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木(王君)的小說有著活生生的野氣,就像植物恣肆長在田野上,枝影紛繁,就像江漢平原上那些蓬勃的叫不上名字的野草,氣息濃郁。雖然這是一篇她的民工系列小說之一,但人物的情態(tài)是鄉(xiāng)野的。讀她的小說就迎向了田野橫過的風,吹無定處,跳躍騰挪,呼呼而過。這一篇,老曲跟省長照過相,就算不錯,這個題目也跟內(nèi)容扯不上太大關系;陳新自殺,費盡千辛萬苦,沒有死成,落下笑柄。他的不堪一擊的找死,也說不出什么道理。為什么要找死?到了絕望處?受了點騙,老婆不辭而別,一家人的照片把自己剪掉了……一條漢子竟這么脆弱?人為啥會這樣了?如此驚恐,一點人生的風吹草動就會否定社會,滅掉自己。
王小木很懂得往遠處寫的道理。風吹向遠處,不回來也罷,但留下了風聲。好的作家是田野和雜草喂養(yǎng)的。
陳新兩口子,中午都不休息。從外面買來兩碗面,坐在院墻旁那棵大泡桐下面的石頭上,吃完,喝早晨帶來的茶水。水瓶是在超市買的超大號的海藍色的塑料壺,外殼已經(jīng)傷痕累累,茶葉在水瓶里像海帶一樣張揚。喝完,男的起身到電開水壺那里灌水,準備上樓粉墻、粉線條。女的在樓下攪拌。把沙和水泥按比例配好,送到攪拌機里,用桶接水,把水倒進攪拌機里。攪拌機隆隆地吐出砂漿,再把攪拌好的水泥砂漿一鍬一鍬鏟進斗車里,然后拖拉進施工電梯里,電梯到了,還得從電梯里拖進樓層里,再一鍬一鍬鏟到灰桶里,把灰桶送到跳板下面,遞給他手里。女人的手勁越來越大了,手臂上的肉疙瘩硬得像水泥疙瘩,一般男的不敢近身。
女的把兩人裝面的塑料袋子扔進了垃圾坑里,又把兩個大洋瓷碗裝進了袋里,掛在推車的把手上,拖著鐵鍬,叭唧兩下嘴,又接過陳新手里的茶壺咕嚕咕嚕喝了兩大口,嚼著一片茶葉說,像雜草,一點味道也沒有。說完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牙齒上有一大塊紅辣椒,像補丁一樣現(xiàn)眼。
陳新吼:你個臭婆娘!在鄉(xiāng)下連馬尿都喝過,嬌貴個啥?牙齒上粘了辣椒皮。
女人用手指摳掉了紅辣椒,又喝了一口茶,吞到了肚子里。
陳新接過老婆手里的茶壺,朝施工電梯走去。老婆咕嚕了什么,他沒聽清,因為老婆把水泥、沙、水都鏟進了攪拌艙,按了電鈕,隆隆的聲音驟起。他進了電梯。開電梯的蔣姐趴在操作臺打盹,見他進來,瞇起眼睛把鑰匙插進孔眼里,扭動上升開關,電梯向他粉墻的十八層嘩啦啦地爬去。蔣姐的頭發(fā)有一股香味。一股什么香味呢?他稍稍閉了下眼睛。哦,梔子花。是的。就是那股味道。從小到大,他只知道梔子花才有香味。那些玫瑰康乃馨什么的,是進了城以后才知道的,就是使出吃奶的勁聞,都聞不出香味來。蔣姐是城里人,從電纜廠下了崗才被老板請到這里開電梯的。一個月一千八百塊,三個女人輪著上班,也叫三班倒。城里女人就是城里女人,一千八百塊還把自己搞得這么白,那么香,香噴噴的……突然身子一抖,電梯卡嚓一下停在了七樓與八樓的中間。
好好,停電了!樓下篩沙的曲平龍吆喝了一聲,把鐵鍬往沙堆上一插,興高采烈地拍了兩下巴掌,不知是拍掉手上的灰,還是鼓掌。低頭找了個馬扎,搬到電梯邊上,坐下,哼著小曲。曲平龍因為沒有瓦工手藝,人又長得矮小瘦弱,只能當小工,按天計算,一天九十塊,有時候累了,就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盼著停電。
陳新老婆踅了過來,仰頭看著電梯。曲平龍也站起來看電梯方向。這時,又過來了三個人,一個是電工,還有兩個是搞水電安裝的,身上穿著看不清字但又有字的工作服,到處都是油跡,手上也有黑油,洗過多次又沒洗掉的樣子。他們都看見陳新已經(jīng)從電梯里爬了出去,抬腳踩住了腳手架,攀住了八樓的窗臺,人一用勁,就跳進屋里了。陳新回頭問,蔣姐,你要不要出來?我?guī)湍悖?/p>
蔣姐說,我就在里面睡會。你去忙吧。小心點??!哎,還有你的水壺。
蔣姐把水壺朝他扔了過去,他一把接住了。那只手,白得像鴿子。對面龍舟小區(qū)里的樓頂上,就住著一群鴿子。有時候,它們從這邊飛過,陽光把它們照得通透潔白,能讓人的眼睛長滿了星星。
不一會,陳新就從樓梯里走了出來,穿過磚頭和水泥疙瘩混合地帶。還有幾個人從樓上陸續(xù)下來了。只聽得曲平龍說,……早兩年,蔣萍萍那種女人算什么?有個外國女人,白得像冬瓜,金發(fā)碧眼的那種,哭著喊著要跟著我,追我追了三里地。
咦,是不是你拿了人家的東西?電工老楊不信。
嗨,哪個拿她的東西?我和表哥那年去替舅舅討工錢。我表哥一見到老總,一拍桌子,老總就乖乖把錢掏了出來,那外國女人見了,就愛上我啦!
