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世運
王合陽下葬的這一天,哭得最傷心的是冀玲芳。她披頭散發(fā),捶胸頓足,昏倒在了王合陽和何秋菊的墳前。
王老絆的兒子在城里當記者。按說王老絆應該感到臉上有光,但是恰恰相反,他卻在人前人后直不起脊梁,走路只能勾著腦殼。
這天傍晚,他從村頭大皂角樹下經(jīng)過,樹下正坐著幾個乘涼的女人,其中就有王老絆最怕見的女人五月桃。五月桃手里搖著大蒲扇,搖得吱啦啦響,搖得王老絆心里發(fā)怵,渾身上下不安然??珊薜奈米右瞾砥圬撊耍弥趵辖O心慌意亂的時機,“嗡”地就飛過來,不偏不歪地落在了王老絆的鼻尖上。王老絆伸手在鼻子上摸了一把,想不到這一摸就摸出了禍事,五月桃搖著大蒲扇放聲開罵:“堵啥子堵?要堵鼻子咋不從地上揀塊狗屎來堵?人吃五谷雜糧,哪個不放屁?”
活冤枉啊,我王老絆哪里知道你五月桃放屁了?王老絆加快腳步逃之夭夭,五月桃的罵聲窮追不舍:“王老絆,老絆筋!你嫌鄉(xiāng)下人屁臭,你咋不喊你兒子從城里給你帶回一個妖女人,天天放香屁給你聞?”
王老絆與五月桃之間的恩恩怨怨,是從四十多年前就結下的。那時候還是“大集體”,王老絆剛滿20歲,模樣長得出眾,像一棵筆挺的梧桐樹。18歲的五月桃也是個人尖子,粉白的臉盤真像五月間的水蜜桃。那時候兩家的家庭條件也都不錯,稱得上是門當戶對。都是貧農(nóng),還都是干部家庭。五月桃的爹是大隊會計,王老絆的娘是婦女主任。鄉(xiāng)親們熱心撮合王家與冀家(即五月桃家)的婚事。兩家的父母都心里滿意,卻不料王合陽(王老絆的正名)堅決不同意。王合陽說冀玲芳(五月桃的正名)這個人思想有問題。在公社“農(nóng)?!弊x書時,不僅學習成績差,并且思想也不好。她給班上的男同學寫過紙條子,被班主任發(fā)現(xiàn)挨了批評。不僅如此,她還給從城里來的一個實習的男老師寫過情書,也被班主任批評過。
就這樣,由于王合陽的堅決反對,冀玲芳沒能嫁給王合陽。冀玲芳把怨恨埋在心底。騎驢看唱本,我冀玲芳天天早上起來都把兩只眼睛洗得亮亮的,倒要看看誰比誰先進!
在相當長的一段日子里,冀玲芳都是競賽中的勝利者。冀玲芳嫁給本村的羅大福。羅家有姐妹五個,就只有羅大福這個寶貝弟弟。因此,冀玲芳嫁到羅家,羅大福的爹娘和他的五個姐姐都把她當寶貝看待。而王合陽的媳婦何秋菊哪有這份福氣呢?她進了王家門就成了個勤扒苦做的全勞力。冀玲芳細皮白臉,到老了還被人稱“五月桃”。而王合陽家的何秋菊呢,一張黑黢黢的臉,活像是一根老絲瓜。
“老絲瓜”給王合陽家生了一兒一女。而冀玲芳更會生,一連生了兩個兒子。
惟一一點令人遺憾的是文化上的比賽稍遜一籌。冀玲芳供兩個兒子上學也并非沒下功夫,她盼望家里出兩個大知識分子??墒莾蓚€兒子讀書都不肯上心,讀完初中都不想再讀了。冀玲芳向倆兒子求情,只差沒給他倆下跪了。她對兒子們說:讀,給我往高處讀,讀完高中讀大學!可是兒子們就是搖頭,他們嫌讀書太磨人,不如早點進城打工,照樣也能見世面。
王合陽的一兒一女竟都是讀書的料。王合陽的兒子王天書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幾天,他們一家人那個狂勁喲,簡直一個個都像得了羊癲瘋,只差沒在地上打滾!
但是,俗語說得多好呀,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他王合陽家倒是供出了個大學生,供出來了又咋樣呢?恐怕就連他王老絆當初也沒想到,他供出的竟是個絆筋貨!
