只有我一個人下車,沒有人上車。我從火車站出來,四處打聽,才找到二姨家。

我并不知道,一場死亡在等著我。

第二天中午,我懷揣著我的那把蒙古刀,向二姨家的后山走去。這把刀,我一直藏在懷里,連睡覺的時候都沒拿出來。那堅硬的鐵,讓我感到踏實,仿佛我自己也變得堅硬、鋒利起來。那是一座土山,只長一些灌木。巖石裸露,并且被風化成砂礫。我找了一個相對大一點的樹叢里,躺下來。我掏出刀,削著那些草尖,看草的汁液從被削掉的草莖上滲出來。草叢里的蟈蟈叫個不停,就像一個聲音的盛會。一只螞蚱跳到我的身上,我一把抓過來,肢解著。把它透明的翅膀,粘在一個拇指上。那是一個可能飛翔的拇指。我渾身燥熱,汗水從頭發(fā)里滲出來。我感覺臉上絲絲拉拉地疼。我才想起,那被黑貓抓過的傷痕。我也想起,那個叫南洛的女孩。傷痕是真實的。疼痛是真實的。我相信,那個叫南洛的女孩也是真實的。她抱著黑貓的形象,在我的眼前晃動。那個時候,我心里的感覺是甜的,就像吃了一顆糖果。但,我仍感覺,她是虛幻的。我坐起來,看到山下一片巨大的水域,浩浩渺渺的。我順著山路,來到水邊。我看見遠處的水面上,幾艘船在晃動。陽光烤著萬物,也烤灼著我,仿佛要把我烤成一個人類的標本似的。我想洗個澡。我脫下衣服,赤身裸體,試探著往水里走,沒想到,撲通一聲,我陷了下去……

我撲騰了幾下,身子在下沉。陽光投在水中的光影,晃晃得耀眼。我在下沉,下沉。我撲騰著。我看見深深的水底,看見那些水草。身體變得越來越沉。我慌了,嗆了幾口水,又嗆了幾口水。我兩只手企圖抓住什么,可是,除了水,還是水,我什么都抓不住。水中的陽光開始在眼前變得黯淡,更加黯淡。我懷疑我的眼睛出了問題。我努力睜大眼睛,但我看到的還是黑暗。水中的黑夜。我想,完了,看來我要死在這水里了。死亡的恐懼再一次襲擊我,比我那種赴死的心態(tài)更加強烈。十八歲的我,還沒有踏上社會,就這樣……我相信,當時,我哭了,但在水里沒有眼淚。我的心哭了,但沒有聲音。深深的水域,我連撲騰到水面的能力都沒有。我沉在水底,在積攢著力量。這個時候,我又看到一縷陽光投射進水里。我開始再一次掙扎,順著那縷陽光。當我撲騰到水面的時候,我呼救著??墒?,漁船很遠很遠??諘绲乃囊皼]有一個人。沒有。我想,看來,我真的就要死了。我媽不會知道我死在這里。沒有人知道。直到有一天,我的尸體漂上水面。我又沉下去了。

命運就是這樣,你不該死的時候,就死不了。

我憑著最后的力量,從深深的水底浮上來,爬到岸邊。

那一刻,我已經(jīng)筋疲力盡。我躺在岸邊的沙地上,看著天空上滾滾的烏云,接著是一道閃電劃開黑暗的云層。雷陣雨鋪天蓋地地落下來,我慢慢地爬起來,在沙地上,赤身裸體地奔跑著,雨水像無數(shù)的鞭子抽打著我的身體。我哭了,嗚嗚地哭著。我的哭聲來自對死亡的恐懼。我的哭聲證明我還活著。我哭聲響亮,就像一個剛剛誕生的嬰兒。

幾天后,我返回我的溪城,去了溪城鋼鐵技校,在公布的榜單上看到了我的名字。我也看到了南洛的名字。我想,我該回家了。在回家的公共汽車上,我看到了我媽,我撲進她的懷里,號啕大哭。

