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輝回趟四川老家,帶來一個未婚妻。那時午堂剛忙活完,大家就起哄要張大把火炮兒拿出來看看(我們那地方火炮兒指內(nèi)衣,當(dāng)然也暗指老婆),張大就去堂外把一個忸忸怩怩的姑娘拉了進來。大家挖眼看,看這張大的火炮兒敦敦實實,圓臉厚唇,兩個大奶子,忍不住就“啊”一聲,何老板也“啊”一聲。張大就過去給何老板介紹說,她叫唐玉袖,是衣袖的袖。何老板滿臉堆笑,好呀歡迎,那么……就跟你張大師去上大廚?玉袖搖搖頭。張輝說,她喜歡做面食。老板說,那就按喜歡,去幫胡子!于是玉袖就上面食組跟了胡彬。
想何老板在這大河中州的鐵路大廈開個蜀香快餐店,雇清一色蜀地員工,何以要單留一個甘西人胡彬呢?原來甘人胡彬是一把做面食的好手。想火車站自早至晚把一撥一撥的旅客傾瀉在這站前廣場上,這樣的行色匆匆,饑腸轆轆,那么蜀香快餐的拉面餃子菜角窩饅牛肝湯就是背包佬客最好的向往了,因而其狹窄的店堂總是擠擠夾夾,人滿為患。來一碗牛肉拉面,多少錢?三塊錢。菜角,糖糕?一個四毛錢。一碗牛肝湯呢?不要錢。不要湯錢的何老板提壺穿行在一片油汗的熱氣騰騰的吸溜聲里,總有一臉親切的笑容。
而胡彬呢?胡彬的面食組原有喻燕,擁有一個單獨的工作間:一長條大案,一順溜大灶。今加上玉袖,三人成天就是搗面溜條,抻拉搟削,煲汆蒸煮,油煎火炕,像狗舂碓那樣忙碌。雖忙,但師傅胡彬卻樣樣不肯馬虎,尤其他的牛肉拉面,他要親自選料搗面,醒面揪劑子,親自吊湯作臊,點碗上盤。兩個幫手,喻燕看灶,玉袖就只有溜面的份兒了。
不過溜面可不是件輕松活兒??磶煾蛋盐迨镆淮木娴乖诖笈枥锛铀踊?,搗和成團,接下來就是玉袖的活計。玉袖須得脫去外套,拉開架勢,像男人那樣俯仰伸屈,扭腰掀胯,把分成兩坨的大團輪番揉、抻、拉、摔、摜,忙活一個多小時,方能將死面溜成熟面??戳锸斓拿鎴F筋筋道道,白白嫩嫩,拍一下顫顫巍巍,像自己倆奶子那樣透著靈性,這才直起腰來舒一口氣。而舒口氣,下一輪的揉摔抻拉又將開始了。當(dāng)然,師傅也不閑著,能騰出手,就會過來幫忙,幫忙摜團抻條,跟玉袖一人捉住抻條的一端,在案上使勁地摔打,摔長了,對折過來再摔,或兩條一起摔。“嘭,嘭嘭!”摔得咬牙切齒,青筋鼓暴,互相睄一眼,都忍不住想笑。
不過不能笑,剛來么。唯這睄一眼,玉袖倒覺得師傅實在,認(rèn)真,有一張寬和的面容。再睄一眼,估摸也就三十來歲,比張輝高,也還年輕一點點。張輝曾告她說要細(xì)心學(xué)好胡子的技術(shù),看來跟定師傅,是會學(xué)到好技術(shù)的。
可不有好技術(shù),那拉面就是眼前的好技術(shù)。聽大堂里吆喝:清湯牛肉拉面“毛細(xì)”一碗唻——師傅即從遮蓋濕巾的備盤里取過來一條抹油的面劑子,開始在粉面板上急速地抻拉,對折,勾旋,拋翻,僅七八秒鐘,即將絲面拋向鍋里,約兩分鐘即點碗上盤。哦!那簡直就是一窩絲,牛肉湯色清明,香菜蒜苗碧嫩,辣油鮮紅漂浮,蘿卜片與面色相映。看你就是不吃,眼睛也落碗里了。
