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白云，現(xiàn)居遼寧省丹東市。有詩歌、評論、小說、散文見于《詩選刊》《中國詩歌》《小說選刊》等，有作品入選《中國當代詩歌導讀（2011—2012卷）》《當代新現(xiàn)實主義詩歌年選·2012卷》等。出版詩集《黑白紀》。

周瑟瑟元詩十三條

漢語詩歌發(fā)展至今，眾多的流派遭遇的挑戰(zhàn)數(shù)不勝數(shù)，更有諸多裹步不前的“主義”已隨大江東去，而“卡丘主義”詩歌之所以總是日新月異，無疑與一個人堅持不懈的走創(chuàng)新之路不無關(guān)聯(lián)，這個人就是集小說家、文化評論人、導演等多重身份于一身又能把每一項都做到極好的周瑟瑟。提起周瑟瑟，大概文學界是不會忘記他的那部被譽為“中國版《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長篇小說《曖昧大街》的廣泛影響和由他寫的三十集戰(zhàn)爭情感電視連續(xù)劇的小說版《中國兄弟連》的火爆場景吧，而我這里要說的不是他的小說，也不是他的評論，而是他的卡丘主義元詩。

說到卡丘主義元詩，不得不說一說“卡丘主義”。那么什么是“卡丘主義”，用周瑟瑟的話來說：卡丘CULTURE主義（卡丘是“文化”的英文culture的音譯）是由周瑟瑟、朱鷹等人倡導的新觀念藝術(shù)。人們通常把人群中的嬉戲者與警世者混為一談，卡丘主義者在嚴肅中嬉戲，在嬉戲中警世，它既不是神秘主義，也不是現(xiàn)實主義。一個卡丘主義者不會把卡丘當作后現(xiàn)代的消費方式，而是當作后現(xiàn)代的思考方式，甚至是解決問題的方式，用文學解決自己的問題是卡丘主義的理想?？ㄇ鹬髁x認為，“無聊”與“無知”是人類生活的最基本形態(tài)，只有通過“有趣”與“認知”，才能消除“無聊”與“無知”，達到“卡丘的彼岸”，獲得“卡丘的快樂”，成為有“卡丘精神的人”。“有趣”是人類戰(zhàn)勝自身的最好的方法，讓你的夢變得“有趣”，讓你的愛變得“有趣”，讓你的生與死變得“有趣”。在“有趣”中去認識你自己，認識你生存的世界。這就是卡丘主義，因為它不含真理，所以更加重視接近真理的快樂。在后現(xiàn)代主義生產(chǎn)消費全球化歷史進程中，如何面對傳統(tǒng)精神與人本價值的重估，是一個具有時代意義和未來公眾價值的重要命題，從這一個角度來說，卡丘主義的行為選擇表現(xiàn)了對未來的傾向和活力參與，旨在建立人本思想個體解放所獲得的社會共生狀態(tài)。

由卡丘主義走向卡丘主義元詩無疑是多方面的，這里既有詩歌自身的演變，又有詩人個人思考的內(nèi)質(zhì)原因。但卡丘主義元詩究竟是以怎樣一種方式展開？它是怎樣的語境并獲得定位？針對這些周瑟瑟是這樣說的：“我越來越發(fā)現(xiàn)當下的詩歌寫作處于無我的狀態(tài)，詩是什么？我覺得至少不是現(xiàn)在這樣的詩。中國詩歌已經(jīng)有了幾種好詩的標準，成熟詩人都形成了幾種相似的寫作，這非?？膳隆Ｔ姼枵窃谶@種成熟中陷入絕望的泥潭，無我化，虛妄審美或?qū)彸?，讓詩歌失去了表達人類本質(zhì)狀態(tài)、呈現(xiàn)個體生活、記錄歷史的客觀性與直接性的基本作用。我認為，客觀與直接是詩歌最重要的方式，而我們卻拋棄了它們。我從卡丘主義的有趣、消解、趨向真相的原則，到元詩的客觀、直接、記錄的原則，并且把個人與歷史和解，通過個人的母語即方言寫作，以及生活的真相即大俗生活，全部還原到寫作中，也就是要盡最大可能去恢復漢語言詩歌的元氣，人類本來是什么樣的，那詩歌就是什么樣的，這就是元詩?！?/p>

