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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蜂誤

2013-12-29 00:00:00朱朝敏
北京文學(xué) 2013年11期

昭容沒想到一只蜜蜂結(jié)束了她與蕭子軒的關(guān)系。

嗡嗡嗡的蜜蜂在擺滿陽臺的花缽上吸飽了花蜜,臃腫著身子闖進了臥室。蕭子軒正在裸睡,鼾聲均勻,四肢舒坦。這是個難得的午休日,沒有打攪,鳥語花香清風(fēng)吹拂,剛與昭容水乳交融地行卻一段好事……他沉入甜甜的夢鄉(xiāng)里。散淡在毛發(fā)叢上的陽物已經(jīng)偃旗息鼓,卻余興不去,延續(xù)著愜意。嗡嗡嗡的蜜蜂聞訊而動,興奮地啜起尖嘴,一頭扎去……

蕭子軒被蜇醒,跳下床鋪,雙腳在地板上交疊著跳動,緩解著不適。有何用?疼痛銳利持久。蕭子軒右手捧著命根,左手驅(qū)趕惹事的蜜蜂,大喊著昭容昭容,你栽什么鬼花草,惹來蜜蜂蜇了我,哎喲……痛死……

昭容從客廳跑來,見狀忍不住捧腹大笑。太好笑了,蜜蜂蜇人不奇怪,奇怪的是竟然蜇到了那個地方。

呵呵,招風(fēng)惹蝶撩蜂射眼……

本是玩笑話,卻在此情此境,難免沒有幸災(zāi)樂禍的嫌疑。蕭子軒大怒,喝令:滾!

誰滾?這是昭容租來的房子。你蕭子軒缺什么也不會缺房,房子要大要好,可與我馬昭容毫無瓜葛。昭容收住笑聲,反問一句:誰滾?

蕭子軒看著右手中腫脹起一個大包的皮囊,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好,我走。

昭容心想,臨到頭還嘴硬,說走不說滾,裝過頭了。隨即,又反問自己:臨到頭——難道自己早有了分手之心?只不過找不到合適機會提出,于是栽下花草,引來蜜蜂,然后敞開窗戶,再與蕭子軒云雨,惹來致命一蜇?昭容臉熱了,心事浮騰,斷然否定自己的想法。

蕭子軒固然使君有婦,固然沒有給予昭容任何承諾,可他又沒瞞著。當(dāng)初,蕭子軒對昭容說:我不能給你任何承諾,關(guān)于家庭。昭容一笑。就算是兩顆相互吸引的心靈,水到渠成的結(jié)果。如此,昭容沒有任何卑亢,站在這個男人前。還有什么比心安理得更適合愛情這個詞語的注腳?這份感情少了些什么,面目終究模糊,猶如坐看薄霧繞青山,心中不由得悵惘連連。

不到一個年頭,告別曲緩緩奏響。器樂手竟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蜜蜂。

昭容不禁嘆氣。把這個偶然事件歸為天意。

既是天意,奈何?雖然蕭子軒康復(fù)后邀請昭容晚餐,昭容也欣然赴宴。雖然蕭子軒也在某個酒意闌珊的夜晚敲開了昭容房門,還嘗試擁抱昭容。雖然,他們仰起臉龐,四目相望??赡吧鷰淼纳埠翢o避免地橫亙彼此,無論多近的距離也補救不了冷場。蕭子軒離開房間又轉(zhuǎn)身,掏出鑰匙,放在客廳的茶幾上。

再見。昭容的聲音又恢復(fù)職業(yè)般的刻板。蕭子軒呵呵笑道:我有會畢離場的感覺,只能拜拜了。門聲哐啷,斯人杳去。

說來,會場還是兩人的媒婆。昭容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無所事事。同學(xué)玩伴打工的打工,創(chuàng)業(yè)的創(chuàng)業(yè),還有幾個雄心壯志埋頭苦讀準(zhǔn)備考研,唯獨剩下昭容,窩在家里,捧本唐詩宋詞裝模作樣。當(dāng)然是同父異母的哥哥馬林說的。昭容本不屑于記住馬林的刻薄話,他以為人生如他整天麻將練歌房就是務(wù)實,豈不是笑掉人的大牙?奇怪的是,馬林和嫂子楊洋一直話不投機有事無事必然吵得煙塵四起,卻在刻薄昭容上空前一致。侄子馬小放斜睨白眼,左說酸右說俗。

昭容呆不住了,又實在無法適應(yīng)鄉(xiāng)下父母家,只好放下唐詩宋詞走出門。適逢擴建后的政府賓館招收服務(wù)員,昭容輕易謀得一職,穿梭大小會議室,為各級官員倒茶加水。偶爾,逢上慶功表彰大會,身形窈窕的昭容客串下氣質(zhì)高雅的禮儀小姐。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提著開水瓶老實地游走大小會場。昭容省吃儉用,在外租得容身之所,迅速結(jié)束了寄人籬下的生活,初衷圓滿,眉頭舒展。

與蕭子軒相識頗有浪漫氣息。要說,政府會議場合,身為領(lǐng)導(dǎo)的蕭子軒應(yīng)該目不斜視,無緣于服務(wù)員,哪怕服務(wù)員再出眾超群。可是昭容給蕭子軒倒水時,綁在手腕上的手機來了短信,短信鈴聲設(shè)計成泉流聲,泉流淙淙,滾燙的開水跑偏了杯口,濺落桌面。側(cè)身躲避開水的蕭子軒不禁抬眼看昭容,碰見低伏下來的紅臉和滿是歉意的眼神。蕭子軒不好意思發(fā)怒,也不好意思無言譴責(zé),于是玩笑般地嘟噥一句“清泉石上流”,算是給昭容解了圍。會畢,昭容立于會議室門口禮送,把以往面向人群散漫的“再見,您好走”集中成一道真誠不乏溫柔的光束,打向蕭子軒一個人。蕭子軒微微回笑點頭。兩人算是正式認(rèn)識,開始了二人世界的良旅。

又回到了從前。散漫的職業(yè)的問候,可有可無的遇見。蕭子軒端坐領(lǐng)導(dǎo)席位,目不斜視正襟危坐,而昭容呢?卻非以前的昭容了。蜜蜂事件之前,昭容的服務(wù)范圍從散漫無際的會議室改變到政府賓館三樓。專職服務(wù)王書記一個房間。同樣是服務(wù)員,可到底是不同了。不同在哪里?昭容可以一口氣說出諸多,卻不住提醒自己,不過大同小異,若真出口,恐怕不妥,最直接影響就是:給自己標(biāo)高樹敵。不說也罷。

縱然不說,心中還是止不住地歡喜。可昭容不是那種有了悲喜就咋咋呼呼的人,相反,她把歡喜一點點吸納,再釋放出舉止形容的淡然寧靜,恰與政府賓館奶白顏色端莊儀容匹配,而賓館內(nèi)低調(diào)卻不失豪華的陳設(shè)氛圍也與昭容渾然天成。昭容行走其中,舉手投足間,洋溢著自信和驕傲混合的氣息。她來去無聲,卻身姿娉婷,宛如松生空谷疏影橫斜,不見其身唯聞其香。臉龐笑容不多不少,仿佛春梅綻雪月射寒江,不存其色唯遺其神。無聲勝了有聲。

古詩書上說佳人行走:但行處,若鳥驚庭樹。將到時,只影度回廊。昭容在賓館三樓走著走著,腦海就冒出那兩句古詩。

養(yǎng)眼怡心哈。王書記笑呵呵地推門進房。在房門口又停住腳步,聳起鼻子使勁嗅,贊嘆:本是世中人,仿若仙境客……眼睛從茶幾上的蕙蘭慢慢轉(zhuǎn)移到昭容臉上。

這哪里是夸花草,而是……昭容心中一陣甜蜜,微笑著介紹,這是蕙蘭,古詩說“蕙蘭瓊芳積煙露,碧窗松月無冬春”,王書記喜歡,蕙蘭在這里是適得其所了。說著,忙不迭地遞上拖鞋。

蕙蘭是她白天在自家陽臺摘下帶來的,不多,剛好兩捧,用花瓶灌了清水養(yǎng)著,一瓶放在臥室床頭柜上一瓶放在客廳茶幾上。房間門窗一直緊閉,突然洞開,清風(fēng)灌涌,空氣流通,清雅的芬芳自然撲鼻而來。同時,一只蜜蜂適時飛來,嚶嚶嗡嗡地湊起熱鬧。

蜜蜂把我這里當(dāng)成百花園了,不請自來,有意思。王書記望著盤旋房間的蜜蜂,鼻子湊近花瓶。蜜蜂呢,毫不示弱地朝蕙蘭靠近。

嗨,跟我爭搶花香來了。王書記一側(cè)臉,避開了蜜蜂。

昭容有蕭子軒被蜂蜇的教訓(xùn),趕緊揮手趕走了蜜蜂。

酒氣熏天面紅耳赤的王書記得到蘭香的滋潤,腦脹胸悶頓失,不禁通體舒泰,于是,直起腰身張開雙臂,狠狠地伸了個懶腰,眼睛再次撞到昭容羞赧而水色的眼神。笑道:蕙蘭者佳人也。忍不住蹺起食指刮昭容的鼻尖,夸獎?wù)讶菪乃贾艿郊氈隆?/p>

王書記過譽,這都是我份內(nèi)工作,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王書記有什么事情盡管吩咐。昭容柔聲致謝。