第三章:騰

1

到了南洛家。我從來沒看過這樣大的房子,除了一些家具,看上去空蕩蕩的。倒是南洛的房間里幾個書架上都堆滿了書。南洛說,這是我媽的書。其實,“尼采”也是我媽沒去精神病院前養(yǎng)的,沒想到,被我弄丟了。南洛去換衣服,好像還沖了個澡,我聽到嘩嘩的水聲從衛(wèi)生間里傳出來,心里越加不安起來。我知道我的情欲在作祟。有一次,班里一位同學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搞到一本黃色畫冊,在上課的時候,我們偷偷地看,把我的下面都看硬了。南洛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她換了一件絲質(zhì)的睡衣,薄如蟬翼,幾乎能看到她凸起的乳頭。她一邊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一邊說,你也去沖一個熱水澡吧?我給你找?guī)准野值囊路?,你的衣服我?guī)湍阌蔑L筒吹吹。我低下頭,不敢看她。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幾乎要從胸腔里沖出來。我連忙躲進了衛(wèi)生間,脫光了,任蓬頭里的熱水流淌在身上。那水流就像南洛的身體,纏綿著貼在我的身上。我幻想著。我甚至想起那次在火車上的相遇,還有她逃票時哭泣的樣子?;孟胧且黄薮蟮乃?,我沉浸在里面。就像我的那次溺水。這時候,我突然感覺到有人抱住了我。我驚醒一般,那是真實的擁抱,從我的身后。我不知道南洛什么時候進來的。她抱著我,親吻著我的身體,慢慢地,我轉(zhuǎn)過身,兩個人的嘴唇碰到了一起,兩個舌頭越過牙齒,緊緊地纏繞在一起,像兩只小獸。那一刻口腔里的滋味是甜的,兩個人就像在吃糖。蓬頭里的水仍在淹沒著我們,我們就像躲在一個巨大的棉花糖內(nèi)。我感覺到她急促的呼吸。她抱著我,移動著,我們來到了外面的沙發(fā)上。我一直沒有睜開眼睛。直到她的手緊緊握著我的下面,我才睜開眼睛,把她濕漉漉的睡衣脫掉。她竟然沒有穿內(nèi)褲。我看到她白皙的小腹。我的喘息變得重起來。她的小腹很窄,兩個胯骨很尖,位于中央的肚臍幾乎完美地凹陷下去。我的舌尖落進了那個肚臍的凹處。她緊緊地抱著我,指甲在我的背上抓撓著。舌尖在肚臍的凹陷里,探尋著。我不禁想到,她剛剛降生的那一刻,有一把剪刀剪斷了臍帶。帶血的臍帶。從那一刻,她就來到了這個世界上。而我還在母親的腹中,在羊水的世界里,還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的。因為我晚南洛幾個月才出生。我的頭盛在她的骨盆里,就仿佛隨時都可能被生下來。她的小腹是那么細滑,那么柔美,我不能自拔。我不要生出來,我要進入到她的子宮里。我用我的臉摩挲著她的小腹,感覺到她的胯骨在夾緊我。她扭動著身子,仿佛要把我吸進去。我抗拒著,但那是一股奇異的力量。我看到了我溺水的那片水域。我哭了,淚流滿面。我沒有進入她的身體,而是,從她的兩腿之間抬起了頭,我甚至感覺到恐懼。她靜靜地閉著眼睛,突然睜開眼睛問,怎么了?讓我做你成年禮的獻祭吧!我沒有動,我說我不能,不能。我站起來穿上衣服,四處找煙。我想起來,我的煙在精神病院已經(jīng)抽完了。她冷靜地說,別怕,上來,我引領著你。我拒絕了,說,我該走了。你當兵哪天走?告訴我一聲,我去送送你。我說,我走了。她說等等。我看著她從沙發(fā)上起來,赤裸的身體是那么美麗。外面的雨已經(jīng)停了,一道日光從窗戶射進來落在她的身體上,幾乎可以看到身體上細小的茸毛。她去了書房,拿了兩本書給我說,送給你,都是我母親的。我看到其中一本是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另一本是《局外人》。南洛說,好好看書,丟了你那把刀吧。我知道我還不能。

