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媽媽忽然決定帶我去縣城讀書。
媽媽是很能干的女人,雖然身在農村,但她的眼神時刻望著遠方,仿佛要看到天際線的另一端。她的人生猶如一場夢魘,夢魘和噩夢是不同的,夢魘的意思是頭腦醒了而身體不能動,你能聽見,能看見,可是不能動彈。她被環(huán)境以及她的見識所拘束著,模模糊糊看到天邊的一線曙光,但不清楚那是什么。只有一點她心里明白:要和別人活得不一樣。要打敗這周遭聒噪的、貧窮的、捉襟見肘的一切,尋找更為體面的生活。
她決定要把我送出這一場夢魘去,所以,不知道她七拐八扭找到了哪些關系,運用了哪些超乎農村婦女想象力的手段,總之有一天,我發(fā)現自己正站在縣城城東的橋上往下望,河岸上鮮明的白墻黑瓦,是師專第一附屬小學。
我走的時候,原先小學校里的老師都極其惋惜,因為他們無比愛我。我的班主任送我很多東西,同學們?yōu)槲覍懴e的肉麻話,寫滿了一個破本子。
我沒有流眼淚,帶著這個破本子沒心沒肺地走了。
縣城在三十里外,小學生不能寄宿,城里又沒有房子,而鄉(xiāng)下的家里,有太多事情需要忙碌,所以一開始,媽媽只能把我放在別人家寄居。
最開始的時候,我寄居在城東的二爺爺家。二爺爺家是個大家族,每天來來去去都是人,女人居多。一開始我也跟他們一起在大桌子上吃飯,他們形容我搛菜的時候如同“扛蘆柴”,然后就轟然地笑。
后來他們不讓我一桌吃飯,特地為我準備了一張小桌。我很高興,因為可以不必叫人,不必等別人開動了再吃,不必在吃完飯之后一個個地讓人“慢點吃”。我總叫錯人,把姑媽叫成姐姐,把姨媽叫成奶奶,人太多,記不住。吃完飯,把小桌上的米粒湯汁抹凈,便就著小桌寫作業(yè)。寫完作業(yè)就睡覺。
星期天媽媽接我回家,我興高采烈地告訴她小桌的事。很快,下個星期,自尊心很強的她就虎著臉與城東二爺爺家短暫地斷絕了關系,把我送到了另一戶人家。
這戶人家的戶主姓陳。因為我媽媽也姓陳,她讓我喊戶主舅舅,喊戶主的妻子舅媽,戶主的兩個女兒,就是表姐。
至今不知道我媽媽怎么會跟他們相熟。想來他們應該欠我媽媽一份人情才是,所以,我才能到這戶真正的城里人家,受到非常好的款待。
小表姐叫娟娟,大我一歲。和我上一個學校,比我高一年級。
到她家的第二天,她幫我洗頭,洗出半盆泥來。
她說:“我看你有一個星期沒洗頭了。”
我嗯了一聲。
她看看那盆水,又說:“不,我看你有兩個星期沒洗頭了?!?/p>
我又嗯了一聲。
她再看看那盆水,又說:“你不會有一個月沒洗頭了吧?”
我不得不申辯:“不是,我上個月洗過的。沒滿一個月?!?/p>
兩位表姐每天要喝一勺B族維生素液,以促進發(fā)育。維生素液裝在一個大大的棕色瓶子里。我也跟著她們每天喝一勺。可是我覺得這個東西真好喝,每天一勺哪里夠。于是在一個玩耍的下午,我偷偷地拿起那個瓶子,像大人喝酒一樣,喝了一大口。然后蓋好瓶子,把瓶子放回原處。
我以為沒有人會發(fā)現,若無其事地到臥室和娟娟玩。娟娟都沒抬頭看我,擺弄她的洋娃娃。忽然她說:“你喝維B了?”
我微微吃了一驚,但我無可抵賴,只好說:“嗯?!?/p>
她得意地說:“我聞出來的?!?/p>
我又“嗯”,盡量把嘴巴閉緊。
她問:“好喝嗎?”