秀外慧中,仙女不及,王書記捧著茶杯感慨。聽王書記口氣,似乎有為昭容感覺屈才的意思。昭容心中冒出了一個想法:哪有仙女伺候人的?可想法猶如閃電,稍縱即逝。不過一個口頭稱呼而已。

昭容白天沒事時,會坐著繡十字繡。她從王書記稱呼仙女那天開始,抓緊一切時間繡“?!弊峙c“和”字,并分別鋪墊好看的背景。“?!钡谋尘笆悄档?,而“和”的背景是祥云??此坪唵蔚墓ぷ鳎瑓s花費了幾個月,而中間廢棄好幾個,直到昭容覺得再挑剔不出瑕疵,才分別掛在客廳和臥室的墻壁上。掛上的日子,正是圣誕節(jié)那天。

王書記看見,同樣在房門停下腳步,盯著客廳的“和”字瞅了半晌,沒有出聲。換過昭容遞來的拖鞋,走進臥室,又盯著牡丹叢上的“?!弊挚?。還是沒有作聲,但昭容清楚地看見,王書記重重地點了下頭。

昭容安頓好王書記,退出房間離開時,王書記拉住昭容,把昭容的雙手握在手心,說道,我真正感受到,這里不是賓館就是家和港灣。

賓至如歸,客若上帝。昭容想,自己為賓館客人做到了。

年初,各級表彰大會上,昭容先是身披彩緞代表基層先進工作者走上領(lǐng)獎臺亮相,雖然也就是咔嚓一聲響的時刻。沒有誰記住鎂光燈下的面容,也沒有誰記住領(lǐng)導(dǎo)席上匆忙念出的一長串名單,可昭容自信,不久,她的名字肯定會從基層工作人員中脫穎而出,而且為時不遠。

接著五月四日青年節(jié),昭容意氣風(fēng)發(fā)地站在領(lǐng)獎臺上,作為基層工作者的先進代表榮贗了青年標(biāo)兵稱號。司儀介紹完昭容勤勉基層工作的事跡后,一陣鑼鼓慶賀聲喧囂而上,主持人有請頒獎嘉賓——市委常委宣傳部長蕭子軒上臺頒獎。昭容不禁挺直了身板,微笑著看向朝自己走來的蕭子軒部長。蕭部長嚴(yán)謹(jǐn)沉穩(wěn),不茍言笑,只在遞上獎品的剎那,蕭子軒部長才迎上昭容笑意盈盈的目光。

祝賀。蕭子軒的聲音總算有了幾分顏色,而眼光隨之浮蕩起意味深長的東西,似笑非笑地回應(yīng)昭容。

昭容有些惱怒。不過幾秒鐘的時間,昭容恢復(fù)了大度: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惜眼前人。眼前人就是她自己,也只有自己疼得了自己。

既無緣,何裝逼?何況,于之前的情誼,我昭容清朗猶明鏡可鑒,于己于人均無話可說。要怪只能怪那只惹是生非的蜜蜂,不偏不倚地蜇在那個地方……也真是的,竟然是那個地方,昭容心中不禁好笑,產(chǎn)生一個可愛的想法,要是蜇在其他地方呢?誰知道?反正疼痛難忍,還影響雅觀,不免導(dǎo)致蕭子軒惱恨發(fā)怒,自然會把賬算到蜜蜂上,再算到招惹蜜蜂的花草上,追根溯源,進而算到栽種滿陽臺花草的昭容身上。

如此說來,不可避免了,還是天意不可違。

這樣一想,昭容辨別出蕭子軒似笑非笑的眼神,實質(zhì)是懷疑或者說嘲諷。昭容很坦然,心中說,你懷疑不信?是啊,誰沒有做事?這等好事竟然降臨我昭容的頭上,好,就請你等著,還會有令你好看的。

六月下旬,宣傳部為推動本市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工作,推出“道德講堂”主題交流會和表彰大會。昭容走進會議室,身心舒暢,她再次以道德模范的身份站在領(lǐng)獎臺上,而頒獎的還是宣傳部長蕭子軒。昭容大方站定,微笑環(huán)視會議室,感覺臺下眾多目光在自己身上聚焦,猶如不斷閃爍的攝像鏡頭。不禁得意,馬昭容的名字在慢慢踱出服務(wù)員這塊野生草地。

“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著而改之?!焙竺鎵Ρ趶堎N的紅色宣傳標(biāo)語很醒目,灌滿了昭容眼睛。這是《論語》中的話,她知道的,意思是說“學(xué)習(xí)人家的優(yōu)點,改正自己的缺點”。她不由得恍悟,這個標(biāo)語是在號召大家向自己這個道德模范學(xué)習(xí)。于是再次挺直了脊背。學(xué)習(xí)自己什么?昭容猶豫幾分鐘后,馬上給出答案,當(dāng)然是自己的品行唄,自己不是道德模范嗎?

品行?昭容自問。視線也猶豫了,慢慢收回,中途卻遭到臺下的眼神攔截。那些似笑非笑的眼神,上上下下光影閃爍——他們不是敬佩,起碼不是由衷地敬佩,而是……昭容想起上個月站在臺上,蕭子軒給自己頒獎時的眼神。

他們在懷疑,甚至譏諷嘲笑。缺乏從心底流露贊同的目光幾乎赤裸無情,三下五除二就剝?nèi)フ讶莸耐庖?,以期獲得蛛絲馬跡佐證他們心照不宣的猜測……昭容縮短脖子,垂下眼瞼,心胸一陣茫然虛弱。她似乎聽見那些已經(jīng)獲得勝利先機的好事者的笑聲。

鎮(zhèn)靜。鎮(zhèn)靜。昭容為自己打氣,盡力把心思都集中于正在介紹她先進事跡的宣讀材料上。是的,她從不休息,一直加班加點,視賓客為親人……充分表達自己的愛心,義務(wù)獻血,參加市里各項義務(wù)活動……昭容確定材料寫的是自己,挺直身板,再次微笑著揚起眼神。

馬昭容出現(xiàn)在報紙電視上。馬昭容關(guān)于自己即將踱出服務(wù)員這塊野生草地的預(yù)想正在慢慢實現(xiàn)。

她幾乎填寫了一整天的表格和材料,都是組織部關(guān)于培養(yǎng)后備干部的準(zhǔn)備材料,而所有時間一律提前,有幾個月的,甚至還有一年的,看來是補寫。為什么要補寫?當(dāng)然是給即將發(fā)生的事情落注完美的釋腳?!把a”這個字,從某種意義上講,比單純的“寫”有溫度,也更有可信度。

“補寫”給昭容帶來更多的興奮。一切在變,未來也在變,而且輪廓鮮朗。盡管,沒有誰對昭容說過她會怎么樣,昭容也從沒有提出過她想要怎么樣,更準(zhǔn)確地說,昭容從來沒有把心中關(guān)于未來的種種設(shè)想付諸嘴巴過。

有什么可說的?沒有話語權(quán)的表白和要求,比虛妄還要令人生厭。

特別是在與蕭子軒交往中,她成功地從言多必失的敗例中脫逃,保全一段無可挑剔的情誼記憶。試想,如昭容者,有些話說了是白說,不如不說。有心者自然感知領(lǐng)會,否則,只怪機緣已盡。如若硬撐著維系,徒增比尷尬還要危險的東西。何不借助蜜蜂事件戛然而止?彼此留下情面,友誼尚在。蕭子軒或許會滋生異于昭容的想法,也不得不感嘆:太小瞧馬昭容了。從這斷定,你蕭子軒做官也官不到哪里去。看看人家王書記,到底不同啊。我馬昭容從沒給王書記說啥要求啥,可偏偏王書記就瞧出咱的心思來了?!对娊?jīng)》還說:贈我木瓜,報之瓊琚。浪漫和諧說到底是你來我往嘛。來來往往的若只是一個人,該是多么孤寂無聊。天底下那么多的誤會敵意,怕是沒領(lǐng)會這層意思而風(fēng)生水起吧。我馬昭容,斷然不會留下敵意誤解,哪怕遺憾也少。

交上材料返回賓館住宿部途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胡思亂想。她近來總是想起蕭子軒,簡直賭氣般地清算,說來說去,要算到他們的結(jié)束,不是蜜蜂所致,實質(zhì)是蕭子軒自己造成的結(jié)果。他有什么資格懷疑嘲笑自己?

昭容眼前浮現(xiàn)蕭子軒似笑非笑的眼神,忍不住狠狠地跺腳。蕭子軒啊蕭子軒,說到底,你還是有些裝逼了。就拿這次評選道德模范來說吧,任誰都曉得,馬昭容是應(yīng)該推上去的——看前幾次的表彰,哪一回沒有馬昭容的名字?可你蕭子軒偏偏色盲,看不清形勢,報老報小報男報女,就是沒有馬昭容。如何?馬昭容真沒戲了?最后,還不是在通報中寫上馬昭容,而且作為重點推介?更搞笑的是,通知填寫材料,本來是你手下辦公室的事情,你卻越俎代庖親自通知,王婆賣瓜說成是你推薦上去的。好吧,感謝你栽培。感謝你推薦。你受用就獨享,不受用還繼續(xù)等著瞧。

昭容剛剛斂氣,手機響了。是嫂子楊洋打來的,向小姑子告狀,馬林借口打麻將已經(jīng)失蹤幾天了。昭容問,你怎么曉得他失蹤?

我不僅曉得他失蹤,還曉得他約會網(wǎng)友去了。

既然知道去向,跟我打什么電話?