這種提法本身就是一種改變與創(chuàng)新，而詩歌就是在不斷地改變與創(chuàng)新的途中。因而，回到生活本身，站在自我意識的立場進行個人化寫作，少了抒情的介入，呈現(xiàn)個人化生活的本質(zhì)狀態(tài)，恰恰是卡丘主義元詩所具有的顛覆特質(zhì)。因此周瑟瑟說：“我越來越反對順滑的好詩寫作，大家都能寫出一個方向的好詩，我心生厭惡，我想寫獨特的詩，我想與當下成熟的詩歌拉開距離，詩人本來是獨立的個體，我反對集體式的好詩寫作，白話現(xiàn)代詩寫作的問題在于大家都在一條現(xiàn)代性道路上失去了自我，我的寫作是回到原點，與個人歷史靠攏，與生活中的原初狀態(tài)保持一致，生活與歷史是什么樣，我的詩就是什么樣的，不需要抒情，更不需要向好詩標準靠近，我的寫作是遠離好詩傳統(tǒng)標準的寫作，我當然有我的寫作原則，即十三條原則：1.客觀；2.直接；3.真實；4.記錄；5.細節(jié)；6.個人史；7.把抒情降到最低點；8.消滅普通話（白話）詩歌；9.以地方語言寫詩；10.回到生活底部；11.拋棄傳統(tǒng)的好詩標準；12.這不是詩，是原始的表達；13.元詩即卡丘之一種?！?/p>

從周瑟瑟的這個“元詩十三條”中，我們看到了深厚博大的孕育與誕生，在生生不息的脈動中周瑟瑟樹自己為父，自己生下自己，即成元詩。它是詩人回歸根部的實現(xiàn)。既保持了詩歌的有根性，又讓詩歌回到原始素樸的本真。這樣的元詩真實、誠實，完全摒棄“過于詩意”的語言，徹底去除偽飾，剝?nèi)ヒ磺胁幌喔傻臇|西，將詩寫帶到原發(fā)的基石。而且文本的質(zhì)地與內(nèi)在的力量更加自由純正與厚實闊大。讀這樣回歸本然的詩歌放松，沒有任何壓抑感，信手拈來的隨意與開闊，時時地被一種尖銳刺激著，那些原湯原水的生活場面與個體生命的體驗奇跡般地變成了他的文學經(jīng)驗。對于他而言，詩歌的美與丑或許不再具有意義，他要寫出的是那種歷史的斷裂感，每個時間、每個地理，至每張臉孔都要獨一無二?！安华毺貙幙刹粚憽?，這就是周瑟瑟的性格使然也是他的追求。反映了詩人深刻的自省意識。大眾熟悉的“好詩”類型受到他的懷疑甚至拒絕，獨創(chuàng)性成為他全新的詩歌標準與價值。隨著現(xiàn)代都市中人與人之間的陌生感和大肆的以物欲為上、冷漠、食物與環(huán)境威脅等沖擊以及大眾文化的興起，詩歌與自身的生活越來越具有關(guān)聯(lián)，因此回到事物的本質(zhì)，回到生活才是大道。周瑟瑟的元詩寫作使我們明白，那些一層層沉淀在我們?nèi)松c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不僅為時間所有，也為詩歌所有。

直探生命和生活的本原

海德格爾說：“將我們帶入原初可能性就是把我們帶到我們已經(jīng)在的地方。”是的，那些已經(jīng)在的地方，就是周瑟瑟元詩的元氣，他用最日常的語言把它們說出，我們讀著，卻感覺到了各種各樣的異樣，并且能隱隱預感到那些生活對詩人甚至我們的影響，于是，寫與讀都陷入了一種“無法言傳”的境界。如他的一首《元普在團魚丘》：