晚十點,堂里白班收工,張輝來接玉袖去住地。從店堂里出來,頓覺清涼,玉袖看見昏黑的站前廣場上,無處不坐著躺著候車與歇夏的人,墊著葦席、塑片。他們必得小心地抬腳,繞過或跨過那些赤膊和相擁,方能進入對面的小巷。進巷七拐八拐,拐過許多的棚戶、茅廁和垃圾坑,才來到一處四合小院。逼仄的小院泥墻板頂,跳手可及板檐。兩間炕房,一個敞廳,廳外的泥地和廁沿生著些細(xì)碎的草藤。進院,一院歡樂,男們圍著門側(cè)的龍頭把一盆一盆涼水澆上頭,嘶聲吼歌;女們則守住敞廳,在塑簾后擦涼澡,伴隨嘻嘻哈哈的驚叫。
洗澡完,張輝對玉袖說,跟我睡吧,我涼席都鋪好了。大家就笑。玉袖嘟噥,還……還不是呢!執(zhí)意不去。張輝說,未必你跟喻燕睡敞廳?玉袖就真跟喻燕睡敞廳。原來兩間炕房,老板和老板娘住一間,張輝住一間,才來月余的胡彬和另兩個小伙住敞廳一個板隔的角落,其余女們當(dāng)然只能睡敞廳了。敞廳有三張上下鋪的鐵床,一塊隔簾的下梢用磚頭壓著。
天熱。玉袖的鋪上只有一塊紙箱板,喻燕拿給她一塊泡塑做枕頭,只好將就躺下。
玉袖原是不肯出來的,家里就開著面房么,成天也就是搗面揉面。但自十三歲進面房前她只讀過六年小學(xué),而現(xiàn)在弟弟已經(jīng)是大三了。父親要她繼承家業(yè),做家傳的空心銀絲掛面,她本也是愿意的,本也是愿意招贅個人作幫手的,可前幾天父親塞給她的對象卻是個五大三肥的豬頭,她一氣就跟張輝出來了。父親不愿她出來,但也沒攔她。出來好,出來不必天天看父親臉色,也不必跟一個肥人夜夜抻面做盤條,而且出來就有新眼界么,看胡師傅那拉面的一窩絲,就比自家的銀絲兒還地道,而他那臉相,那隨和,也不像狼,也配她叫一聲師傅呢……在一片咂嘴、磨牙的鼾聲里,玉袖蜷著,強迫自己睡去。
麻影子黑早,車站里有南北六列旅客從口子里涌出來,把站前偌大的廣場站成個人的海洋,因而蜀香快餐店每天的早賣就是一場激戰(zhàn),主攻包子饅頭菜角夾餅拉面胡辣湯。店里每兩人一組,家什全拿出來排在階前,連老板娘也顛顛地專門供湯。
張輝做夾餅,讓玉袖打下手。張輝打餅,玉袖烤餅。張輝炒餡,玉袖夾賣收錢。這樣有葷有素像三明治一樣夾餡的熱餅,一塊錢一個,案前常是排著隊兒。
張輝這人學(xué)過幾天烹飪,大廚小廚都能湊合,人也勤快,可就是不大本分。比如這會兒大家忙得不可開交,他偷空還在玉袖后面摸一把。玉袖拿眼恨他,他只當(dāng)沒看見。過一會兒,玉袖去小解,從褲兜里摸出來一張十元的鈔票——原來他是暗示她藏私。她生氣地回去,當(dāng)他面把錢丟進錢匣里。
夜里下工,兩人各走各,都不照眼。玉袖恰來“小姨媽”,不敢擦涼澡,要借張輝的“熱得快”電一盆熱水,張輝就是不給。玉袖只好糨一晚上。
隔天,店里來個娘兒們吃完面沒錢,坐那兒哭。張輝就替她給了錢??蛇@娘兒們?nèi)圆蛔撸f遇到了家鄉(xiāng)人,愿意在店里干。何老板也答應(yīng)她干。下工時,她就跟張輝去了住處,當(dāng)夜就睡了張輝的涼席。原來這娘兒們叫劉春姿,是從老家跑出來的。問她為啥要跑,就是不說。
玉袖見張輝麻麻雜雜就把個女人弄床上,有點兒不舒服。但想想,自己初出門,為求保護,雖宣揚是張輝的未婚妻,卻是假的,能怪張輝做得出么?想也不能怪,也就一笑。
不過此事沒完,下一天早賣,張輝讓劉春姿打下手。玉袖訕訕地站那兒,差點沒哭出來。喻燕噥噥咕咕罵一句,就拉玉袖去煮面,自己改作點碗。可別小看這一拉呢,因為早賣都是分組競爭,每天提成卯現(xiàn),少說也外掙兩元。更何況沒人要你,你站那兒手不手腳不腳的,有地縫鉆么?