你表哥是干嘛的?
我表哥……是教書的,是老師。
周圍人轟地笑了。陳新扎近人堆,瞟了一眼媳婦。嘴巴張得像鯰魚,傻樂。臉黑得像泥鰍。叫他不得不想起蔣萍萍的那種白。蔣姐都大她快十歲,看面相媳婦卻像蔣萍萍的姐。他皺了下眉頭,把水壺遞給她。去,灌點熱的來!
曲平龍說,不信是吧?我還與省長照過相呢。
笑聲更大了。曲平龍從后面褲兜里掏出了一張剪報,展開。大家看到上面有張照片,一個當官模樣的男人與一個小個子的農(nóng)民工親熱地握著手,農(nóng)民工的臉有點虛,眉頭往中間擠著,而嘴角卻往上翹著,像個瓢。
那人是你嗎?
不是我是哪個?是你呀。
耶!眼睛。眼睛真是的,我看看!
還是半年前的■,我還在張老板手下挖下水道。那天,中山大道最中間的那一塊塌了,我們就得把舊的下水道管重新挖出來,再砌上新的。舊的下水道里面什么都有,小貓小狗的,紅紅綠綠的,反正是五顏六色的。我們正干得起勁,卻見上面圍來了一群人,把我們的天都擋住了。我抬起一看,個個都是有模有樣的,還裝模作樣地戴著安全帽,對我們指指點點。我們對著他們假笑,其實心里罵著他們呢,這幫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哼,任何一個去查,保證都是貪官。哪知這時候,一個長得氣派高大的人竟然跳了下來,跟我們一個個握手,還問我們累不累呀工資有沒有拿到。我們只有連連點頭的份。握到我面前的時候,不爭氣的眼淚就流下來啦……。后來才知道這個人就是省長。天爺!省長,這是多大的官呀!
陳新女人朝水箱走去。水箱設在大樓右邊的平房里,那里有配電室,倉庫,洗衣房。中間要穿過沙場。沙場上面用腳手架的鋼管搭了個棚子,棚子里放著鍬、鏟、鎬等,鐵鍬都是青白色的,閃著銀光。走著走著,陳新女人就把水壺砸在沙堆上,喊,陳新你個狗日的,自個灌去!
一堆男人靜下來了。陳新女人平常話不多,陳新讓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老實得像根榆木疙瘩。
陳新面子上很過不去,摩拳擦掌地說,臭娘婆!真是瘋了,看我不修理你!
曲平龍忙扯住他,吃食的餓狗和悶葫蘆的女人,都不能惹。忍??!讓她瘋一回。
陳新推開了曲平龍的手,我看你今天是反了!
女人見這群男人大眼瞪小眼,臉紅了下,索性脖子一硬,開弓沒有回頭箭。陳新你個王八狗日的,挨千刀的,砍腦殼的,翻倒把楊杈的(上吊死的),沖起屁股流的(淹死的)。你今天敢動老娘一根手指頭,老娘陳鳳菊就跟你拼了!
大家哦了一聲,她也是有名字的噢!終于知道謎底般地輕松。他們都姓陳呢。難道是親戚開親?陳家灣的都姓陳?這個工地差不多都是八寶縣十里鋪鎮(zhèn)二十鋪鄉(xiāng)的人,還有一些也是親戚托親戚介紹來的,差不多都能認識。他們的腦子還沒轉(zhuǎn)過彎來,那邊就開戰(zhàn)了。女人占了有利位置,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想用鐵鍬砍人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鍬,想用鎬刨人隨手一抓就是鎬。她先灑了一鐵鍬沙過去,陳新的眼睛就迷糊了。這時沖過來兩個男人,抱住了她,奪了她手里的鍬。陳新悄悄過來,趁機打了她一拳。她就倒在地上了。陳新你是個男人嗎?下黑手哇!曲平龍罵陳新。男人就是力氣大呵!她悲哀地閃過此念頭,淚水就跑了出來。她打了一個滾,就站了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朝陳新撞過去。陳新躲開了。她不知撞倒了誰,就和那人扭打起來,在下身亂抓一氣。常聽人說,只要抓住了男人的命根子,男人就沒勁了。那人一邊躲閃一邊喊,嫂子,我是小祥,水電安裝的。小祥是年青伢,還沒結婚呢。她松開了小祥。陳新正朝樓道里跑去,她撿了塊石頭砸過去,沒砸到人,又撿根木棍子沖了過去,一群男人把她攔住了,她見人就打,除了抱她的兩個沒打到外,每個人都挨了她的棍子。她還不滿足,用棍子差點就把棚子打垮了。棚子搖搖欲墜,從上面飄下來一些保溫板,天女散花一樣。她認為棚子太不經(jīng)打了,就一棍子打向攪拌機。攪拌機隆隆響了起來。電來了!