后來我想,我為什么沒有進入她的身體呢?占有那美,也就破壞那美。只能說我還年幼,還有自卑。我沒有破壞,它也會被別人破壞的。

從她家出來的那天,我在過街天橋上目睹了一起車禍。那是一輛運魚的汽車,被撞翻在地上。那些銀色的魚在地面上跳躍著,鱗片閃閃發(fā)光,幾乎刺瞎我的眼睛。

2

回家的時候,我媽說,不把你爸找回來,你就別回這個家了。我氣沖沖地摔了飯碗,走出家門。我媽追出來喊著我,你給我回來,你給我回來。她一屁股坐在家門口,號哭著,老天爺,我這是前世做了什么孽啊?你這么懲罰我啊?我就像沒有聽見我媽的喊叫,義無反顧地離開了那個家。

十二歲跟隨父母來到這座城市,他們以假離婚的形式返城。回城后,他們就天天吵架,直到父親的離家出走。四年啦,這座城市對于我還是陌生的。我無處可去,一個人在街上游蕩。在一個橋洞里,看到一個貼小廣告的中年男人,我喊住了他,嚇唬他,說我是警察。他連忙點頭哈腰說,這是第一次貼,請饒過他吧。我說,把你貼的都給我撕下來。他說,好的。他開始用他的手在墻上撕著,就像一個困頓的野獸在抓墻。我笑了。他好像看出我是騙他的,又繼續(xù)貼起來。我再呵斥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害怕了,而是看著我,怒目圓睜。我哈哈地笑了,跑開了。他罵我,我操你八輩祖宗。我聽到他罵我,我又返了回來,拿出我的刀子說,你罵我什么?他滿臉堆笑著說,我沒罵你,我罵我自己呢!我說,你罵你自己什么了?他吞吞吐吐,不想說。我說,說,不說我的刀子不會答應的。他看著我手里的刀子說,我操我八輩祖宗。我說,重復十遍。他不停地說。我心里笑著喊道,滾吧,別讓我再看到你。下次看到你,我就讓你見紅。我晃了晃手里的刀子。他一股風地跑了,還回頭罵我,我覺得實在無聊,就沒有追上去。我把他從墻上撕下來的那些廢紙攏成一堆,用打火機點著了。我烤了會兒火,覺得餓了。看到一個婦女領著一個小孩,小孩的手里拿著一個漢堡包,從我的身邊經(jīng)過,我沖過去搶過小孩手里的漢堡包。那婦女嚇壞了,抱起孩子就跑。我大口咀嚼著漢堡包,在火上踢了幾腳,離開了。

這強大而冷酷的世界,我去往何處?

我曾想過逃回鄉(xiāng)村去,可是,那里也沒有了親人。我回不去了。我在街上游蕩,很多人因為城市的污染戴起了口罩,看上去像一個個蒙面人。我突然想到一個好地方,也許可以在那里度過我的夜晚。我來到海濱公園,那里停著一艘舊船,四五米高,十幾米長,據(jù)說是某次海難中的沉船,被打撈上來,放到這里,當成了景觀。夜晚的海濱公園是那么冷清,我順著錨的繩子爬到了船上,坐在船頭上,用船頭的鑄鐵磨著我的刀,我要把卷曲的刀尖恢復了。眼睛看著那個可以下到船艙里的洞口,我想,晚上就在那里面了。這將是我的新家了。我對自己的這個想法很滿意。刀尖幾乎恢復了,我找到有木頭的船幫,扎了幾下,很尖銳。我嘗試著恢復那個刀鞘,但還是失敗了,只能伸進去一半。我躺在船頭上想,爺今天就要做一個海盜了,這船就是我去出行的工具。我甚至比劃著,在臉上模擬出來一個面具。我站起來,拔出我的刀,喊著,開船。我的海盜船,航行。所有的倭寇都要臣服于我。我是海盜王。我咋咋呼呼了很長時間,覺得累了。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了,在黑暗中發(fā)出冰冷的光亮,仿佛在看著我。