好在早賣的面只是蕎麥楞,面粗好做。胡彬拉得快,玉袖火力旺,喻燕又故意不戴奶罩,隱隱現(xiàn)現(xiàn)地招徠,因而一早下來,成績不菲,玉袖竟分得了五塊錢——須知一月底薪才一百三呢。
其實,早賣拉玉袖入組是胡彬的意思。胡彬是逐漸改變對玉袖的看法的。玉袖被張輝第一次拉進店來,胡彬連看都沒看一眼,他知道張大那德性找不來好女人。繼至看見玉袖溜面熟練,做活實在,這才抬起眼來,看見一頭直順的短發(fā),緊簇一線的濃眉,滿張紅潤的臉膛,不禁有些嘆息——可惜了這跟張大的女孩??僧?dāng)夜玉袖不上張大涼席,胡彬竟也感慨,覺著這樣不肯隨便也是難得。不過既宣稱她是張大的綹子,他可沒睄第二眼。憑著手藝,他是那種心性較高的男人,與其說離家闖浪是為掙錢,倒不如說是為了尋覓。雖然尋覓的目的尚不明確,但感覺總驅(qū)使他去觀察和期盼。要說,觀察倒是多多,而期盼卻總是折扣,現(xiàn)目今像他吊的牛肝湯那樣,能保有原汁原味的女孩兒,實在是太少了。可那一眼,驀然瞥見玉袖把錢憤憤丟進錢匣的那一眼,他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那夜,玉袖糨在床上翻轉(zhuǎn),不知為什么,他也久久不能入眠。接下來,張大撇了玉袖,玉袖手腳無措,淚眼婆娑地站那兒,他竟突然地心跳起來。他并沒讓自己心跳呢,可就是那么心跳。他意識到,他的心已經(jīng)告訴他了,他的期盼就在眼前!
不過玉袖倒不知道師傅的變化,她用分得的錢買了涼席,夜里好睡,臉上也有了笑容,上案再溜面時,顯得很有興味兒。
胡彬搗好大團,說,我來溜條,你去拉面。
玉袖睜大眼睛,我?
胡彬說,我教你噻!
他就站在她身后教她,她一下子緊張起來。
好家伙這一教,真?zhèn)€是師傅真?zhèn)?。他一邊把著手示范一邊告訴她,這拉面的功夫全在右手,一拉一拋,左手順勢折向右手,右手無名指一勾,接拉拋第二次,這都在眨眼之間。而關(guān)鍵是這一勾,勾得輕重得宜,時機正好,不然面絲就不均勻。她心慌意亂地試著拉拋了一次。他說,拉要均力,拋要借勢,全身都要配合哈!她試著再拉拋一次。可這次拋力太過,隨著絲面上去,外衣也上去了,露一大白,似乎漏了點兒。她看他一眼,騰地滿臉通紅。他也不好意思起來。不過也就一低頭的不好意思,大堂里正吆喝著催面呢!
這天收工時,廣場里有了情況。原來老租席的和新來戧生意的打了起來——其實租一領(lǐng)席就兩塊錢,這也戧。聽新來的爺們兒揮拳怒罵,老子們廠子改私,現(xiàn)在毬卵一條,怕你狗孬子!被罵的狗孬子多有鐵路背景,有恃無恐。但見涼席、塑片被扔得滿天飛。
看來穿過廣場要惹騷,胡彬就領(lǐng)著玉袖出店堂后門繞正街。他順路買了熱得快,甩甩地提著。她問,你也要電熱水?他說,送你噻!她吃驚站住,你……然后“咚咚咚”往前走。走不遠(yuǎn)站住。他趕上問,怎不走了?她嗔他,走哪兒呀?于是他帶她過街穿小巷??斓叫≡簳r,他把提著的那個遞給她。她不要。他就順手掛一人家的門環(huán)上。她只好折回去拿下來,忍不住一笑。不過,她沒告訴喻燕那個是誰買的,兩人嘻哈地洗了熱水澡。
誰想廣場出問題,喻燕、劉春姿以至張輝也跟著出問題。
不是要繞街回住地么?這么一繞,繞成慣例,大家就天天繞。這晚喻燕跟劉春姿一起繞,燕說,媽來一封信,煩死了。春姿說,肯定是要錢。燕舉起巴掌,要五百呢,我哪有那么多呀!春姿就捂著嘴笑,掙五百還不容易,五回就夠了。笑完,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雖說都懂那事兒,卻也就說說,說說還心跳呢。可下一晚,春姿也嘆息。春姿想回趟老家,問張輝要錢,張輝狗得很,半個子兒不給。這樣兩人站一棵樹下,手拉手奶對奶地喘了陣粗氣,就相跟去了大宋康樂中心。以后兩人就常去,再以后也就不回店里了。
