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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房間里的鐘聲(外三篇)

2013-12-29 00:00:00沙馬
安徽文學 2013年10期

每次聽到母親房間里的鐘聲,我感到時光仿佛是從過去走過來的,那么遙遠,那么恍惚。仿佛時間深藏在老人的囈語里。這是一只深紅色的木制鐘,放在靠床邊的桌子上,母親有時坐在床上出神地望著鐘擺來回晃動。我默默地站在一旁深深地感受到這是母親的時間,也是我的時間。

母親今年八十四歲了,不太愛說話,對孤獨也不怎么反感,她用沉默隔開了一些往事,她很少對她的兒女說過去發(fā)生過的一些事,那么多的往事幾乎是完整的封鎖在她的內(nèi)心。她常站在窗口朝外面望,窗外有幾株老樹,幾間陳舊的房子,不開闊,有些單調(diào),偶爾聽到鷓鴣的“咕、咕、咕”的叫聲,為窗外添了幾份蒼涼和遙遠。母親說,下雨前就能聽到它的叫聲,很精靈的。我想,一個幽靈是否喜歡在下雨前顯形呢?是否會在即將被人遺忘的老掉牙的故事里現(xiàn)形呢?母親老了,皺巴巴的,像一只被風抽干汁液的果子,這果子在樹上掛了八十四年,現(xiàn)在依然掛在那兒。在我的眼前母親就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從過去到現(xiàn)在,一直是這個樣子,中間是虛空的。我無論怎樣努力也無法在“這個中間”擺放一些合適的東西,這使我的敘述變得猶疑不定,我不能說出具體的母親,也不能說出抽象的母親。那么,她是怎樣把她的軀體,她的思想,她的發(fā)夾,她的兒女從久遠的時光中帶到現(xiàn)實?這個現(xiàn)實充溢著青苔和泥土的氣味,它使我陷入了對時間的恐懼之中,而她的沉默,她的鐘聲,她的鏡子,她的秘密使我找不到一個好的表達方式。我不能把她當作一個象征,一則寓言,一種比喻放在我的語言里。記得父親死的那天,我才注意到母親把一只深紅色的鐘放到自己的房間里,鐘擺來回晃動,單調(diào)而乏味,那時我不會看鐘,更不知道時間的相對性,我只能浮在事物的表面看一些消失的東西。父親是從屋頂上摔下來墜地而亡的,那時他才四十多歲,他死的時候眼睛是睜開的,似乎在望著什么,那一年似乎下了一年的雨,那一年我的周圍是灰濛濛的,看不到更多的事物。他意外的死亡引起了我對時間的警覺,對偶然性的防范。我感到有些偶然性的事物比時間更真實,它沖破空間直逼時間使我喘不過氣來,如同我現(xiàn)在再把筆伸往四十多年前的那個偶然的事件,那個他死亡的黃昏,我感到有點饒舌,有點結(jié)結(jié)巴巴。母親是沉默的,我的語言是破碎的,我的記憶是游蕩的,我的神情是恍惚的,我找不到一個有意義的“中心”來圍攏這些紛繁的事件。在我的童年,當母親彌漫著女性的光輝,洋溢著青春和血,夢和肉體,激情和傷感,憂郁和感慨時我還無法感知母親的內(nèi)心,我無法沿著她生活的痕跡尋找一些確定的東西,我?guī)缀蹂e過了她光華的年代?,F(xiàn)在我站在母親面前依然無法感受一個八十四歲老人的心境,這使我欲罷不能,使我茫然、困惑、混亂、傷感,無所適從。我是否陷入一場抒情的內(nèi)亂?隨著時間的流逝,母親似乎在收縮一些曾經(jīng)擴散出去的東西,她對姐姐的微語,對我的只言片語像黃昏時的太陽慢慢融入黑夜,一閃而逝的亮光是無法支撐我幻覺里的詩意。好像母親更愿意讓一些看不見的東西在看不見的地方保持它的完整性。母親獨自待在房間里沉默地望著窗外,似乎不回憶過去,也不想明天,讓現(xiàn)在成為真實的現(xiàn)在,讓死亡以更短的路徑走過來,她不想把年輕的事物帶入衰老的現(xiàn)實,她用沉默隔開這些,她讓兒女們無法用眼光穿過厚厚的歲月看見她往日的生活場景。八十四歲以后的每一天,母親都會坦然地接受一切。