3

南洛走了。我跑到火車站的時候,火車已經(jīng)開走了。我沮喪地順著鐵軌向前走了一段,車站的管理人員對我大喊,我才逃離。鐵路沿線有一大片葵花林。一棵棵向日葵已經(jīng)籽粒飽滿地垂著頭,好像等待被人收割。我掏出刀子,割下一個葵花盤,從上面摳出幾??ㄗ燕局4┻^葵花林,我又看到了那個廢棄的鐵路橋。那里已經(jīng)被開發(fā)成一個蹦極的地方。我看到很多人腳上拴著繩子從橋上跳下去。我想嘗試一下那種墜落的感覺,但我的兜里沒有錢。我從橋上下來,看見橋墩下面有幾個簡易的窩棚。鐵皮的煙囪里冒出煙來。一個老人懷里抱著一只黑貓,坐在窩棚的門口。窩棚周圍堆滿了各種各樣撿來的東西。我停了下來,我想到了南洛丟失的那只黑貓“尼采”。我湊了過去,那黑貓驚醒了,看著我。我呼喚著:“尼采……尼采……”那貓竟然躥到了我的身上。我把它抱在懷里。老人驚呆了。我抱著黑貓喃喃著,尼采,是你嗎?南洛走了,去當兵了。你還認識我嗎?我是蕭耳。你還抓傷過我呢?黑貓喵喵地叫了兩聲,好像是對我的回答。我抱著它,但我不知道將帶它去什么地方。我看了看老人,把黑貓還給了他。我說,大爺,這是我朋友走丟的一只貓,現(xiàn)在我的朋友走了,離開了這座城市,去內(nèi)蒙古當兵去了,你要好好照顧它。老人抱著貓,沒有說話。我離開那幾座窩棚,在不遠處的一處堤壩上躺下來,看著那些人腳綁著繩子從橋上跳下來。他(她)們發(fā)出非人的尖叫聲。我閉上眼睛,陽光仿佛透過眼皮,沉入大腦。那里是一個明亮的世界。我看到了南洛,她扭動著身子,婀娜多姿。我看到她已經(jīng)穿上了軍裝,一個漂亮的女兵在我的世界里,手里舉著槍,在瞄準,啊,她瞄準的竟然是我……我顫抖著,喊,別,別,南洛,小心走火。只見南洛扣動了扳機,一顆子彈旋轉(zhuǎn)著,慢動作般向我射過來。我笑了笑,沒有躲開,毅然站在那里。我甚至在心臟的位置畫了幾個大大小小的圓圈當成靶心。我想就這么離開這個世界也不錯。那子彈還在飛,向我飛過來。五米、四米、三米、兩米……越來越近了。我聽到了自己的笑聲。我喊著,永別了,這個世界。我挺了挺胸脯,準備迎接那子彈終結(jié)我的生命。我看到那些沉甸甸的葵花盤,它們的籽粒變成了花朵,花瓣閃著黃金的光芒,從天而降。我閉著眼睛,沉浸在黃金般的花瓣雨之中。突然,我聽到“喵”的一聲。我睜開眼睛,看到黑貓在我的面前,它擋住了那顆子彈,中彈的身體正從半空中墜落。我喊叫著,尼采,尼采。我伸手接住了它。血從它的身體里流出來,沾滿了我的雙手。當我再抬起頭來,看著遠處的南洛的時候,南洛已經(jīng)不見了。我的懷里抱著尼采,它并沒有中彈,而是溫柔地用舌頭舔著我的臉。我的眼淚不禁流了出來,掛在眼角。

我想,其實我是可以跟南洛一起走的。就在那天,我應該進入她的身體,讓她把我?guī)ё叩摹F鸫a,我的一部分會留在她的身體里。

老人過來找貓,我說,這貓叫“尼采”。老人把貓抱走了。我仍躺在堤壩上,曬著太陽。就在我要睡著的時候,我聽見叫罵的聲音。我看到窩棚那邊一群人揪著老人,把老人打倒在地上。我站起來,跑過去。原來是幾個小流氓在收保護費,不交的話,就把他們趕走。我看不下去了,從地上扶起老人。那幾個小流氓向我撲過來,我掏出我的刀子,我們僵持著。后來,他們撤退了。老人疼得直咧嘴,我問他,骨頭沒事吧?老人說,沒事。

