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輝弟得知我在搞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連給我?guī)讉€電話約我去他家玩,說是愿將他心中的一個故事提供給我作素材。
輝弟是和我一起下鄉(xiāng)的知青戰(zhàn)友。四十多年前,我們25個學(xué)生一起下鄉(xiāng)。當時,我的年齡最大,又是出席全縣知青大會的先進代表,所以大家叫我大姐。而輝年齡最小,自然成了弟弟。
那夜輝弟和我整整地聊了一通宵,向我講了他深藏心里的一段情緣。
“你還記得秀妹子吧,就是在公社辦結(jié)婚證時大哭大鬧的那位。”輝弟靠在沙發(fā)上,眼睛盯著天花板,沉思著開了口。
“怎么會記不得呢?當時我正在公社整理我的先進代表發(fā)言稿,看到她被她媽帶進公社的大門就又哭又鬧。辦結(jié)婚證的老王問她有意見沒有,她邊哭邊背毛主席語錄,一口氣背了好多條。我還記得她流著淚,紅著臉,流利地背著:‘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lǐng)導(dǎo)同志務(wù)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背完,說一聲,‘我不喜歡他,我不愿意和他結(jié)婚?!慌ゎ^就哭著跑了。氣得你們隊上那位直跺腳。后來聽說她家退不出彩禮,還是硬把她嫁到你們隊上去了?!蔽艺f。
“是的,她是一路哭著到我們隊上的?!陛x弟接著講道:“那天我去喝喜酒,看見她穿著一件大紅衣服坐在床上哭,而且聽說已經(jīng)哭了一整天。我覺得這山里妹子也太可憐了,便說了句開玩笑的話。我說:‘別哭了,如果新郎官要打你,你就來找我這個知青大哥,我?guī)湍愦?。’當時在場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的。我也沒有想到,這一句話會惹出事來。
她的婆家和我住在一個大院子。她嫁過來不久,就經(jīng)常到我這兒串門。起初我沒把她這個黃毛丫頭放在眼里。我們男生在一起總愛吹哪個男知青和哪個女知青好,哪個又對哪個有意了。但我是個黑崽子,對哪個女生都不敢愛,只有拼命地看書,看小說,看外語。
記得一天中午,我燒火做飯,柴濕,嗆得我直流眼淚。她跨進我的房門,瞧見我的模樣就笑得彎了腰。我當時狼狽極了。后來我才在鏡子里看見我已成了一個大花臉。她爽快地卷起衣袖幫我燒火做飯動作十分麻利,不一會兒,飯菜就擺在我的書桌上了。說實話,到農(nóng)村很久了,我還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飯。那天,我吃得香極了。我邊吃邊感謝她,她的眼睛閃著亮光,頭一歪,問我怎么謝她。我說如果我能調(diào)回城里,一定給她買她喜歡的東西。她搖頭說不稀罕,她只想聽我講城里的故事。我想這還不容易嗎?吃完飯后她幫我涮鍋洗碗,我就信口開河地給她講一些城里的見聞。她聽得十分認真。臨走時我送她到門口,沒想到她突然掩上門轉(zhuǎn)身撲到我懷里,雙手摟著我的脖子連聲說:‘你真好!你真好!’我嚇懵了,只覺得血往頭上涌,心咚咚地跳,喉嚨干得火辣辣的喘不過氣來。但我的腦海深處仍然緊繃著一根弦,最后終于推開了她……”
“秀妹子也太大膽了?!蔽衣牭竭@里不由地緊了一口氣。
“從那以后,秀妹子不僅經(jīng)常跑來幫我做飯,還幫我洗衣服。她婆婆曾經(jīng)在院子里跳起腳罵她不要臉,還打自己的兒子,說他連老婆都管不住。秀妹子剛烈得很,跟她婆婆對吵,罵她婆婆假正經(jīng),罵她兒子不中用。氣得她婆婆翻白眼。
立夏以后農(nóng)村進入了搶收搶種的大忙季節(jié)。一天收苞谷時突然下起了雨,大顆大顆的雨點從天上砸下來,我脫下上衣遮住頭,邊跑邊放肆地高聲喊:‘哪個跟我走,哪個當我的老婆!’秀妹子居然高聲應(yīng)和說:‘我跟你走……’一面坡的人都大笑起來,說我交了桃花運,反搞得我自己狼狽不堪。秀妹子卻認真說:‘笑啥,你們這些人,有腦殼都是空的,要么就是一團豆腐渣;人家知青腦殼里裝了一個地球?!耶敃r被秀妹子的話驚住了,想不到她還有這般見識。