你不是道德模范嗎?品行兼優(yōu),以德服天下,還不能服下你的親哥——我是屋漏偏遭連夜雨,馬小放被釘子釘在網(wǎng)吧里,拽都拽不回來,你說怎么辦?

馬昭容覺得好笑。虧你楊洋還是人民教師,簡直胡攪蠻纏。我馬昭容是跟馬林馬小放有血緣關(guān)系,可這不是我的事情,是你楊洋的事情,還拿出什么道德模范壓人。可笑至極,類似潑婦放踹了。

楊洋見小姑子沒聲音,提高嗓門開始訴苦,你們馬家啊,一個個冷漠自私,以為別人該付出奉獻,還覺得不夠,以為天底下都欠姓馬的……

昭容聽不下去,摁斷接聽鍵。楊洋不屈不撓地再次打來,昭容沒有辦法,說,你要我做什么?

不是我要求你,古人說德者,老人之老,幼人之幼——何況他們是你的至親。你這個道德模范有義務(wù)和責(zé)任去找回他們父子倆,不然……不然怎么樣?昭容很有耐心等待楊洋中斷她的沉默。不然……你這個青年標(biāo)兵和道德模范真就是假冒偽劣到家的。

昭容沒有話了??粗謾C屏幕上“結(jié)束通話”的顯示,轉(zhuǎn)身離開了賓館。

想想又不對。王書記出門開會今天深夜回來,但誰能保證時間沒有延誤或者提前?昭容跑到賓館后院,端起一盆正開得燦爛的茉莉花,轉(zhuǎn)身回到賓館三樓。馥郁的芬芳在暗淡的房間挖掘出星星點點的光亮,鋪陳在空氣中并興之所至地飄灑。昭容拿起床頭鉛筆,寫下兩個字“晚安”,然后對半折疊,放在枕頭下,才離開賓館,撥打馬林的手機。

馬林拖著聲音,懶洋洋地問,有什么事???

奉嫂子命令找你。

找我?我好好的,正在天竹山消暑。哦,妹妹,聽說你現(xiàn)在是……咱們市里的寶貝,你哥請你幫個忙,找我頭通融提拔下,妹妹不會拒絕吧?

馬林,你別瞎說,你就壞在一張嘴巴上,可別連累我。昭容滿頭滿臉都是汗,舌頭著急得一句趕一句。那邊的馬林卻不管不顧地請求昭容幫忙。昭容凜冽著聲音打斷:馬林,你和誰一起在天竹山?

朋友。

女朋友吧,我傳個話給你,楊洋已經(jīng)殺到天竹山來了,小心逮你一個正著。

馬林噢噢兩聲,果然著急摁斷通話。昭容剛舒了口氣,楊洋電話又追來了。昭容不等楊洋發(fā)話,率先問馬小放定點網(wǎng)吧是哪個?

天意網(wǎng)吧。馬昭容氣勢洶洶地殺去,一路闖進網(wǎng)吧,一樓沒有,上二樓。煙霧繚繞臭氣熏天,昭容右手捂住嘴鼻,放眼尋望。

最前方角落的一個卷毛腦袋,上面掛著黑色耳機。正是馬小放,聊天吧。

昭容放慢腳步,一步一步朝馬小放走去。她怒火沖天的心胸中突然增添幾分好奇。這個小子和誰聊天,這么著迷?難道找女朋友了正在熱戀?還不到十四歲啊。不過也到青春期了,自己十三歲時不也戀上班上一個男孩子?哪里是戀愛,分明就是暗戀。男孩子長相英俊,家境殷實,還踢得好足球,是眾多女孩子心儀的對象,像馬昭容這樣凡事只能以“一般”概括的女孩子,他瞧都不瞧一眼。昭容現(xiàn)在想起,心中還冒出酸甜味道,接著是一陣苦澀。他不就是自以為他硬件優(yōu)秀,我配不上他嗎?有一天,我也會裝備好硬件出人頭地的。馬昭容那時的想法雖然幼稚,卻深入骨髓,不斷激勵自己尋找一切途徑圓滿曾經(jīng)立下的誓言。大學(xué)讀了,可根本說不出口,一個不入流的大學(xué),但自己畢竟盡力了。還培養(yǎng)出不同一般女孩子的雅興,喜歡唐詩宋詞,盡管被馬林楊洋馬小放他們嘲笑裝模作樣,昭容卻自感不錯。工作雖是伺候人的服務(wù)員,可現(xiàn)在看來,這都是暫時的……要說,到這步,于他人可能是不值一提,于己卻是不易,還得感謝那段煎熬心靈的暗戀。昭容的怒火竟然消失殆盡。她盡量斂去腳步聲,靠近馬小放的后背。

是在聊天。馬小放嘴巴罵罵咧咧,手指在鍵盤上噼啪敲字。“死去原知萬事空,樂了身心是本求”被標(biāo)紅的粗體字掛在屏幕上,煞是惹眼。昭容嚇了一跳。而屏幕上被網(wǎng)友發(fā)送的圖片更是驚心觸目,兩個赤裸身體正在交媾的男女從摩天大樓款款墜下,圖片下方是閃爍的紅字“擁抱死亡”。

老子要死得比你們還要驚天動地。馬小放不斷重復(fù)這句話,鴨公般的嗓門似乎被痰堵住,咝咝作響。

這小子沒王法了。馬昭容油然生出長輩的責(zé)任,不由分說,伸手摘下馬小放卷毛頂上的耳機。

馬小放愕然地愣起雙眼,看見馬昭容怒氣沖沖地站在自己面前。還挺得瑟……被挑戰(zhàn)的欲望化作沸騰的熱血,咕嚕一聲,仿佛地下水被鑿開一個泉眼,紛涌冒出,又不斷躥高。他騰地站起來,揮手推倒了馬昭容,吼道:滾你媽的!

昭容不再說馬小放的好話。

這孩子沒成年,懵懂不更事,就是貪玩唄,過幾年自然好了。馬昭容相信以前勸慰哥嫂的話,不僅是出于真心,還是真話。她有必要敷衍嗎?雖說,與馬林同父異母,可畢竟流同一個血脈,馬小放算是親侄子,而且小時候總是蹭在自己屁股后面,有事沒事喊著“姑姑”。她是由衷地希望他好,希望他優(yōu)秀,以后出人頭地,說不準(zhǔn)自己也跟著沾光??商煲馐录?,馬昭容看見馬小放,就繞彎,不得已說到馬小放就搖頭,恨恨地擠出:馬小放……沒救了。

唉,真沒辦法。楊洋眼角浮出淚花,附和小姑子昭容的看法。

漫長的暑假期間,馬小放被楊洋呵斥教訓(xùn)時,也曾掄起椅子砸在楊洋身上,楊洋無能為力回應(yīng),由著兒子散漫下去。她附和是附和,卻終沒說出被馬小放掄椅子的事情,這等丟人事情,說出不亞于自取其辱。只好藏在心間怨憤,牛吃草一般咀嚼反芻,哀傷苦楚憤懣屈辱混合出一面追根溯源的鏡子。她清楚地看見,這一切都是馬林不負責(zé)任造成的。她太同意昭容的定論,慢慢從馬小放的劣跡過渡到清算馬林的罪行。子不教父之過嘛。馬林那個德行,成天麻將會網(wǎng)友KTV,家成了旅舍,上班就是混時間,工資從不上交,丈夫父親的責(zé)任拋到九霄云外……

說著,看見昭容不耐煩的神色,轉(zhuǎn)口詢問她這個道德模范勸說馬林這個浪子沒有,勸說的結(jié)果如何。

這個嫂子,似乎集中了天底下怨婦的憤懣不平,抓到一根稻草就當(dāng)成救命繩索,拼命拽住不放。昭容惱恨不已,她算作救命稻草嗎?可無法推辭。誰叫自己是馬林的妹妹?楊洋她啊,窮途末路般地胡攪蠻纏后,如果遭受輕視,結(jié)果只能是,把對馬林的憤怒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楊洋不是說馬家都欠她的嗎?不是嘲笑自己這個道德模范的不清白嗎?昭容不管不理,她會在親朋好友中控訴她的不幸在于馬家德行不好,馬林背叛家庭,小姑子昭容憑借男人權(quán)力謀求名譽。

昭容可不想在此際受到任何影響。她用天底下小姑子應(yīng)該有的口吻,為馬林開脫感情出軌的罪行,只是說,馬林作為男人好玩了些,還可能看見朋友同事升官發(fā)財受到刺激,于是尋歡作樂排遣失意。

楊洋點頭。還補充一句:小姑子三日不見當(dāng)刮目相看,不愧是標(biāo)兵和模范,你這點分析極有道理。一直滔滔不絕的楊洋暫時打住,陷入思索中。昭容稍稍緩了一口氣。

這年月,上面沒有蔭護下面哪來蔭涼?我們馬家楊家都是平民百姓,算來算去還是小姑子有出息,人脈資源厚重,你哥——不,咱們馬家就有勞昭容小妹了。不到五秒鐘時間,楊洋開口,卻轉(zhuǎn)移了話題。

馬昭容心胸發(fā)虛。這兩口子還真是一家人啊,都繞到自己頭上了。昭容自己的事都還沒有底,哪能節(jié)外生枝?不禁斂起聲容,說,嫂子,我正兒八經(jīng)地跟你說,我可是沒有一點關(guān)系,實在都是一些虛名,無非是要我更加賣命地為他們服務(wù)。

楊洋臉龐蕩漾著淺薄的微笑,在馬昭容看來不亞于寒冰刺人。昭容鄭重地叮囑,你剛才也說了,親不親一家人,彼此關(guān)照是正理,你千萬不要胡亂揣摩人事關(guān)系,到時候只能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我也給嫂子保證,但凡有丁點機會,就會為馬林創(chuàng)造條件。

咳,這才是一家人說的話。楊洋拍了拍昭容的肩膀。

不過,嫂子,有些事情可遇不可求,咱們不能著急,慢慢來,好嗎?