水電安裝的兩個人走進了電梯。蔣萍萍把電梯開下來了,問他們,為啥呀?一些人笑著搖頭。
老曲過去說,陳新媳婦,別鬧了,快去鏟灰吧。
她的淚像篩沙一樣往下流。
老曲著急了。這是為啥呀?不是好好的嗎?
她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老曲把鍬遞到她手里,就去干活了。干了一會,她還是一動不動,攪拌機還在隆隆地響,空轉(zhuǎn)。陳新也不見人影了。他過去關了攪拌機,說,你也是太累了!回去休息吧。
她覺得淚流得差不多了,就搖了搖頭說,不累。老曲說,為啥呀?跟哥說說。陳鳳菊不說,把手里的鍬扔出去,鍬端直插到他身后的沙堆上,老曲嚇了一跳。陳鳳菊就往宿舍走去。半小時不到,她背著挎包向大門走去,還換了件粉色夾克。老曲追過去。哎哎,跟陳新講好沒?不語。你不要做傻事!天上下雨地下流,兩口子打架不記仇,什么也不為,就這樣走掉了,人家會講你閑話的。陳鳳菊看著他,不語。她臉上還有些水泥點點,皮膚黑,還有長過青春痘的小坑,幸虧陳新沒打到臉,要不然,會是怎樣的情景?但眼睛卻是又黑又亮,如果再苗條一點,皮膚再光滑一點……會怎么樣?陳新會不會出來找她講好話?
還是不語。
我保證,陳新會來找你的。女人朝大樓望去。已修到二十六層的大樓,像一個戴著帽子的超大型機械人,二十二層到二十六層上都箍得有腳手架,腳手架就是機械人的帽子。已經(jīng)有些人爬到帽子上去了,準備把這些帽子的零部件往上面移,移一次就是四層樓,再移一次就封頂了。
樓道里出來一個人,急匆匆的,肩膀上還搭著一件衣服。又出來一個人,還推著推車。不見陳新。女人轉(zhuǎn)身走了。老曲喊她,陳鳳菊哎陳鳳菊,快回來耶!我的話你怎么當耳旁風呢?我,我,我多少比你癡長幾歲,省長還和我照過相呢!我的話很靈的,你會后悔的!還是多為伢著想吧……
陳鳳菊已經(jīng)走出了大鐵門。守門的甘大叔喊她,她也沒理。
老曲跟陳新找了三個小工,都沒干長久。一個四十多歲的姓孫的嫂子,是老家人,托了三個老鄉(xiāng),打了五個電話找來的。孫嫂子嫌老公太老實了,想出來掙點活泛錢,干了三天就不干了,活路太重,手膀子痛得晚上睡不著,托關系走后門找大老板楊想貴預支了二百塊工錢就回家去了。第二個小工也是八寶縣的人,是靠近龍口鎮(zhèn),跟湖南相鄰,遠著呢。五十多歲,姓張,是把田里的活路都忙完了才來的,會點瓦工活,干了五天后,老張覺得太劃不來,做瓦工活路一天可以掙到二百多,當小工卻只有八十,就跳槽到楊老板那兒當瓦工去了。第三個是在勞務市場找的。那天下雨,工地停工,陳新就找老曲一起到老東門勞務市場去。
一到勞務市場的側門,就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問他們要找什么樣的人。小伙子戴著眼鏡,滿臉堆笑,說自己手里有五十多個農(nóng)民工,什么樣的人都有,價格便宜,但要現(xiàn)錢,當天的活路當天結賬,滿意就給錢,不滿意再換人。問小工多少錢一天。答七十。陳新高興壞了,當即就要了一個小工,明天雨停就來上工。
第二天一大早,就來個四五十歲的壯年人,說是姓常,又矮又壯實,膀子有一海碗那么粗,一看就是力氣大的,河南口音,說快了根本就聽不懂他說什么,不過干活還不錯。小車推得飛快,得空時還跳上跳板,跟他清理墻面灑灑水什么的,跟陳鳳菊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陳新是做承包活路的,粉墻活是一平方六塊錢,粉多少墻就得多少,平常費用可以找大老板預支,工錢年底決算。這樣干下來,一天至少粉七八十平方,除去開支和生活費,凈落三百多是沒大問題的。沒有你陳鳳菊,我照樣可以賺這么多錢,等你哪天想轉(zhuǎn)來,老子用錢砸你!陳新郁悶了好久,今天終于舒心了一回,一高興,出去吃飯時,順便還買了幾斤橘子,分給河南小工和老曲他們吃。見有吃的,呼啦就圍來五六個人,幾斤都快搶光了,他忙抓了四個,過去放在蔣萍萍的操作臺上。蔣萍萍抬起頭瞇著眼說,你吃吧。我不吃橘子,上火。
陳新有點拍馬屁拍到馬蹄上的感覺,便把手機的音樂鈴聲調(diào)到最大?!段业那槿宋业膼邸返母杪曉跇堑览飺u頭晃腦。
到了晚上,小工工頭過來拿錢。小伙子說那老常是自己的表叔,不滿意的地方盡管說。把錢揣到棉衣荷包里,滿臉帶笑地騎著電動車走了。
二十天過去了,常叔說要借點錢過生活。陳新說,不是當天的錢當天就給了嗎?怎么還要錢?