那天晚上,生產(chǎn)隊的人都到曬場開大會,我躲在屋里靠著床頭讀外語,沒想到秀妹子悄悄地溜進了我屋里。她穿的是她結(jié)婚時的那件大紅衣服。她要過我手中的書,翻了一下,又放在桌子上。然后對我說她第一次見到我時就喜歡上我了。她說起我在她結(jié)婚時講的話,說起我曾無意中對她表現(xiàn)出來的關(guān)懷。她說:‘你們城里人就是好,不欺負女人,懂得體貼人……’油燈一閃一閃地照在她的臉上,她那張充滿著青春野性的臉生動極了。說實話,我當時真被她迷住了。后來她走到我的床前,柔聲對我說:‘我們睡吧?!遗Φ乜酥浦约海K于狠下心來,繃起臉粗聲粗氣地告訴她,我不是那種人。她哭了,說她是心甘情愿的,她是真正的喜歡我,一點也不喜歡她的男人。我聽了只覺得心像是有一把小刀插在上面不停地絞動著,覺得更不應(yīng)該傷害她……我硬著心腸把她推出門去。第二天我看見她的眼睛又紅又腫,她一定哭了一夜。我有些后悔,覺得不該對她那么粗魯。”
“難道你們隊的社員對你們的關(guān)系沒有閑話嗎?”我知道那時只要稍有風(fēng)吹草動,都會鬧得滿城風(fēng)雨的。
“你也知道,那兒風(fēng)俗并不好,男女關(guān)系較為混亂。你們隊上的張寡婦死了男人不是還在生娃兒嗎?不過生產(chǎn)大隊的賈支書找我談了話,他叫我要好好注意改造自己,本來家庭出身就不好,再出個什么亂子恐怕就調(diào)不出去了。我也知道支書是一片好心。為了家中生病的父母親,我說什么也要咬緊牙關(guān)挺過來呀!”
后來煤礦招工,賈支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公社替我搞了張招工表。就在我臨走的那天晚上,秀妹子在我門外喊了近兩個小時,我咬著牙,閂上門,吹熄燈,沒答應(yīng)她。后來她走了,我打開門,發(fā)現(xiàn)門邊一個籃子里放了20個鹽茶雞蛋,我流淚了。那晚我翻來覆去地怎么也睡不著,總覺得對不起秀妹子。后來,我翻身起來走到她屋門口,輕輕敲她的門。她男人拉船到廣元去了。她沒有開門,只聽見屋里傳出抽噎聲……后來,我放了一支鋼筆在她門口。
第二天一清早,我跑到秀妹子屋門口,想和她道別。只見門上一把鎖,她早走了。我懷著一種說不清的感情登上了去縣城的木船。船到江心時,我忽然看見秀妹子穿著那件大紅衣服站在那座山的最高處向我招手。我不禁地大聲喊了起來:秀妹子,秀妹子!河谷響起了一串回聲。秀妹子的紅衣服在山頂上飄著,船已開出很遠很遠還看得見……”
輝弟停止了敘述,劃燃火柴點燃煙,狠狠地抽了幾口。
我想勸阻他,但卻又開不了口。
回憶往事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有痛苦也有歡樂,有留戀也有悵惘。何況那年月的事情是我們這一代人永遠談?wù)摬煌甑脑掝}。
輝弟突然把頭轉(zhuǎn)向我:“大姐,聽說你前兩年回農(nóng)村去了5趟,你看見了秀妹子嗎?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
“聽隊上的人講,自從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后,秀妹子越來越能干了,里里外外搞得十分出色,只是兩口子關(guān)系一直不好,大概在你走后的第五年,她跟一個北方來的手藝人走了。人們都說秀妹子跟著知青學(xué)精了。”我說。
輝弟眼睛一亮,微微地笑了。他把頭仰靠在沙發(fā)背上,望著天花板說:“我早猜到了,以秀妹子的性格,她是不會甘心永遠困在那里的,她早晚都會沖出去追求她自己的幸福,現(xiàn)在,她大概真的找到幸福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