我至今還沒弄明白,為什么從父親死的那天起,母親在自己的房間里擺上一只鐘,現(xiàn)在我聽到“當、當、當”的聲音,感覺這個時間是從死亡里傳過來的,是父親的幽靈在她的生活中徘徊,它穿過泥土,樹林,山坡,城市和人群,使瞬間的真實變得虛幻和遙遠。父親死的那天也就是下雨的前一天,也能聽到蒼涼而空闊的“咕、咕、咕”聲,一輛帶拖斗的大卡車把死亡的父親和我們一家人帶到一座荒山,當時風大,灰濛濛的,什么也看不見,仿佛是為了讓父親的靈魂安靜地離開??ㄜ嚴?,母親坐在我們中間,沒說什么話,也看不出格外的悲傷,那一刻我們幾個兄妹眼巴巴地望著母親,母親緊閉雙唇,堅韌,蒼白,一聲不吭,像一座剛毅的雕像。

以前母親高興時也會對我們說些什么,但我聽到的不是聲音,而是一些碎片,我小心翼翼把它保存好,我知道稍不留心就會變得兩手空空。她說她小時候家鄉(xiāng)的山坡上開滿了映山紅,從此我一直忘不了那火紅、熱烈、燦爛的映山紅,那夢幻、肉體、青春、果汁和一閃一閃不安的心覆蓋著母親躁動的歲月,即使是在憂郁的年代也閃出感性的亮光,它足以與時間抗衡,為母親蒼涼的歲月添了些生機,然而這生機一閃即逝,它不能體現(xiàn)母親的本質(zhì)。在我貌似誠實的敘述中,母親松弛了,閃爍不定了,似是而非了,我抓住的一些東西在我的言說中消失了,我知道有些事物隱藏在另一些事物里并得以顯現(xiàn),體現(xiàn)出它唯一的真實性,而我一直在生活的現(xiàn)象中游蕩,真實的母親可能在我的語言之外存在著,我只有沉默下去,才能保存住一個完整而客觀的母親。這時我想起有人說過這樣一句話:“只要沉默不開口,才能避免蒼蠅意外地飛進去。”因此我在漫長的生活中養(yǎng)成了一種自我懷疑,自我審查的習慣,這使我變得木訥,遲頓而言不由衷。

母親在世的每一天都是我的節(jié)日,問題是,我對母親了解多少呢?山坡上開滿了燦爛的映山紅并沒有挽留住母親,她少女時代就離開了家園來到城市開始了她的生活,關于她和父親,戰(zhàn)爭,日本人,懷表,兒童,逃荒與守望我知道得不多,我不能用想象去表達這些,對我而言母親成了時間深處的寓言:她的往事,她的生理,她的精神,她的幻覺都不能作為一個真實的背景在我的語言里襯托出母親的形象。在母親的沉默中我難以挖掘更多的東西,有時我想從鐘聲里尋找些什么,但母親房間里的鐘總是指向過去,而過去對我來說是一個空白,父親去世后,她作為一個女人,作為40多歲的獨身女人警覺地面對周圍的一切,面對她認識的男人,面對炎涼的世態(tài),帶著她的敏感,她的疑慮,她的沉重,她的疼痛如履薄冰走過了近半個世紀,我難以想象她是怎樣走過那些荒涼而傷感的道路。一天黃昏,我看見母親把風吹進窗口的一片枯葉拿在手上看了又看,然后又將它完整地扔出窗外,這個動作是自然的,可我總想從中找到一些寓意和象征。窗外的風呼呼地吹著,太陽斜照在幾株老樹上,微弱、疲憊、恍惚,那一刻我忽然感到太陽也老了,它在風中,在葉子上顫巍巍的,沒有什么能阻止它在黃昏中消失。黑夜會如期到來,這時你如果想挽回什么,那就是一種精神,而這種精神之光什么時候照亮過母親的內(nèi)心,在她走過八十四年的漫長時光中,到底有多少個美好的瞬間在其中閃現(xiàn)。

坦率地說,母親的沉默不是刻意為了隱瞞什么,兒女看到她從容的表情,安寧的姿態(tài)是她的一種境界。在冗長的疑慮中,在歧義的生活里,她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談話對象,沒有一個精神伴侶給她營造一個感情的出口。我知道,有些事她永遠也不會對兒女說的。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想用我的感悟,我的理性,我的回憶,我的碎片來拼貼出我心理現(xiàn)實中一個完整的母親。有時我感到自己忽然看到了什么,卻又讓我惶恐不安,我貿(mào)然地進入母親的往事,如同對她內(nèi)心的窺視。有時我木然地看著窗外的人影,再回過頭看看母親房間里的鐘,有幾分無奈,幾分茫然,時間似乎在非現(xiàn)實中凝固了。在我的寫作中,我懷疑理性與美感,懷疑流暢與真實,懷疑直覺與口語,懷疑符號與結(jié)構(gòu)。我知道母親在另一個現(xiàn)實中是自足的、封閉的、完整的,她一直沒說什么,但她一直在呈現(xiàn)著什么。