常叔說,沒那回事呵老板!我沒說一天一結。你把工錢給哪個了?
給你那個侄子了。
哪個是俺的侄子?
就是那小伙子啊,叫你們來的那個。年輕人。
俺個天吶!俺都不認識他。他只是在勞務市場認識的,說有工做,我們就跟他來了。
什么?你們不能唱戲來訛我!
老常先是用雙手抱頭,蹲在地上,喉嚨發(fā)出嘶嘶的聲音。聽陳新這么一說,跳將起來,一把扣住了他的前胸,唾沫飛揚地吼道,哪個訛你了?哪個訛你了?你不能賴賬??!
老常的電話很識時務地響了。老常用一只手接電話。在電話里嚎了幾聲,七八分鐘的樣子,就來了七八人,其中有兩個女的,上來就抓破了陳新的額頭。老曲也喊來了一些工友,眼看就要打起群架,這時,有輛警車開進了院子。是哪個做好事報的警?大家并沒有深想這個問題,都停止了喊叫。兩個警察一高一矮,一老一少,左右看了看,然后叫老常松開手,有事到派出所去說。老常不松。不給錢就不松。警察吼了兩句,老常只裝聽不懂。警察無奈,只任他去。
一行人簇擁著向派出所走去。老常最開始與陳新面對面走,陳新走,他退,連口臭都聞得見。退了幾步后,他覺得不便,便并排走。陳新額頭上的指甲傷痕開始疼起來了,看來還挺深。血跡也凝固了,像一個比較短的感嘆號。大街上有許多人盯著他們看,還盯著警察看。幸好,派出所并不太遠,走了一刻鐘就走到了。
警察把大家都攔在外面,只讓他們兩個人到辦公室去。
一個警察坐在桌子前,攤開一個本子。分別問了他們倆的姓名、住址、年齡、職業(yè),寫了一會,就開始問事情的前因后果。一個說給錢了,一個說沒給錢。老常說沒給的時候,還用袖角揩眼睛,好像眼淚蠻多的樣子。警察問陳新,給錢有沒有收據(jù)。陳新說,沒有。警察又問,有沒人看見。陳新又說,沒有。每次給錢都在晚上,就是有人看見了,也看不清呵。
于是警察斷定,陳新沒給錢,必須給錢。陳新有點驚呆了。他也想像老常一樣用袖角揩眼睛。但他沒有眼淚。他穿的是迷彩服,上面沾了一些水泥灰,已經(jīng)有好久沒洗了,硬邦邦的,就是揩,也揩不出什么水來。他看到狡黠的笑在老常的眼里飄來蕩去。事情明擺的,警察怎么就不信?
警察催他拿錢。他沒錢??诖镏挥幸话俣鄩K錢了。二十多天小工錢,差不多要兩千塊吶!他看了一眼窗戶外的那群人。那些來要錢的人,就像一群圈養(yǎng)的鵝,而自己工地上的那些工友,卻像一盤散沙。只有老曲,睜著大眼像一只大灰兔。老曲從陳新的眼神里看到了事情的結局,于是,義無反顧推門進來,對警察說,警察同志,小陳是給過錢的,這個我可以作證!
警察問他,拿什么作證?我們需要人證物證,你有嗎?
我就是人證。
連當事人都說沒有人證。你恐怕是偽證吧。作偽證,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我跟省長都照過相,作個偽證又算得了什么?說完,又掏出屁股兜里的報紙,遞給警察看。
警察用眼角掃了掃報紙。報紙已經(jīng)看不清圖像了。警察哼哼了兩聲,收起本子,站起身說,我昨天還見過希拉里克林頓呢。不過,是在電視里見的。好了,你!替他回去拿錢。要不然,就住幾天hPgXuJbtdpiGHy9YC31fzw==。
老曲和陳新都駭了一大跳。住幾天不就是要關起來嗎?就是坐牢??!老曲撿好報紙,裝進了褲子兜里,一臉無辜。
警察把本子裝進抽屜里,鎖好,出去了。老曲也跟著出去了,跟在警察屁股后不住地說好話。警察不理。老曲面子有點擱不住,就站住不動了。
陳新把臉撇向一邊,說,哼!死豬不怕開水燙。住幾天就住幾天,反正是給錢了,走遍天下都不怕。
蹲在角落里的老常聽這話,再次跳將起來,扣住了他的衣領,歇斯底里地喊,沒給就是沒給。你這個賴皮!