“嗯?!?/p>
她下床去,“我也去喝?!?/p>
我站在臥室門口看她擰開維B的蓋子,咕嘟嘟喝了一大口。然后,她呵了好大的一口氣給我聞。維B氣。
我也哈了好大的一口維B氣還給她。
那一刻,我真喜歡她。
他們家經常請客吃飯。娟娟動不動就跟我說:“今天我爸爸請客。”于是,在狹窄的餐廳里擺上一桌。他們家住筒子樓,房門朝北開,廚房在陽臺上,餐廳就是客廳,沙發(fā)擺在臥室里。
她爸爸廚藝真好,所以經常請客人回來吃飯。她爸爸是某個企業(yè)的小頭目,經常請的人是大頭目。大頭目一來,我們就回避,去臥室吃飯。
沒有客人的時候,他爸爸也會給家人施展廚藝。有一回做面拖蟹。螃蟹切成兩半,蘸上面糊,放到鍋里燴,加各種佐料,沒出鍋就香味四溢。我吃得很多,后來,娟娟跟我說:“我姐姐說你吃相不好?!?/p>
娟娟的姐姐叫燕燕,已經十幾歲了,她大概不喜歡我。她經常一個人坐在沙發(fā)里看言情小說。我坐在另一個沙發(fā)里,把她剛看完的書都看了,因為看得比她快,很多時候就眼睜睜地等著她。她媽媽就罵:“高中生呢,看小學生看的書!給妹妹看!”
燕燕大概因此更加不喜歡我。
但這種喜歡和不喜歡都沒有任何的結局,很快,我又轉移陣地到了一個服裝廠的宿舍里,照顧我的人是在服裝廠做工的大姨姐姐。
大姨姐姐那時剛離婚,帶著個兩三歲的女兒生活。我跟她們昏天黑地擠在一起,放學了就自己拿碎布料為我的洋娃娃做衣服。我給洋娃娃做了兩件連衣裙,可以供它一洗一換。領口太小,洋娃娃頭大,套不進去,我就先把洋娃娃的頭擰下來,等衣服穿好,再給它把頭裝上。
有次學校手工比賽,我拿了兩條小連衣裙去參加,慘敗而歸。有一個女孩的女紅比我好太多,因為她用的是縫紉機,線裰得很齊整。
我也想學踩縫紉機,大姨姐姐劈頭罵我:“你媽費這么大心思,讓你過來學踩縫紉機的?就算踩成我這樣,又有什么出息?”
害得我到現在都不會踩縫紉機。
媽媽終于成功地跑到城東的一家工廠做工,晚上可以和我住在一起。一個月租十元的房子,就在大姐姐的宿舍隔壁。
我覺得自己像個接力棒,從一只手傳到另一只手,傳了一圈,終于被傳回來了。
媽媽那時三十三歲。雖然她沒做成功過什么事情,可是她對生活充滿熱情,充滿奇思妙想,讓我很崇拜。
媽媽當時的工作是在臺燈廠燒燈泡。帶我去過一回,年月久遠,很多細節(jié)不記得了。只記得車間很大,很亮,非常熱,幾十個人排成幾排,低頭工作。我看著一滴液態(tài)的玻璃水慢慢凝固成一個細如小指的小燈泡,忍不住就去摸了一下。只一下,那尚未冷卻的玻璃燈泡就粘在了我手上,燙得我直叫。我把它拿下來的時候,粘掉了食指的一層皮,痛了好幾天。
媽媽的奇思妙想也許跟她的工作有關,估計是整天看著玻璃水凝固的場面產生了靈感,她有一次把家里所有的照片都糊上一層黃色的膠水,說這樣可以保存得長久。我覺得那大概是相紙覆膜的前身。糊上膠水的照片固然都不會掉色,也不怕沾水,可是她不曾料到的是,到了冬天,固化的膠水開裂,讓照片碎成了片片。
她還用一塊花布覆在桌面上,再糊上那種黃色的膠水。糊好了膠水的桌面像起伏的黃色波浪。我著迷地看著這塊有了歲月色調的花布桌面,覺得它非常美麗。直到冬天來臨,起伏的波浪裂成消融的冰面。
每次看到麥兜的媽媽麥太,總讓我想起我的媽媽。
留在我印象里的還有一盞臺燈。非常漂亮優(yōu)雅的臺燈,陶瓷的印花燈柱,米黃色棉布燈罩,是媽媽從工廠里帶回來的。有兩個燈泡,一大一小,拉一下,大燈亮,再拉一下,小燈亮,再拉一下,都不亮。真的很奇妙。我能一下一下拉上半個小時,且一有客人來就展示給他們看。
后來小燈泡先爆掉,小燈泡不實用,媽媽一直都沒有再配。
有一回我把手指頭伸進螺口里,觸電了。
觸電的感覺也很奇妙,像被人當胸重重打了一拳。我被打倒在地上。地面是木頭的,臺燈很快從我的手指頭上掉下去,我一骨碌就爬了起來。