劉春姿不回來,張輝就去找。這晚玉袖落在胡彬后面,一只手猛把她拽進街邊一輛小車?yán)铮莿⒋鹤?。劉春姿努嘴指旁邊,說這位李總愿意梳她,見紅就給一千,問要不要。玉袖不要,推開車門就跑出來。恰張輝經(jīng)過,看見了劉春姿,邊罵邊沖過去,而車已動起來。張輝怒極,一飛腳踢破了窗玻璃。
事情出得突然,大家都抱怨張輝太過沖動,擔(dān)心人家尋釁報復(fù)。何老板于是決定每晚九點轉(zhuǎn)班,大家仍穿過廣場,不去繞街。現(xiàn)今九點的廣場,前半是所罵狗孬子們的領(lǐng)地,后半則是自謂毬卵爺們兒的防區(qū)。地、區(qū)之間正有一帶緩沖,可以走人。不過遇有沖突,仍還得繞街。而繞街不繞街,玉袖都成了保護對象。
豈止保護,胡彬已是寸步不離。寸步不離借了許多理由,而親近則是由衷的心意。
現(xiàn)在面食組沒了喻燕,兩個人忙得不可開交??珊蛳矚g這樣忙,還喜歡搶著忙??从裥淙チ锩?,他說我來,你去排碗。玉袖去排碗,他說我來,你去濾湯。玉袖雖然感覺到了一種別樣的熱情,但劉春姿帶給她的恐懼卻總是抹不去,心總是往下沉,愈想愈悲涼。覺著自己怎么這樣賤呢?那劉豬婆肯定是把自己看成了賤貨,所以才這樣拉她、賣她。見紅就一千!一聲豬叫,把五臟六腑都叫臟了。未必變個女人就為驗貨賣肉,還要貨真價實,才能值一千元?賤,她想,劉豬婆賤,喻燕也賤,這兒她看到的許多人都賤,這可不是她唐玉袖要呆的地方呢!真不是。是該回去了,是該回老家去了。
這么想,就這么說出來。
胡彬很驚訝,說,你還沒上正廚,還沒掙上錢,怎就丟手回去呢?既然出來,就是出來浪么,浪,還怕出事兒,還怕人賤?
玉袖一臉陰云,想哭。他拉她到湯鍋前說,比如這牛肝湯大學(xué)問了,你就還沒學(xué)呢。
她淚眼婆娑不想抬頭,而婆娑的樣子特好看。他覷她說,笑一笑,我就教你。
她就是不笑。不過不笑他也教。他告訴她,先要把新鮮牦牛肉和牛骨頭用清水洗凈,在水里浸四小時,再將牛肉切開,和牛骨、雞架子下溫水鍋煮,等將要開時撇去浮沫,加入花椒、草果、桂子、姜皮和鹽這些料,小火燉4小時濾湯備用;而牛肝呢?牛肝切小塊,要在另一鍋里煮熟后濾湯澄清備用;再有就是白蘿卜——說著就取蘿卜,一伸手,手肘碰著了她的奶子,趕緊縮回來。
她一激靈,慍怒地瞪他,你——
他忙張肆地道歉,哎呀!是哪達(dá)碰著你了,是這拐子?看我不把你割下來!
說著,真就拿菜刀去割。等她反應(yīng)過來去攔,手肘處已割得鮮血長流。
她捂著他血涌的傷處,急得頓足,“哇”一聲哭起來。
胡彬割肘,玉袖帶去醫(yī)院縫縫沒事,大家一笑,見怪不怪。而張輝的啤酒鴨倒是不怪而古怪了。
自廣場有為租席而爭霸以來,鐵路大廈的樓上樓下也開始有了爭的事兒。爭啥?爭客呀!樓上現(xiàn)開四家“中心”,紛紛爭客去唱歌,洗腳,蒸氣,踩背……而樓下則相爭去吃飯——因為那些被爭的客帶著騷娘兒們進餐多舍得花錢。樓下各樣店堂可爭的去處多設(shè)了隔間、鴛鴦座,更有聰慧如張輝、何老板者,還與樓上的小娘兒們達(dá)成了“啤酒鴨協(xié)議”。即小娘兒們帶客來點一份啤酒鴨,其盈益就由三家分成。實則一鴨成本五六元,現(xiàn)賣二十八元,張輝和娘兒們都能凈分得五元。自有“啤酒鴨協(xié)議”,蜀香店里就多了些袒胸露乳和發(fā)飆的嗲聲,而那盈益也就翻上去了。張輝成天和那些分益的娘兒們打逛子,當(dāng)人面就勾起人家領(lǐng)口看波兒。想不到吧,這些分益的娘兒們里也有劉春姿。劉春姿有人護著,不怕張輝。不過張輝想做那活兒就得付錢,一次一百三十元。