陳新的衣領快被他扯爛了。扯爛又沒人補。陳鳳菊這個臭婆娘這個悶頭雞子!說走就走了,也不回來看一眼。是不是日子過好了?自己的老公被人欺負成這樣,你也高興了?于是,新愁舊恨一起涌上心頭,用手一推,老常就倒在地上了,手里還攥著一塊布。衣服揪破了!
陳新胸前少了一塊布,心里涼爽了許多。上前揪起老常,就是兩拳,老常嗷嗷一叫。老曲跳將進來攔,沒攔住。又進來幾個人攔,警察也進來了,老常也是力大無比的人,怎受如此大辱。于是,操起一把凳子,朝陳新砸去。椅子沒有砸到陳新,砸到了陳新身邊的人。那人一聲尖叫,便把椅子隨便一扔。椅子飛到窗口上,玻璃嘩啦一聲,碎片聲叮當作響。所有的人都進來了,屋子里全是人,你推我攘的,還有個人趁機把水瓶撞倒了,地上濕漉漉的,有個女的摔倒在地,被人踩得哇哇亂叫,警察的警告聲已經(jīng)不起作用了。又擠進來幾個警察,用手銬銬了幾個人,這場打斗才算平息。
銬的幾個人被鎖在院子里的一根鐵管上。陳新和老常都在其中。陳新見有了做伴的,想不過如此,要打要殺,隨他隨。于是,便有了沉沉的睡意,眼睛也不想睜。直到有個警察過來,狠狠地敲了一下他的頭,他才醒了過來。老常和另幾個人都已經(jīng)不見了。這時,已經(jīng)是晚上九、十點鐘的時辰,警察嘴巴里跑出來飯菜的香味,讓他喉嚨里涎水直流。已經(jīng)換了個警察。警察問他,想通了沒有?他說想通了。那就想辦法拿錢吧。加上你們打架損壞的東西,一共三千。老常認五百,你只要二千五。
數(shù)字還在漲。明天還會發(fā)生些什么?陳新鉆心一樣痛。警察說,先把錢交了。是非曲直我們通過調(diào)查,如果你真是受騙上當,我們會還你公正的。陳新不看警察,看別處,一臉茫然。這些話留著騙小伢子吧。警察說,不同意那就呆著吧。
又呆了兩個多小時,他有點撐不住。全身疼。再也睡不著了。警察像忘掉他這個人一樣,走來走去都不望他一眼。幸好,老曲把楊老板找來了。楊想貴關鍵時候還像一個老鄉(xiāng)的樣子,先要求把手銬解了,然后四處打電話找關系。找了半個多小時也沒找到像樣的關系,楊想貴硬著頭皮找警察講好話。磨蹭到凌晨一點多,警察答應少五百,其它的不能少。因為那是農(nóng)民工老常的工錢,派出所答應老常了,第二天要給他的,派出所不能倒貼錢給呀。再說了,我們會調(diào)查核實。如果陳新真是上當受騙的,我們會把錢還給他的。警察一臉的誠懇,像一個來拉贊助的報刊合同工。楊想貴只好點頭答應。陳新像犯了胃絞痛一樣在調(diào)解書上簽了字。
第二天,陳新沒有上工,宿舍也不見他的人影。到了傍晚,他才回來,沒精打采的樣子,額頭上的那道指甲劃痕倒是顯得生機盎然。他找到曲平龍,交給他一張紙,說,老曲,這是我與楊老板的賬單。我怕搞掉了,你心細,暫放你哪里。說完,飯也沒吃,又出去了。
又是大雁南飛的季節(jié)。只要大雁在天上一叫,冬天就近了,心就會往家的方向散去了。家里的人呵,都在殺年豬、腌臘肉、灌香腸、打糍粑,還和三朋四友的喝小酒打小牌,如果想睡覺的話,就算你睡得翻天覆地吞云吐霧的,也不會有人來吵你。
家已經(jīng)像腳下那些枯樹葉子了,哭哭啼啼地要碎了,要散了。那天陳鳳菊跑掉的時候,他都沒有這樣的感覺。他想,你陳鳳菊瞎抽風有本事跑了就不要再回來了!你舍得我舍得這個家,但你舍得伢兒嗎?伢兒可是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命根子。可是,漸漸地,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也過去了,三個月也快到了,陳鳳菊一點回頭的跡象也沒有。從派出所回來后,他一直睡不著覺,空蕩蕩感覺沒天沒地沒日沒夜的了。身子快散架了,快四分五裂了,需要有個盒子或者夾子把自己裝一會兒,再夾幾下,身子就會長出力氣來,即使是個破盒子也行呵。一定要把陳鳳菊找回來!只有陳鳳菊像個夾子,或者像個盒子,其他的女人,比如蔣萍萍那樣標致而遙遠的女人,一點作用也不起。自己像風箏的時候,她們的影子跑得比誰都快。并不是她們要跑的,而是風把她們吹跑的,慣性使然。