從那以后,我就跟老人生活在一起,每天早上,我們出去撿這座城市的垃圾,然后,把有用的賣給廢品收購站。還有尼采,我們多少有了些相依為命的感覺。

第四章:挪

1

有一天,老人領著我去看了另一個窩棚里的老唐頭。一進老唐頭的窩棚,我就驚呆了。四周都貼著報紙,報紙上的內(nèi)容都是“文革”時期的。老唐頭說話的語速很快,像蹦豆子。他的一只左眼已經(jīng)瞎掉了,看上去很恐怖。老唐頭語速飛快地陳述著他某年某月某日武斗了誰,逼死了誰。還說,他從古代的刑罰中借鑒了很多方法來折磨那些四類分子。從他的臉上我沒看到一絲痛苦,而是興奮。他就像回到了過去一樣,沉浸在他那個瘋狂的年代。老人對老唐頭說,你應該懺悔的,沒想到你還是這樣飛揚跋扈。那個年代已經(jīng)過去了,現(xiàn)在,不是你那個年代了。老唐頭說,我懺悔什么?我懺悔什么?我不喜歡老唐頭,就在那兒看著那些發(fā)黃的報紙??粗切┐髦咨呙弊拥娜耍粗切┬厍皰熘谱拥娜?,看著那些跪在臺子上的人,還有那些帶著袖標抄家的人們……

我不了解那個年代。

后來,不知道說到了什么,老人生氣了,對老唐頭喊叫著說,你會遭報應的。

老唐頭說,遭什么報應?這么多年,我怎么了?我還不是好好的。要說報應,只能是我這只左眼,但這是不小心傷到的。

老人氣哼哼地拉著我離開了老唐頭的窩棚。晚上我竟然做起了噩夢,看見那些戴著白色高帽子的人,成群結(jié)隊地從遠處走來,圍在老唐頭的窩棚前面。老唐頭跪在地上,喊叫著說,我……我……罪孽深重……讓我去死吧!

某天夜里,我起來撒尿的時候,看到老唐頭的窩棚著火了,熊熊的烈火中,我看到老唐頭掙扎的身影晃動著。我回屋喊老人說,老唐頭的窩棚著火了。老人睡得很沉,我沒有叫醒他。我想,他也許在裝睡。后來,我從廢品收購站人的嘴里知道,是有人看上了老唐頭屋里的那些“文革”報紙,在舊物市場很值錢的,深夜搶了那些報紙,放了火,把老唐頭燒死了。

有一天,我想南洛了,拿出她送給我的那本《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翻看著。老人問我,看什么書呢?我遞給他,他翻看了幾頁,盯著其中的一頁,發(fā)呆了很長時間,就像整個魂都被吸引了。他臉色蒼白起來。手也顫抖起來。我問,你怎么了?他說,沒什么。把書還給了我。我看了看那頁,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倒是頁腳的一個十字架圖案,讓我注意了很長時間。

有一天,老人對我說,我曾是一個琴師,因為意外殺了人,在監(jiān)獄待了二十年,出獄后,回到原來的家,那里已經(jīng)搬遷了。他的女兒也不知去向。他四處打聽,知道女兒就在這座城市里??墒?,女婿不認他。他的女兒好像被女婿藏起來了似的。他找不到。

有一天,我們撿垃圾路過一個別墅小區(qū)??吹綇囊粭潉e墅里面抬出來一具尸體。那別墅就像我們的窩棚一樣,堆滿了城市的垃圾。聽人說,這是一個很有錢的人,喜歡撿這些破爛東西,把整個別墅都堆滿了,后來,堆積如山的垃圾掉下來他被砸死了。

