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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密費(fèi)

2013-12-29 00:00:00成都凸凹
北京文學(xué) 2013年11期

楊工沒想到,自己剛從首都北京回到“首都”47公里,就醉了。

家屬樓、單身樓相對集中的47公里,算個中心生活區(qū),故被稱作這條“夾皮溝”的首都。

47公里公路邊小餐館。操著川普口音的老板娘為客人頻頻上酒,綠豆大曲空瓶子,在餐桌上橫七豎八。

幾個中年京腔的胡亂說,成了老少不分、狗音貓音羊音鳥音混雜一堂的醉腔。

星月滿天,偶有大型夜車打著遠(yuǎn)光嗡嗡駛過。

廠廣播室喇叭剛停,楊工就跨進(jìn)辦公室。楊工平時上班挺早,精神,準(zhǔn)時,他跨入公辦室15分鐘后,喇叭才停。

楊工是9401廠15車間工程師。

15車間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是一匹不大不小的青山,也可以說一座巨大的古墳包。這匹青山或這座古墳包,有一個可以通火車的洞口,洞口里面被挖空了,空的這一部分,包括其中的加工、裝配操作間和工藝室、辦公室等,就是15車間。車間的墻面除了操作規(guī)程、安全制度之類的東西,還有“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和“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準(zhǔn)備打仗”等標(biāo)語。山洞內(nèi)燈光如熾,亮如白晝。

楊工慵懶地收拾了辦公桌面,喝水,躬腰,慢吞吞將鑰匙插入鐵皮資料柜鎖芯,一圈,半圈,四分之一圈,反時針,順時針,楊工像一個笨孩在扭動一件老式玩具的發(fā)條。

隨著柜門的打開,楊工身心一緊,魂飛魄散!

楊工一遍一遍倒騰柜中資料。資料撒滿一屋。楊工像一個瘋狂的拾荒者,拼命刨,直到把自己刨成一塊垃圾,軟軟癱倒在資料中。

屋內(nèi)同事驚訝地望著他。

他突然跳起,像一條餓極的母狗撲向墻角,摁響警鈴。

山洞內(nèi)警聲大作。

15車間在52公里,因?yàn)檐囬g距縣城52公里。

“肖科長,我真的不知圖紙哪兒去了。”

“鐵皮資料柜完好無損,把手上的指紋是你的,只是你的。楊工,你都不知道,難道我知道?”

“我?怎么可能是我?我的黨齡,工齡,都可以證明的呀!向毛主席保證……”

“夠了!別玷污咱偉大領(lǐng)袖!還想裝瘋賣傻?老實(shí)交代吧!”

“交代?我交代啥呢……”

“實(shí)話實(shí)說!有一說一!”

“我——”

兩人皆京語,但不能形成禮尚往來的關(guān)系。在廠保衛(wèi)科(××地區(qū)公安局三分局派出所),楊工的申辯越來越小,小到蒼白之極。墻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頑抗到底,死路一條”的標(biāo)語越來越大,大到無以比喻。

此時,離15車間響起警鈴,僅僅兩小時又半。

楊工還是向肖科長回憶了最近幾天,尤其案發(fā)前頭一天的事。令肖科長大為失望和光火的是,楊工回憶的關(guān)鍵處,是一段空白。

一位漂亮女保衛(wèi)沙沙沙作著筆錄。

有保衛(wèi)進(jìn)進(jìn)出出,向肖科長耳語。

楊工說,半個月前,他與032基地計劃處人員一行9人,到北京參加某型號產(chǎn)品圖紙會審,回到廠里,剛一下班車,就碰到幾個老三線、老哥們兒。于是,去公路邊餐館喝了綠豆大曲。第二天,一到辦公室,就發(fā)現(xiàn)圖紙不見了。

肖科長說,請把你那幾個老三線、老哥們兒的名字告訴我。楊工說,李華海、易曦、白健、白兵、胡志國。肖科長問:

“喝完酒后去哪兒了?去過辦公室嗎?”

“沒有去過辦公室,絕對沒有!”

“那你去了哪兒?”

“直接回了家里。”

“你不是說你有酒后失憶的毛病嗎?你怎么知道的這一切,誰作證?”

“老哥們兒可以作證,他們看見我的兒子把我接回了家。當(dāng)然,我的兒子也可以作證。”

“你的老哥們兒也醉了,只有李華??匆娔銉鹤影涯惴龀隽瞬宛^,但你們父子去了哪兒,他說不知道。”

“對了,我老婆看見我回家了?!?/p>

“但她沒看見你是從何處回的家?!?/p>

“從餐館。”

“那是你兒子說的。”

“我的兒子進(jìn)不了15車間、進(jìn)不了我辦公室?!?/p>

“可是,你能進(jìn)去。”

楊工兒子在家睡懶覺。兩個保衛(wèi)一進(jìn)屋,他才起床。此前,他媽喊他起來吃午飯,他睡得像頭豬。

楊工出事了,但楊工老婆、兒子一無所知。由是,面對保衛(wèi),一臉懵懂。

楊工老婆是家庭婦女。因?yàn)槟腥耸莾?yōu)秀工程師,其自愿到三線的申請又被組織批準(zhǔn),故一家人獲得“農(nóng)轉(zhuǎn)非”政策。

“你是楊工的兒子?”“你知道還問啥?肖科長。”“你認(rèn)識我?”“在401,誰不認(rèn)識肖科長?”“你昨天遇到你爸了?”“是??!”“好。說一下?!?/p>

兩個氣韻不同的北京口音,在中國西南的空氣罅隙中,形成品相相同的流動。

在楊工被架到保衛(wèi)科后的第三天,肖科長收到一封匿名信。肖科長拆開信封,讀到的第一句話是:“誰都可能監(jiān)守自盜,楊工不可能?!钡诙湓捠牵骸澳銈円サ娜耸桥4髽s?!钡谌湓捠牵骸罢垶槲冶C??!?/p>

正是第三句話,讓肖科長打消了為尋找告密者而騷擾手下和全廠干部職工的念頭。

告密者的話他信,其暗查結(jié)果更令他不得不信。

月黑風(fēng)高之夜。牛大榮被兩名牛高馬大的保衛(wèi)撲在被窩里。

住在47公里3號單身樓206室、與牛大榮同宿舍的兩位工人,小宋和小青,呆若木雞。望著室友五花大綁的背影,二人嘀咕,狗日的隱得深,把哥們兒都瞞了——狗日的犯了啥事?

正嘀咕間,又有兩名精小保衛(wèi)走進(jìn)宿舍。保衛(wèi)一聲不吭,默默將牛大榮的床鋪、木箱抄了個底朝天。最后,一保衛(wèi)抓著從木箱里找到的一張藍(lán)圖一張收條,冷笑三笑,出屋。同伴緊隨。

小宋小青,有一種毛悚悚、陰森森的感覺,在腳板至發(fā)梢間反復(fù)捯竄。

按照匿名信提供的“某型號產(chǎn)品圖紙失竊案”暨“某型號產(chǎn)品泄密案”嫌疑人姓名,牛大榮被帶進(jìn)保衛(wèi)科。

保衛(wèi)科是一幢“干打壘”房子,在47公里處的山腳下,面前有條清冽的小河,叫金沙河。牛大榮一路都在想,我咋了,是夢吧。

路邊一些人看他,小聲猜測。這些人一些穿廠服,一些沒穿廠服,后者大多是地方上的。

才初冬。好些人外邊罩著軍大衣。金沙河邊緣的凝冰,反著太陽的光。

牛大榮這坨160斤的肉在保衛(wèi)科審訊室里,心在審訊室外。告密者誰?他明白,自己如果犯了事,一定犯了耍朋友的事。他不明白,無論是菊花、燕子,還是賈天棒,自己都付了保密費(fèi)的,他們怎么能吃了保密費(fèi)而不保密呢?

對了,趙小莉就沒吃保密費(fèi),該不會是她吧?