行啊,對了,昭容——其實,你哥這事情根本沒必要驚動大領(lǐng)導(dǎo),教育事情歸宣傳部管啊,你可以找下蕭子軒部長,不難吧?

該死。昭容在心中罵道。蕭子軒蕭子軒,他現(xiàn)在怎么會買馬昭容的賬?楊洋盯著的眼神簡直充滿挑釁。她什么都知道,可都是一知半解。昭容想了想,回答,我找機會先探詢下蕭部長的口風(fēng)。

這當(dāng)然是緩兵之計。找什么蕭子軒,有必要嗎?其實,楊洋和馬林不提他們的要求,馬昭容也會想到的??蓵r機未到,一切處于試探境地,自己的腳步也在野草地里踱圈圈,尚未走出這片野草地,哪敢輕舉妄動?

楊洋和馬林的話說出了口,仿佛他們自己給自己念了緊箍咒一樣,整天纏上馬昭容,似乎只有小姑子幫忙,才能解除咒語。

馬昭容煩了。換了租住地,又換了手機號,可單位不能換。馬林和楊洋卻找到賓館。

這個時候,正是我的關(guān)鍵期,組織部把我納入了后備干部培養(yǎng),我去找蕭子軒——我們本來就是泛泛之交,多不合適?昭容只好攤牌。

這恰恰是機會,蕭子軒此時巴不得你去求他,才能襯托他的能耐。馬林自以為江湖經(jīng)驗豐富,語氣肯定地建議。是啊,楊洋也在旁邊附和贊同。

你們兩個人向來水火不容,卻在對付我上空前一致。昭容感嘆。

馬林夫妻連連糾正,不是對付是請求,全市道德模范不說有撒豆成兵能耐,起碼有雪中送炭的力量,救人危難之際也是為己積德造?!?/p>

就在馬昭容被兩人磨蹭得無法脫身時,楊洋和馬林同時接到電話,兒子已經(jīng)三天沒有到校上學(xué),一個是班主任打來的,一個學(xué)校政教處打來的。兩人驚呼一聲,分頭找兒子馬小放去了。

昭容大舒一口氣。心中感謝馬小放不迭,關(guān)鍵時刻幫助了馬昭容,扭轉(zhuǎn)了被楊洋馬林死纏濫打的局面。

馬小放逃課罷學(xué),一點也不奇怪,只不過給同在教育系統(tǒng)工作的父母抹殺了面子,大大抹殺了面子。厭惡學(xué)習(xí)迷戀網(wǎng)吧心理叛逆等諸多表現(xiàn)雖然令人頭疼,畢竟還被“上學(xué)”這個動作遮蓋,面子還過得去?,F(xiàn)在“上學(xué)”這塊遮羞布被扯掉,楊洋和馬林如何混跡教育江湖?他們斷然接受不了,無論如何要找盡世間方法重新扯蓋上這塊遮羞布。夠他們折騰的。

馬昭容有時間打理自己的事情了。趁周末王書記回家,也回了趟老家,摘回老家特產(chǎn)“菇蔦”。它是長在棉花地里的一種小漿果,金黃顏色,味道甘甜清洌,原本長在東北,卻在昭容老家棉花地也生出幾棵。

昭容在棉田里穿越一整天,才摘得一小袋。芬芳馥郁的香甜味道,灌滿昭容心胸,她心底樂開了花。

清醇甘洌,滿口余香。王書記撕去果子胞衣,把金黃的漿果一顆顆送進嘴巴,由衷地贊嘆。側(cè)過臉,再次問昭容漿果的名字。昭容又重復(fù)介紹:菇蔦,本是生長在東北的一種漿果,在我家鄉(xiāng)也零星生長。

姑娘。姑娘。王書記興沖沖地偏叫菇蔦為姑娘。昭容微微翹起嘴角,說,您真俏皮。

你真可愛。曉得姑娘好吃,就送給我吃,這叫善解人意投其所好。

不是投其所好,而是由衷感謝,感謝您日夜為我們A市操勞,古詩說的“投桃報李”正是此意,只可惜我人微位卑,諸多欠缺,還望海涵。

這姑娘可謂瓊漿仙水,人間縱有,可心意難求,你的靈慧,仙女不及啊。小馬,你不要為我一個人服務(wù),要為我們整個A市服務(wù),否則,我就太自私不稱職了。

馬昭容從王書記臥室出來,一路琢磨著王書記的話?!盀檎麄€A市服務(wù)”是什么意思?究竟有怎樣的潛臺詞?馬昭容想來想去,都無法找出一個準(zhǔn)確的答案,卻有一百個理由肯定,王書記在培養(yǎng)自己,已經(jīng)把自己送上路口。

深夜的風(fēng),從秋天的大地跑來,沾滿了水星兒,潑濺在身上,有涼水浸骨般的凜冽。馬昭容絲毫沒有感覺到寒意,只覺得肚子餓,走到國貿(mào)附近街道拐角處,正遇到擺攤的燒烤準(zhǔn)備收攤,她攔下,要了幾份燒烤和一瓶啤酒。

滾燙的烤腸和饅頭伴著清涼的啤酒落下胃囊,渾身有說不出的舒坦和溫暖。猶如寒冬難得出現(xiàn)的太陽烘烤在人身上,烤著烤著,身體就受到寵愛撒嬌起來,放松了節(jié)拍,微醺般的慵懶和惺忪便襲身而上。馬昭容能感覺到臉龐桃花般地燦爛,而眼睛呢,一定是星眸流轉(zhuǎn)。古詩形容美女,靨笑春桃,星眸嗔喜。其形態(tài)只能意會無法言傳。王書記也說,真正的美是無法用語言說出的,只能用心感覺。

用心用心……馬昭容不禁微微自笑,她舉著酒杯,默言無語,卻分明聽見一個情真意切的聲音朝自己撲來:祝賀你,馬昭容。

……兔崽子你給我站住……毛都沒長全,卻不學(xué)好……抓住這個賴皮……

一個飛奔的黑影從街道拐角處跑來,躍過三兩人群,接著,一個氣喘吁吁的中年胖子跟著閃現(xiàn)在拐角處,邊追邊罵,他的高聲大嚷顯然影響了本來就慢上幾拍的速度。前面的黑影輕捷矯健,也怪異,竟然回頭“嗚啊”一聲撩撥,馬上加速,不過上十秒的時間,便隱入了街道旁邊高大的樟樹陰影。

馬小放,馬昭容心中一驚。雖不到一分鐘時間,且還是狂奔的背影,可那回頭一瞥一叫,馬昭容清楚地看見了馬小放得意而兇險的壞笑。不是他,是誰?他在搶劫?

媽的,小勞改犯,挨槍子的,今天算你運氣好,下次不要讓老子看見,否則老子宰了你。胖子被躲閃不及的人群擋住,束縛了腳步,看見前面的黑影早消失蹤跡,干脆停下來叫罵。

人群從胖子叫罵中弄清楚他是個受害者,便放松警惕圍上來關(guān)切詢問。胖子朝地上吐了口濃痰,傾訴起壞小子坐車不付錢還搶走錢包的受害事情,剛罵了句“小流氓,遲早會有報應(yīng)的”,突然想起停在路旁還未鎖上的出租車,馬上折身跑回。

唉,看樣子還是個初中生,三更半夜地游蕩,做些違法事情,家長怎么不管教呢?這樣下去,注定是禍害。女?dāng)傊鲹u頭嘆息。

肯定沒有父母唄,要不,總有些束縛的。男攤主語氣肯定地糾正。

馬昭容挑起最后一筷子菠菜喂進嘴巴,然后倒完啤酒瓶的酒水,她吞進嘴巴,來回翻滾漱口。女?dāng)傊饕笄诘卦儐?,還要不要什么?晚上工作不比白天,一餐可是抵早晚兩餐的。

昭容愕然地抬眼。男攤主的臉色似笑非笑。她騰地站起來,低聲吼道,不要拿你們的經(jīng)歷估摸人。

這風(fēng)氣啊就是笑貧不笑娼……什么人,假裝正經(jīng)……有什么資格吼我們……馬昭容盡力地調(diào)整好被擾亂的心態(tài),但背后的嘰咕聲還是再次掀起她的怒火。她幾乎想轉(zhuǎn)身理論,但腳步卻牽引她快步離開。

咚咚咚,高跟鞋敲擊地面,聲音清脆又有韻律。昭容深深地吐出一口氣。

楊洋再次找小姑子馬昭容求助。這次不是為馬林求上進的事情,而是為馬小放。

馬小放不愿意讀書了,已經(jīng)曠學(xué)兩三個月。楊洋和馬林兩口子磨破嘴皮,馬小放哼都不哼一聲,根本無視他們的存在。就差點跪下來乞求——可無濟于事,馬小放的眼睛從來不看他們一眼。

你說,我們有什么辦法?

昭容心中估算,這個侄子剛滿14歲,說到底還是未成年人。于是說,家教家教,總歸與學(xué)校有區(qū)別的,學(xué)校苦口婆心也別無他法,可是家庭除了磨嘴皮就沒有好辦法了嗎?