到了二〇〇六年的夏天,我才知道一個人如果想簡簡單單,干干凈凈地活下去,就不再需要一些繁瑣的東西,即使到了另一個世界也無須帶更多的東西。而“當、當、當”的鐘聲除了是時間之外,它什么也不是,時間是不能穿透什么的,如同母親一直沉默地活在現(xiàn)在。

與一本書有關的往事

我剛出醫(yī)院門口,就想起一本書還丟在病室的窗臺上,書的名字叫《暗鋪街》。

我準備轉(zhuǎn)過身回去拿,又轉(zhuǎn)念一想,算了,書我已看完,隨他去吧。別人看了這本書也不一定是壞事,再說我一定要將這本書帶回家也沒什么意思。在路上,我有一種失落感,心里空蕩蕩的。在住院的日子里,我天天看《暗鋪街》,或多或少消磨一些寂寞的時光。我自己也弄不懂為什么對書中的人物感興趣,他是一個失去記憶的人,一個不知道自己身份的人,一個從現(xiàn)在往過去走的人。有人給了他一個私人偵探的身份,他帶著這種身份查訪過去一些與他有關的人,他根據(jù)別人向他提供的名單,沿著以前的城市、街道、咖啡館、郵政局、游樂園去尋找,以便弄清自己的身世。他從別人那兒打聽自己過去生活的一些蛛絲馬跡,但不一會兒這些過去的事實,就像一團霧消失了,最后他幾乎沒有信心再弄清自己是哪一個人。出院的那天,我很虛弱,我家住在六樓,我一步一步往上走時,心里還想著這本書會落到誰的手里,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是老人,孩子,女人,男人,國家公務員,收廢電器的人,還是一個愛生活的人,一個喜歡花朵的人,或是一個心理陰暗有潔癖的人,喜歡窺視的人。不管他是什么人,他一旦和書中的人物進入暗鋪街時就會迷失方向。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本書攤開在26、27頁之間是這樣交待主人公的:“我什么也不是。我是什么,不是什么,我自己是不能肯定的。這天晚上我茫然的走在過去的路上,電影院、鐵路、教堂,我找到的人都不能證明我是什么人,我在時間的表面游動?!边@使我想起那個遙遠的黃昏,母親把我叫到跟前說:“孩子啊,你父親去世這么多年了,連一張照片也沒留下,你去找找吧,想辦法弄張照片回來。”我愕然了,我去哪兒弄呢,父親死了近半個世紀,他以前的單位早已不存在了,為不使母親傷心,我答應了。走出母親的房間,站在燈火輝煌的大街上,看著川流不息的人群,我?guī)缀踅^望了,我一點信心也沒有。曾經(jīng)和父親有過交往的人大多不在人世了,即便有人活著,也散落在四處。這本書似乎暗合了我的某種生活經(jīng)歷,有時我?guī)缀醪幌嘈叛矍暗氖挛铮8械剿翘摶玫摹W≡旱哪翘?,我是隨手從書架上抽出這本書的,手術(shù)幾天后,當我打開書,才知道書的名字叫《暗鋪街》。作者是法國人——帕莫迪亞諾,他是出于什么樣的目的寫這本書的,他要在讀者面前擺弄什么手腳,他是一個有心理缺陷的人嗎。“他一直在尋找什么人,他的世界就是地點、痕跡、線索、名片、特征、時間等。他以私人偵探的目光打量著周圍的一切,他想弄清自己以前是什么人,這個人和現(xiàn)在的自己糾葛,他常常繞開了自己,走到一個很遠的地方。”讀到這里我難以平靜,仰臥在病床上,雙手交叉著放在腦袋后面,兩眼木然地望著天花板,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變得這樣恍惚,仿佛前世的幻影在我眼前晃動。我相信這個世界肯定還存留著父親的照片,殘留著他存在的痕跡,只是不知道它被塵封在哪兒。經(jīng)過多次尋找我終于得知有位老人還活著,他以前是父親的同事,住在城西一間老房子里,老房子凹在深深的石板巷子里。我找到他時,他木呆呆地坐在門口,陽光從房屋的一角斜射過來,照在他蒼老的臉上,我走到他身邊蹲下湊近他的臉對他說起我母親敘述中的父親形象和特征。老人哼哼著,不知說些什么,他快90歲了,他能向我提供什么呢,我再次把耳朵貼進他的嘴,想從他的話音中得知父親過去的一些生活跡象。他只說:“死,死,嘿嘿,嘿嘿……”我無奈地站起身來,往石坡下走,老人一聲不吭的望著我走,我剛出門又轉(zhuǎn)過身回到老人身邊,把我母親敘述中的父親形象大聲地告訴他,那“大聲”簡直就是吼叫,他根本不理我,也大聲說:“死,死,嘿嘿,嘿嘿……”唉!他真的老了。這時,從隔壁走出一個啞巴,打著手勢趕我走,我只好兩手空空地走了。在大街上我看到的每一個人都像是從死亡里走出來的,盡管太陽把春天照得那么明亮,那么有生命的感覺。