店里熱鬧,自然面食組也熱鬧。熱鬧是因為兩個人進入了一個新階段。想想玉袖,有這樣一個勁男用割肘的方式示愛,能不動情么?而示愛一動情就會解除戒備,全心全意,就會花兒開放,那是由不得自己了??从裥洮F(xiàn)在上工,一上來就脫去外衣,衣里是城里人愛穿的那種帶罩衫。松松的罩子罩著兩個惹火,再不是先前的那種扭捏。她知道,有一雙眼睛隨時在她胸前,在她溜條的時候,拋面的時候,那都會放出光來。而那時,就會有交匯,四目一瞬,趕緊地調(diào)開。
就這樣,那工作效率也是滿高的。過去三人一天做五袋面,現(xiàn)在兩人卻做七袋,八袋。當(dāng)然,那超額的分成,也是要往上翻的。
且看兩人怎樣忙活。他攬了所有的重活,用長棒子搗面,用扁杠做成杠桿壓面。每一和面不分團,就那樣大團地開壓。那傷手不上力,干脆用坐,橫杠端嘿哧一坐,大案搖動,面團披分,然后疊起來再坐。她拉面雖不熟,但動靜像舞蹈,一拉一拋之間,顯擺出無限的風(fēng)情。不過風(fēng)情不是故意,也沒時間故意。她把拉成的面就勢丟進面鍋,忙忙排碗點料,一路丁當(dāng)?shù)攸c去,有如《得勝令》里演奏云鑼,甚而和著壓面的鼓點呢。
中午忙過,這才有時間自己進餐,來兩碗高規(guī)格的牛肉拉面。這面總得是他親自做,清香純正的蘭州風(fēng)味兒。做成,舉著看一看,聞一聞,嘗一嘗,就會想到草原,牦牛,黃河,正宗的“馬家大爺”。看今兒倆面對面站著,你睄我一眼,我睄你一眼;你喂我湯,我喂你面;同時睄睄外堂,又鬼祟地靠近,油油地親上一口。第一次親么,不好意思,都尷尬地一笑。
前面說劉春姿有人護著,其實這人就是那夜想梳玉袖的老總。老總姓李,外號李孬子。孬子原是市汽公司的大客司機,嫌跑公車收入少,退出來自己干,如今名下已有一大幫子兄弟。這樣,供旅客換車的鐵路廣場外街,公車與私車爭客爭車位,就遠(yuǎn)比廣場內(nèi)爭租涼席要精彩得多。而孬子塊頭大,一幫兄弟也了得,市公司的司機往往讓道。但讓一回兩回可以,多幾回就打架。只不過現(xiàn)在開打,還是初級階段,摔跤動拳頭。
這天中午,孬子帶四個兄弟去蜀香店吃牛肉面,何老板趕忙招呼上座。坐下,把車鑰匙丟桌上,點名要唐玉袖上盤。何老板恰是個不怕事的人,說,唐玉袖主廚不上盤,今天我給你上盤。孬子一手撥開老板,大聲叫,唐婊子上盤!
這一叫,店里員工不約而同,都忙解圍裙操家伙。胡彬操扁杠,張輝操通條,老板娘趕緊操起電話。
孬子見不是事,悻悻走人。
事發(fā)突然,卻也是必然。何老板說,你川耗子出門就莫怕事,越怕越是遭。唯有玉袖,過后總是哭,說,我從沒惹哪個,沾哪個,咋就是婊子了?胡彬說,不婊就不婊,孬子的話那是放狗屁!雖是放狗屁,但放得玉袖不開心。
為讓開心,他就學(xué)著川腔給來個四川兒歌:金銀花,十二朵,大姨媽,來接我,貓煮飯,狗燒火,好飯菜,擺滿桌,吃呱小雞吃大鵝!
唱得左腔左調(diào)。她雖不笑,但有點云開霧散。于是趁熱,他講了個豬笑話。說有兩只豬實心相愛,母豬先肥,主人想殺來吃肉。公豬趕緊猛吃猛長,肥得超過母豬。主人就改殺公豬。殺那天,公豬對母豬說,如果語言無法表達(dá),我愿意用生命來證明——我愛你!
她忍不住一笑,既而嘟嘴說,講些啥子公呀母的,這么難聽,那公豬死都死了,還愛啥子嗎?
他說,這就是豬的愛,愛得真耶!
她相信他的話,從眼睛里就能看出來。那天他操起扁杠沖出去,也能看出來。一行淚忍不住掛在臉上,流進嘴里。她從后面靠住他,說,昨黑夜我一夜都想著回去,可又……可又……放不下你……
然后兩人就退到門后,灰手灰臉地?fù)肀饋怼Kf,我也沒睡著,我也想過回去,或者跟你回川北,或者我們就回甘西……也行。
咋個是也行?她不解。
我在甘西得罪個人,不過我不怕他!