我的妹,你看看那個孽子,人高馬大的,渾球兒一個,我和你哥聯(lián)手都不是對手,只怕惹來橫禍……但再渾也不能放棄啊,也曉得你吃過他的苦頭,可小姑還是有城府謀略的,上能搞定大人物,這個侄子你多動下心,說不準(zhǔn)讓他回心轉(zhuǎn)意。

昭容沉下臉龐。

楊洋搖著昭容肩膀,苦苦哀求:就算我病急亂投醫(yī),你現(xiàn)在有身份有地位,說話也有分量,關(guān)鍵是,他以前最聽你的,你就試試吧。說著,眼角溢出了淚水。

馬林在一邊抱著腦袋,嘆息幾聲后插話:小時候,馬小放可最喜歡姑姑了,連睡覺都要先挨著姑姑睡著,我們才抱得走。

昭容沒有話了,走進哥嫂的家。楊洋朝馬小放房間努努嘴。馬昭容沒有立即進門,而是泡好一杯牛奶端進去,并隨手關(guān)上房門。

馬小放沒有喝牛奶,但牛奶并非全無功效。起碼,流連網(wǎng)絡(luò)的馬小放與馬昭容對話了,雖不是句句回答馬昭容,且語氣兇狠惡霸,但馬昭容對比哥嫂境地,感覺自己強多了。

馬小放告訴姑姑馬昭容,他罷學(xué)是因為,人生來只有一件真實事情,赴死。上學(xué)何為?他現(xiàn)在加入一個自殺群,反復(fù)論證最痛快的死法。

小放,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多乖多逗人喜歡啊,怎么變成這樣的呢?

小放,你人生還沒有開始,生活還有許多真實快樂的事情,你現(xiàn)在就放棄,多可惜啊。姑姑建議,你權(quán)當(dāng)作試驗,先回到學(xué)校度過逆反期,你會感覺人生很美很幸福的。

鳥。你們都是自欺欺人,楊洋幸福嗎?天天跟蹤馬林,逮著機會就吵鬧不止,背后到處哭訴告狀,整天叫死覓活的。馬林幸福嗎?背叛家庭吃喝嫖賭一肚子牢騷。你呢?還是什么標(biāo)兵模范,不就是賠笑陪睡下賤來的……馬小放,昭容怒喝打斷。

馬小放依然大放厥詞。所謂的幸福,從來只存在強取豪奪和裝腔作勢之上??磳W(xué)校里的老師,人前滿口道德人后禽獸不如,打?qū)W生嘴巴逼迫我們送禮進貢還強奸女學(xué)生。當(dāng)官的更不用說了,臺上裝逼,臺下搞錢搞女人,違法亂紀(jì)的事情全是他們搞的……

你只看陰暗面不看陽光。

你心理扭曲了,放大了個別現(xiàn)象,就算你說的有理,可是你可以用正義來改變?。?/p>

馬小放揚起蠻橫的雙眼,反問,我正在改變啊,你還瞎屁啥子?惹老子煩了,嘴巴一努,我手下的就纏上你了。

你怎么改變?昭容很好奇,根本不理睬侄子馬小放的威脅。

你好幼稚。馬林和楊洋不是大學(xué)畢業(yè)的正規(guī)教師嗎?逢年過節(jié)要去領(lǐng)導(dǎo)家辭年辭節(jié)免受壓擠,而你不也是大學(xué)畢業(yè)?為謀得一口飯吃墮落成娼妓。而你們卻沒得臉皮給自己臉上貼金,不為我齒。這根本就是非人的世界,所謂的秩序和規(guī)則都是強霸者定下的,說穿了不過是他們?yōu)閺娙『缞Z玩弄的伎倆……“非”字當(dāng)頭的世界,沒有好壞,只有更爛。你明白了嗎?趕快滾,凡在我這里不知羞恥磨嘴皮的,我都不會放過,殺而快之。

可你也違了法,抓進監(jiān)獄,終日動彈不得。

鳥。我不為生,只求死,樂了身心是本求,楊洋,馬林,還有你,我看不得你們的破落相,饒不了。

馬昭容出來,直朝哥嫂搖頭。剛拉防盜門離開,又轉(zhuǎn)回身,不服氣地問,你們在馬小放面前亂說我什么?

沒有啊。夫妻倆面面相覷。

你們不說,他哪里聽來關(guān)于我的……閑話?昭容砰地帶上防盜門。她懶得再與他們口舌,說到底,馬小放是他們的骨肉,亂嚼舌頭還不是害他們自己?可昭容卻毫無快意,她明白與馬小放的威脅無關(guān),他不過放狠話而已,也與親侄子完全墮落無救無關(guān),終究他們不會一起生活。但就是煩悶。馬小放的舉例種種現(xiàn)象的話,特別是舉例自己的話,再次響徹耳邊,她根本找不出理由否定。那么,馬小放點到了自己穴門。

馬昭容眼角突然溢出淚水。這繁華熱鬧的街市,在眼中一陣模糊。拐彎時,竟然撞在一個老者身上。

噫,這不是咱們A市道德模范馬昭容嗎?老者仔細打量一番,呼道。

馬昭容趕緊賠禮道歉。老者寬容擺手,勸道:看姑娘心情不好,放下它,積極對待,又是艷陽天。

是啊,就算馬小放說的有理,可是日子還得過下去。馬昭容調(diào)整好心態(tài),努力地做好王書記眼中的仙女角色。

難得的是,楊洋和馬林也似乎沉浸在兒子徹底墮落的傷心中,又分明感覺招數(shù)使盡最終無轍,只好斂起尾巴自怨自艾。昭容也落得清閑,安心平穩(wěn)地過渡出野草地。

又一年春天到了,簡直溫馨迷人。太陽日特別多,更爽的是,一到晚上,天空飄起綿綿細雨,潤物無聲,清洗大地天穹。翌日清晨又出太陽,清新溫暖的陽光鋪滿了眼睛所到之處,金燦燦地抖落開顏色鮮艷的花草樹木。眼睛顯然被這些小溫馨小溫暖塞滿了,又舍不得放棄更多更好的,只好一個勁地收下,一再往后塞,它從來不嫌多,只怕少。它有的是地方,那個叫心胸的大倉庫,可是貪婪的家伙。不過,貪婪卻講理,時不時就搖曳出愜意和幸福。

蕭子軒第二次主動打來電話,邀請馬昭容喝茶。

當(dāng)蕭子軒的聲音響起時,馬昭容大腦有幾分遲疑。上一次電話,蕭子軒因為評選道德模范的事情極盡口舌賣乖。這次呢?馬昭容實在想不出他的目的,還是爽快應(yīng)約。

昭容走進小包間。蕭子軒提壺斟茶,笑著說,此茶不關(guān)風(fēng)月,男女之間的對飲,也就無聊了。說著,拿眼睛瞟昭容。

昭容乖巧地舉起茶杯,說,我可多次想聯(lián)系蕭部長問好,唯恐?jǐn)嚁_,感謝蕭君提供機會圓滿我的心愿。

哈哈哈,說真的,我從不憎恨什么,但蜜蜂除外,壞了你我錦繡人生啊,不過,在下還是將功補過,想介紹胞弟與美女同行。

昭容現(xiàn)在沒心思考慮個人問題,但哥嫂托付事情正好趁機提出。昭容還得到消息,蕭部長即將就地提拔副書記。此時不說,更待何時?況且,蕭子軒介紹的不是他人,是他的親弟弟,那不是為裙帶關(guān)系又增色添光?

蕭子軒問,馬林想干什么?

昭容回答委婉,我那個親哥已近不惑,無大德大才,多年從事基礎(chǔ)教育,成績平平,空有幾分經(jīng)驗和資歷,可喜的是,人踏實吃苦,待人誠懇,適合業(yè)務(wù)單位管理工作。

蕭子軒點頭,馬上撥響教育局局長電話,說省廳有人問起教研室馬林情況,據(jù)他們介紹,馬林業(yè)務(wù)能力扎實適合管理工作,宣傳部不能對不上號,你們報一份材料來。

昭容問,可以了?

還要怎么樣?蕭子軒點頭。又交代,今天晚上,吾弟蕭子逸會約你面見,我保證,子逸雖不英俊,卻健康周正無可挑剔,只不過不官不商,一介平民百姓。

昭容與蕭子逸照面,對其身心有失偏頗的擔(dān)心一掃而光。蕭子逸身材胖胖的,卻海拔高,五官也稱得上端正。而且彬彬有禮,措辭客氣。昭容的疑問更深,自己的身份并不光彩,蕭子軒為什么介紹胞弟與自己處對象?