半年前,牛大榮還不認(rèn)識趙小莉。那時,他只認(rèn)識菊花、燕子。那時他認(rèn)識菊花已經(jīng)年余,認(rèn)識燕子也有數(shù)月之久。

認(rèn)識菊花很偶然。星期天,在邱二姐張羅下,他坐班車去縣城相女友。他相上了女友,女友沒相上他。介紹人邱二姐在縣城有事,第二天回。他在縣百貨公司、電影院處,溜達(dá)了一些時間后,向車站走去。邱二姐沒說女友沒相上他的原因,他也懶得問。邱二姐也沒問他相上女友的原因,當(dāng)然,問了,他也懶得說。他沒有多少懊惱,這樣的情況,家常便飯。從他吹著口哨去車站的情形看,不似威風(fēng)掃地,更像英雄凱旋。

正是在車站購票處,他遇到菊花。菊花一看就是一個村姑、一個菜農(nóng)。她眼淚巴巴,訴苦衷,喊著叔叔阿姨大哥大姐同志,向他們借一塊二的車票錢。她的賣菜錢包,被小偷摸了??吹贸?,她已經(jīng)在這兒呆了不少時間,末班車都快開了。

菊花也把牛大榮喊了大哥,但牛大榮沒有反應(yīng)。

牛大榮站在一邊看了她好一陣,見整個候車廳只有他與她時,就去買票。努力無效,萬念俱灰,菊花蹲在一副空擔(dān)邊輕輕哭泣,心情比門外的天空黑得更快。

牛大榮買了票,剛一轉(zhuǎn)身,就見菊花可憐兮兮站在他背后。

“大哥,相信我,我會還你的。一塊二,也還得起。你把地址給我,我攏屋就寄你。”

“走吧,”牛大榮一邊把手中兩張票中的一張錯開,遞給菊花,一邊幫菊花拎起扁擔(dān)、籮筐。進(jìn)檢票口后,又幫她把賣菜工具放在車頂上繩網(wǎng)里。

車在公路上顛簸,他在她身上顛簸。這是牛大榮成年后第一次在女性身上顛簸,他感到奇妙。以前,車上,也出現(xiàn)過產(chǎn)生顛簸的機(jī)遇,但身邊人蛇樣曲展的身手,總是及時將所有可能的顛簸化解為無形。

菊花是在41公里下的車。牛大榮也跟著下了。菊花的家在白羊村,下車還有七八里。天早見黑了。

送菊花回家路上,牛大榮成功牽上了菊花的手。待側(cè)臉進(jìn)一步去親菊花,菊花卻避開了。

菊花避開不是因?yàn)椴幌矚g,而是因?yàn)樾邼?/p>

車上,菊花問:“你是干啥的?”牛大榮說:“你猜呢?”菊花說:“是401的,你這身衣服,哪個不曉得。但不知你是干啥的?!迸4髽s看了一下車上的乘客,噓一聲說:“別說401?!薄澳钦f啥?”“說戰(zhàn)旗廠?!薄盀樯叮俊薄氨C??!薄盀樯??”“401是番號,不能讓美帝國主義,還有臺灣、香港的特務(wù)知道,9401廠就是戰(zhàn)旗廠!”“這還用保密?莫說細(xì)娃兒,我們村兒連貓貓狗狗都曉得。”

沒超出三天,牛大榮就親了菊花。

牛大榮相親不成,返程遇菊花,就對菊花上了心。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菊花被牛賊惦記了。

牛大榮頭天故意多走4公里,在502商店51公里店買了一件衣服、幾把掛面,藏在馬桶包里。女售貨員見他做賊似的把東西快速往包里摁,有些奇怪,說:“送女朋友的吧,這么害羞?!彼宦牐吡?,倉皇逃竄。第二天一早,出宿舍,小宋小青問他打球不,他說有事,改天打。

牛大榮坐一段路的班車后,下公路,朝鄉(xiāng)野走去。一路上都是蔬菜和大糞氣息。牛大榮是轉(zhuǎn)哥,當(dāng)兵前是農(nóng)戶,加之心情特好,因此不管風(fēng)怎么把大糞往他鼻子里灌,他都嗅出了幽幽菊香。

菊花正在她家自留地鋤草,見牛大榮挎一只綠色塑料馬桶包沿小路走來,不禁莞爾。她放下鋤,等待愛情。

在她家后山林子,牛大榮打開馬桶包,取出衣服、掛面。他把掛面連同馬桶包放在落葉上,把衣服遞給菊花:“來,穿上試試?!?/p>

“給我的?”“嗯。”“我不要?!薄盀樯??”“我不能花你的錢?!薄盀樯叮俊薄澳隳屈c(diǎn)工資,吃飯吃菜,哪樣不花?不像我們鄉(xiāng)下,去一趟地里,啥都有了?!?/p>

不管牛大榮怎么說,菊花死活不要。牛大榮急了,說:“誰說這是工資了?”

“不是工資是啥?”菊花納悶。

“是,是——”“到底是啥?”“菊花,你就別問了。你就穿上給我看看嘛!”“不!”“菊花!”“就不!不說就是來路不干凈!”“想哪兒去了?好好好,我說!是保密費(fèi)!”“保密費(fèi)?”“嗯?!薄吧督斜C苜M(fèi)?”“這個不能說?!薄安徽f我還是不穿。”“哎,告訴你吧,保密費(fèi)就是不能對廠子外的人說401是啥廠,生產(chǎn)啥的?!薄安徽f又怎樣?”“傻瓜!不說就發(fā)錢唄!”“還有這種好事。那401是干啥的呢?”“這可不能說。說了不光拿不到保密費(fèi),恐怕腦袋都得掉。剛進(jìn)廠子時,我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上保密課,之后才是軍訓(xùn)?!?/p>

菊花閉了嘴,又抿嘴一笑:“保密費(fèi),好,我穿!”

菊花穿上新衣沒五分鐘,就被牛大榮親著了。

菊花遭親之后,又想起一塊二的車票錢,就掏出來還牛大榮。牛大榮顯得很生氣,斷然拒絕。他說:“我們都建立戀愛關(guān)系了,再見外,俗!再說,一塊二,在保密費(fèi)里,還不是小芝麻點(diǎn)!對了,保密費(fèi)三字,按說也是不能說的,因?yàn)椴荒苷f,所以,領(lǐng)導(dǎo)把它叫三線特殊補(bǔ)貼,我們工人管它叫進(jìn)山費(fèi)、進(jìn)溝費(fèi)?!?/p>

此前,菊花就想著還錢來著。

那天天黑,又慌張,菊花還沒被牛大榮送攏屋,就風(fēng)快跑了,哐地合了門。狗叫,月下,牛大榮笑了。

菊花忘了問牛大榮具體地址,住哪兒,哪兒上班,一概不知。甚至連牛大榮名號也不知。9401廠以“羊拉屎”形態(tài),散落在一道近20公里長的“夾皮溝”里,其間車間、辦公樓、食堂、醫(yī)院、澡堂、游泳池、宿舍樓、俱樂部、球場、學(xué)校、幼兒園等,樣樣齊全。這樣近似迷宮的地方,要揪出一個人來,對一個地方上的人,尤其農(nóng)民來說,無異大海撈針。

難度再大,不能不還錢。

菊花揣著一塊二毛錢,找了債權(quán)人一天,沒有結(jié)果。為不耽誤活路,第二天,菊花就挑了一擔(dān)菜,邊賣邊找,從這個宿舍區(qū),到那個宿舍區(qū)。為了避免出現(xiàn)空擔(dān)瞎轉(zhuǎn)的情況,她的菜價一路飆升。

菊花的找只用了兩種器官,一是眼睛,二是嘴巴。當(dāng)然,更多的是前者,她用后者向人描述要找的對象,描著述著就先自臉紅了。后來,她不再使用后者。

做好事不留名的恩人,身邊的活雷鋒,你在哪里呢?

令菊花沒想到的是,她的恩人牛大榮就在離她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觀察她。她的藏不住少女蓬勃青春的真而純的身形,令他激動不已??v是激動不已,他還是不想在熟人面前現(xiàn)身。

在時間的支持下,一來二去,偶遇相識的牛大榮與菊花的愛情發(fā)展,實(shí)現(xiàn)了從羞怯、熱烈,到深入的三個漸進(jìn)過程。

深入了一段時間后,二人談得最多的話題,是對婚后情感建設(shè)和家園建設(shè)的無盡沉湎。

牛大榮想讓廠子里的人,師傅師娘,邱二姐,尤其室友小宋小青,知道他的愛情,又怕讓他們知道。

既然選擇了秘密,又何必在乎分享。牛大榮對菊花說。

事實(shí)上,男朋友的神秘性,讓人討厭和郁悶的同時,還更讓人生愛,程度無以復(fù)加。

比如七大姑八大姨串門串到家里,話題一轉(zhuǎn),問到女兒男朋友牛大榮的工作及收入等情況,菊花爸媽就會神秘而傲慢地一咂嘴:

“莫說你們不曉得,連我們都不曉得。人家是保密單位的!”

“聽說你耍了個蔬菜公社的菜農(nóng)?”“沒有。向毛主席保證,絕對沒有!”“你狗日的就別對咱哥們兒保密了。”“我對全世界保密,也不會對室友保密!不過,我是認(rèn)識一個女菜農(nóng)?!薄皟H僅是認(rèn)識?”“嗯?!薄班艂€屁!人家還看見你們躲在公路涵洞里親嘴哩!”“放屁!除非他是狗眼!人眼怎么可能看到涵洞里去?”“咱好歹也是天字一號單位的,就是一輩子耍不到朋友,也沒必要往農(nóng)門里跳哇!”“那是。那玩意兒再兇,屙泡尿就蔫巴了?!?/p>

“首都”3號單身樓206室煙霧騰騰,三個單身漢嘴上的火光,讓房間呈明暗不均的熹微狀態(tài)。

“傻呀!不曉得對象情況,對象把你賣了,你還幫他數(shù)錢!”燕子說,“我可是掏心窩子的話!”

思來想去,菊花覺得遠(yuǎn)房表妹的話不無道理。

“我就不信,大榮,你把我們的關(guān)系說出去,天會塌下來!”