見她一臉疑惑,忙解釋說,是個特別支隊長,欺人得很……哎!三兩句話說不清楚,還是以后說吧!我看,我們哪兒也別去,就留下來干一段,?。?/p>
嗯!她點頭。她替他解開繃帶,那刀傷已經(jīng)結(jié)疤了。
火車站是個人流匯集的地方,什么樣的事兒都可能發(fā)生。
這天,常在站臺上撿飲料瓶的姚老太夜里來餐店吃面時說,有個川妹子從火車上背下來,死翹翹的,不曉得救不救得活。何老板說,誰蹬個車跟我去看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么,要真死了,送個葬,要能救活,算積德嘛!張輝就蹬個菜車跟老板去了。
實在,這里川人來往多,麻煩也多。何老板當(dāng)年走投無路,得川人相幫,開這個快餐店,確也信他肯幫忙那些走投無路的川人。走投無路來店有吃有住,還能掙些錢回家。
站臺上圍許多人,一女孩四仰八叉,似已沒了氣,另一女孩坐側(cè)邊哭。張輝探那沒氣女孩心窩尚熱,就弄上車一齊奔往醫(yī)院。醫(yī)生一番搶救,女孩還真活了過來。
原來兩女孩鹽亭人,從家跑出來準(zhǔn)備去新疆摘棉花。病女叫鄭燕瓊,另一叫尚英。張輝付五十二元搶救費,把兩女孩拉回了住地。從此,兩女孩就在店里干零活。
其實兩女孩很健康,也很勤快,除洗碗、掃地、擇菜、招呼客人外,還樂意和大家打逛子。鄭燕瓊矮胖,大家叫她冬瓜。尚英干脆叫蒼蠅。冬瓜和蒼蠅每月都有底薪一百一十元。
夜里回住地,冬瓜蒼蠅擠一床睡,都不肯去睡張輝的涼席。張輝叫幾聲,也不硬叫。但鄭燕瓊卻愿意給張輝洗衣褲,洗時總笑笑地望他。
胡彬從姚老太手里買來一個廢鐵桶,找修理鋪改造改造,做成一個太陽能熱水器。接上進出水管,安在炕房上面,墻角圍上塑片,這就是一個女浴間。浴雖好,水也熱,幾個女孩擠一起也浴得嘻哈打笑,唱歌哩啦,可就是水有點澀,有股柴油味兒。第二天上工,大家都去女們身上聞,確有柴油味兒。于是拍手打掌指鄭燕瓊叫油冬瓜,尚英叫油蒼蠅,玉袖叫偷油婆——老家是把蟑螂叫偷油婆的。店里一時好不熱鬧。
胡彬也聞了玉袖。
玉袖生氣說,都是你,害得我們臭烘烘的,還成了啥子油冬瓜,偷油婆!
胡彬笑,我覺你比夜來個還香耶!
玉袖背轉(zhuǎn)身,有點想哭,香香香,我們?nèi)速v,賤成個偷油婆,倒香了!
胡彬不敢多說,趕緊忙活。雖時不時搶她手上活干,可她就不理他。
隔天,胡彬在案上的空鹽罐里插一把花。花雖屬野花,但廚房里增了亮色。玉袖看那叢叢簇簇的蔓枝生著些小肥葉和苞粒,倒是紅綠得可愛。掐一下,葉里滲出血樣的汁液來。
忍不住問,這是啥子花呀?
他逗她,笑一個,就告你。
她就笑一個,卻是故意不笑的那樣兒。
他忙指點說,這叫堿蓬,我們老家叫鹽蒿子,秋天紅一河灣。你們洗澡的腳邊就有,你沒看見?
晚上回是黑夜,早上走是夜黑,誰看見了?
你別不看見,別看它是蒿子,它可是我們的法寶耶!
她一臉迷惑。
他從案下的旮旯兒里拿出來一個塑袋,神兮兮說,這是甚?這就是堿蓬燒成灰,從灰水里熬出來的蓬灰,沒它搗面溜條作添加,任誰也作不出“馬家大爺”,拉不出“一窩絲”來!
說著睄睄外面,馬上又藏起來。
噢——這就是你的秘密武器?
他攤開手,是呀,我就靠這個打天下!你看,我的私方都告訴你了。
她噘嘴,你為啥要告訴我?我沒要你告訴!
我這不是……讓你喜歡么!
藏藏匿匿的像個鬼樣,我就不喜歡!