這件事情我沒跟媽媽說起。是我自己做錯事,她不知道,是萬幸。
在那個極小極小的寄居地,一個鋪著美麗桌布的桌子,和一盞陶瓷的、帶著米黃燈罩的臺燈,當然,還有坐在柔和的臺燈光下寫作業(yè)的我,都肩負著年輕的媽媽對于未來的渴望。
那一年沒有跟媽媽說起的事,還有幾件。其中一個是有關米卷的。
小學校里經常有人來賣米卷,五分錢一根。我那天有了兩毛錢。兩毛錢吶,買一根米卷,還有一毛五,我可以再買別的。買什么別的?沒有想好。
買米卷的孩子很多,小手高高地舉著,有一毛的、五分的,我的兩毛很扎眼。
我擠在人堆里,高舉著兩毛,喊著:“一根!一根!”
有一只手來把我的兩毛拿走。我看不見誰拿走了我的兩毛,我的小手仍然舉著,等著那根米卷和即將找給我的一毛五。
有米卷到了別的小朋友手里,可是沒有米卷到我的手里。
我喊:“我的米卷!我的錢付了!”
沒有人給我米卷。
上課的鈴聲響了,小朋友們一哄而散。只有我還在那里。
“我的錢付了,我要米卷。還有一毛五的找頭?!蔽艺f。
那人兇巴巴地橫了我一眼,“什么時候付的?付給誰了?”
我看著那人的手。那是一只蒼老的手,遍布皺紋。拿走我的錢的是一只白白的年輕的手。
我不再說話,轉身向教室走去。
這件事情我也沒有向媽媽說過。那是我的錯,我想,她不知道,是萬幸。
我在課堂上很認真。老師講伽利略,我就把橡皮和三角尺舉得高高的,然后一起松手,看它們是否能同時落到課桌上。老師因此讓我站到墻角去。我在墻角仍然聽得很認真,想著要把簸箕和掃帚同時拎起來再松手,看它們能否同時落到地上。
這件事情,應該也沒有跟媽媽說過。其實在此之前,我?guī)缀跏裁词虑槎紩鷭寢屨f,但就是從那一年開始,我學會了緘默。
因為我希望每天回到那間小小屋子里,都能看到她開心的、舒展的笑容,希望我沒有讓她感到失望,沒有讓她的努力白費。
成長真是一件很艱難的事。
不過有件事情鐵定說過,那是唯一一次在這所很好的小學里受表揚。老邁的數學老師舉起我的作業(yè)本,用一種夸張的聲音說:“這是我所見過的、最干凈的、最工整的作業(yè)!”
數學我一向不好,可是竟然因為數學作業(yè)受表揚,我的數學成績就突飛猛進起來。
期末考試,我得了第七名。
我覺得自己像小馬過河一樣,不知道前面河水的深淺,不知道考這第七名是好還是壞。
很快,媽媽所在的工廠倒閉了。媽媽又拿回來兩盞臺燈,一盞送給了舅舅,另一盞送給了大姨姐姐。沒有辦法再付租金了,她必須回到鄉(xiāng)下的家里去。
大概還有別的原因吧,但是,正如我不會把自己犯的錯告訴她一樣,有些事情,媽媽也會對我選擇沉默。在歲月的長路上,我們的目光和心思所能照見的,唯有我們身旁的那一小團地方。
媽媽走的時候問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回去。
我毫不猶豫地、歡天喜地地說“要”。
五年級開學,我又回到了最最親愛的大興鄉(xiāng)中心小學。我一回到那門上有個大洞的破舊課堂,找到我刻滿小烏龜的破舊課桌,看到那斑駁得都分辨不出粉筆字的黑板,我的心就安穩(wěn)得像落到軟軟的海綿里。
我又看到了班主任烏黑的指甲。他在教課之余收廢鐵,被他摸過的白粉筆都成了鐵銹色。此外,他還有五畝地,我們班的男生都幫他種過地??墒俏叶嗝磹鬯?,多么愛這課堂,多么愛這學校外無邊無際的田野。
我寫了一篇作文,叫《我的家鄉(xiāng)》。他給我90分,讓我讀給全班同學聽。
我寫我媽媽“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他特地仔細地問過我媽媽的姓,跟我說,要改成“陳娘半老”,“徐娘”是人家的娘,你怎么能照抄呢?