元普在團魚丘犁田，他埋頭犁田看不出有

什么痛苦

牛埋頭向前抬蹄，人與牛默默無語

犁完這一壟就收工回家煮飯

元普的娘得了喉癌死后，他獨身一人

月亮照得蛇山坡心里發(fā)慌

蟲子爬出來吹涼風，田埂、塘基、山巒暗下

來

團魚丘有一股浸水，我曾踩入其中

涼得我腳板抽筋，我一生不能忘懷的涼氣

進了腳板心

元普洗了洗腳，弄出栗山塘里嘩嘩的水聲

我還以為是鯉魚泛仔，靜逸的空氣里春天

來了

元普肩扛鐵犁，手挽牛鞭，摸黑牽著疲憊

的水牛

我跟著這個皮膚涂了桐油似的單身漢在

塘基上走了一段

我問他：普哥你肚子餓不？

他突然一笑，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齒，夜色

里驚了我一身汗

這首詩讓人感覺“元普”與“團魚丘”都“很不一般”，它讓人一看就再也忘不了“元普”和“團魚丘”了，但為什么“元普”與“團魚丘”會讓人產(chǎn)生這樣的觸動？“元普”到底有怎樣的謎團？為什么“我問他：普哥你肚子餓不？/他突然一笑，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齒，夜色里驚了我一身汗”？顯然詩人不會回答這些問題。詩人似乎希望讀者自己去找出答案。這就是周瑟瑟“卡丘”元詩的“有趣”之處。他讓我們看到并關(guān)注這個“有趣”。事實上我們顯然是已經(jīng)被吸引住了，“元普”與“團魚丘”神秘的氣息與背后那無法識別的東西正是周瑟瑟這首元詩奇異之處，它讓你來不及分析，就已置身其中。

在周瑟瑟的元詩中，不僅寫有許多他自己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事情與場景，還有他所熟知的一些小人物的悲歡離合、起伏命運，例如《滿山的蘑菇有的有毒》里的細舅；《樟樹鎮(zhèn)有多神秘》里“酷似電影里的胡漢三”的鎮(zhèn)長；《潭水腳里》的姨媽；《金色■毛》中的班主任；《美臀溝》中的美田，《夢見郎豬》里的哥哥，《練陽氣》中的海伢等，對于這些詩中的人物，周瑟瑟采用的是現(xiàn)實主義的筆法，不帶感情色彩的敘事，客觀、直接、真實地記錄了生活的本初狀態(tài)，字里行間蘊涵大量的時代背景與信息，那些一覽無遺的荒誕、不幸、可憐、可恨、悲涼就在最遠處也在最近處，給人一種近乎殘酷的感覺，就像面臨肇事者已逃遁的車禍現(xiàn)場，令人恐懼、心碎，甚至是憤怒，陷入困境、打擊所包圍的不知所措與絕望之中。這就是周瑟瑟的元詩所產(chǎn)生的效果，他讓我們沉浸在不帶有任何“詩意”的氣氛中，卻更能生動地再現(xiàn)那些本原生活的圖景。如他的一首《一箢箕現(xiàn)話》：

一箢箕牛糞，被吃死了的青草躺在這里熱

氣騰騰

青草本鮮活，葉片上沾滿了露水時好漂亮

一箢箕的現(xiàn)話，因為生活貧困，婦人坐在

灶窩里說現(xiàn)話

炊煙冒出屋頂，池塘里的水在夏日嗷嗷干

叫，上晝曬熱，下晝漸涼

女兒水色好，的確涼花衫衣穿得嚴嚴實

實，扣子扣到潔白的脖頸下

當教師的父親放心了，他在煤油燈下看

《古文觀止》快一個月

古文毫無用處，一箢箕現(xiàn)話

周瑟瑟的“元詩十三條”里有一條是“以地方語言寫詩”，顯然“一箢箕現(xiàn)話”就是鮮明的地方性語言，“箢箕”就是打掃用的“土簸箕”，“現(xiàn)話”，字面意思就是現(xiàn)場說的話，但在這里我想可能也是地方性的語言，就像我們北方的“閑扯”、“閑嘮嗑”，用“箢箕”來裝“現(xiàn)話”真是絕妙的諷刺，我們北方人可能還會由衷地贊嘆一聲：“好家伙，真絕了！”這首的開頭兩句其實就是在說“美”怎樣轉(zhuǎn)化為“丑”，鮮活的青草，葉片上沾滿了露水時好漂亮，卻被牛吃了，變成了熱氣騰騰的一箢箕牛糞，這里“青草”也可以喻指美麗的青蔥女子，女子成“牛糞”是怎樣的悲哀，不言自明。接下來的“婦人”與之后的“女兒”所截取的場景，事實上就是對其命運的揭示，她們建立生活又自我瓦解，就像“池塘里的水在夏日嗷嗷干叫，上晝曬熱，下晝漸涼”；而“父親”的“放心”無疑使一種可笑更為荒誕。特別是詩的結(jié)尾：“古文毫無用處，一箢箕現(xiàn)話”，這樣的發(fā)聲直擊心底，決不僅是平淡的直接，它是嬉戲中的警世，直露中的隱喻，被一種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方式呈現(xiàn)。