等昭容與蕭子逸相處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一個被淡化的問題,蕭子逸雖供職銀行,卻是打工的,沒有正式工作。昭容也不吃皇糧,但有吃皇糧的可能。事業(yè)前途為大嘛……疑問隨即煙消云散。

蕭子軒剛提拔為副書記不久,春末夏初時,全市道德模范馬昭容也破格提拔,進入招商局工作,并得到重用,作為招商骨干培養(yǎng)。

蕭子軒發(fā)來短信祝賀,并語重心長地囑咐,充分發(fā)揮專長,不負領(lǐng)導(dǎo)期望和重任,招商引資為A市的經(jīng)濟建設(shè)增加動力,明天會更好。

馬昭容回復(fù)兩個字:謹(jǐn)記。

哥哥馬林也及時發(fā)來短信祝賀,又以兄長語氣提出期望,妹妹再接再厲,一路走好,全家光榮。馬昭容沒有回復(fù),他得風(fēng)就是雨,當(dāng)上教研室主任不錯了,那吃喝為己任的德行還想當(dāng)局長?于是,皺皺眉,刪除了馬林的短信。蕭子逸發(fā)來的短信最溫馨,吾妻,放開手腳去干,革命不怕犧牲,戰(zhàn)斗不怕流血,我就是你忠實的港灣。

昭容讀了幾遍蕭子逸的短信,心想,這個蕭子逸……還是個明白人。

要說,蕭子逸最可愛的一面,就是不裝。他很爽朗干脆,說,愿意與昭容處對象最主要原因是得到消息,昭容會進入公務(wù)員,而且前景可觀,而他作為大男人,固然渴望事業(yè)有成,卻也推崇家庭至上的道理。他知道,昭容看似強人,卻也是需要有人真心疼愛的弱女子。與昭容攜手,共同經(jīng)營事業(yè)前途,彼此都是雙贏。如果昭容沒有意見,希望兩人盡快把關(guān)系定下來。

如此說來,一切芥蒂不是不存在,而是不值得提及,都是明白人。聰明人太多,而明白人難求。昭容和蕭子逸彼此滿意,九月中旬,兩人成婚。蕭子逸握住昭容說,從此,我就是你最堅實的后盾。昭容的心有說不出來的篤實。

隨后,馬昭容離開A市,前往廣州招商某大型化工企業(yè)。招商該企業(yè)是A市五年計劃中最關(guān)鍵的一個計劃。該大型化工企業(yè)若落戶A市,與地級市東片工業(yè)園相連,為A市快速進入全國經(jīng)濟百強縣市作好準(zhǔn)備。本來,招商這個化工企業(yè)在兩年前就已經(jīng)啟動,而且前序工作幾乎到位,只差簽字畫押落戶A市這個環(huán)節(jié)了??蛇@個化工企業(yè)老總來A市考察幾番,得到小道消息,說西北向是以前的亂墳場,不吉利,不適宜發(fā)展這個大項目,非要A市臨江的最西上土地。若在西上臨江土地建立化工企業(yè),那么排除的污水殘渣瘴氣將順著風(fēng)水流經(jīng)A市。利弊權(quán)衡,A市與廣東企業(yè)各執(zhí)一詞,卻又彼此不愿放棄。

馬昭容憂慮重重,她一個服務(wù)員起家,什么都不懂,又有何為?但第一次出門招商,馬昭容知其重要性,關(guān)系以后前程,萬萬輸不得,又求功心切,考慮再三,分別發(fā)短信請教正副書記。

正副書記似乎約好似的,很久才分別回信,且口辭一致,發(fā)揮所長,和諧相處,情誼動人。

初到廣州的馬昭容,不知從何處下手,整天愁眉苦臉,又無所事事。蕭子軒又發(fā)過幾次短信,似乎都與昭容無關(guān)。盡是一些傳聞野史,說A市正西臨江的山陵地,是楚國王室祭祀地方,還有一座山陵下面是北宋宰相張商英及其他邑侯的陵墓,并引經(jīng)據(jù)典論證該地,林木蒼翠,腹地寬豁,背倚莽山,毗鄰天水,風(fēng)水俱佳,物華天寶。云云。

有一次,蕭子軒電話交代,楚國是個很有意思的時代,大富大貴,倉廩實禮節(jié)全,有許多奇聞軼事似乎都與我們這里扯得上關(guān)系,昭容要多多了解,要多宣揚我們A市豐厚綺麗的文化底蘊。

馬昭容疑惑不解。這樣不正中投資商下懷,堅定他們的想法,卻與A市政府意見背道而馳嗎?

蕭子軒嗤一聲,似乎冷笑,也許借此否定昭容的簡單想法。昭容不高興地問,笑什么?

皆大歡喜的事情,什么背道而馳?投資商如果堅定他的決定,只能說明一點:他要定了。要定了必然投資,投資投資,最終落在資金上——而你,作為招商人員,宣揚A市歷史文化和地域優(yōu)勢,是你的本分。蕭子軒耐心解釋。而在馬昭容聽來,卻不亞于傳道授業(yè)解惑,心胸也隨之豁朗清晰。

馬昭容姿容中上,但長久得到唐詩宋詞浸淫,眉宇間有種現(xiàn)代女孩少有的靈秀,而楚地山水的曼妙多姿,又賦予此地女子的聰慧綺麗和內(nèi)心堅韌。馬昭容秀外慧中的氣質(zhì)溢于言表,初看不甚特別,久而久之便入眼入心。

加上馬昭容是服務(wù)員出道,又與A市兩大人物深層交往,揣人心拿捏關(guān)系火候,可謂得心應(yīng)手。

A市正副書記交代的任務(wù),馬昭容很快拿下。

王書記心有靈犀似的適時趕來,親臨廣州督陣,代表A市百姓與大型企業(yè)周旋,口氣干脆,一副應(yīng)則已不應(yīng)便罷的高傲姿態(tài)。

化工企業(yè)老總笑瞇瞇地說,我只發(fā)吉利財,反正是不要那亂墳場地,若是刨了人家祖墳,老天爺都不會放過我的,多多諒解,一切好商量啦。

其間,蕭子軒短信昭容,詢問,西北還是正西?

昭容回復(fù)一個字:正。

蕭子軒發(fā)來一個微笑,又告知,蕭子逸幾年前已經(jīng)買下那里的若干土地,你們贏了。

贏了?哼,你還不是大贏?昭容才明白,蕭子軒發(fā)來的微笑,是大舒一口氣的得意。

拿下那個拖延幾年的大型企業(yè)后,馬昭容打道回府,得到市里的嘉獎。但她不時地犯迷糊:如此輕易地拿下這個棘手項目,到底是自己聰慧還是其他原因?

盡管所有人都夸獎馬昭容了不起,特別是A市正副書記。馬昭容的回應(yīng)都是寬容的微笑。于是,他們又贊嘆昭容謙遜內(nèi)斂。昭容還是不出聲,她心中清楚,這種緘口并非笑納,恰恰是一種疑惑。

疑惑是疑惑,但豐厚的回報即刻見效,帶來排山倒海的喜悅。馬昭容從皆大歡喜的角度,肯定了自己聰慧與能耐。以往女孩般的青澀和矜持消失干凈,取而代之的是干練成熟。用王書記的話說,剛?cè)嵯酀?,所向披靡?/p>

這是王書記順利完成招商任務(wù)后,提拔為某地級市市長任職前說的話。雖然在酒席上,又是A市為王書記餞行的酒宴。哈哈哈的酒話,都揀最好聽的說??烧讶葜?,王書記的說辭是在感慨啊。瞧,酒席上哪個不服?

過譽過譽。馬昭容清淡著臉色回應(yīng)。她已經(jīng)揣摩出官場的規(guī)律,一味地諂媚是自損,一味地自信是愚蠢。兩者看則冰火不容,實則在某些地方高度統(tǒng)一,猶如馬林和楊洋,平時逢面便翻,東西各為其道,卻在馬昭容這里一個鼻孔出氣。為什么?利益所驅(qū)。而馬昭容呢?她毫不避諱自己的諂媚,也不推卸自己的能耐,但她從不將二者對峙為峭壁,相反,山水般在手中調(diào)配作畫,或水墨寫意,或國畫壯勢,或素描剖心……取決買家所需。

領(lǐng)導(dǎo)培養(yǎng)有方。馬昭容回頭正視領(lǐng)導(dǎo),輕著聲音補充一句。王書記一手端著酒杯,一手重重地拍在馬昭容的肩膀上。

一時,馬昭容有些傷感。她之所以有今天,還是仰仗王書記蔭護,但現(xiàn)在……鐵打的官場流水的官,也沒什么值得耿耿于懷的。馬昭容剛綻開笑臉,正好碰見蕭子軒的凝望,隔著氤氳的酒菜和笑語,蕭子軒的凝視模糊短暫。馬昭容笑著朝蕭子軒點點頭,蕭子軒咧嘴笑了。

馬林找過馬昭容幾次,表達自己繼續(xù)進步的要求。馬昭容半天不出聲,馬林生氣了,又不敢罵昭容,只好罵自己命運不濟,在家看老婆兒子臉色,在外看局長妹妹臉色。

昭容轉(zhuǎn)過臉,突然說道,楊洋找過我?guī)状危f你在外包養(yǎng)了幾個小的,搞得臭名昭著。

馬林?jǐn)嗳环穸?。妹妹,不要聽楊洋的,她的舌頭聽風(fēng)就是雨。

馬昭容說,你們都不可信,但是你們的動靜都鬧大了,怎么進步?

馬林想也沒想,馬上說,上進不成就賺錢,你給我一個機會,我想?yún)⒐赡阏猩虂淼幕て髽I(yè)。馬昭容又閉口沉默。馬林學(xué)乖了,只是重復(fù)他的愿望不再埋怨。中途來了兩個電話,按掉一個,接通一個說:找領(lǐng)導(dǎo)匯報工作,以后再聯(lián)系。通話完了,又重復(fù)他要參股的愿望。

馬昭容不耐煩了,說,這個不行,你不曉得?咱們這里的民眾正為這個招商來的企業(yè)聚眾鬧事,說嚴(yán)重污染了A市生活環(huán)境。

馬林笑了,說,怎么不曉得?可王書記調(diào)走了,民眾找誰鬧去?他們鬧不起來,新來的林書記可又有好事情了,無非是那家企業(yè)多花錢而已……

馬林口無遮攔地兜售半天他的社會經(jīng)驗,無非是向妹妹證明,他還是有洞見力的。馬昭容口氣堅決地說,此事擺在桌面,所有人都盯著,現(xiàn)在你進去,這不是引火燒身?這樣吧,我們畢竟兄妹一場,我給你一個建議,你去承包福安寺那里的種子站食堂,找機會盤下。

馬林大驚,種子站都已經(jīng)搬到城里了,我還承包他們食堂,豈不是癡人說夢?