課文有一篇《駱駝與馬》,他一遍一遍地教我們?!案魉c馬,”他說,“各它,是一種比馬還大的動物……”
在這樣一所愉快的學校里,我考試無一例外,每次都得第一名。我得第一名像吃炒豆子一樣,不,吃炒豆子還得費勁嚼,對牙口不好的人來說也是個難題,所以應該說跟喝水一樣方便。咕嘟,第一名,咕嘟,第一名,就這樣。
我不知道第七名怎么樣,但是肯定地知道,第一名是好的。
我的第一次的城市流浪生涯,就此結束。
我以為我就此可以一輩子窩在媽媽和家鄉(xiāng)的懷抱里。可是很快,十二歲那年的八月底,我收到縣中的錄取通知書,從此離開我生長的小村莊,很少再回去?!胺凑J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這句話是這么說的嗎? 總之,我背負著媽媽的夢想,開始了我?guī)缀跏怯谰眯缘募木优c流浪。
媽媽很得意,因為她終于實現她的理想,把我送出了那片灰撲撲的土地。如果沒有媽媽的努力,我現在大概正在某所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或者擦洗玻璃瓶,或者搖橫機,或者縫制布娃娃的耳朵,或者,我會跟著做泥瓦匠的丈夫進城,為他浸泡瓷磚以及攪拌水泥。我的孩子會在裸露的水泥墻底下玩耍,拖著長長的鼻涕。我呢,在一邊攪拌水泥,一邊想著,不惜一切代價,要讓孩子得到好的教育,離開這樣的生活。
現在想想,媽媽后來看我的眼光,一直等于是在看那盞美麗的臺燈放出的光芒。看著看著,那光芒便遠去了,留下她一個人孤獨而努力地生活著。
在媽媽去世之后不久,有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想起一件事情來。
八歲那年,我寄居在大姨媽家。在一個寒冷冬夜,我躺在被窩里,忽然想回家。我在黑暗里哭起來。
大姨媽說,不要哭啊,哭了老虎來吃你。
我不怕被老虎吃,繼續(xù)哭。我說,我要回家。
其實我家離大姨媽家并不遠,走路大概二十分鐘。
但那時是冬天的深夜。大姨媽說,路上有狗啊,咬人呢。
我哭得更響。大姨媽沒辦法了,叫大姨父,說,算了,送她回家吧。
大姨父罵罵咧咧地起床,抱怨著說,被窩才剛焐暖呢。
我們三個出了門。一出門我就不哭了。繁星滿天,空氣冷得像冰,我們用自己的身體破冰而行。當我們走在路上的時候,果然聽到幾聲狗叫??墒俏乙稽c都不怕,我小小的心里滿滿的只有一個念頭:回家嘍!馬上就可以被媽媽摟著睡覺嘍!
一想到這里,我在異鄉(xiāng)無邊的黑暗中,淚流滿面。
媽媽去世的第二年,我從遠方回家過年,年三十到家,我一只腳在門內,一只腳在門外,站了很久。外面鞭炮陣陣,可是無法驅除家里的凄冷,我覺得,只要外面的那只腳一進入,我的眼淚馬上就會洶涌而出。所以我只能提著行李,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讓父親看到我回家,可是看不到我的眼淚。
在那之前,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有一天,當我從寄居之地回家的時候,媽媽會不在家里等我。
沒有媽媽的家,最終也變成了荒涼的流浪之所。
今年已是媽媽去世的第七個年頭,終于我可以用平靜而愉悅的語調告訴她有關我十歲那年發(fā)生的這一切。
親愛的媽媽,那些年我沒有對你說的事情,有關維B,有關米卷,有關伽利略,有關那盞美麗優(yōu)雅的臺燈,有關我對你所有的眷戀……從現在開始,讓我統(tǒng)統(tǒng)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