我想,一個人丟失了什么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和那些與他有關的東西一起丟失了。我記得很清楚,我是手術(shù)后的第三天小便的時候隨手將書丟在窗臺上,能拿到這本書的人要么是一個和我患同樣的病,動同樣的手術(shù),住同樣的病房的人,要么是護士,護士,白衣天使,她們才不要這鬼玩意兒呢?!拔乙詾槟阍谀硞€時期,某個地點,常見到的一個人,這個人是誰呢?這個人從過去的時間里浮現(xiàn)出來,他能向你提供什么呢?”不能?!盀槭裁矗俊薄耙驗樗堰^去的人都混淆了。”我是讀到書里這一段時解小便的,隨手把書丟在窗臺上,就一直沒有帶回家??墒菚械娜丝偸窃诼飞?,他過于迷戀他看到的現(xiàn)象,尤其是在有女人的現(xiàn)象里。他常常茫然無措,心灰意冷。他生活的意象在四處彌漫,像風中的一片葉子,沒有一個固定的中心點。我想一個病人呆在醫(yī)院里看這本書是不好的,它使我消化不良,使我在寂寞的深夜里哽咽著、虛妄著、迷茫著。這使我想起那個遙遠的黃昏,母親叫我尋找父親的照片,為了弄到這張照片,我一層一層地往時間的深處走,沿著死人的足跡尋找活著的人,那個坐在門口的老人,那個啞巴都不能向我提供什么。“我再也不能談所有的這些事了……談起來會傷心的……我傷心的時候是抓不住一個人特征的。我這里有很多照片,你拿去吧,逐個地去尋找他們,你可能會得到一些你所需要的東西?!睍锏娜藨汛е@些照片去尋找每一個人,問題是有些人不承認自己是照片上的人,沒有誰向他提供他以前是什么人的證據(jù)。他十分難受,壓根兒沒見到照片的任何一個人,而向他提供照片上的人似乎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就消失了……如同我父親的靈魂因為沒有形象的依附而無所皈依。我知道,無論母親怎樣向我敘述父親生前的形象,無論她怎樣把父親放在她準確的語言里,我也只能憑借我的想象和主觀性的猜測去完成他的形象。當我每次空著雙手回家,母親總是無聲地望著我,我望著窗外。窗外起霧了,城市的燈光在霧中既輕柔又冰冷,我眼前的路也在霧中消失了,身子仿佛懸在空中。而《暗鋪街》給了我精神和心理上的氣氛,使我經(jīng)歷了記憶和生命游離的危險。

幾年后我想起那個陰暗潮濕的旅館,在一張油膩膩的桌子上放著一本書,書被一張七十年代的報紙包著,書頁發(fā)黃,散發(fā)出霉味,我打開一看是一本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死屋手記》。我看看四周無人,就人不知鬼不覺地將書據(jù)為己有。現(xiàn)在這本書已插進我的書架里,和其他的書混為一體。我就是在七十年代一間黑暗的屋子里讀完了這本書,這本書在我成長的心靈中籠罩著一層寂靜的、憂傷的氣息。現(xiàn)在,在靠近花園病室的窗臺上放著一本《暗鋪街》,我等著,等著和我一樣的人拿走它。

對面老人陽臺上的花朵

對面的老人,越來越老了。他陽臺上的花朵卻越開越旺。

他住在六樓,我也住在六樓,打開窗子時常看到他在陽臺上給花澆水。那些花開得很好看,尤其是菊花開得像燃燒似的。一年的秋天老人死了,菊花還開著,好像是老人活著的延續(xù)。

老人很少說話,他有點口吃,我?guī)缀鯖]有聽見他一句完整的話。但他表情是完整的。每每見到老人我都問一聲好。他點點頭,笑笑。

他去世之前,親自為自己選了一塊墓地,回來的時候我時??吹剿吆咧裁锤?。他兒子小磊說那是一首他年輕時候喜歡的歌,名字叫《螳螂追火車》。老人選好了自己的墓地,心情特別的好,好像死后的歲月才是他幸福的歲月。他說他死后居住的地方風水很好,前面有水,后前有山,比現(xiàn)在住的職工宿舍好多了,這我相信。