何為絆筋貨?就是扯筋拉絆的貨色。何為扯筋拉絆呢?這里頭的意思就深了,一句話兩句話解釋不透。這是鄂西北山區(qū)的方言,從鄂西北人口里說出來,意味深長。兒子是個絆筋貨,當?shù)木褪莻€老絆筋?!巴趵辖O”,王合陽的外號就是這么得來的。
特別使冀玲芳引以為豪的是,最早發(fā)現(xiàn)王老絆的大學畢業(yè)生兒子是個絆筋貨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她五月桃!老天爺就是沒瞎,眼珠子瞪得圓溜溜的。當年,他王老絆不是說我五月桃思想不健康,給男同學、男老師寫過紙條子嗎?是的,我是寫過??墒俏夷羌垪l子上的內(nèi)容沒有一個字是不干凈的。我只是寫“希望我們互相團結互相幫助”,誰會想到被班主任老師上綱上線?可是現(xiàn)在,看看王老絆的寶貝兒子王天書都寫了些什么玩意吧?白紙黑字,都登在了報紙上,他竟然就不知道丟臉嗎?
王老絆的兒子王天書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了云州市,在《云州晚報》當記者。云州如今也稱得上個大城市了,管轄著十幾個縣,最遠的縣,就是王家莊所在的這個縣,縣城離云州有兩百多公里路程。在這么大個城市里當記者,你小子王天書夠有福氣的了,你就該好好當你的記者,給你爹,也給你死去的娘爭點兒光彩??墒悄銥槭裁雌婚L臉呢?你這記者是咋球當?shù)模款I導就不管管你,由著你天天扯筋拉絆?
五月桃的兩個兒子也在云州市。別看倆兒子當初進城只是去打工,可現(xiàn)在都混得有頭有臉。大兒子是建筑工程隊架子班的技術員。二兒子更不賴,當上了木工班的班長。兩個兒子都記住了父母的囑咐,為鄉(xiāng)下人爭了氣。五月桃曾對倆兒子交代過:出了遠門,要管好自己,要記住你們是本本分分的山里的娃子。山里娃子進城莫學壞!兒子們都做到了這一點,建筑隊的工友們無一人不夸他們。倆兒子還都關心老媽的精神生活,對五月桃說:“媽,你也讀過兩年農(nóng)業(yè)學校,稱得上是個老知識分子了。既然是老知識分子,如今咱們就不能叫你缺少精神食糧?!币虼?,兒子們就給五月桃訂了一份《云州晚報》。
晚報進山村,山村長眼睛。五月桃看報紙,越看越覺得自己見多識廣。因此,她不僅自己愛看報,更喜歡向鄉(xiāng)親們講報紙。就是從報紙上,五月桃發(fā)現(xiàn)王天書是個“本報記者”,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王天書這個“本報記者”不是個正經(jīng)貨色。正經(jīng)的文章,比如市委開會研究農(nóng)村發(fā)展問題,又比如公安戰(zhàn)士愛人民打擊犯罪分子,再比如中國運動員唱國歌升國旗,這些好文章他都不寫,卻專寫一些扯筋拉絆的東西。譬如,他寫某某女影星和第三個丈夫又離婚了,某某男歌星又有私生子了,某某女歌星又傍上個新大款了。他還寫道,有一個女影星到省城領獎,他特意趕到省城去采訪。可是他采訪了什么呢?他看見人家那個女影星穿了一件寬下擺的“娃娃衣”,他就厚著臉皮問人家:“是不是準備當媽媽了?”人家那個女影星咋樣回答他呢?人家板起臉說:“我還沒打算結婚呢,我穿這件孕婦衣,是給一家服裝廠當代言人?!蔽业奶煲?,瞧瞧這個不正經(jīng)的王天書吧,你問人家一個女人懷沒懷娃子了干啥子呀,這種話,是你一個大男人能問的嗎?呸呸,你丟臉不丟臉?還有比這更惡心人的事。有一個女人,她想當電影大明星,她說她跟一個男導演上床睡過了,還照的有渾身上下光赤溜的照片,可是那個男導演說話不算數(shù),睡過她了又不叫她當女主角了。這女人心里不平衡,就告發(fā)了男導演。而王天書呢,厚臉皮的王天書,他竟像一只無頭蒼蠅,“嗡嗡嗡”,飛到北京去找那個女人,刨根問底,替那個女人寫什么爆炒文章。他咋就專愛寫這樣的臭文章?
有其子就必有其父。說明王合陽也不是個好貨,若不然,咋會“教育”出這么一個扯筋拉絆的兒子?
報紙好,太好了,好極了!報紙成了五月桃手里有力的證據(jù),讓鄉(xiāng)親們都知道,他王老絆的兒子究竟是個什么孬貨。報紙從村民們手里傳來傳去,每傳一次都更增添了人們對王老絆鄙夷的目光。
王合陽起初不相信兒子寫文章只寫那些扯筋拉絆的事,五月桃就故意托人把《云州晚報》拿給王合陽看。王合陽越看越傷心。傷心至極時,就一個人悄悄爬上后山,癱坐在亡妻的墳前,捶胸揪心地呼喚:“秋菊啊,我對不起你,沒替你把兒子引上正路。從讀小學到讀中學,他都是個爭氣爭臉的好娃子呀,咋會想到他現(xiàn)在變成了這么個不成形的東西!”