于是,牛大榮一千遍給菊花解釋:“9401是央企,軍工保密單位,比地師級高,比準(zhǔn)軍級低。好些重要崗位都是不能與地方通婚的?!?/p>

“不能通婚,你還跟我耍朋友干啥?”

“菊花,我不是給你說過嗎?我們不是不能通婚,而是現(xiàn)在不能。等我們到了扯證的時候,我就向勞人科打申請,要求調(diào)到保密程度不高的車間去?!?/p>

“那萬一調(diào)不去呢?”

“你傻呀!絕密、機(jī)密、秘密,和一般崗位,密級不同,保密費(fèi)大不一樣。從高保密費(fèi)崗位,調(diào)到低保密費(fèi)崗位,太好辦了。想跟我調(diào)崗的人,一大堆!”

“可是,不就是錢嘛……”

“可是,有錢不掙,瓜呀!不過,菊花,你要是跟錢賭氣,不在乎這個,我明天就換崗去?!?/p>

“大榮,我可以不在乎的,可,可我爸媽、弟妹,在乎……”

“這樣想,就對了嘛!”

“可是,我還是想看看你的宿舍,見見你的朋友?!?/p>

“這個很重要嗎?你難道讓我見過你的朋友?”牛大榮隨口反問。

老實(shí)人撒謊,怎么撒謊,都像沒有撒謊。況且,牛大榮真是沒有撒謊。

牛大榮的隨口反問,讓菊花當(dāng)了真。菊花以讓牛大榮與燕子相識為口實(shí),實(shí)現(xiàn)了去看一看牛大榮宿舍的愿景。

看3號單身樓206室的過程平淡無奇,但在菊花這方卻不同凡響。首先是看的感覺的美好,其后是一種吃定心湯圓般的瓷實(shí)。

為了不被小宋小青碰上,牛大榮特地去醫(yī)院開了假條,請了半天病假。

約定看宿舍的時間是上午。為此,一夜興奮未眠的菊花,天不亮就起床出發(fā)。偌大單身樓空蕩蕩的明亮、寧靜,讓菊花如臨天界,既恐慌,又新奇。1965年,這個廠開建的時候,菊花7歲,剛剛發(fā)蒙上小學(xué)。她是看著這個廠建成并響起機(jī)聲的,可自己都20歲了,才第一次進(jìn)入廠子房子的內(nèi)部。坐在牛大榮剛剛換了被套、床單的窄床上,菊花一眼就看見了男朋友的照片,和自己為男朋友織的那雙毛線襪子。菊花想留下來為牛大榮洗點(diǎn)衣物什么的,牛大榮不干,說沒有時間,自己還要去車間加班。

此行,雖未見到男朋友的朋友,畢竟是見了男朋友的窩子,菊花的歡喜自不待言。

牛大榮把菊花送出單身樓,返回宿舍,卻見小宋坐在屋里。他裝著屁事沒有,掏出煙盒,一抖,一支紅梅飛向小宋。

要說牛大榮與燕子的認(rèn)識過程,也算平常之極。星期天,菊花約燕子,又約男朋友,三人一齊去縣城看電影《奴隸的女兒》。一場電影下來,牛大榮與燕子,就算認(rèn)識了。

趁燕子上廁所,菊花說:“你認(rèn)識了我的朋友,也該讓我認(rèn)識你的朋友了吧!”

牛大榮無話可說。這樣,菊花就闖入了男朋友的巢穴,大搖大擺,趾高氣揚(yáng)。

菊花沒想到,自己把遠(yuǎn)房表妹燕子介紹給男朋友認(rèn)識,純屬引狼入室。

在去縣城班車上,菊花向燕子介紹了牛大榮。燕子望著牛大榮,牛大榮望著燕子,都說,我好像認(rèn)識你。當(dāng)牛大榮得知燕子是502商店51公里店售貨員后,就知道對方是何方神仙了。想起那天購買衣物的慌張樣,他不說話,只顧臉紅。

牛大榮與燕子認(rèn)識后,就經(jīng)常都能看見燕子了,車站、車上、路邊、鄉(xiāng)場。牛大榮感到奇怪,以前怎么很少見到她呢?

一天。牛大榮挎著馬桶包準(zhǔn)備去菊花家,正走間,與燕子迎面碰上。打了招呼,繼續(xù)走。沒幾步,牛大榮背心挨了重重一掌。

“好個牛大榮,你還裝莽,我終于曉得你是哪個了!”

這一掌,打得牛大榮很痛,但痛得愉快。從燕子凌厲掌風(fēng)中,牛大榮嗅到了雪花膏和城鎮(zhèn)女人的氣息:妖嬈、撩人、富于挑戰(zhàn)。而這些氣息,菊花欠缺,或者說,壓根沒有。

這一掌,打醒了牛大榮。生活,是不是可以美一些,更美一些?

就在牛大榮還沒想好怎樣讓生活美一些、更美一些時,燕子的身姿啟發(fā)了他的靈感。

“燕子,你能不能教我跳舞?”“你想學(xué)跳舞?”“嗯?!薄昂猛郏 薄澳愦饝?yīng)了?”“可是我不會?!薄澳阍趺纯赡懿粫??燕子怎么可能不會。一看你就是舞場高手!”“算你小子識貨!本小姐收下你這個徒弟了!”

今天廠工會俱樂部,明天縣城文化館舞廳,交誼舞、探戈、迪斯科,二人很快打得火熱。

偶爾,牛大榮會輕輕發(fā)出一聲悠遠(yuǎn)而蒼老的嘆息。終于,燕子關(guān)心起徒弟的嘆息來。她說:“嘆什么氣呢?”“沒什么?!薄皠e自欺欺人了?!薄拔艺ψ云燮廴肆??”“你不就是想一腳蹬了菊花,又不惹麻煩?”“燕子,你知道,我真心喜歡你。”“那就喜歡唄?!薄澳阆矚g我嗎?”“喜歡。可是,身后掛著一個拖斗,讓我怎么喜歡?”“哎?!薄鞍ナ裁矗俊薄熬栈?,哎?!薄澳惆丫栈〝R平不就得了?”“擱得平嗎?”燕子慢條斯理地說:“你不是有保密費(fèi)嗎?保密費(fèi),不就是封口費(fèi)嗎?在這條夾皮溝里,就沒有保密費(fèi)擱不平的事!”

“你知道我有保密費(fèi)?”“是??!”“菊花告訴你的?”“是?。 ?/p>

雖說保密費(fèi)厲害,但到底厲害到何種程度,牛大榮沒底,直到燕子滿身大糞蔬菜味凱旋,他才噤若寒蟬?!皵R平啦!”燕子說。

好一陣后,他說:“核威力也不過如此吧!”

“401是研制核工業(yè)的?”

“亂說!”

“航天?”

“亂說!”

“兵器?”

“亂說!”

“軍艦?”

“戰(zhàn)斗機(jī)?”

“細(xì)菌彈?”

“機(jī)器人?”

……

“亂說!亂說!亂說!”說到這里,牛大榮把雙手蓋住耳朵?!澳鞘茄兄粕??”“我也不知道!”“毬!”

燕子建議牛大榮用一筆保密費(fèi),擱平菊花。牛大榮嘴上應(yīng)答,腳桿桿,卻打著閃閃。燕子一看他這個熊樣,氣不打一處來,玉唇一噘:“又想沾腥,又怕雞肋刺喉!你如果需要本小姐出馬,就來找我吧?!?/p>

牛大榮只想了一夜,就去找燕子了。

燕子帶著牛大榮托她轉(zhuǎn)交菊花的200元保密費(fèi),和一封親筆絕交信,踏上了去蔬菜公社的鄉(xiāng)路。

“燕子,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你要干啥?”

“找她拼命!”

“拼吧。我就是那個人!”

“你——”

菊花滿院壩找鋤頭和殺豬刀,最后扯著一根牛繩尋上吊。燕子早料到這一招,不慌不忙找來菊花父母。父左手接過燕子遞來的保密費(fèi),右手一耳光向發(fā)情母狼搧去。母看見,發(fā)情母狼挨了耳光,一下變成了女兒。

然后,父對著燕子裊裊娜娜離去的背影,一聲豹嚎:

“狐貍精,你不得好死!”