雖然我和他相差近30歲,但我們同住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建造的職工宿舍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破爛不堪了。這里的樹枯萎了,這里的路坑坑洼洼,這里的耗子一天天多了起來,這里的下水道不暢通了,這里的人沉默著。唯有老人陽臺上的花朵開得很美,黃的、紅的、紫的、白的,朵朵鮮艷欲滴,紅紅火火,仿佛想掩飾這兒的破敗與蒼涼。他去世時孩子在外地打工,有的在深圳,有的在北京,有的在烏魯木齊,路途遠,還沒來得及趕回來。他的女人也老了,迎風走路時眼睛里常常流出淚水,她就從口袋里掏出皺巴巴的手帕抹去。她在這個宿舍里不多話,沉默地活著,好像她的日子不需要在語言中度過。我打開窗子也時常看到她不是晾曬衣服,就是用一根棍子敲打被子上的灰塵,然后放進窗臺上的陽光里。老人死后,天氣還很炎熱,尸體放在家里不宜過久,他的女人還是堅持放在家里,等待兒女們回來。這時我?guī)退艘粔K很大的冰塊放在老人的尸體旁邊,還有滑石粉和蠟燭。到了晚上,她家里的燈亮了一夜,沒有多少人來,甚至連間歇性的爆竹聲也沒有。老人活著的時候是沉默的,死后也是沉默的,唯有他窗臺上菊花不知疲倦地開著,似乎在守護著老人的靈魂。

老人的一生是平淡的,在一家國有企業(yè)看門,這一看就是三十年。在這個小小的門房里他度過了由計劃經(jīng)濟時代向市場經(jīng)濟過渡的年代,他不吸煙,不喝酒,幾乎是用他的手勢和表情守衛(wèi)這個中型企業(yè)。企業(yè)400多號職工對此已心領神會,沒有人私自藏著產(chǎn)品從他面前溜走,當然,他也從沒有檢查過別人的衣包。老人也不看報紙,他送到各車間科室的報紙不少一份。后來隨著企業(yè)改革力度的不斷加大,職工們紛紛失業(yè)回家,老人卻光榮地退休了,這是他唯一感到高興的事。鄰居們都知道他對鄧小平是贊賞的,對朱镕基是有好感的,他的表情比他的語言更有感染力。

現(xiàn)在這個職工宿舍更破爛了,污水常常從陰溝里漫出來。他在的時候還常常拿著棍子給下水道疏通疏通,有人遇見了就不好意思地走上前幫幫忙,還能湊合著度過夏天的大雨?,F(xiàn)在我也看不到這樣的場景了,總是想著怎樣早早離開這樣的居住環(huán)境。

老人死后,我為他守了一夜靈,又弄來了第二塊冰塊,蠟燭沒了,就用紗線搓一根繩子放在香油碗里點亮火光。他的女人說,火不能斷啊,好讓他一路走好,能看到天堂的路。嗯,是的,我點點頭。他的兒女趕回來時,我們也沒聽到大哭的聲音。第二日天還沒亮,我僅僅聽到一輛汽車的叫聲,我估摸著,他們運走了老人的尸體,開向老人生前為自己選好了的有山有水的墓地。

以后的日子繼續(xù)著,像以往一樣的繼續(xù)著,似乎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也沒有多少人將老人放在自己有滋有味的敘說里,因為老人生前沒有多少語言,沒有多少故事,至少他沒有給大家?guī)聿话病?/p>

我每次打開窗子都要下意識地朝老人家的陽臺看看。轉(zhuǎn)眼又是秋天了,朵朵菊花開得正歡,一叢叢,一簇簇,仿佛在用另一種形式延續(xù)著老人的生命。我想,這大概就是老人善良生活中所需要的人道行為,或者說他在無意識中保留住某一段時光的流逝。

樓底下的老李也老了,快八十了,我常??吹剿粫r地抬起頭朝老人家陽臺上花朵看看,有時還自言自語的說著什么。有一次在樓梯口,老李忽然問我,你相信人死后真的就有兩條路:不是天堂,就是地獄嗎?我咧開嘴嘿嘿一笑:也許,當然,有可能,也不一定……為了改變這樣的處境,我有意指著老人家的盛開的花朵對他說,你看,他家的花,啊,開得多好。老李說,他只比我大兩歲,下一次就輪到我了,可是我家的窗前是光禿禿的,什么也沒有。瞧,這個老人的花朵多可愛,我看到了它,就想到了老人,那個有點結(jié)結(jié)巴巴的老人。這么多年了,生前幾乎沒和我說過幾句話,老像是一個人活著,死也像是與任何人無關的死去。