在周瑟瑟的元詩中，根本看不到抽象的空泛的議論，充斥整個文本的只是一個個生活的本原。那些生活本身的特質(zhì)以及連綴足以使文本顯得相當?shù)纳詈瘢屛覀兏惺艿降氖且环N直探生命和生活本原的連綿不絕，它是生活的洪流自然的給予。譬如，他的《欄家龍》：

欄家龍是一個地名，我上小學前的玩耍樂

園

這里曾經(jīng)是被鎮(zhèn)壓的地主家的宅院，夜里

貓叫聲聲碎

我沒見過被鎮(zhèn)壓的地主生前的樣范

我在穿堂風里與地主的鬼魂相遇過，他佝

僂，他面善

我一直記得地主鬼魂的樣范，夏日里我回

家就大發(fā)高燒

家里人誰也不懂我為何要發(fā)高燒，為何夢

話胡話直指向地主大人

人不能總是發(fā)高燒，幾日后我便好了，活

蹦亂跳，在欄家龍的操場上

跟在哥哥的屁股后打籃球，摔得鼻青眼

腫，直到媽媽喊我們回家吃飯

一夜之間地主陰森之宅院改造成一所學

校，從小學到初中

一度還有高中也在情理之中，名字叫欄家

龍中學，印象中從不見掛校牌

此校歸屬天井坡鄉(xiāng)與樟樹鄉(xiāng)共有，不知當

政者如何分配管轄權(quán)

白天是骯臟的孩童，從文肓到秀才，從新

式女教師到舊私塾先生

在白天制造出書聲朗朗，一度還有英文與

國文混雜，雞鴨穿行于課桌下

最壯觀的莫過于左右大屋下的男女廁所， 尿騷氣在田野稻花香里飄出數(shù)里

我的記憶里還有一盞煤汽燈高掛在一個

斗得奄奄一息的地主婆頭上

她的人生還有什么希望啊，她垂頭喪氣，

估計內(nèi)心早就跟著地主老爺走了

有一天早晨我們齊聚欄家龍中學大禮堂，

參觀地主婆穿著花衣的遺體

想必在野貓的叫聲里上吊是唯一的出路。

孩子們被那雙銹花鞋嚇壞了

“這不是詩，是原始的表達”，周瑟瑟“元詩十三條”的這一條在這首詩中表現(xiàn)的最為淋漓。這首詩周瑟瑟用了大量筆墨寫了“我”在穿堂風里與地主的鬼魂相遇后發(fā)高燒，說夢話后以及后來地主陰森之宅院被改造成學校的情形，通過白描式的語言和細節(jié)描寫非常生動地刻畫了“欄家龍”的變遷。這樣的詩有種活生生的氣味，地主鬼魂的詭異與地主婆的絕望以及“我”記憶中大量的細節(jié)，讓人很難概括出來它們到底是什么，但那種緊張、恐懼、含混、模糊，沒來由等卻在不斷地呼應著一種貨真價實的撕扯，這樣的詩從不缺少韌性，它把生活還原到應該在的位置。

歷史語境與個人心境的演變

在徹底地回到本原后，周瑟瑟的元詩讓我們感到生活也仿佛像其他任何事物一樣重要，詩歌歸屬于萬物，也歸屬于生活，生活是最初的因也是最后的果。因此，周瑟瑟的元詩也是因果之詩，在歷史的語境與個人的心境演變中透出被生活打磨過的樸素和悟透的禪味。這樣的詩更多了文學性與歷史感。他讓生活回到了歷史的每一時刻，用詩歌記錄?？梢哉f他的每一首詩都是一段歷史或一個故事，印著各個階段鮮明的特征。如他的《湘江記憶》：

小時候我跟在伯父的屁股后

跳進湘江，一夕湖南的殘陽淹沒伯父的裸

體

悶熱，長沙的婦女散發(fā)湘江的泥沙味

她們叫我小侄子—小侄子，像不正經(jīng)的女

人

韶山路，橡膠廠的林蔭道上抱頭啃嘴的青

年男女

口水掉在長沙的街道上，瘋狂的中國壓抑

了情欲

湘江惡浪滔天，那是一個青年在手淫

湘江的情欲抵不過洞庭湖的情欲，那是老

翁雨中捉鱉

杜甫船頭吟詩，哦我伯父清瘦的面容在臺

燈下低泣

革命的隊伍里混進了反革命，“我本是一

地質(zhì)隊員！”