待牛大榮噤若寒蟬畢,自己探秘畢,燕子說:“事情也成了,請我殺館子吧!”二人跑到鎮(zhèn)上,找了一家上檔次餐館,邊吃,邊喝,邊談。

“保不保險?菊花該不會反悔,把事情捅出去吧?”“保密費(fèi)都收了,還不保險?”“看來真是應(yīng)了那句話。”“哪句話?”“有錢可使鬼推磨!”“俗!保密費(fèi)可不是錢!”“不是錢是啥?”“誰要你的臭錢!菊花不會要,我更不會要!”“那是啥?”“你自己悟吧!”“我悟不了。你就開導(dǎo)一下吧?!薄疤鞕C(jī)不可泄露!”“燕子,哪天沒有保密費(fèi)了,你還跟我耍嗎?”“沒有這一天的?!薄叭f一呢?”“大榮呀,不保密了,還好耍嗎?愛情,耍的就是神秘,冒險,浪漫,鬼鬼祟祟?!?/p>

牛大榮總感到女友的話有哪兒不對,但又找不出哪兒不對。愛情讓人飛,恍兮惚兮飛。他文縐縐地想,牛頭不對馬嘴。

黃昏,夕陽在不甚光亮的鐵軌上顛躓:一條跛腳貓去遠(yuǎn)方。四周空無一人。牛大榮與燕子在鐵路橋上數(shù)枕木。他發(fā)現(xiàn)再往前數(shù)100來米就到15車間洞口,便駐足,要拉著燕子往回數(shù)。燕子不干,她想一直數(shù)著枕木進(jìn)洞子。他不管她干不干,強(qiáng)行掉轉(zhuǎn)了她的方向。

正走間,背后傳來一聲喝問:“干什么的?站?。 ?/p>

二人一回頭,看見三個持槍解放軍向自己跑來。

燕子不知出了啥事,感覺整座鐵路大橋都在向自己搖晃,慌忙撲向男友。男友站穩(wěn)樁子,讓自己這座靠山不致墜落金沙河。

牛大榮見慣不驚,掏工作證,直接遞向解放軍。解放軍查驗(yàn)后,問燕子:“你的?!迸4髽s急答:“解放軍同志,她是我女朋友,在地方工作?!薄澳悴恢赖胤降牟荒芸拷纯趩??”“知道知道。我們這就走?!?/p>

解放軍朝洞口走去。

驚魂甫定,燕子松弛下來。

“大榮,你知道你哪個造型最好看?”

“不知道?!?/p>

“遞工作證給解放軍時。哇,真他媽好看!”

下班前,牛大榮見沒人注意,就從量具箱中拿出圓度儀和游標(biāo)卡尺,插在皮帶縫里,把扎在皮帶里的?;晟莱冻觯衷谕膺?。之后,理了理廠服。

燕子宿舍。牛大榮趴在新女友胸脯上,一會兒用鍍銅圓度儀測左奶子圓度,一會兒用不銹鋼游標(biāo)卡尺測右奶子半徑。

“還是高科技洋盤,還是高科技刺激!”燕子在下邊興奮不已,一腳把男友踢下來,白光一閃,農(nóng)奴翻身得解放到了上邊。

“尺寸不對!不信你再測!”

牛大榮仰望兩個巨球,測得滿頭大汗。燕子一個側(cè)翻,說:“再測,還是不對!”

最后,燕子不屑起來:“還是保密單位的高精尖工具呢,嗯!”

牛大榮嘻皮笑臉:“這不能怪量具,主要是這次漠視了你的剛度、韌度、柔度、撓度和錐度。下回我再帶幾件儀器來!”

“能測這么多?”“誰叫我們是401呢?”“我看就別下回了吧。大榮,能不能把這兩件量具送我,我也去給我的姐們兒測測?”“你殺了我我也不敢。明天一早,我就得把它們偷偷還回車間去。讓測過奶奶的量具,去測型號產(chǎn)品?!薄澳懶」?,不跟你說!”“燕子,你姐們兒多嗎?”“多呀!”“漂亮嗎?”“漂亮呀!”“哪天介紹我認(rèn)識一下嘛。”“好哇!”“真的?”“真?zhèn)€鏟鏟!做你的美夢去吧!本姑娘一人就夠你測一輩子的了!”“對了,燕子,今天玩量具這事兒千萬別說出去哈!”“不說出去可以,你知道該咋辦?”“喏,9塊,乖乖,姑奶奶,這可是我半個月的保密費(fèi)!”“天!你每月光保密費(fèi)都有18塊呀!”“誰說的?”“不是你自己說的嗎?”“天!這個是不能說的!燕子,你可千萬要給我保密呀!”

望著再次攤開在自己面前的白白的小手,牛大榮再次往上面投幣,1張1元,9張。

鬼使神差,牛大榮居然答應(yīng)介紹人去鎮(zhèn)上相對象。

出乎意料,這次,“老大難”牛大榮相上對象的同時,對象竟然也相上了他!

介紹人邱二姐提出給他介紹對象時,他幾乎沒作考慮就回絕了。但邱二姐卻連說了“四個要不是”:

“要不是你是我老鄉(xiāng),要不是你老大不小至今放單,要不是這一兩年你好像突然成熟起來靈光起來瀟灑起來,要不是人家還是副鎮(zhèn)長的女兒,二姐才懶得給你介紹呢?”見牛大榮有點(diǎn)動心,她伸出右手食指,指著他鼻尖罵:“你崽兒說說,我都給你介紹幾回了?你哪一回被人家相中過?你呀,弄得我對自己都沒信心了,對你就更沒信心了!本來我已發(fā)誓,再不摻乎你崽兒的婚事了,哪怕你老媽罵死我,我也不摻乎!嗬,怪了,這一兩年下來,不知你崽兒吃了啥藥,竟人模人樣像個處對象的人了!”

邱二姐當(dāng)然不知道,這一兩年來,憨包牛大榮已被秘密的城鄉(xiāng)愛情錘煉得爐火純青,滋潤得油光水滑,如魚得水。

即或邱二姐說出“四個要不是”,牛大榮還是不準(zhǔn)備去。但他確實(shí)不想拂邱二姐好心,同時又不想讓邱二姐知道他耍了朋友,就只好去了。

這一去,出了狀況。至于出了什么狀況,牛大榮也是在多年之后才悟到的。

牛大榮相上的對象叫趙小莉。

趙小莉應(yīng)該說算不上漂亮,但她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言談舉止,竟透呈著大家閨秀章法。

趙小莉看了他一眼,牛大榮卻從這一眼里,看出了這樣一層意思:生活,是不是可以再美一些,再再美一些?

正是這一眼,讓牛大榮作出一個決定:我何不順著這根鼓勵的竿子往上爬,直到把自個兒美死?

相親之地,在邱二姐的一個住在場鎮(zhèn)上的結(jié)拜姐們兒家。這姐們兒真夠意思,為了這次做媒,竟用二兩糖票、半斤肉票和八毛四分錢,狠狠辦了一個招待。末了,牛大榮要付錢:“我們相對象,大姐你付錢,不好?!边@姐們兒說:“好好待小莉吧,你們好了,比啥都好!”

耍女朋友,牛大榮熱情高漲。論保密費(fèi),牛大榮信心百倍。

長痛不如短痛,牛大榮決定快刀斬亂麻。放一只羊是放,放一群羊也是放。他想過這樣處女人,但他深諳保密費(fèi)的無限光暈與有限額度。

天才麻麻黑,他就把燕子約在了離她宿舍不遠(yuǎn)的公路邊。天看著看著更黑了,但隨著皎月的升起,又開始返亮。聊著,他話題一轉(zhuǎn),漫不經(jīng)心說:“也不知菊花那200元錢用完沒?”

“200元,在我這兒興許用得久些。掉在她那個窮窩窩里,哼!”“嗯,應(yīng)該沒影兒了?!薄芭4髽s,告訴你,你哪天厭了我,要付我封口費(fèi),200可打不??!”“那你要好多?”“翻倍!400!”“這可是你說的。”“是啊,是我說的!怎么,嫌多?嫌少?”

牛大榮從衣兜里取出一大沓錢來,10元面鈔,5元面鈔,1元面鈔,都有。

“數(shù)數(shù)吧,400元!”“什么意思?”“保密。”“好個牛大榮!看不出來,你不僅花心,還狠心!”“我花心?我看,到底哪個花心,還兩說呢!”“你什么意思?”“別假正經(jīng)了!自己說,背著我,你還在和哪些男人鬼混?”“怎么?原來你知道啊,你可真夠陰的!既然你知道,我也就沒必要隱瞞了!是的,除了你,我還有男人,他叫賈天棒!”“我不過隨口一詐,沒想到你還真有!你可真夠賤的!好在,賤不賤,已與牛某無關(guān)了!”“你——”“還是好好數(shù)錢吧,這可是保密費(fèi),泄了密,我可是要討回的!我可不想讓全廠人,說我是一個道德落后、品行敗壞者。”“你混蛋!”“混蛋?現(xiàn)在說說可以。收了保密費(fèi),可不能亂說了。對了,400元不是小數(shù),你還是寫個收條吧。”

牛大榮本不是一個吝嗇鬼,但他耍朋友后手頭確實(shí)緊了,不僅耍脫了保密費(fèi),連每月38.5元的工資也耍脫了。比如這400元,百分之百的工資,一根雜毛沒有。

鐵鍋架在三塊石頭壘成的爐子上。牛大榮趴在松毛地上,鼓腮包吹火,黑煙窟窿中,砰地竄出一頭紅狐,他笑了。

野餐香味,不知不覺間,在春天松林中彌漫開來。香味是紅燒肉罐頭與九月香混煮的副產(chǎn)品。九月香,是秋季松林中的一種菌,一些嫩紅,一些金黃。

雨過天晴,牛大榮避開人眼,約趙小莉背上炊具,上山野炊。二人一路東瞅西瞧,見有松毛隆起,就上去扒開,有時扒開是一塊石頭,大多是九月香。未到得半山臺級,就采了小半網(wǎng)兜,遂不再采,只顧打笑。炊具為二人的打笑,敲鑼打鼓。風(fēng)在松枝上,拉著琴弦。

“小莉,你可知道,我這紅燒肉罐頭,是用啥買的?”