我知道老李在想著他死后的事,我也知道死后的事,其實就是活著的人想的事。在臨走的時候我對老李說,不要想得太多,死與活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是一伙兒的事。不知為什么我從老李面前匆匆走過時,內(nèi)心里有一陣驚慌,我知道老李此刻還一個人呆呆地站在樓梯口,我也不想回頭看一眼。到了大門口,我卻向老人家的陽臺上看了一眼,那些花,默默地開著,然后又默默地凋謝,然后另一季節(jié)的花又開了,生生不息。老人生前想得沒有我這么多,他只干著他喜歡干的事,而我卻在這個偉大的改革年代虛度了自己的年華,在暗潮洶涌的市場經(jīng)濟里不知所措。我在個人的遐想里,在虛幻的精神里遠離了本質(zhì)性的東西。我沒有留下一根草,一朵花,而是活在自身的荒涼里。反而是那個老人為我的窗前平添幾分生機,幾分色彩,幾分活著的意味。它們那旺盛的生命氣息在向我撲來的瞬間,是帶著老人的那份沉默,那份堅韌,那份從容,那份平靜的精神內(nèi)涵。

敘述中的一只蝴蝶

一只蝴蝶在夏日的黃昏里曼舞,它展開兩只鵝黃色的翅膀,在風中,在夕陽中一閃一閃地飛著,輕盈而靈巧,看它飛的姿態(tài),像是一只年輕的蝴蝶。

此刻我感到一陣空蕩,若有所失,我想抓住什么,又不知道怎樣去抓,周圍沒什么東西一定要看的。那么這只蝴蝶與誰有關呢?我為什么要把它放進我的敘述里?在它漫無目的、來來回回的飛舞中,我不時地停下來朝四周望望,看見的或沒看見的東西都隱藏在時間的內(nèi)部。我似乎在等待著表面事物移開后,看見一個真實的事物。這只蝴蝶在茫然中飛了一圈又一圈,好像在尋找一個中心點。這時我想起了她,那個嬌小的女人,她說她像一本書,無意中被人打開了。那天,有一只蝴蝶飛了進來,她忘不了那只美麗的蝴蝶,嫩黃色的翅膀上嵌著淺紅色的圓點,且有波浪形的圖紋,她想,這只蝴蝶可能是她早上打開窗子時隨一陣風飛進來的。在她第一次被打開的那個時刻,它飛了進來,像是一個精靈在快樂的舞蹈。他忽然捉住它,準備夾進一本書里當作漂亮的書簽。這時她輕輕地走到他身邊,伸出手按住了他說,它無意于闖進這個物質(zhì)文明社會,但它的本質(zhì)是屬于大自然的。打開窗子讓它飛走吧,它是第一個看見我們秘密的精靈。她說那天她也是穿著淡黃色的連衣裙,裙子散開時,也像一只蝴蝶。她說話時,身體每一處都在幽微地顫動,就像蝴蝶在風中飛舞。那個黃昏,她有些喘息,胸脯一起一伏,一對乳房像一對撲哧撲哧欲飛的鴿子。她不知道,就在那只蝴蝶飛進她的房間時,我已經(jīng)暗戀著她,在路上,在渡口,在天橋上,我常常像游魂似的四處徘徊,她耗去了我年輕的時光。那些日子,那些發(fā)生的事,是夢,還是現(xiàn)實,我已經(jīng)說不清了,我無意間回避她有了意中人這個現(xiàn)實,但記憶與虛妄的界限究竟在哪兒呢?在紛亂的往事中我對任何一種表述方式的探索,都使我無法擺脫對她的臆想,是她,還是那只蝴蝶,在一層一層地展開了我的敘述,我也說不清了。我穿行于現(xiàn)今生活之中卻只能看到過去,她在海邊拾起的小海螺送給我的時候,正是我迷醉的年齡,我一直珍藏著。我不會像弗羅斯特那樣有意識地用文字擴大有限的空間,因為他唯一的生命處在回憶之中。在我緩慢的轉(zhuǎn)身的同時,她走在風中散開的裙子依然不時地浮現(xiàn)在我眼前。事隔多年以后,當我問起她時,她愣了,漲紅著臉,吃驚地望著我說,沒有的事,怎么可能呢?你說的倒像是小說里發(fā)生的事。她說完就走了,我呆頭呆腦地站在門口,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我想,那發(fā)生的一切都是虛幻的嗎?或者說我的記憶發(fā)生了偏差。不,是她,在那些孤獨的日子里,她真的像一片輕盈的蝴蝶飛進了我的生活,在我晴朗的生活中曼舞。她的善良與多疑,她的野性與寧靜,她的瘋狂與冷漠,她的閃電與荒涼,使我找不到一個好的角度表達出來。是超越幻想生活呢,還是帶著幻想生活,這取決于我對瞬間事物的選擇。我常常迷戀我抓不住的東西,而她,那個嬌小的女人像個無形的影子潛入我的內(nèi)心,使我在朦朧中失去方向。曾經(jīng)是的那個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她了,我抓住的是一個幻影。她說,當時蝴蝶飛進來的時候,她胸口悶得慌,心好像要從胸口蹦跳出來,整個身子像一朵綻開的花。一切都可以等待,等待的日子比身邊發(fā)生的事更有意味,而事物容易在敏感中恢復原形。那個黃昏,是詞語中的黃昏,還是蝴蝶曼舞中的黃昏,是回憶中的黃昏,還是她像一本書被打開后的黃昏。關于她意中的男人只能作為一個背景存在于我主觀性的敘述中,在現(xiàn)實不夠真實的時候,我就讓虛構(gòu)產(chǎn)生力量,讓詞語飽含果汁似的密度,讓紛亂的時間有秩序地出現(xiàn)在空間。這只能使我小心翼翼地面對她的現(xiàn)實,在她認為這不是她的現(xiàn)實時,我茫然無措,只好在語言中結(jié)結(jié)巴巴地行走。我吃驚于自己最初的念頭,我想深入她,進入她的靈魂,第一個打開她這本書,讓每一秒的滴答聲都很重要,這樣我就能客觀而從容地接受曾發(fā)生過的一切。當一件事情被經(jīng)歷到最后的時候,就沒有死亡,沒有回憶,沒有恐懼與顫栗,也沒有虛假的生活。我在孤獨的黑暗中點燃自身的火焰,在照不亮她的地方漸漸熄滅,恰恰是黑暗保護了她,給了她的完整性。當年那只蝴蝶飛進她的房間時,她明白了,一切短暫的東西,都只是一種比喻。一本書被打開后就得閱讀,閱讀后就得放回原處,悄悄的,無聲無息的像沒有打開一樣地放好,不留下一點痕跡,這才是她恰到好處的閱讀。她無意于守住什么,也無意于丟開什么,她迷戀在自然中發(fā)生的事,而不在意一個人性愛的手藝。她說,那天他過于急,不太細膩,也沒技巧,他是在一邊想一邊干,浪費了一些好時間。在她昏眩的一瞬間,飛來了一只蝴蝶……