太感人了，被牛肉撐死了的杜甫

太感人了，一個造反派用梭鏢捅破了另一

個造反派的卵泡

湘江風雷急，抱住地質(zhì)隊員的腿—救我一

命啊！

一江的裸體翻滾，一江的湖南人踩在杜甫

的身上

整首詩通讀下來，首先覺得詩人把他伯父一生很復雜的悲劇式命運濃縮到十四行詩的長度，很讓人佩服其功力的深厚，再者，從詩的題目可看出其智慧和深意，詩人不說“伯父的記憶”，而說“湘江的記憶”，可見格局之大，視野之寬。起筆也非常巧妙，以“小時候我跟在伯父的屁股后/跳進湘江，一夕湖南的殘陽淹沒伯父的裸體”這樣深具趣味性的語言和場景引出其伯父一生諸種歷史碎片，而我們邊讀邊撿拾，并在一種跳躍中拾階而上，其伯父所遭遇的歷史命運我們由此獲得。雖然詩中詩人對其伯父的直接筆墨不是很多，省略了很多東西，但我們依然可以從字里行間猜出其伯父骨子里的浪漫與情感的豐富，他遭受的打擊，不僅是他個人的悲劇也是歷史的悲劇。這種需要我們自己去填補想象的詩歌閱讀分外具有一種特殊的魅力。尤其當我們讀到“太感人了，被牛肉撐死了的杜甫/太感人了，一個造反派用梭鏢捅破了另一個造反派的卵泡”這種詼諧、雙關(guān)和歷史名人相結(jié)合的詩句，重要的不是它出現(xiàn)的異樣感，而是語言后面帶給我們的“更多的東西”，正如詩歌的結(jié)尾：“一江的裸體翻滾，一江的湖南人踩在杜甫的身上”。至此這已經(jīng)不是伯父個人的悲劇，而是整個湘江的悲劇。

雷蒙德·卡佛說：“你不是你筆下的人物，但你筆下的人物是你?！边@句話用在周瑟瑟的一些元詩上顯得那么的恰如其分，如他的《斗地主》：

穿開襠褲的孩子，他張嘴叫我腐朽的地主

我扮演地主多年，早晨著長袍迎接日出

我迎接日出多年，在我有限的生命里

我認為日出是最接近腐敗的儀式——

從我家院墻上照進來的陽光

充滿了恐怖、泥土腥味、刺眼的暴力

有人要殺牛，骯臟的長條形木桶扛在肩上

蒼老的屠夫身后跟著一群更小的屠夫

我痛恨把牛不當作親人的人

他們包圍了我的家，他們要殺我的牛

在批斗會上，我因喝牛奶而下跪

在接下來的游街中，我學了一路的牛叫

鄉(xiāng)村的天空布滿了紅布

連我流下的淚水都是骯臟的紅色

我是地主王老四，我低頭認罪

我抱著一條牛腿，叫我的爹爹呀——

我前世是一條牛逼死了的牛，而今世我做

了

骯臟的地主，誰都可以把刀架在我的脖子

上

這首《斗地主》頗有含義，它是歷史語境與個人心境接洽的最為透徹的一首，顯示了詩人雄渾的積淀，其中的激憤與難平、痛苦與悲涼之間的微妙平衡，既可以滔滔洶涌，又可以戛然而住。特別“從我家院墻上照進來的陽光/充滿了恐怖、泥土腥味、刺眼的暴力”以互不融合之勢呈現(xiàn)出一種尖銳和鋒利，它在揭示的同時也暴露出荒誕。其中，身份、信任、心靈都處于喪失過程中。而由地主到牛的糅合，極好地實現(xiàn)了詩人真正的意圖，那就是最后一句：“誰都可以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讓真實的“疼痛感”袒露無遺，從而形成一種極妙的反諷效果，它是對政治背景下不公正命運的揭示和世人被任意宰割的深度嘲諷。說到底，這首詩最大的魅力就在于詩人把歷史與個人經(jīng)驗變成了他的文學經(jīng)驗。

一個“主義”給出一個詞——元詩，如何去獲得它，并讓它屬于自己。我想，周瑟瑟正在走向這個無垠的途中。元詩是卡丘的孩子，也是周瑟瑟的孩子，從卡丘到元詩，周瑟瑟經(jīng)歷了從天空到地上，從男人到男孩，從嬉戲到自言自語的過程。他的“卡丘主義元詩”的產(chǎn)生與深入，應當是他對詩歌的一個歷時性考察，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痛定思痛的思索和美學的流變，找到的詩歌源頭，它蘊涵的深刻歷史意義還需交給歷史。

責任編輯 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