“保密費(fèi)嗎?”

“你咋知道?”

“真是?”

“是?。 ?/p>

“如果是保密費(fèi)買的,我不吃,你一個人吃吧?!?/p>

“為啥???”

“太重了。我害怕?!?/p>

“你真是一個特別的人。小莉,吃吧,我開玩笑的。不是保密費(fèi)買的,是工資買的。”

“大榮,是保密費(fèi)買的也沒關(guān)系,你保密,我解密?!闭f著,趙小莉從炊具背兜里取出一個紙包,打開,露出兩節(jié)熟香腸。

牛大榮沒想到,保密費(fèi),自己無往不勝的情場殺人锏,在趙小莉這里失了效。沒有保密費(fèi)作盔甲,牛大榮站在女人面前,竟有一絲不掛站在大街上的感覺。心跳,鼻酸,只一瞬,他對面前的女人刮目相看起來。

這里很開闊,可以看見“夾皮溝”里不少廠房,鍋爐房煙囪,看見高高的鐵路橋,把鐵軌伸進(jìn)15車間洞口。金沙河,軍營,練習(xí)“突刺刺——?dú)ⅰ钡男卤踔量梢钥匆娚侥_車間門口的解放軍崗哨。

去年三四月間,牛大榮邀菊花春游、野炊,菊花一撅屁股:“不去。還不如去縣城殺館子,要不,就在這涵洞里親嘴,還好耍些!”

牛大榮覺得趙小莉有些神秘。

他不知邱二姐能否為自己解密。

離婚后拖著一個小女孩重返單身陣營的邱二姐,還住在57公里家屬樓一室一廳套房里。邱二姐用一捧嫩核桃和幾把老瓜子,招待著騎飛鴿牌自行車,一大早跑來的小老鄉(xiāng)。

“感覺好,就處。感覺不好,就拉倒。一個爺們兒,打聽人家過去干嗎?二姐覺得沒那個必要!”邱二姐快人快語。但拗不過小老鄉(xiāng)的執(zhí)著,她還是南腔北調(diào)說了:

“小莉一年前處了一個男友,是她爸的朋友介紹的。小莉從小死了媽,后媽對她不咸不淡,她也只跟她爸親。她男友家庭條件不錯,是前方廠來的老三線。但處了一段時間后,她發(fā)現(xiàn)男友毛病太多,撒謊日白,吹牛不打草稿,一天到晚神出鬼沒,讓她完全沒有安全感。她把這些情況告訴她爸,她爸理解女兒,同意女兒與男友斷絕關(guān)系。但她爸提出了他唯一的條件,還是要求女兒盡快找個401的,說有保密費(fèi),經(jīng)濟(jì)上有安全感。小莉反駁說,女兒要的是情感上的安全感,而正是那個保密費(fèi),讓男友耀武揚(yáng)威,不可一世,她討厭保密費(fèi)。但小莉最終還是妥協(xié)了。她主動找到了她的郵政所同事,也就是我的姐們兒。這樣,你們就認(rèn)識了?!?/p>

“這么說,她相上我,僅僅是為了滿足她爸意愿,同時讓她的男友徹底死心?”

“也可以這樣說。不過,你也不必多慮。小莉?qū)ξ业慕銈儍赫f,她跟你處了一段時間后,已漸漸喜歡上你了。”“小莉的情況,都是你姐們兒告訴你的吧?”“是啊。姐們兒就是姐們兒,什么話都對你說,一點(diǎn)密不保?!?/p>

牛大榮一邊探密,一邊逗邱二姐五歲的女兒玩。

邱二姐留他吃午飯,他想多聽女友信息,求之不得,正待滿口答應(yīng),門聲吱嘎,卻見一個細(xì)皮嫩肉的毛頭小伙子走出,一邊扣衣,一邊說:“別走了,就在你二姐這里吃。”

牛大榮撈袖看了一眼125元一只的上海牌手表,說:“不了,我還約了小莉呢!”

下坡的自行車,在星期天的公路上俯飛。公路邊上,走著從附近鄉(xiāng)場趕場回來的干部職工。一路上,牛大榮把樣板戲《沙家浜》刁德一的唱詞唱了又唱:“這個女人,不平?!?/p>

所有秘密,都是全世界曉得了,最后才是當(dāng)事人曉得。

室友三人在廠子弟校打乒乓,一邊打一邊吹牛。牛大榮突然問小宋:“最近一段時間,我咋總感到背后有很多眼睛盯著呢?還有手爪爪,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毙∏嗷卮穑骸靶闹袩o鬼,背后哪會有眼睛呢?”牛大榮說:“老子一身上下,清白透底,陰影都沒地兒,哪藏得住鬼?”小宋譏之:“不見得吧。”“咋不見得?”小宋一聲冷笑:“燕子,燕子不是鬼是啥?”“燕子?誰是燕子?”小青罵道:“狗日的,就裝吧,看你裝到啥時候?”“小宋小青,你們都知道些啥?”“我們知道啥?你去問問,全廠上下哪個不知?你耍了人家燕子,為攀新歡,又一腳把人家蹬了。你現(xiàn)在可是401大名鼎鼎的花花公子、騙子流氓了!”

小宋是“內(nèi)部子弟”,家里擠,其父與廠房產(chǎn)科長在前方廠就鐵,便搬進(jìn)了單身樓。小青是“地方上來的”,幾年前,與他同一批參工的,從貴陽出發(fā),打著紅旗,吼著軍歌,長途拉練幾百公里,走到廠里報了到。二人一京腔,一黔話,像一把火鉗,夾著牛大榮扔來甩去。其實(shí),小青也有一口京腔,半斤老白干下肚,就冒了出來。酒一醒,又成黔驢,打死不會京腔。對此,小青也很驚訝。

牛大榮氣急敗壞,扔下球拍就跑。先回到宿舍,打開箱子,抽出收條。

他不知這事,會讓工廠和趙小莉,尤其后者,給自己造成何種后果。

牛大榮把燕子從502商店柜臺后一把拉出,拉到店門外。

“你無恥!”

“我咋無恥了?”

“你破壞了我們的約定!”

“牛大榮,你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我們的事兒全廠都曉得了!”

“那又咋樣?”

“是你泄的密!”

“放屁!”

“你得把400元保密費(fèi)還我!”

“告訴你牛大榮,一,我沒泄密。二,我就是泄了密,也沒錢還你,有錢也不還你!”

“我給你三天,三天一到,我就來取錢!”

“莫說三天,就是一百天,我也沒錢!”

“沒錢就打欠條!”

“休想!”

“燕子,你給我聽好了,三天后,你既不給錢,又不打欠條,我就拿著你親筆寫的收據(jù),找你們領(lǐng)導(dǎo)去,找你的父母去!”

“你——”燕子氣血呈青,“流氓!”

45公里,牛大榮的百慕大。

牛大榮把趙小莉送到她家附近,就摸黑往回走。正走間,路邊跳出三個漢子。三人啥都不說,其中兩人,上來就侍候他一頓拳腳。

他知道,這些人要么與小莉的男友有關(guān),要么與燕子有關(guān),甚至菊花。

沒動手的那位說話了,一口京腔:“知道為啥挨打嗎?潑出去的水,哪能收回!不就400塊嗎,給就給了,給了就是人家的了。知道嗎?”

“你是燕子喊來的賈天棒?”牛大榮想把面前的人看清楚些,但稀疏的月光偏不讓他看清楚。

“賈天棒?對對對,爺是賈天棒,咋了,想報復(fù),還是報案?”賈天棒遞給牛大榮一沓錢:“哥們兒,拿著,100元,既是湯藥費(fèi),又是保密費(fèi)。你要是把今天這事說出去,讓燕子惹了麻煩,爺就是不割你舌頭,也得讓你十倍二十倍還錢!”

翌日,牛大榮纏著紗布、打著繃帶上班,別人,包括趙小莉,問他咋了。他說玩登山,不小心滾到谷底。

不知出于什么心態(tài),他竟故意走進(jìn)502商店,在燕子面前亮了相。他看見燕子,挑戰(zhàn)著他的眼睛。

他到一個鄉(xiāng)場趕場,竟意外看見菊花。菊花眼睛與燕子相反,躲躲閃閃的。穿過人群縫,他還看見一個人的背影,那人牽著菊花左手,男的,著401廠服,滿口京話。一個拐彎,那人連背影也沒了影。

現(xiàn)在,牛大榮是實(shí)打?qū)崘凵馅w小莉了。他本想再花幾個,把以前的光棍時光補(bǔ)回來。但他又認(rèn)為,生活的美,可以有更高標(biāo)準(zhǔn),但不能無限高。他對室友小宋小青說:“趙小莉,就是我的標(biāo)準(zhǔn)。二位,我下月就結(jié)婚了,送我啥呢?室友一場,保守不得,可得大方點(diǎn)哈!”