現(xiàn)在她漸漸老了,臉上有了皺紋,頭發(fā)有些花白,身子有些松弛,說話聲帶點沙啞和蒼涼。有時我們在大街上遇到也只是凄然一笑,擦肩而過?!吧钸^于匆匆,來不及感受”。

這句話伴隨著我整個中年時代的光陰,它使我更加珍惜一些生活的碎片,從而將我的語言拼接起來,雖然有點似是而非,但它散發(fā)出的氣息卻彌漫到我荒涼的精神里。如同我現(xiàn)在真切地感受到杜拉斯《情人》中經(jīng)典的開頭“對我來說,我覺得你比年輕時還要美,那時你是年輕的女人,與你年輕時相比,我更愛你倍受摧殘的容貌。”(王道乾譯)這是包含共同生活經(jīng)歷的體會,這是靈與肉的融合、破碎的,主觀的、時隱時現(xiàn)的,我總是用另一種眼光看她,并試圖像一把鋒利的劍,將她的完整性一分為二,那個黃昏,那只蝴蝶,那些往事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消失了,像一片陰影從心里移過。無論我怎樣暗戀她,無論我的敘述有怎樣的歧義,我都必須對她加以道德觀察。在我的敘述中,我刪除了尖叫聲,那穿破玻璃,撕心裂肺的叫聲,我把它引入到微弱的事物中。關于她的春天,她門前的水洼,她霧中的回憶都有可能隱藏一些尖銳的東西。記得在另一個黃昏,我打開《海子、駱一禾作品集》中的插圖“太陽與圣杯”給她看,她看了畫中的人體,以最原始的形式表現(xiàn)出旺盛的生命力,她表現(xiàn)出那么平靜與從容,僅僅瞥了我一眼,什么話也沒說。我失望了,深深地失望了。我唯一想做的事是逃避,拒絕面對現(xiàn)實,在冗長而繁瑣的人性中我感到不安。那天的陽光有些微軟,落得比往日快些,仿佛是某種暗示。她說,你喜歡往虛空里塞東西,而這些東西,對藝術(shù)而言也僅僅是個假設。我說:不,那時刻,你說一顆心快要從胸口蹦了出來。她說,對的,沒錯。也許生活就是這樣。她漲紅了臉,我感受到她的胸脯在微微起伏。后來她側(cè)過身說,一個小時的時間可能顯露出人一生的東西,問題是你該怎樣客觀地面對,而關鍵性的東西常常主動地離開人的理性。