你去不去歸你,別怪我沒有給你……機會。

機會?馬林失聲道:難道福安寺也在招商搞開發(fā)?

馬林得意而去,楊洋怒火上門。她又找小姑子馬昭容哭訴告狀來了。先是哭訴兒子馬小放胡作非為,完全顛倒黑白,在外到處惹是生非,整天要錢,稍不如意,便下毒手,輕則謾罵重責(zé)拳打腳踢。

趕走他。馬昭容建議。

他走了,可錢花光了就回來。

不給,換掉家里的門鎖。

換得掉?換了幾次,砸了幾次,活脫脫地霸王,我一個女人家,奈何——

說到馬林了。楊洋怒火沖天,似乎馬林在跟前,立馬會被楊洋吞吃。你哥馬林一星期回家一次,從來不聞不問兒子,你說他忙工作吧,可是不僅不交工資,反而要我們倒貼。

馬昭容不相信。

楊洋臉上的淚花頓時滾滾而下。說,現(xiàn)在就是氣不過才來找姑妹昭容的,你可知道,你哥惹下了什么禍害?

昭容詫異地看著楊洋。

楊洋抹把淚水。說:一個小姑娘找我單位去,說是為馬林的事情,我一看不對頭,帶姑娘回家說。昭容有些明白事情原委了。楊洋學(xué)著姑娘腔調(diào)——大姐,我看你是個明白事理的人,一點也不像馬主任形容的潑婦形象嘛,看來他又騙了我。不過,這也證明他想討我歡心,我心情好點了,但還是要告訴你,我懷上了馬林的孩子——說到這里,楊洋恢復(fù)她自己的腔調(diào),罵道,遭天殺的,我打電話問馬林,他居然不接電話。

馬昭容想起馬林找自己時,按掉了一個來電,看來正是楊洋的電話。她看著嫂子直嘆氣,說,現(xiàn)在的小姑娘啊,都沒了本性。

是啊,我本來是好心思,找馬林對實,如果是姑娘栽贓呢?可恨,他不理。昭容,你說怎么辦?

馬昭容心想,你楊洋問不出真相,就彎我來問,我會上你的當(dāng)?太小看我馬昭容了。她說,很有可能是小姑娘在演戲,她有事盡管找馬林去,卻找上你,不是栽贓就是拆散你們。楊洋輕蔑地哼一聲,說,馬林太沒束縛了,得加加壓。馬昭容基本摸清了楊洋的態(tài)度,無非是借此捏住馬林軟肋,為以后的斗爭爭取上風(fēng)。她按下電話鍵,嘟嘟幾聲后,說,馬林可能真有事,也不接我的電話。我再找機會幫你問問。

楊洋走后,她聯(lián)系上馬林,耐不住性子,罵馬林亂搞又揩不干凈屁股,以后別想找我馬昭容了,我怕你。馬林小心詢問,是不是楊洋找你這里來了?

難道她不該來嗎?你小三都找她宣戰(zhàn)了,她找你你不理只好找我這里來,總比找你局長那里去強多了。

馬林那邊沒有了聲音。馬昭容硬著口氣交代:你必須回去給楊洋解釋清楚。

媽的!馬林罵罵咧咧地掛上手機,轉(zhuǎn)身回家去。按照妹妹提供的信息,氣急敗壞的楊洋要真是找局長那里去,也不是不可能。那個局長啊,迫于上級命令提拔了馬林,而旁落他的心腹,一直挑剔著,找機會痛下毒手,這下不是送上門去?

隔了幾天,馬林又找上馬昭容,這次不是為升官發(fā)財?shù)氖虑椋钦荫R昭容借錢來了。理由充分,家丑不可外揚,既然妹妹馬昭容已經(jīng)知道事情原委,也從中幫忙周旋平服,也就幫忙幫到底,安了內(nèi)還要攘外。

什么意思?

花錢免災(zāi)啊。那個找到家里的小姑娘,也是胡攪蠻纏,比楊洋有過之無不及,她能夠找楊洋,也可以找我的上級領(lǐng)導(dǎo)。

昭容的臉色都氣白了。

馬林卻苦起臉龐,絮叨,我只有你這個妹妹,遇到困難都是想到你,我真是沒有辦法啊。不過,我承諾,我找你是借錢——這錢肯定要還的……親兄妹明算賬,我以人格擔(dān)保,只不過是挪用幾天,我那里被人告狀正在搞財務(wù)審計,過了這個風(fēng)頭,我就還你。

多少?

50萬。

呸!

哎,別急,我是說姑娘那里要50萬,我們兄妹平分,找你借25萬。

別說25萬,就是10萬元我也沒有,我只不過一個小公務(wù)員,剛買了房子,蕭子逸的公司才起步,差的是錢。

可我聽說你們那塊地皮不費吹灰之力賣出賺了500萬……馬林盯著昭容的眼睛晶亮賊光。昭容喝斷:道聽途說。

馬林干澀著喉嚨笑兩聲,說,妹妹借我20萬吧,我會還你的。其實,妹妹想想,我真是出什么事情,還會連累到你,我們兄妹說到底,都是一根繩上的,等我過了這關(guān),我一定加倍努力,償還妹妹的恩情。

馬林,你簡直不按規(guī)矩出牌。昭容恨恨地罵道。

馬昭容從那次見過馬小放后,有意無意地避免再見,也不想聽到有關(guān)他的任何消息。他的父母尚且無力,她又有何為?但她不想與馬小放有丁點瓜葛,馬小放似乎不這么想。

開始,馬昭容接到一個短信,并沒想到是侄子馬小放。短信顯示出號碼陌生,內(nèi)容令人心跳:你死有余辜。

馬昭容沒有理睬,私下揣摩發(fā)短信的人,百思不得其解時,短信又到:你丫害得我腸胃不好,白白扎了幾針,拿錢消災(zāi)吧,1000元今天送我家里來。

理由牽強,索要數(shù)目微小。馬昭容忍不住了,回復(fù):誰無理取鬧?

還要我喊你姑姑?別做夢了,你丫招商來的化工廠,排毒氣毒水,害得老子上吐下瀉。

馬昭容懶得理睬,把馬小放號碼拉進黑名單。本想告訴哥嫂,想想覺得沒必要。幾日后,馬林和楊洋一起找昭容了,說馬小放竟然送起毒品,被警察逮了個正著,要昭容疏通下。馬昭容翻出馬小放勒索錢財?shù)亩绦沤o他們看,鄭重建議:兩個辦法,要么法辦,要么送到工讀學(xué)校去。

她沒時間理睬哥嫂家的臭事,還有好多事情要做。蕭子軒也提拔走了,馬上要為他餞行,還要商量下即將被劃置出去等待商家開發(fā)的福安寺那片丘陵地的出售。兩三天后奔赴浙江杭州去招商。一樁連著一樁,馬虎不得。

蕭子軒曾經(jīng)明確表態(tài),走之前,極力促使馬昭容提拔,但按照不成文的規(guī)律,提拔正職多半調(diào)離招商局。想到福安寺那塊還沒顯示經(jīng)濟效益的肥肉,蕭子軒要馬昭容忍耐下,爭取最后的勝利再離開,最多半年時間。再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地區(qū)級的常委,而現(xiàn)任林書記也看好馬昭容,一切不在話下。

馬昭容心胸了然,時間問題而已。恨不能撥著時針走,也不想為無關(guān)事情絆住手腳,唯獨盡早離開A市去往杭州,引來大商家投資,才是正事。

杭州是個美麗的城市。一到杭州,馬昭容就愛上這個城市,與商家交談時,不時冒出一些美妙詩詞,還順帶出歷史掌故與趣聞軼事,并與楚地山水和歷史風(fēng)情,進行對比。商家尤總咋舌,驚嘆馬昭容是個天人。

才貌雙全的馬小姐,在西子湖畔,就是蘇小小在世,恐怕也會自慚形穢,你可是一顧傾城啊。這是商家贊奉的話。雖大有水分,可人的心情爽快時,精神氣質(zhì)的確發(fā)揮到極致。馬昭容也不謙虛,嬌著聲音說,尤總既然如此有心,可到楚江之畔領(lǐng)略更多驚艷,相信一定不虛此行。

尤總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說,就是為多看馬小姐幾眼,我一定去A市投資創(chuàng)業(yè)。

沒有多大懸念。在林書記前往杭州親自督陣時,馬昭容與林書記關(guān)系更進一層,并留下充分的時間給林書記考察談判。

她給蕭子軒發(fā)出信息,只有一個字:定。蕭子軒回復(fù)一個笑臉。

又一個陌生號碼的信息接二連三而來:

是你要他們打我?

也是你要他們送我去工讀學(xué)校的?