“牛大榮!電話!”調(diào)度室里傳出一聲大喊。牛大榮停了車床,向調(diào)度室跑?!岸阃??!薄按髽s啊,你崽兒沒來參加我的婚禮,不至于喜糖也不吃吧……”

邱二姐與那個比她小十多歲的細(xì)皮嫩肉的毛頭小伙子辦婚,牛大榮趕了禮,由于加班,人沒去成。

大榮向車工組長請了假,就搭班車到了廠辦公大樓。門崗,工作證,查驗(yàn),之后,他徑直去了四樓技術(shù)科曬圖室。曬圖員都是一幫女工,見邱二姐老鄉(xiāng)來了,嘻嘻哈哈一陣,就各忙各的去了。

邱二姐從墻邊一條大米袋里抓了一把糖,放在工作臺上,豪放地說:“吃吧,火車皮從北京拉來的,雜糖,不貴,一塊二一斤,軟的,硬的,啥都有。嘗嘗果丹皮,味道不錯!”

二人聊了會兒,邱二姐就從曬圖機(jī)旁地上撿了三張圖紙,包了一大包北京糖遞給牛大榮:“好了,走吧,上班時間,二姐不留你了。”

牛大榮指著包糖紙,警覺地說:“這可是藍(lán)圖,不保密哇?”

邱二姐笑笑:“不保密。都是廢圖紙。你小子保密意識很強(qiáng)嘛,嗯,不錯!”

牛大榮回到宿舍,將糖放在木箱里。約一次趙小莉,抓一把。約了五次會,就一粒不剩了。

見趙小莉來,小宋小青取了獵槍,很講“室德”地上山打麂子去了。

“大榮,你咋在地方找呢?在你們內(nèi)部找不到?”趙小莉抿著糖,問牛大榮耍女朋友的事。

“找不到?開什么玩笑?就憑我牛大榮,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錢有——哦不,是要錢沒錢——還怕耍不到女朋友?”“那你找我這個地方的干啥?”“干啥?喜歡唄!”“別瞎扯了。就算喜歡,也是見面以后,發(fā)展的事。見面以前呢?老實(shí)交代吧!”“真想聽?”“嗯。”“好吧。你知道,401是從北京搬來的三線軍工廠……啊!糟了!你不知道哇!”“怎么啦?大驚小怪的?!薄靶姑芰?!”“這個都算泄密?”“算!”“這個密,泄了就泄了吧,看你緊張的。放心,我不會說的,帝修反也不會知道的。接下來呢,撿不用保密的說吧!”

“隨家從北京前方廠來的娃娃,加上老北京來到這大山深處后,生下的娃娃,被稱為內(nèi)部子弟。我們這些新參工的年輕人,被稱為地方上來的。內(nèi)部子弟,不管干啥的,哪怕掃地、掏地溝、燒鍋爐、當(dāng)炊事員,甚至文盲、待業(yè)青年,都能憑著自己一口京腔,成為情場上的白馬王子。這樣一來,女內(nèi)部子弟,不管人模還是狗樣,基本上都被他們內(nèi)部消化了。地方上來的人當(dāng)中,稍有顏色的妹兒,都嫁了內(nèi)部子弟。剩下的幾個不成形的,也被地方上來的官老爺?shù)墓愚蹲吡恕O裎疫@樣的,內(nèi)部自然沒我的事,不在地方上耍,難道自己耍自己?慚愧啊!不466e0cf4d7af37d12c783e8ec4c0f826e449cbcb21787c2a40b0b36df2ad363f過,也好,老天讓我遇上了你!”

“那內(nèi)部子弟就沒有耍地方的?”

“我想應(yīng)該有吧。殘疾人,智障人,還有姻緣巧合的,當(dāng)然,更多的是出于采野花的目的……”

趙小莉莫名一笑,轉(zhuǎn)移話題,談起她所在郵政所的事。她說,每月401發(fā)工資、保密費(fèi)的那幾天,所里都忙得要命,匯款單雪花一樣,瘋了似的飛向全國各地。匯款人地址欄填著:貴陽市×信箱××分箱。

“貴陽市離這里,兩三千里遠(yuǎn)哩……”趙小莉自言自語。

“為了保密B地,就拿A地作擋箭牌……”牛大榮的手,在女友身體上畫地為牢,拿兩個器官激昂文字,指點(diǎn)江山。

三張床中,一床突然聳動,低聲吼叫。

百慕大,牛大榮再次遭到三人攔截。同樣是晚上十點(diǎn)半,同樣是月光稀疏,同樣是送了趙小莉回“首都”。不同的是,這一次,沒有先用拳腳招呼他。

賈天棒的京腔好聽得難聽死了:“牛大榮,你可是不聽招呼哇!俗話說,牛教三遍,都會犁田。你姓牛,但你是人啊,爺不能教你三遍吧?”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我的意思?你就裝吧!爺明明白白警告了你,不能說,不能說,可你還是說了。牛大榮,你心里應(yīng)該明鏡似的吧,燕子被保衛(wèi)科傳喚了,我他媽被基地分局關(guān)了半個月!”

“這,這,不可能,我啥也沒說呀!”

賈天棒旁邊竄出一條黑影,星光一閃,牛大榮的屁股就插上了一把匕首?!鞍?!”隨著牛的大叫,匕首大顫,血大流。

“牛大榮,你的牛舌頭,爺也不想要了,爺還靠著它發(fā)財哩!100元保密費(fèi),100元本金,不說翻10倍,也不說翻20倍,爺講道理,折中,就翻15倍,1500元,拿錢來!”

“我,我沒錢??!”

“爺知道你沒錢,回去準(zhǔn)備吧!”

“1500,準(zhǔn)備也沒有哇!”

“就甭哭窮了!爺知道你有辦法。你是總裝車間的,不是有特級通行證嗎?401,哪個門你不能進(jìn),哪個旮旯你不能去?給你五天時間,五天,就在這里,我等你!”末了,他說:

“記住,你要是報案,爺首先就宰了趙小莉!”

牛大榮見車間調(diào)度室沒人,就進(jìn)去關(guān)了門打電話:“請轉(zhuǎn)43公里郵政所。麻煩你找下趙小莉接電話。喂,小莉嗎?有這么件事,我一個哥們兒家里修房子,找我借1300元錢,說幾個月就還。我想幫他個忙,你有嗎?”

“哪有那么多。你以為我是銀行啊?要不,我找?guī)讉€人借借?借點(diǎn)是點(diǎn)吧?!?/p>

“算了,沒事的。等他自己想辦法吧!”

“大榮,不會是你自己有麻煩吧?如果有人找你麻煩,你千萬要告訴我!”

“看你想哪兒去了?我牛大榮哪會有麻煩?”

“不會對我保密吧?”

“我的事,全身上下,就是對全人類保密,也不會對親愛的你保密,你知道的,嘿嘿。”

“壞蛋!”

“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嘛。好了,小莉,掛電話了,打長了會被保衛(wèi)科竊聽的?!?/p>

牛大榮在宿舍選衣服穿,由于心情煩躁,衣服撒了一床,也沒選好。他把頭再次伸向箱口。箱內(nèi)空空如也,箱底靜靜躺著一層圖紙。

牛大榮突然一陣激動。

他從箱內(nèi)輕輕取出兩張圖紙。為什么是廢圖呢?他研究了半天,發(fā)現(xiàn)圖紙顏色藍(lán)白不均,字跡、線條濃淡不一。僅此而已?他不懂。

他拉門出去,差點(diǎn)讓推門進(jìn)來的小青撲了滿懷。

百慕大。夜十點(diǎn)半。

“真搞到了?”“我不想趙小莉受到傷害!”“從哪里搞到的?”“保密?!薄斑€保密?保個屁!你以為爺不知道?”“你知道啥?”“你小子可真有本事,汪洋大盜啊,連15車間洞子也敢闖?”“15車間的圖紙被偷了?”“別演戲了,滾吧!回來!還是那句話,千萬別泄密,千萬別說把贓銷在了爺這里!拿著,150元,保密費(fèi)!”“我不要!”“必須要!”

