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你行走如風,意氣滾過三月神采飛揚的田野,而我身處襁褓咿呀學語;那年,你事業(yè)初成,雙手落滿疼痛沉重的繭,而我嬉笑打鬧,不諳世事;如今,你的黑發(fā)終是煎熬成半根半根的銀絲,我卻沉默不語,疏遠倔強。我們之間,便如君子之交,溫溫淡淡,相顧無言。
父親是個沉默的人,但身材并不魁梧,反而有些瘦小。若要說他的愛好,恐怕只有看書與下棋吧。于是每日一回家,他便鉆進書房,從不與我玩耍。吃飯時,母親會絮絮叨叨地關心我的學習,而父親,從未看過我的成績單,從未夸獎過我,連批評也不曾有過。曾有一段時間,我對此很是憤懣,便對父親有禮而疏遠起來。偶爾交談兩句,卻從不看他的眼,那里面滿是我不曾看見、不曾理解的霧一樣濃重的失落。
15歲時,外婆去世了,母親立刻驅車趕了過去。隔天早上,由于母親不在,父親只好向鄰居借了電瓶車送我去上課。正值冬季,出門時天色未明,遠山隱匿在一片黛色的水墨中。行至半路,天不作美,下起小雨。父親便堅持讓我躲在他的大衣下——那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與父親如此靠近。
眼前的視線模糊,我只感到兩旁的黑色與路燈一圈圈的暈黃都飄然遠去了,唯有潮濕柔軟的水霧縈繞在周身。我緊緊摟著父親,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叩響在我的耳畔。一聲,一聲,愈來愈響,像是暴雨夜的雷鳴,直叫我潰不成軍。
傍晚回到家中,竟看到父親在廚房中做飯的背影。不知為何,我直直地站著,并不出聲。許是燈光的原因,父親看上去更添憔悴,動作遲緩,平日的沉穩(wěn)不復存在。我第一次認識到,天底下的父親大概都有不為人知的孤獨與脆弱。
吃飯時,于是難得頗有興味地向父親請教紅學的幾個問題。因為父親曾經很迷戀《紅樓夢》,甚至能背出其中的詩詞。他熟諳許多文學作品,從一定程度上講,他是我語文的啟蒙老師。但令我意外的是,父親竟一時答不上來,最后嘆了口氣。他眼中的落寞緊緊揪住了我,我終于感覺到,父親——正在老去。
這是一個不眠的夜,父親模糊的形象不斷閃現(xiàn)在我的眼前。窗戶上,斑駁的樹影隨風搖擺,沙沙作響。我坐起身來,意外地發(fā)現(xiàn)門外有光絲絲縷縷透入房間。父親為什么這么晚還不睡?好奇心使我輕手輕腳打開門——是書房的燈未熄。
我小心翼翼地探著腦袋張望。父親佝僂著背,頭發(fā)凌亂,就著一盞小臺燈專注地看著什么。我驟然醒悟,捂著嘴,蓄著淚水躺回了床上。
那是一本金邊包裝的《紅樓夢》。
父親一邊要安慰傷心沉郁的母親,一邊還要兼顧我和工作,已經極累了。但他卻為了我不經意的問題,熬夜看書。
這么多年來,我頭一次意識到,父親不是一回家便鉆入書房,他會在路過我房間時駐足;他不是不看我的成績單,而是更愿意留意我的習慣;他不是不夸獎或批評我,而是信任我,認為我一定能做好。
他以為我與他是有不言不語便可相通的默契的,這樣的愛與信任,落地無聲。
這么多年,我也第一次感到,父親是我生命的常青樹;而我,是他傷口上灼灼的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