有一天,我領老人去了一趟精神病院??墒悄抢镆呀?jīng)搬遷了。四周的居民說,不知道搬到了什么地方。那天,尼采因為吃了死耗子,被毒死了。我們一起埋葬了尼采。

有一天,老人從一座拆遷的古廟撿到一根木頭,他開始做一把古琴。古琴做好了,他彈奏古琴的聲音,就像水面上晃動著柔軟的月光。他看了看我的手指,決定教我彈奏古琴。還教我斫琴。直到有一天,我終于給自己做了一把琴。

有一天,老人突然失蹤了。我找遍了城市的每個角落都沒有找到。我自始至終都沒有跟老人說起南洛。我把兩把古琴藏在一個隱秘的地方,回了一趟家。我媽說,學校把我開除了,你將來沒個工作,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克耘f讓我去找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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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guī)е业拿晒诺堕_始了尋父之旅。

我們進城后,父親在一家煤礦工作。出了一次意外,掉了條腿。從醫(yī)院出來后不久,他就失蹤了。我找了很多父親當年的同事,他們都不知道我的父親去了什么地方。有人說,也許死了。你父親看上去是一個悲觀的人。他不能適應城市的生活。這句話提醒了我,我想,父親也許回鄉(xiāng)村了。我坐上了去鄉(xiāng)村的汽車,回到鄉(xiāng)村。問了左鄰右舍,都說沒有看到我父親回來。我家當年在鄉(xiāng)村的房子已經(jīng)賣給鄰居了。既然回來了,我在以前熟悉的地方游蕩著。我的小學同學看到我,問我,在城里怎么樣?回來干什么?我說了謊話,騙了他們。我在城里過得怎么樣,我自己知道。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狼狽不堪的樣子。我還在我童年時候藏身的一個山洞里睡了一覺。村里的人都知道我這次回來是尋找我父親的。從他們的目光里,我看出他們在憐憫我。我害怕他們的目光。鐵匠爐門前圍了一群人對我指指點點的。我還聽他們說,都說城里好,這老蕭家進城了,卻把自家的男人丟了。我繞開他們,在河邊坐了下來。我想到我四五歲的時候,在洪水中險些淹死,被人救了上來,父親背著我在岸邊跑了很長時間,才把我嗆進肚子里的水顛出來。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父親躺在我身邊長長出了一口氣。我看見他的臉上掛著淚珠。整個人好像老了很多。

我掏出刀子,伸進清澈的河水中,仿佛要殺了河水似的。河水還是那么清澈。幾只小狗蝦在河邊的石頭里跳躍著。我伸手抓過來一只,輕輕地攔腰切割著,一段一段的,藍色的血液沾滿了刀刃。在一塊石頭上,我把它剁成了肉醬,用手指摳著,放到嘴里。我在清水里清洗著我的刀子,把它揣在懷里。我決定離開。這兩天,我都沒吃什么東西。盡管鄰居邀請我去他們家吃飯,但我害怕他們問我更多關于城里的事情。我拒絕了。一條金光閃閃的蛇在河堤上曬著鱗片,我抓過它的頭,殺了它,剝了皮,在河邊烤著吃了。美美的一頓蛇肉,讓我的身體充滿了力量。

我晃蕩在去汽車站的路上。四周的莊稼在風中搖曳著,仿佛再一次與我告別。一個趕牛車的老頭從對面過來,看了看我,說,孩子,我前些天,在商河村的集市上看到你父親了,他在集市上賣豬肉。你去那里找找吧。老人吆喝著牛,走了。我沖著他的背影喊著,謝謝,謝謝。我在商河村的集市上等了幾天,終于見到了我的父親。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灰白,身體佝僂著,拄著一只拐杖,站在一個肉攤前。我沒有過去,而是遠遠地看著。直到集市散了,我跟蹤在他的身后。沒想到他竟然騎了一輛摩托。我跟蹤了幾天,才找到他的家。我沒有沖進去,我看到一個女人領著一個小孩在院子里蕩著秋千。他進門的時候,那個孩子撲了上來。還有,那個女人從水井里打過來一盆水,端在她的面前,讓他洗臉。我知道這個男人,這個父親,已經(jīng)不屬于我了。我恨恨地摸了摸了懷里的刀子。我仿佛聽到了刀子呼嘯的聲音。它在我的懷里躍躍欲試了。只見他先是抱起孩子,在孩子的臉上親了一口。那孩子用稚嫩的聲音在他的懷里唱起了兒歌。