根據(jù)老曲打聽的消息,陳新找到那個政府招待所的大門口。陳鳳菊是通過老鄉(xiāng)霞姐介紹到這個招待所做工的。霞姐是老家遠近聞名的大人物。小小年齡就到城里打工掙了大錢,有車有房還有俠義熱腸,只要是老家人來求她的事,她一般都能辦到。霞姐就像天上的霞光,光芒萬丈而絢麗多姿。至于怎么樣在城里掙的大錢,人們一般不會去深想了。
招待所在政府辦公大樓的后院,通過一道側門出入。側門有一條幽靜的水泥路,路兩邊擠滿了長青藤和一些黃色的小花,有幾只小鳥還在上面打情罵俏,跟大街上梧桐樹上的枯樹葉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走了大約一百米的樣子,一座深棕的小樓就被他看到了。一道玻璃門,看起來嚴絲合縫的,他舉手想敲的時候,門卻忽地一下開了。他愣了一下,才踏進了大廳。
大廳干凈得讓他不敢踩上去,一踩上去,上面的人影就會被他踩癟了一樣。一個穿制服的男人問他干什么的?他忙過去說,我找人的。找陳鳳菊的。穿制服的人說,過來登記。跟陳鳳菊打個電話。陳新說,我不知道她的電話。她電話換號了。穿制服的人去服務臺打了個電話,拿著電話問陳新的名字。陳新忙跟他說了。穿制服男人對著電話說了幾句什么他沒太聽清楚,只見他過來叫陳新到二樓的員工宿舍去等一會,陳鳳菊是餐廳的服務員,要到三點半才下班。
他到了二樓,一個在走道拖地的阿姨告訴他女工宿舍在205室。205室房間沒有上鎖,沿墻壁放了七八張鐵床,都是上下床。下面放行李洗漱用品,上面睡人。顯得整潔有序,屋子里一股化妝品的香味,有點悶。陳新找到陳鳳菊的鋪位。他還認得她的包,掛在床架上。另有幾件裙子,也掛在一塊,他翻了翻,一件也不認得,還是八成新。他又查看了一下其它物品,舊的差不多都沒有了,全是新的,還買了一口箱子,紅色的??磥黻慀P菊日子過得不錯,工資也不會低吧。有沒有富余到能抵銷昨天的冤枉虧損?如果有的話,日子還是能持平下去的。他在床沿上坐了一會,行李箱上有一面鏡子,他對著鏡子照了照,自己的臉色蠟黃蠟黃的,快生大病的樣子。他頹喪地把鏡子反放在箱子上,結果他就看到了鏡子反面的那張照片。照片是陳鳳菊和兒子的。他們倆甜蜜地依偎在一起,笑著。他也笑著。笑著笑著,他就不能笑了。他再也笑不出來了。他清楚地記得那張照片是他們一家三口在兒子第一天上幼兒園時一起照的。他還記得鎮(zhèn)田園照相館里的照相師傅如何讓他們站,如何笑,如何讓他們挺胸收腹低下巴。照相師傅都有點不耐煩了,他們才完成了這樣的全家福,怎么就沒他了呢?他把鏡子拆開了,把照片取來看,他看到照片是重新剪裁過的,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肩膀縫貼在兒子的臉蛋邊上。兒子笑得真開心??!嘴巴上似乎還有涎水滴答一樣。
他感到周身發(fā)冷。只要稍稍一松勁,他就會發(fā)出得得得打擺子的聲音。屋子里悶得他有點惡心。他站起身,拉開門,向外走去。他看到走廊邊上有一座鐘,有四點半了。陳鳳菊不會回來見他了。陳鳳菊肯定不想要他了!從她走得那么堅定那么絕情來看,陳鳳菊也許早就有了相好的才這樣的。顯而易見,她把他的照片都剪掉是有原因的,原因已經(jīng)很清楚了。相好的不愿意看到照片上的男人。一定是這么一回事!從大廳里的保安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來,皮笑肉不笑的。陳鳳菊變成什么樣了他也不難想象。讓她去吧!女人一壞就有錢。陳鳳菊這樣老實巴交的女人都有市場,還有什么女人沒有市場?老常和他侄子那樣的人都是騙子,為了兩千多塊錢都可以不擇手段,這世上還有好人嗎?派出所的警察都不分好歹不主持公道,有理還能走遍天下都不怕嗎?