牛大榮捏著賈天棒的保密費(fèi)——捏著一塊紫紅的炭塊。

“不知道?!?/p>

廠保衛(wèi)科審訊室。牛大榮決定,該說的一定說,不該說的一定不說。因此,問啥,啥不知道。

肖科長終于明白,嫌疑犯知道的,就是不知道。

于是,肖科長拿出從206宿舍木箱中找到的圖紙。面對圖紙,牛大榮說出了邱二姐。

邱二姐被帶到牛大榮隔壁審訊室——審訊2室。邱二姐只看了一眼圖紙,就拿眼盯肖科長看:“這是廢圖。是我們曬圖室出的廢圖?!?/p>

“你認(rèn)識這張圖紙嗎?”“……”“你知道這張圖紙是如何來到保衛(wèi)科的嗎?”“不知道。”“你認(rèn)識牛大榮嗎?”“認(rèn)識。”“好?,F(xiàn)在,你再看看認(rèn)不認(rèn)識這張圖紙。”

邱二姐想了想,開始摸圖,之后鼻子嗅,之后舌頭舔。北京糖的氣息逐漸清晰。之后,非黨員邱二姐向組織回憶出了圖紙的來源,但她只回憶出了一張,而不是三張。當(dāng)然,肖科長也沒興趣追蹤廢圖的張數(shù)。

肖科長與女保衛(wèi),走進(jìn)廠辦公大樓三樓總工室。樓梯上,遇到軍代表,打了招呼。

二人將藍(lán)圖攤開在水磨石地面上,用手撫平。

總工在前方廠任副總工,戴高度近視眼鏡。他趴在地上,眼鏡的移動,有時竟擦出了紙聲。尺寸、線條、公差、光潔度、技術(shù)說明……最后,總工的眼鏡,罩住了圖章。

總工直起身來,拍拍雙手、雙膝,之后,說:“這是一張沒有密級的圖紙。”

日理萬機(jī)的肖科長正待離去,不料,總工談興不減,呷一口茶,繼續(xù)說:“具體說吧,這個世界上還沒有人可以依憑這張圖紙,還原出一個部件、一套總成,更無法推演出一個型號產(chǎn)品,雖然這張圖紙,的確是某型號產(chǎn)品的圖紙。要知道,某型號產(chǎn)品的圖紙多得足以用噸計,但其密級卻是從核心層、一圈層、二圈層、三圈層依次降低。這張圖紙,還在外圍范疇……”

德性與常識,考驗(yàn)肖科長耐性,更浪費(fèi)著肖科長的寶貴時間。

肖科長終于明白,嫌疑犯知道的,不完全是不知道。

于是,他拿出收條,收條是從牛大榮宿舍木箱中圖紙下邊找到的。面對收條,牛大榮說出了燕子。

燕子的宿舍及商店工作柜被翻了底朝天。燕子被帶進(jìn)保衛(wèi)科審訊2室,屁股扭捏一陣,還是坐在了尚存邱二姐體溫的獨(dú)凳上。

“不知圖紙在哪兒?那這張400元的收條是你寫的吧?”

“是。”

“說說吧,把你知道的有關(guān)401的秘密,都說出來吧?!?/p>

“我都收了保密費(fèi)了,說出去,不仗義!”

“保密費(fèi)是牛大榮付給你的,這沒錯。但牛大榮的,卻是我們付的。所以,歸根結(jié)底,你的保密費(fèi),還是我們付的。是吧?”

“有點(diǎn)道理?!?/p>

“我們付你保密費(fèi),是要你對別人保密,對我們不能保密,知道不?”

“知道?!?/p>

“知道了還不快說!說吧,對401,你知道些啥?”

“公安同志,你知道,我們502商店的買主,基本上都是401的,所以,401雜七雜八的事,也聽了一些。上個月吧,四區(qū)有幾家人換老婆耍,有家人的老婆一晚上遭了三炮,而他只打了人家老婆兩炮,他氣不過,就砸了人家房門,要求補(bǔ)一炮……”

“打?。〈蜃?!誰叫你說這些的?”

“那說啥?”

“牛大榮給你說的,有關(guān)廠子的,廠房、產(chǎn)品、圖紙什么的。”

“想起來了,牛大榮是給我擺過廠房的事,他說65年建廠那陣,那些設(shè)計員和工人腦子里只有一根弦兒,這是毛主席讓俺干的,地基要挖得深,墻要砌得厚,山洞要挖得遠(yuǎn),鋼骨要用得大,材料要配得好,任他龜兒美帝國主義、蘇修的飛機(jī)、導(dǎo)彈,炸也炸不垮……”

“你有男友嗎?現(xiàn)在。”

“有啊,很多,什么時候都是。你問哪個?”

燕子說了一大串男人的名字,說得興起,還說出了非男人菊花的名字。末了,她問:“外調(diào)哇,這么細(xì),怎么,牛大榮這個莽子,要提干啦?”

肖科長將燕子提供的照片,遞給牛大榮?!斑@是誰?”“面生?!薄罢婷嫔俊薄八蔷栈?。”

本土女菜農(nóng)菊花剛坐上保衛(wèi)科審訊2室的凳子,就被肖科長冷不丁的一句北京話,嚇了一大跳:

“你把圖紙藏哪兒了?說!”

“兔子?我藏兔子干啥?”

“圖紙,藍(lán)圖!”

“藍(lán)兔?我見過白兔、黑兔、棕兔、花兔,從沒見過藍(lán)兔。莫說沒見過,聽也沒聽過。再說,兔子在家里呆著,我藏它干啥?”

“你說圖紙在家里?我們?nèi)フ伊?,怎么沒有呢?”

鬼扯了半天,肖科長才把菊花的耳力與思維扳正,聽到了幾句勉強(qiáng)靠譜的話。她說:“牛大榮說,三線軍工的建廠是以立即要打仗的假設(shè)為前提,按照的是靠山、分散、隱蔽、鉆洞的方針。他說國家把每個工廠、甚至每個車間都規(guī)劃建設(shè)得極為分散,就像村落、瓜蔓、羊拉屎那樣。敵人炸了這個,有那個。他說,成本是次要的,保密是第一的。”

“牛大榮付了你保密費(fèi)?”“付了。”“付了你還說?”“因?yàn)樗ㄐ?,又付得太少!?/p>

按照小宋小青的說法,如果牛大榮不犯事,趙小莉一定會成為他的新娘。但牛大榮犯了事,犯了事還說得清楚啥?這不,趙小莉被帶進(jìn)了牛大榮隔壁房間。

肖科長沒能從趙小莉家里和單位得到圖紙,也沒能從趙小莉嘴里掏出東西。

“趙小莉,你的道行很深嘛!”

“領(lǐng)導(dǎo)說啥?小女子聽不懂。”

望著趙小莉不疾不徐走出保衛(wèi)科的背影,肖科長的聲音變成了刁德一的唱詞:“這個女人,不平?!?/p>

“某型號產(chǎn)品圖紙失竊案”暨“某型號產(chǎn)品泄密案”破案無期、圖紙無果,層層上報,驚動了基地保衛(wèi)處(××地區(qū)公安局三分局)、國家×機(jī)部保衛(wèi)司、國家公安部保密司。很快,基地保衛(wèi)處副處長率保密科人員趕到9401廠。

但是,他們的到來于事無補(bǔ)。怎么誘問、逼問,牛大榮都是這句話:“該說的,都說了。我沒偷圖?!?/p>

副處長將肖科長罵了個狗血噴頭。

副處長一行,住在“首都”47公里廠招待所,商議對策。

肖科長手下連夜對牛大榮進(jìn)行深度審訊。他們先是將他按趴在地,再將他反過手來,用一根繩子很專業(yè)地系住兩個手腕、兩個腳腕,然后把繩子拋向梁架并用力往下拉。這樣,牛大榮就被四根繩子牽引著離了地,繼續(xù)匍匐著,上升到半空的高度。

這種“鴨兒浮水”的游戲,還是未能讓肖科長有所斬獲。

為了徹底摧毀嫌疑人的保密防線,肖科長令人搬來一盞工業(yè)用燈。從牛大榮臉上泄漏的余光,透過審訊室窗柵,柵住了對面那座黑黢黢的大山——它在亮籠子里,表情木然,內(nèi)心驚恐萬狀!

肖科長在大山深處審圖紙,圖紙卻在廣州城里出現(xiàn)了。

廣州公安在海邊巡夜,發(fā)現(xiàn)一人正搖櫓駕舟,偷偷離岸。公安鳴槍示警,并啟動巡邏艇追擊。偷渡者倉促之下,跳入海中。棄舟上,公安搜出一只皮包,包中有兩張圖紙。

圖章上,某型號產(chǎn)品的拼音加阿拉伯?dāng)?shù)字縮寫出的神秘代號,以及偷渡者攜圖外逃舉動,讓廣州公安覺得此圖不是尋常物。職業(yè)敏感讓他們首先想到國家機(jī)密。

最終,公安部保密司接到廣東省公安廳電話,這樣,一層一層下來,基地電話打到了9401廠。

9401廠高層和保衛(wèi)人員的狂喜達(dá)到了廠慶的程度。

肖科長去審訊室,見牛大榮正在摳鼻孔,同時研究著自己的腳趾甲。“牛大榮,我問你,你是不是把圖紙賣給了廣州方向來的特務(wù)?”“啥?”“狗日的,一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主!你就等著瞧吧!”

一輛軍用吉普車連夜出山,把兩束遠(yuǎn)光,照向大海。

肖科長與手下荷槍實(shí)彈押運(yùn)回來的兩張圖紙,被總工的高度近視眼鏡,鑒定為無密級圖紙,且與上次鑒定的那張,同序列。此外,邱二姐也從圖紙上,嗅舔出了北京糖味道。

“你上次怎么沒說有三張?”肖問。

“誰去記廢圖幾張幾張啊!”邱答。

面對海風(fēng)吹過的圖紙,牛大榮這只牙膏,終于擠出一個人來:賈天棒。

肖科長動用本科戶籍檔案、廠勞人科名冊,以及民間力量,在“內(nèi)部子弟”中沒查到賈天棒這個人,在“地方來的”中,也沒查到。肖科長認(rèn)為被牛大榮愚弄了!通過“鴨兒浮水”,牛大榮再一次提供了一條線索。通過這條線索,肖科長帶著女保衛(wèi)找到了燕子。

肖科長:“上次審你,怎么沒說賈天棒?”