記得那天晚上,她獨自來到我的房間,我們默默地對坐,我恍惚、迷茫、惴惴不安,想做的事,什么也沒有做。不一會兒她就走了,干干凈凈地走了,走得簡潔,走得利索。走到門外,她站住了,回頭望了我一眼,此刻的月光透過灰色的瓦片照亮她眼角的幾滴淚水,在黑暗中閃閃發(fā)光。就在這個時候,我如果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或許還有一線希望,但我沒有,雙腿像灌了鉛似的沉重邁不開步子。當我走出門外時,她已消失在深深的黑暗里,依稀聽到“篤篤”的皮鞋踏在水泥路面上發(fā)出的聲音?,F(xiàn)在回過頭想那天晚上的事,恍若隔世,其真相已經(jīng)融入到時間的深處。對這件事,她說,這像是虛構(gòu)的,我從來沒有進入你的房間,我見過你幾次面都是在大街上偶然相遇的。那么,這個女孩是誰呢?人的記憶一旦發(fā)生了錯誤,他的生活就像一輛脫軌的火車,偏離了軌道,而那些真實的事物被遺棄在荒原里?,F(xiàn)在我只能關注最近的東西,但我已到了理智之年,常常感受到近在眼前的東西壓迫著我的內(nèi)心。她對我敘說的一些人與事是具體的,明晰的,但在我的描述中發(fā)生了偏離,其中一些真實的部分,像一陣霧彌散在瑣碎的談話、行動、回憶與夢想中。無論她呈現(xiàn)出什么,都不可分割地同其他人的生活融合一起變得模糊。為了她,我在敘述中加上一只蝴蝶,為了緩和一下人與事的沖突,為了她,我承擔了詞語的不確定性,同樣為了她,我無法卸掉壓在身上的一些負荷。這只蝴蝶在曼舞中進入事物,從容而美妙。這只蝴蝶在人與事斷裂的地方使我的敘述輕盈地過渡,銜接,沒留下一點的痕跡。她還是繞開了我的修辭,兩眼避開我的目光說,蝴蝶的緩慢是難以抵達過于匆匆的生活,人要是繞開自身的圈子,就失去了一個中心,生活就會像一個散架的房子頃刻間坍塌。

這是一個灰暗的黃昏,我坐在一個朋友的家里開始談起自己,談過去的事,談她,那個嬌小的女人。我說,她像一本書,是被一陣風打開的,還是被一只手打開的,是無意中被打開的,還是在夢中被打開的,我已經(jīng)說不清了。那黃昏,那蝴蝶,那散開的衣裙,在我的詞語里依然流動著鮮活的氣息。我暗戀她的時候,可能把一些人與事混淆了,也可能看錯了什么。她說,那是一只你虛構(gòu)中的蝴蝶,而不是我看到的那只蝴蝶。聽了她的話,我感到茫然,她似乎意識到我的疑慮,她說,一個女人第一次被打開時,視覺里是空的、簡潔的,很難看到什么。哦,我的暗戀,我酸澀的青春時光,遠離她真實的肉體,在她的精神里憂傷地彌漫著。我很難把握那些消失的東西,很難使生活變得簡單。為了能留下什么,我不想讓這只偶然飛來的蝴蝶,再空著身子偶然地飛走,我想在它身上依附一些人與事,讓它成為一個精靈。我想,一只有靈魂的蝴蝶,才是真正的蝴蝶,在夢中,在往事里,在幽深的時光里,讓那些消亡的東西凝聚成一只蝴蝶,悄然地飛進我的生活。它在形成它自己的時候,正是一些人與事消亡的時候,誰能在中間挽留一些有意義的事物呢?而那片蝴蝶只是一個詞語,一個幻覺,一種欲念,在某個市鎮(zhèn)上,某個車站,某個渡口都能看見它在空中飛舞,一直飛進了她的房間。

天漸漸黑了,蝴蝶悄然飛走,在它飛逝的一瞬間,我看見太陽的最后一片光,照在它的翅膀上,它飛舞的時候,那光也活了起來,并跟著它一起融入黑夜,它在虛幻的事物中卻獲得了具體的生命。這時,我的心也慢慢地安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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