嗤!這背時火車站到處都是火藥桶,臭事兒讓你防不勝防。
已是下午五點,事情出自幾個小兒。幾個衣衫襤褸、污貓灶狗的小兒在車站售票廳門前向一西裝男人要錢,不給,小兒們就抱住男人腳強要。男人氣極,甩手一耳光。廣場上那些聲稱毬卵的人們不依,圍過來打那男人。男人跑,后面追。男人跑進蜀香店,何老板指其從后門逃逸。于是追來的數(shù)十人把蜀香店砸個稀巴爛。
保留現(xiàn)場,何老板報案,員工們只好在住地歇著。
歇著也是歇著,何老板準(zhǔn)大家半月假回家。
而回家也犯難,胡彬邀玉袖去甘西,而玉袖要回川北。因后來張輝帶鄭燕瓊和尚英一起走,落下玉袖,玉袖就使性子哪兒也不去,胡彬當(dāng)然也不去哪兒了。
十五天,忙處拋人閑處住。急壞了的老板兩口子成天跑案不著家,一處院落就剩下兩個熱人。頭天,兩人各睡一天,餓了吃熟食。第二天,兩人坐鐵床邊說一天話。
他想,她不去甘西是因為她不了解甘西。他告訴她甘西有條疏勒河,從祁連山西段的疏勒腦流出來,經(jīng)肅北的高山草地,穿大雪山與托來南山峽谷,出昌馬峽,經(jīng)玉門向西,流向敦煌的哈拉湖——他們家就在望得見哈拉湖的一個村子里。他說,他們村家家都種棉花,也種小麥和谷子。收秋后家家都趕駝去大漠里采藥,收荒,或去漫灘里割堿蓬。把紅堿蓬運回來曬干,扎成捆捆子,碼成大垛,一年的柴火有了,蓬灰也有了。他說,他們自家用蓬柴熬的蓬灰那才叫真正的蓬灰。他出門浪,是從來不用那些“面得筋”的。
而她告訴他的卻是山灣,竹林,雷雨,山洪,稻田,油菜花,然后是水磨,掛面房……她從十三歲跟父親進面房,夏秋做機面,冬春做掛面,整黑夜整黑夜地盤條,上架,像山耗子那樣她就黑去了十年。她沒告訴他關(guān)于豬頭的事,她這次出來,本就是想要找個能干的中意的帶回去,去把豬頭比下去么——但眼前的這個太能干,她可覺得會駕不住呢!
他問她,你們老家的鄉(xiāng)場可有拉面館?
沒有,她說,有許多的面館,可從來不賣拉面。
也不知道堿蓬,也不用蓬灰?
是呀,不用,我們添加用鹽巴呢,所以掛面咸。
那,你看,我就去你們家……做女婿,然后,我們?nèi)ムl(xiāng)場上開個拉面館,專一賣清湯牛肉拉面,如何?
你說的是……真的?
那一聲真的,她連聲氣都變了。然后她看定他,伸出手,堅意要跟他當(dāng)真,跟他拉鉤。他緊緊地拉鉤,并順勢把她拉進了懷里。那一刻,她閉上眼,幾乎要暈過去。如果說那一刻他還能穩(wěn)得起,那么下一刻也暈乎了:他看見了她嘟嘟滿滿的雪白和鼓鼓突突的豆樣的宣紅。于是他忍不住就把手加上去,哆哆嗦嗦地解她,解開她,捏住她,把頭深深地埋下去,幾乎沒有了呼吸。而她也沒了呼吸。這發(fā)動,這進行,似乎自古就沒法停下來,像開閘的水磨,像開弓的箭,亦像五月的石榴,你簡直就沒法不有星星點點的榴紅。
當(dāng)時沒有啥,就那么做了,手忙腳亂地做了,要死要活地做了。做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然后看那抹得四處的紅白,都伸舌頭,捂著嘴笑。
笑過了,雙雙去洗個太陽熱水澡,你撩我一下,我搓你一下。
夜里,雙雙摟著腰出去浪街,花二十塊錢狠狠吃一頓,還買了熱狗腸。
嗨,這樣的日子也不錯耶!就這樣膠著粘著,有睡不完的覺,說不完的話。話找話,話攆話,這就攆出了豬頭。她說,她爸把那個人帶家來,一看就煩,肥得沒頸項了,兩個奶比她的還大。可爸樂意呀,說面房里活重,做做會減下去的。她哭了一場,爸也沒辦法。恰張輝來約,她就出來了。他問,怎么張大說你是他的未婚妻呢?她笑著打他,還問,還問,張輝說你是個狼,要扮假保護我呢,看你真就是個狼!他招架說,是噻,我實心是你郎噻!
這樣就說到了狼性:狼是會裝的,是不露聲色的。
她問他,哎,你這么會做,不會是第一次吧?
他有點支吾,當(dāng)……當(dāng)然是第一次啦!
就這一支吾出了問題。她窮追不放,定要他說個明白。她哭著捶他,要他指著天說。
他只好說。他說,他老家的鎮(zhèn)子在旅游線上,他曾經(jīng)在鎮(zhèn)上開過一個館子,叫馬小拉面館。他家祖?zhèn)髯鲴R大爺清湯牛肉拉面,生意場子好,而且他鄰邊就是一個絲雨歌城,外賣也不麻達(dá)??墒恰贿^……那個歌城的女老板是阿吉,阿吉有點那個,他也沒辦法。
她怒問,有點哪個?是母狗撩騷吧?
……啊對,是母狗撩騷。她天天來吃面,半夜三更也要我起來給她煮面,吃了面還騷輕得沒法,你就……真沒法子……躲她。說著,他攤開手搖頭,一臉的沒法。
她大聲說,你狼了她,當(dāng)然沒法!
沒!她那奶頭烏黢墨黑,會是女兒家么?我會狼她么?