我雖想死,你卻搞不死我。

是馬小放。馬昭容再次拉他的號碼進黑名單。但第三個信息頗讓馬昭容費神,她似乎聽見馬小放公鴨般鄙陋的笑聲,得意?怨憤還是威脅?她不能確定馬小放的意思。于是,撥響馬林電話,問馬小放在哪里?馬林的回答要馬昭容放了心,原來他們到底聽取馬昭容建議,送馬小放進了工讀學(xué)校。

馬昭容一個半月后,順利招來投資商,完成夙愿,只等待提拔。心情前所未有地舒暢,工作之余,美容健身,偶爾調(diào)解下哥哥馬林與嫂子楊洋的矛盾。接著,馬昭容被A市推薦為全省十佳青年,她的名字和照片出現(xiàn)在報紙電視等媒體醒目位置。馬昭容也忙碌了,被學(xué)校、醫(yī)院、廠礦等大型單位請去,作道德講座,她的言行儼然成為A市德行范本。

蕭子軒和王書記分別發(fā)來短信祝賀。馬昭容依然謙遜內(nèi)斂,只說,感謝領(lǐng)導(dǎo)栽培,小女不才,貽笑大方了。王書記回復(fù)最有意思:仙女風(fēng)范。蕭子軒諄諄教導(dǎo):沒有百日好,見好就收,才是識得時務(wù)者。馬昭容回復(fù):所言極是。蕭子軒發(fā)來微笑,后面跟著一句俗語——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

春天已到,東風(fēng)還會遠嗎?馬昭容頑皮地修改了大詩人雪萊的詩句回復(fù)。

蕭子軒發(fā)來幾個哈哈哈,接著又發(fā)來一句話:春天是好,東風(fēng)又緊,難測蜜蜂誤……

倒有些撒嬌了。昭容暗笑,按下兩個字發(fā)出:天意。

一個星期后,昭容看見嗡嗡嚶嚶的蜜蜂盤旋在自己赤身裸體的身上時,她一時想起,曾經(jīng)回復(fù)的天意,竟然是一語成讖。隨即,懊悔得想抽自己嘴巴:天意后面自古跟著“難測”。

十一

酒宴后的馬昭容回家,從車子出來,走進路邊花壇的陰影處。已至深夜的陰影很深,即刻吞沒了馬昭容。但陰影也很短,拐彎就是小區(qū)門口??蓻]等到拐彎,一個黑口袋罩住了馬昭容腦袋。她被綁架了,被拖到福安寺那里被廢棄的種子站的樓頂上。

種子站及其周圍林區(qū)早被蕭子逸買下,不久將被投資商再次買下,投資修建寺廟水庫和避暑休閑山莊。雖然并不久遠,但畢竟沒有成為現(xiàn)實。林區(qū)被挖得亂七八糟,仿佛遭到了打劫。五層樓的種子站空洞洞的,門窗也被人卸下,它被清空后遺留的荒蕪破敗只能令人膽戰(zhàn)心驚。

馬昭容多么傷心啊,那個剝?nèi)ニ路⒘枞杷娜瞬皇莿e人,而是馬小放。她的親侄子啊。她不是沒有預(yù)感,馬小放當(dāng)面說要她死的話不下三次了,她不是不害怕,而是怎么會想到,明明去讀工讀學(xué)校的馬小放怎么跑回來了?

月光很薄,卻皎潔如雪,鋪在樓頂上,冷漠地釋放冰涼,冷澈到骨頭里的冰涼。她的眼淚汩汩流淌,一波趕著一波。傷心是傷心,更多的是羞恥。

馬小放年輕的身體壓在馬昭容的身上,猶如一塊巨石,他狼般兇狠地嚙噬到手的獵物,并快意地弄出聲響,發(fā)泄他的仇恨。是的,他一定仇恨,仇恨充塞他的全身,他只有大聲制造聲響來爆發(fā)釋放。

馬昭容被塞進臭襪子的嘴巴嘟囔不出一點聲音,手腳都被綁住不能動彈,況且,她也沒有力氣動彈,哪怕嘗試一下的力氣也沒有。唯有眼睛,不斷傾瀉出冰涼而咸濕的液體,以此拒絕反抗。

又有什么用呢?根本就是徒勞。就像這冰涼如水的月光,冷到骨頭也無濟于事。她全身凍成了冰窖,曾經(jīng)洶涌不息的眼淚早已結(jié)成冰塊。凜冽的冰塊封凍了大腦和心胸,前所未有的疼痛麻木著馬昭容的理智。她以為自己死去了,掉在四處都是冰塊的地獄里。

但她又活過來了,是被馬小放用腳踢醒的。那個瘋子也赤裸著身體,站在馬昭容跟前罵罵咧咧地,控訴馬昭容的罪行。馬昭容閉上眼睛。

你不是看著男人裸體升官發(fā)財?shù)膯??現(xiàn)在又裝逼了。馬小放踢來一腳,正好踹在胸脯上。馬昭容眼淚又出來了。

看你還挺委屈似的,有什么委屈的,你說說?馬小放拉走昭容嘴巴里的襪子。

衣服。昭容重復(fù)這兩個字。

馬小放咝咝而笑,又蹲下來說,你真虛偽,穿上衣服就能為你遮羞?就能證明你是強者?太搞笑了,告訴我,你打算怎么死?

昭容嚶嚶地哭了。她不想死,顫抖著聲喉,說,我給你錢,許多錢,你放了我……我是你親姑姑啊。

馬小放厭惡地擺手,想了想,說,你存折在你手里嗎?

我包里有卡。

馬小放撿起昭容的皮包,翻出一個錢包,有許多卡,他抽出兩張,正是昭容在中國銀行與工商銀行的存折。馬昭容報出密碼。

馬小放記下密碼,穿好了衣服,伸腳踢在昭容腦袋上。昭容昏厥過去,他還是不放心,給昭容塞上臭襪子,并把昭容推至距離樓頂邊際不到一厘米的槽溝里,才轉(zhuǎn)身離開。

凌晨時,昭容醒來了。大好的晴天。鳥聲啾啾,清風(fēng)和暢,又一天和美的開始。然而,那些新亮的綠葉鏡子般地接受圓融的太陽,又齊刷刷地朝四周輻射。陽光那么刺目,昭容耷拉下眼皮。

馬小放陰沉著臉龐,說,馬昭容,我有些搞不清楚你,你給我兩個卡,只告訴我一個真正的密碼。狗眼看人低啊,以為我會被你的錢收買?笑話。我根本不是取錢去的,只是想搞清楚你丫騙了多少錢,雖然只看見一張卡,可還是讓我咋舌啊,你的騙術(shù)不賴。馬小放把兩張卡朝昭容臉上甩去,啪啪兩聲后,兩張卡分別滑在左右臉龐邊。

你太不要臉了,比楊洋和馬林都不要臉,這些錢都不是你的,哪怕你的工資,都是靠出賣你身心弄來的,你多虛榮無恥,你知道嗎?

昭容大聲哭道,是的,我無恥,出賣身心,可誰不是這樣?你也說過,我一個服務(wù)員,根本無法養(yǎng)活自己。我自己難道愿意這樣?那些當(dāng)官發(fā)財?shù)木鸵欢▉砺氛?jīng)?你不是不知道,彼此彼此,說到底,錢只不過周轉(zhuǎn)到我手里。

周轉(zhuǎn)?憑什么你們能周轉(zhuǎn)到這么多的錢?這個世界就是被你們搞爛的……賤貨,你丫多可恨,知道嗎?恬不知恥去招商引資,搞得烏煙瘴氣的,禍害了我去醫(yī)院打針……明明就是婊子,卻立牌坊這模范那標(biāo)兵,竟然還真把自己當(dāng)成精英指手畫腳,指使楊洋他們害我,呸,惡心死蒼蠅……

陽光一點一點地大了,毫無保留地照射在樓頂上。昭容聞到陽光和精液混合的味道,還有尿液,它們在清晨的微風(fēng)中融合,朝自己包抄而來,猶如泛濫的污穢河水,淹沒著自己。

我真的要死了。不死又能怎么樣?還有比這更加羞恥心痛的存在嗎?

昭容茫然的眼睛突然定格在一只蜜蜂上,眼睛散發(fā)出熱切的光芒。它什么時候飛來的?竟然沒有聲音,繞著裸體的馬昭容飛來飛去。不,它嚶嚶嗡嗡地叫嚷著,只不過被馬小放的叫囂聲遮掩。它那么努力地叫喚,一定是想喚回馬昭容所有的記憶。馬昭容苦笑,這只尋求氣味刺激的蜜蜂那么真切地告訴她:天意難測。

蜜蜂縈繞幾圈后,掉頭飛走了。

馬昭容似乎把所有的信賴都傾注于蜜蜂,似乎那只喚醒她記憶的蜜蜂瞬間升華成救贖她的宗教,她使盡全力,拱身追看蜜蜂,卻忘記翻身會墜樓的危險。被挪位的重心帶動身體的剎那,馬小放伸手屈身去攔。然而,抓住馬昭容肩膀繩索的馬小放,低估了下墜重心的力量。幾乎是眨眼間,他被馬昭容帶著墜下樓頂,并不由得啊了聲。

他啊什么呢?難道他自己也沒想到他會伸手救自己,難道他終于找到了驚天動地的死法?還是——他其實怕死?淚液又漫上馬昭容的眼睛。沒有誰知道這次淚液為何而流,哪怕馬昭容自己。

作者簡介:

朱朝敏,女,湖北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文學(xué)院第9屆簽約作家,寫作小說和散文。若干文字發(fā)表于《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天涯》等多家文學(xué)期刊。榮獲第四屆全國冰心散文獎。出版?zhèn)€人文集《她們》《涉江》。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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