燕子:“賈天棒?不認(rèn)識!”

肖科長:“他不是你的男友嗎?”

燕子:“誰說的?”

肖科長:“牛大榮。”

燕子:“牛大榮?哦,想起來了,賈天棒是我隨口編的一個名字,騙他玩的。”

肖科長:“騙他干嗎?”

燕子:“他吹我,我氣死他!”

由于夜色干擾,牛大榮永遠(yuǎn)不能描述出“賈天棒”體征,而開口就是京腔的人,太多。這中國西南大山里,來一群北京人干啥?來就來唄,來這么多干啥?牛大榮陷入苦惱。他甚至覺得“賈天棒”是一個幽靈,一個夢。

但屁股刀疤,否定了他的意見。

肖科長以最后一次走進(jìn)審訊室的心態(tài)走近牛大榮。

“我沒啥說的,莫問我了?!?/p>

“別自作多情,我是來告訴你,你不用說了。你就等著坐籠子吧!”

“我拿的是廢圖,沒有偷你們所說的真圖!”

“證明呢你?”

“證明呢你?”

“事實(shí)證明,你不僅具有盜圖的條件,還善于運(yùn)用圖紙達(dá)到個人不可告人的目的。另外,你品德敗壞,劣跡斑斑,頑固不化,拒不坦白!”

當(dāng)夜,牛大榮聽見,窗柵對面的房墻,有一記金屬的脆響,輕,鋒利。

第二天早晨,送早餐保衛(wèi)發(fā)現(xiàn),泄密嫌疑人牛大榮畏罪潛逃了。斷開的窗柵孔臺上,有半根軍工企業(yè)用高級鋸條。

抓捕無果、面臨撤職危險的肖科長,再次收到一封匿名信。

軍用吉普車背海駛來,進(jìn)入大山。像押運(yùn)那兩張廢圖,牛大榮被荷槍實(shí)彈的肖科長一行押解了回來。

牛大榮因泄露國家機(jī)密等多項(xiàng)罪名,數(shù)罪并罰,被人民法院判處無期徒刑。

入監(jiān)之前,牛大榮被游了一次街。9401希望用這個形式,對企圖泄密的后來者,起到敲山震虎作用,以儆效尤。

游街車是一輛解放牌敞篷貨車。軍警,大喇叭,口號,工人,農(nóng)民。游街車在廠區(qū)公路上開過,從廠區(qū)南端,到廠區(qū)北端,開了三遍。

牛大榮緊貼車廂側(cè)板站著,腦袋伸出汽車外,眼睛東瞅西瞅。在51公里,看見燕子。在41公里,看見菊花。最后,在43公里,他看見了趙小莉。解放開第三遍時,他看見邱二姐在57公里望著他笑,笑成映山紅。

他還在“首都”47公里看見了小宋小青。人群中的二人,偷偷向室友彈出一棵紙煙。兩條細(xì)白拋物線,一條上了車廂,一條墜入地面。

從不想,到想,到想象,監(jiān)獄把一個實(shí)的人,變成一個空的人。

牛大榮蹲監(jiān)獄,頭幾年,只想一件事:狗日的誰偷了洞子里的圖紙——狗日的誰逍遙法外,老子替他坐牢!

他認(rèn)為自己很冤,但所有人的想法與他南轅北轍。

后來,他想女人,想女人誰對他好,那種斷骨連筋的好:菊花、燕子、趙小莉、邱二姐。想著想著,腦袋就痛。

于是,他開始想男人(或許也有女人),想他們誰對他壞,那種壞得沒屁眼的壞:“賈天棒”、楊工兒子、趙小莉前男友、菊花現(xiàn)男友、小宋、小青、告密者1號、告密者2號……他的想法是,不含上述女人,他牛大榮的敵人有可能多達(dá)8人,也可能,少得只有1至2人。也就是說,假設(shè)8人重疊7人,也有成立的條件。得出這個結(jié)論的依據(jù)是,8人中,他只認(rèn)識小宋小青兩人。他認(rèn)為,小宋不與楊工同姓,這個因素,有太多因素,因此不算因素。

他的想象中,所有人都可疑,包括邱二姐、小宋、趙小莉……所有人都有陷害自己的可能,或盜圖的動因。邱二姐電話早不打晚不打,偏偏在楊工出差期間打;小宋對自己知根知底,對他無密可保;趙小莉?yàn)槭裁磳η澳杏岩蛔植惶??還有燕子——“賈天棒”真是她隨口虛構(gòu)的男友?小青的京腔,真是貴州驢子學(xué)馬叫的黔驢之技?

另外,女人之外,8人之外,那些壓根兒沒進(jìn)入他想象的人,也不是沒有可能。

事實(shí)上,自己還有夢囈的毛病。

他這樣想著:想象,演繹,換算,推倒重來……

但是,他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弄通順。

牛大榮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弄通順,就出獄了。

牛大榮被釋放出獄了。

沒有人告訴他釋放的原因,倒是邱二姐告訴了他一個信息。關(guān)于楊工的,關(guān)于圖紙的。

前幾年,廠辦收到幾張圖紙,每張圖紙都被燒去了部分。總工看了圖,取下高度近視眼鏡,說了退休前最嘹亮的一句話:

“沒錯,這正是上世紀(jì)70年代最后一年冬天,15車間被盜圖紙,是原件。但是,這個型號產(chǎn)品早在八年前就淘汰了!”

廠辦收到圖紙沒多久,楊工走了,得的肺癌。據(jù)說,楊工留下的一個日記本,被他的有窺私癖而又愛好小說創(chuàng)作的孫子藏了。他的孫子發(fā)表了一篇小說,故事大意是:

工程師醉酒后到辦公室拿圖紙回家加班,這份涉及國防安全的某型號產(chǎn)品圖紙,掉在了桌柜與墻壁之間的夾縫里。工程師有酒后失憶癥,他對此事一無所知。第二天,他出差去京。首都?xì)w來,打開辦公室鐵皮資料柜,發(fā)現(xiàn)圖紙不翼而飛。公安抓了個盜圖替罪羊關(guān)進(jìn)局子。幾年后,工程師搬家,發(fā)現(xiàn)圖紙,嚇得冷汗直冒。工程師趁夜鉆進(jìn)松林,燒圖紙。后來又踩了火,用塑料袋裹了殘圖,埋圖松樹下。

牛大榮出獄,去了夾皮溝,他驚訝發(fā)現(xiàn),長達(dá)近20公里的9401廠,人去房空,公路幾乎被荒草啃光。只有金沙河,更清冽了。他甚至看見麂子在銹軌上、廠房頂奔跑的身影。

他在“首都”47公里,3號單身樓206室,呆了一天。鼠們望著這只陌生大動物,不明就里,進(jìn)退不得。

最終,牛大榮在貴陽南郊,找到了9401。9401已經(jīng)改制分割成軍品和民品兩大系統(tǒng)。軍品系統(tǒng),依然有國家認(rèn)定的保密費(fèi),密級最高的絕密崗位200元不到,大不如前。民品系統(tǒng)由“軍轉(zhuǎn)民”而來,分二產(chǎn)和三產(chǎn)兩塊,成了這公司那公司,完全下了“?!薄?/p>

坐了20多年牢的牛大榮成了外星人。

邱二姐告訴他,“獻(xiàn)了青春獻(xiàn)終生,獻(xiàn)了終生獻(xiàn)子孫”,是“老三線”豪邁的誓言。牛大榮解嘲一笑:“我獻(xiàn)了啥,我被獻(xiàn)了啥,難道保密費(fèi)就是一把鎖,鎖死了我的一生?”

牛大榮問:“二姐,鋸條是你扔給我的吧?”

邱二姐說:“不是?!?/p>

牛大榮堅持:“是!”

邱二姐堅持:“不是!”

難道送鋸條者,是告密者2號?這是牛大榮在獄中沒有想到的。他現(xiàn)在覺得,即使楊工,即使肖科長,都有可能是送鋸條兼差人跟蹤者。

出獄后,牛大榮發(fā)現(xiàn),除了邱二姐,他要找的主,全都不見,男人,女人,朋友,敵人。

因?yàn)闂罟さ膶O子寫小說,且發(fā)表,就被牛大榮找到了。牛大榮想通過這個孫子,找到孫子他爸,他媽。

牛大榮發(fā)現(xiàn),這個孫子長得他媽的有點(diǎn)像當(dāng)年的自己,且年齡正好與自己的獄齡相當(dāng)。

作者簡介:

成都凸凹,男,1962年生,原名魏平。詩人。祖籍湖北孝感,生于四川都江堰,在大巴山生活、工作過二十多年。當(dāng)過設(shè)計員、規(guī)劃員、編輯記者、公司經(jīng)理、政府職員等?,F(xiàn)居成都龍泉驛。近年開始發(fā)表小說。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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