你沒狼她,咋曉得她奶頭烏黢墨黑?她那癟貨也烏黢墨黑吧?哦——我曉得了,你是專一找女兒家來狼的,像我這樣,是不是?是不是?她睖睛鼓眼,有點聲嘶力竭。
不是!是你狗攆兔子攆出狼來的,我沒有狼誰,也不是狼!看我這不是躲她,已經(jīng)躲出來了么?他氣得臉都青了。
躲,她那么騷,巴還巴不得上呢,躲?
當(dāng)然也躲她哥!她那哥是特別支隊長,專一擠壓別的歌廳,不管鎮(zhèn)上惡人,我罵了他,能不出來躲躲風(fēng)頭么?還能狼這樣人的妹么?
我——不——信!
好一場攆兔攆狼,終以狗不理結(jié)束,兩人背對背喘粗氣。當(dāng)然,狗不理會很快變熱狗的,這點倒不用擔(dān)心。
老實話,何老板的餐店是打不起這官司的。現(xiàn)今的官司多是狗纏麻線,你能去耗么?況且砸店的爺們兒既敢砸,也就不怕,萬丈的懸崖都跳下去了,都精溜子了,還怕你官司么,還怕你個外來戶么?惹毛了大家玩完。于是何老板審時度勢,自己打鑼自收場。半個月后,快餐店添置家什,重新開起來。
開起來好像也上正軌,也還平靜,但此后的麻纏卻是不斷。
先是監(jiān)管和檢查。因時下管出多頭,有好事兒誰都想好事兒。管員們多是開車來,來看一看,聞一聞,趕緊迎去大飯?zhí)贸詡€飯,唱個歌,然后另一撥來。有時兩三撥穿了幫,弄不好就出麻纏,動不動罰個千兒八百:一只蒼蠅罰三百,沒戴廚帽罰五百,鹽罐里竟然有鹽蒿子,罰一千!
再是登表辦證。前面既有人查你的證,后面就有人幫你辦證。啥樣證一沓兒,花錢也一沓兒。張輝和鄭燕瓊、胡彬和唐玉袖都登了婚姻關(guān)系,只好各花三百元補個紅本兒。
真是麻事一攤,臊事兒也一攤。
這天下午,兩個蓋帽把劉春姿押進店來。劉春姿因接客被捉,罰八千WhVoIjrvZrSZrxk6JJxpjSxrJndUFfZC1n9kLnfr5Tk=,與那客各出四千。她沒錢,但說她是蜀香店員,還是張輝的老婆。于是何老板愿出兩千,張輝痛木了也摳出來兩千元。劉春姿當(dāng)場被放,張輝揪住就捶,捶得嘴鼻流血。但劉春姿抱住張輝腳,就是不哭。劉春姿不哭,鄭燕瓊卻是哭得一塌糊涂。
隔幾天,胡彬也出事兒。一輛警車直開到店門前,兩個持槍人把胡彬帶走了。店里立時惶惶,面食組只好歇攤。隔天,何老板也被帶走,不過很快放了回來。
原來甘西一特別支隊長來本市公干,偶爾偵得胡彬下落,也就來辦辦胡的事兒。
沒事的何老板把從內(nèi)情人那兒探來的消息告訴玉袖,說那支隊長的妹妹與胡彬原是相好,最近尋死覓活都要嫁胡彬。那天,那支隊長抖著鐐子指給胡彬兩條路:要么做妹夫,以前的事一筆勾銷;要么告你有罪,回去坐牢。而且,若選擇坐牢,立馬鎖鐐子走人。老板神兮兮說,看來那支隊長急,他那妹子可能要現(xiàn)原形了,得有個名分么,是不是?
老板只顧說,不想“咚”一聲,玉袖已蹶在地上。
這就是玉袖的過節(jié)兒。
年底,何老板那快餐店實在開不下去,歇業(yè)了,玉袖也跟著回鄉(xiāng)了。玉袖終是嫁給了豬頭。年后,玉袖翹個肚子在鄉(xiāng)場上走,只有何老板知道那翹的是胡子的兒子。何老板還知道胡子選擇坐牢,被押回了甘西。只是這背時胡子,你既選擇坐牢,為啥要翻墻呢?據(jù)說胡子翻墻時不聽示警,竟連中四槍,還不知能不能活出來。
不久,何老板趕鄉(xiāng)場,知道了玉袖那兒子叫胡林。
作者簡介:
張一皮,男,大專文化,1984年調(diào)中江文化館任文學(xué)輔導(dǎo)干部,四川省作協(xié)會員。主要從事群眾文學(xué)輔導(dǎo)工作,現(xiàn)已在省級以上刊物發(fā)表詩歌小小說散文報告文學(xué)雜文四十余篇,約二十余萬字。本篇是作者在中文核心期刊發(fā)表的第一篇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