終于,王合陽老漢一跺腳,帶上兩個冷饃饃當干糧到白浪鎮(zhèn),去見他的女兒王天慧。王天慧師專畢業(yè),在鎮(zhèn)上中學當老師。天慧竟然替哥哥辯解:“爹,我哥當?shù)氖恰耙曁斓亍挠浾摺,F(xiàn)在的報紙,都有影視欄目,看的人多著呢?!蓖鹾详柣鹈叭桑骸澳愀鐬樯恫粧玫膶??”女兒解釋說:“那是領導分配的,領導分配叫哥采訪影視新聞?!蓖鹾详柛莻模骸澳蔷驼f明領導不待見他!領導看他不走正路,沒啥培養(yǎng)前途,就把壞欄目給他!”
女兒不耐煩了:“爹,你不懂,我給你說不清……”
“咚”一聲,王合陽直挺挺地跪在了女兒面前。
“慧,我求你勸你哥別再拎影視籃子了,你若不答應,我就給你磕頭!”
“別別別爹,你快起來,我答應你還不行嗎?我一定跟哥聯(lián)系,勸他退出影視專欄?!?/p>
老爹雙手給女兒作揖:“慧呀,你若能勸醒了你哥,就是救了我一條老命?。 ?/p>
回到村里后,王合陽日盼夜盼,盼望兒子改邪歸正??墒莾鹤訉懺趫笊系哪切┪恼氯匀皇莵y七八糟的“狗肉湯”。五月桃看到這些“狗肉湯”之后,一點兒也不給王合陽的老臉留面子,常常手里抖著報紙,扯起大嗓門追著王合陽的背影喊話:“喂,王老絆!咱村有一條公狗子和一條母狗子也有婚外情了,你是不是叫你兒子在報上也給這兩條狗子寫篇宣揚文章呀?”
王合陽抬不起頭來,躲進樹林子里,狠命扇自己幾個耳光。
女兒王天慧突然回到王家莊。
王天慧春風滿面,書包里裝著一疊新《云州晚報》,在報紙的第二版上,清清楚楚寫有哥哥王天書的名字。天慧要向父親報告好消息:“爹,你快看!這是哥哥!哥哥不再在影視天地當記者了,哥哥現(xiàn)在在另一個欄目了!爹呀,你看,這另一個欄目叫《社會大眾》,專為老百姓們說話,哥是本欄的首席記者!”
天慧還要向父親解釋,其實起初哥哥當影視欄目記者,并非是哥的選擇。是領導覺得哥哥文筆好,才把這塊重要“籃子”分給他的。哥哥說,如果他早知道父親因他當影視欄目記者而難過,他早就要求換欄目了。
王天慧興高采烈回到家,屋子里卻空空蕩蕩,不見父親的身影。走進父親的臥室,臥室里冷冷清清,床上的被子疊成了方塊,像是好幾天都沒打開過。走進廚房,廚房里冷鍋冷灶,滿當當?shù)乃桌锲恢缓J水瓢?!暗?!爹!”回答女兒的只有寂寞空洞的回音。
爹到哪里去了呢?
天慧在村子里一家一戶詢問,都說沒見到王合陽的影子。終于,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奶奶向天慧提供了線索:“大前天,我見你爹提著一刀火紙上后山去了,許是去給你媽上墳吧?”
上墳?上完墳,爹爹到哪兒去了?
天慧的心里掠過一道黑影,慌慌忙忙趕往后山。
后山遠離村莊,盤山小路崎嶇蜿蜒,母親的墳掩藏在一片灌木叢中。
到了,終于到了……
“爹!爹呀!”天慧的喊聲撕心裂肺,跌跌撞撞奔到墳前,撲向躺在地上的父親……
沒救了!爹爹的尸體已經(jīng)僵硬并且變了顏色。尸體的旁邊,一只劇毒農(nóng)藥的空藥瓶,大瞪著眼睛,像是在對著一匹蒼莽的大山,訴說著一個老農(nóng)在臨終之際的失望、悲傷情景。
王合陽下葬的這一天,哭得最傷心的是冀玲芳。她披頭散發(fā),捶胸頓足,昏倒在了王合陽和何秋菊的墳前。
冀玲芳終于被喚醒。從此后,她每月初一、十五都到墳前看望王合陽和何秋菊,一邊燒報紙,一邊呼喚:“合陽大哥,秋菊嫂子,你們看吧,報上有你們的好兒子王天書寫的文章,都是替你們也替鄉(xiāng)親們臉上爭光的好文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