他迷迷瞪瞪地出了招待所的門,穿制服的男人結結實實地看了他多少眼他都不知道。他向護城河邊走去。來城里干了這么久,還從來沒來這兒玩過。他從工地的最高處都可以看到護城河,楊柳依依行人如織歌臺舞榭,讓我們這種人感到醉生夢死的景色。他在護城河邊徘徊了兩個多小時。垂柳還是青的,只是有片把兩片葉子在轉(zhuǎn)黃,微風一吹,在水面上婀娜起舞。草地上青黃有致,親疏無別,能接納一切的樣子。難道這里就是天堂?他坐在草地上,眼睛里總出現(xiàn)昨天那群人的臉孔,那群來要錢的人,張牙舞爪的,狗急跳墻般,早有預謀似的,都是一把把鋼刀,一刀一刀在剮心,在挫骨。這樣的人都能欺負自己,自己還算是人嗎?既然不是人,那活著還有意思嗎?罷了罷了,哪里黃土不埋人,早死早脫生,在這天堂般的護城河里結束自己的賤命是最好的選擇了。下輩子選個好人家,讀大學,當白領,再也不當瓦工了。
主意打定,他想寫個遺書什么的,摸了摸口袋,紙倒是有一張,是昨天……不,是今天凌晨派出所寫的收據(jù)和調(diào)解書。在反面寫上遺書是最好的,原因都不用講了,但沒找到筆。還真的要回去一趟,還有跟楊想貴的賬沒兌。有些只是口頭賬,人一死,楊想貴一定不會認賬的,那豈不是白干了。不行,再怎么樣也不能便宜了楊想貴。他已經(jīng)夠有錢的了,不能便宜了他。
他坐的士回到工地,認認真真地把賬寫清楚后,又撕了一張紙,想規(guī)規(guī)矩矩給兒子留下遺書,又一想,其實也沒什么好寫的。兒子還小,他能懂這個嗎?這封遺書能不能傳到兒子的手上還是兩可,有這個必要嗎?還是無言以對最好,等兒子長大了去理解吧。再說,兒子長大了,會有良心認這個老爹嗎?現(xiàn)在的兒子,好多都沒有良心了,竟然還有出租老爹賺錢的事。一想到這,活著更沒有味道了。他一摸眼睛,眼淚早就出來了,潮濕一片。
他把兌賬單交給了老曲就走了,又坐著的士來到了護城河邊。他給了的士五十塊,這是最后的五十塊了,剩下的都叫不用找了。的士司機恭敬叫他大哥,一連叫了五聲,他理直氣壯硬是連頭都沒回一下就走掉了。
傍晚時人是最多的時候,跳舞的談戀愛鍛煉身體的,還有些練劃板的小青年,川流不息。他只好找了一個石凳坐著,等夜深人稀的時候。
終于等到十一點多鐘的時候,人稀少了起來,也冷了許多,有時候十幾分鐘都不見有人來。好!是時候了。他脫下了鞋,運了運氣,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向河里。嘩啦一聲響,河水被他砸開了一個洞。常常在報紙上看到護城河里有死人的消息,他以為護城河水很深很深,深不見底。他自由地呼吸著。他等待水嗆進咽喉里的時辰。他知道自己的水性不行,鼻腔一旦進水,人就會拼命掙扎,水就會無孔不入,人裝滿了水,就沉下去了,然后肚皮翻上來,就像陳鳳菊罵的那樣,被水沖起屁股,流到哪里是哪里……
無論他怎么努力,水就是進不了他的嘴巴里。河水只齊到他的胸脯。他彎下腰,可只憋了不到十秒,他就抬起了頭。于是,他決定躺在水里。五秒不到又爬了起來。他像條要產(chǎn)籽的鯉魚一樣在水里折騰。
幾個回合下來后,路上又有人來了。是兩個遲歸的大學生。他們喊:誰呀?快上來!再不上來,我們就報警了!
他只好朝岸上走去。兩個大學生打開手機上的電光,照了照他的臉,說,大哥,這河里可不是自殺的地方。
他羞紅了臉,囁嚅道,我,我,只是來洗澡。
兩個大學生嘻嘻哈哈地走了。
全身濕淋淋的,剛穿上的鞋,馬上就進了水。坐也不能,走也不能,不是死也只有死了,這樣子還怎么回去。可想好的死路都斷了,哪兒還有新的死路?冷得身子像篩糠。凍死也是一條死路,一動不動地要多久才死?是不是時候太長了,他等不了了,也受不了那個苦。萬一凍不死,凍個三長兩短的,那麻煩可就大了。再說,這種秋天的季節(jié),是凍不死的。他決定朝城墻爬去。爬到高處,總會有辦法的。他拼命地爬。身子不再抖了,有了一些熱量。爬到城墻上的一棵枸葉樹上,腦子里電光一閃,有了,又有一條死路了!
