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人

今夜的感覺，明顯與往日不同

這么多的山川、河流圍繞著我

還有鳥鳴與水聲。

四十年啊，我混沌、失明

愚不可及

被人所包裹，望不見萬物、星辰。

今夜，我是第一次

靜靜地感受一條河流穿胸而過

一只鳥飛越頭頂

多么優(yōu)美、悄靜……

卒于風(fēng)光之中

我心愛的女人喜歡占卜命運(yùn)

幾兩，幾錢

總使我嗅到一股中草藥味。

少不更事，我也被人掐過指

他們給我累計的重量

我也記不清了。

有時，我會想

人生在世，不過十來根魚腥草

多一根，少兩根，輕貴如何。

不過我喜歡

所有人都這樣描述我的離世

他們說我將卒于風(fēng)光之中

這里的風(fēng)光，是樹林不是榮耀呵

嗜睡詩

人到中年，我越來越嗜睡

世間有什么東西

抵擋得住一個人弱小的睡眠？

只要我一入睡

那點(diǎn)可憐的財富就不翼而飛

我看見：茫茫宇宙

一切繁華都是虛設(shè)。

我在睡夢中

從未見過一個世上成功的人

懂人的人都睡著了

我也就躺在他們身邊。

但是我的睡眠

總是不及他們那么長

彭祖一睡八百年

世人精神好，總是毫無睡意。

很多次，我從夢中醒來

夢想最后一次，深深入睡

白云之上，駕一只閑鶴

然后隨鶴而飛……

野地里的歌

至今我也不明白

父親比我還小的年紀(jì)

卻會使多種樂器

他絕癥纏身，食不果腹

經(jīng)常坐在家門口拉他的二胡

我記得最后一個冬天

姐姐從村幼兒園弄來一臺腳風(fēng)琴

我們在堂屋點(diǎn)燃濕柴

父親便開始教我們識五線譜

他右指按琴，左指擊拍

任何一首流行歌曲看譜便唱

那些冬夜，野外星辰低垂

一戶貧苦人家，誰人想到夜夜歌聲？

二十五年過去，一切樂器散失

我始終緘默，對音樂知無不言

而那野地里的歌

逢人獨(dú)己，在我身體里播放

新年懷永華

新年在苗圃修鋸枝條

我的眼睛，總是

忍不住瞅一下地上的海棗

也只在三年前，我的一個兄弟

租賃吊車，又開他的大貨車幫我從城中拉來

曾經(jīng)多么高大、粗壯

如今爛成漆黑的一小截

而我的兄弟，新近逝去

三十六歲，正值青春年齡

短短三年，三株大樹

一個人，訇然倒地

使我臂膀如此生疼！

從田間出來，我在車上

聽人指點(diǎn)、叫喊

才知兄弟，就埋在一旁的路邊

那天兄弟離世，我趕到鄉(xiāng)下半途

兄弟家人，已將他匆匆下葬

兄弟啊，生前耿直、豪爽

一路撒煙、買單

而今我祭拜，卻見簡陋碑前

無紙飛天，無酒可飲

義氣薄如紙，誰又會惦念一個兄弟的妻兒

二十五年來我怒目視人

二十五年前我也失去過父親

寫給父親

一個人的生命，有時候

對另一些人只是一種傷害

當(dāng)你活著，當(dāng)你

在那些年月里茍延殘喘

我們未成年的心靈只感到自己正在死去。

不堪回首，那些微弱的燈光下

我們兄弟三人在床邊一字兒排開。

看著地上的灶灰，慢慢地

被滴血浸濕，

直到血肉模糊，我們甚至吭也不吭一聲。

我們甚至到現(xiàn)在吭也不吭一聲。

當(dāng)你的鼻孔不再滴血，當(dāng)你

早已死去，從此再也沒有人將你提起。

不知是因?yàn)槲覀兓钪?，還是

別的什么緣故。

剪草

激動人心的時刻就此到來——

我看見你

猛地拽響一臺割草機(jī)

這笨拙之物，發(fā)出嗡嗡的喧響

一些事物在底盤下風(fēng)起云涌。

而你開始進(jìn)入草地，

密集、參差不齊的草

頓時發(fā)出一陣狂亂的尖叫

于是我看見割草機(jī)的

集草袋鼓起，迅即

將一片尖叫聲吞進(jìn)胃里。你

繼續(xù)向前推進(jìn)，一路高歌，所向披靡

我

放眼望去——

一片平坦，幾朵

零星的野花亦被收割。

偶爾，你停下車

將一袋沉重的草屑倒在

水泥地上，

這些碎草與花瓣相互粘連

就好像被深深咀嚼了一番。

四月六日清明上墳

一整天，我們在鄉(xiāng)下的天空下穿梭

在北河，曾家溝，以及自家的菜園之間

我們上一代人，生前未曾團(tuán)結(jié)

死后也東一個，西一個

一堆堆矛盾：無法計較他們

枯木

應(yīng)該讓那些枯死的樹

繼續(xù)埋在地里。

只要有春天，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

我相信沒有一株枯木

挺得過來自某個春天注定的雨水

正如一個人的時候，我總是

扛不住那萬般溫柔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