兩只老虎跑得快

一只沒有耳朵

一只沒有尾巴……

我按著懷里的刀子,離開了。我就這么離開了嗎?不能。我們在商河的集市上相遇了。他愣愣地看著我說,我就知道你媽會讓你來找我的。這幾天,我知道你都在跟蹤我。我想,你都看到了。我回不去了。本來是為了你才進城的,我和你媽假離婚,可你媽在吵架的時候,老是用假離婚威脅我,讓我從那個家滾蛋。我是男人,我有我的尊嚴。再加上那次意外,我在城里丟了一條腿,還好,我沒有丟了我的命,我還活著。我不想那么在城市里活著了。既然你媽老用假離婚威脅我,我就假戲真做吧。你媽一定說了我很多的壞話,我知道,你一定是記恨我的。但我想,你會明白的。你看,你已經(jīng)長成一個男子漢了。如果,你還記恨我的話,來吧,我這里有刀,你給我來個了斷。你技校畢業(yè)后,也許就真的成了城里人了,城市是危險的,你要注意了。我說,我被開除了。他瞪大眼睛,但他沒說什么。是的,什么都可以了斷,這身體里的血緣能了斷嗎?不能。我看著他,他已經(jīng)老淚縱橫。我心軟了。他說,我并沒有拿家里的存折,它被我藏在一個柜子里了。我想,我已經(jīng)與那個家沒有絲毫關系了。我說,真的沒有了嗎?他說,沒有了。那城市隨時都可能要了我的命。他邀請我去家里坐坐。我拒絕了。

我又跟蹤了他幾天。那天下雨了,我在他的院門外徘徊著。我撿了一把破舊的雨傘站在雨中。過了很長時間,我離開了。在一座橋上,我把我的刀子扔進了河水里。

看見那個人的時候,雨已經(jīng)大極了。我恍惚覺得他就像是那個老琴師。整個世界都被雨淋得濕漉漉的。我舉著一把破舊的雨傘追了上去。那個人什么雨具都沒帶,任雨淋著,還光著腳。他在我的前面晃動著,突然停住了,轉(zhuǎn)過頭看著我。我發(fā)現(xiàn),他不是那個老琴師。風吹著雨傘,擋住了我的視線,等我再看那人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見了,我看見的是一棵樹,長在雨水洶涌的馬路盡頭的一塊空地上。我用手抹了一下眼睛,那確實是一棵樹。在雨中。我沿著馬路繼續(xù)走著,我轉(zhuǎn)頭再看那棵樹的時候,它籠罩在升騰的水汽之中,雨滴從樹葉上落下來。我走回去,站在樹下,把自己隱藏在茂密的樹葉之中,雨點兒打在臉上,絲絲地疼。我順著來時的路看去,那里有一處低矮的平房,有一個窗口正對我……我就那么看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發(fā)現(xiàn)我也變成了這樹的一部分。我在雨樹中站了很長時間,眼睛看著那個窗口,流下了眼淚。我還是決定走了?;氐匠鞘泻?,我去那個隱秘的地方,找出那兩把古琴,開始了流浪的生活。

多年來,我靠給人斫琴為生,偶爾也會在一些場所表演古琴彈奏。其間,我動了一次手術(shù),是睪丸癌,當手術(shù)刀切開我的睪丸,摘除了其中一個的時候,我又想到那個帶刀的少年。他的那把刀也許已經(jīng)銹跡斑斑,淹沒在河中的泥沙之下。也許被什么人撿去了。但,那個帶刀的少年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

——現(xiàn)在,我是琴師蕭耳。

責任編輯 曉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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