他又脫下鞋子,解下皮帶,把皮帶系到樹枝上。這根皮帶還是過年時在鎮(zhèn)里的集市上劃的。賣皮帶的攤位上放著一大塊皮和劃刀,說是正宗的牛皮,只要三十八塊錢,就擁有一根天長地久的永保終身的皮帶,多劃算喲。于是,陳新就去劃了一根,結果回去系了半個月,皮帶就毛了,皮就分成幾層了,中間還能看見類似于紙的填充物。好歹湊合用到現(xiàn)在,中間還有陳鳳菊用縫被子的索子線縫了幾次。
皮帶在枸葉樹上系成了一個圈,終于可以死了!他感激地把頭伸了進去,腳朝下伸去,脖子緊了,他心想事成地閉上了眼睛,吐出最后一口氣。
只聽叭的一聲響,皮帶斷了。他掉了下去,落在城墻下面,幸好下面軟綿綿的,他沒有傷著。他順手摸了一下,結果摸到了一把頭發(fā)。他情不自禁地驚叫一聲,啊,死人!有人回話,你才是死人。大半夜的,你在這兒玩什么上吊,是不是找死?他嚇得魂飛魄散,拔腿就跑。跑著跑著,褲子沒有了皮帶,松了,垮了,后來就掉了下來,他趕緊脫掉,掛在脖子上,只剩下一條紅色的三角褲,繼續(xù)跑。他聽到背后有凌亂的腳步聲。不止是一個人,肯定是一群人。那些人是些什么鳥人,為什么睡在城墻角下?好像專門守他一樣。這么拼命追他,一定被壓壞了,或者壓成了傷殘也說不準,別到死了還惹上什么官司呵。
他跑得更快了。凌晨的風吹在他臉上,一點也不凜冽,反而有點涼爽的感覺。身上的衣服差不多干了,又被流出來的汗水浸濕了。前面是一段鵝卵石的路面,光腳踩上去有點疼,這讓他跑得更快了。他打定主意,只要他順著城墻根下跑,一定會甩掉他們的。他身強力壯,一天可以干十二個小時的活路,而那群人,一定是老弱病殘的人,要不然,怎么可能睡在城墻腳下?這樣一想,他的信心更足了。不過,他感覺到后面的腳步聲近了,有一個人的腳步聲差不多就在他身后,電筒光晃來晃去的,喊叫聲中還有他的名字,怎么還有婦女的聲音?還是熟悉的聲音。他的腳步慢了下來,想聽聽到底是哪個女人喊他。身后那個人說,陳新!陳新!你站住!別跑了!我是派出所的小安,我有話跟你說。
寧神一聽,好像還有老曲的喊聲,陳鳳菊的喊聲。是不是夢???也許自己早就死了吧。家鄉(xiāng)老人常說,人初死的幾個時辰,魂還會在四處漂浮著,最后看一看身邊的親人。他想看個究竟。他剎住了腳,身子卻沒有剎住,歪倒在鵝卵石的路面上。一道光刺在他臉上,讓他動彈不得。他認出打電筒的是那位派出所年輕的警察小安。他把雙手伸給小安。他清楚地記得前天在派出所被小安銬住的感覺。小安先銬住一只手,然后用力掰住另一只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兩只手就銬在一起了,身手敏捷訓練有素。咔嚓一聲,銬住了筋骨,像一扇門,關住了一切光線。
小安把他拉了起來,用手電筒上下照了照他,笑了,說,終于把你逮住了!后面趕來的一些人也笑了。有老曲,陳鳳菊,還有四五個工友,個個跑得汗流浹背的。笑畢,老曲說,我接了你那張兌賬單,一想不對勁,就去追你,結果你一出大門就不見了。我在大門口碰到了火急火燎的鳳菊,聽鳳菊把情況一說,我們就決定到派出所報案了。安警察聽我們介紹了大致情況,開著警車帶著我們把你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后來在城墻的橋邊遇到了兩個大學生,他們正想跟110打電話,見有警車,就過來了。他們反映有個男人在護城河里搞自殺。問了身高和長相,我們就斷定是你。我們這群人就在城墻邊的路上轉(zhuǎn)悠。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看見有個人從樹上掉下來,我就沖了過去,你剛好掉下來壓在我的肚子上……。哎喲,我的肚子,現(xiàn)在還在疼。是不是肋骨斷了?陳新你要對我負責呀!沒事吧陳新?沒事就歇會。
小安說,老曲你還是很厲害的,救了陳新一命。
老曲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說,呵呵,我是哪個?省長都跟我照過相。
噢,把那張相片給我看看,看是哪個省長。
老曲從褲子口袋里掏出那張剪報。小安打著電筒,幾個工友也討好地圍過去看。大家都喘著氣,還用衣服扇風。
陳鳳菊協(xié)助陳新把褲子穿好,把身上的紅色風衣脫下來,披在他的身上。他抖了抖身子,風衣掉在地上。陳鳳菊撿起來,說,你為嘛不等等我呢?我跟你買水果去了,就遲了一會。
哪個要吃你的臭水果?你把我都給剪掉了。
剪掉你是因為看見你心煩。
有了相好的當然見我心煩。
是你不喜歡我!是你有相好的。
瞎講!我自個都不知道哪個是相好的。
蔣萍萍!
他不敢做聲了。心有點虛。確實,一見蔣萍萍,他的心就嗵嗵直跳,就覺得陳鳳菊不如她。
你做那事都皺著眉頭,不正眼看我。你還老惦記著梔子花。
陳鳳菊的聲音有點哽。他鼻子里有股水要流出來,清鼻涕要出來了。他抽了一下鼻子,聽任陳鳳菊把風衣系在他的身上。女人他媽的都長了天眼,心里想的那點事都能看見。腳硌得有點疼。他得先回去找鞋。
責任編輯 吳大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