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偉是名城管隊員，47歲。他的崗位，在舉世聞名的北京八達嶺長城風景區(qū)。采訪之前，就有好幾個人對記者評價他，說季偉這個人，老實、厚道，是個好人。7月24日，北京入夏以來最酷熱的一天，記者開車兩個多小時，去八達嶺長城腳下見季偉。

等到一見面，這位憨厚中年大叔形象的城管隊員顯得很過意不去，在樓下就一把拉住記者的手，一直走到三樓辦公室才撒開，然后跑前跑后到處找水。他對人的這種親熱，他的見人就笑，一看就是發(fā)自內(nèi)心。

從“服務總統(tǒng)”到“服務商販”

等到坐定，記者發(fā)現(xiàn)，季偉長相頗似歌星楊坤，愛笑，笑起來又一點不含蓄，滿臉的褶子迭起來，說實話真有點土。的確，作為城管隊員，工作就在街面上，風吹日曬，還天天跟小商小販打交道，想要時尚，太難。

但是，誰也別小看這個土土的漢子，20多年前，他干的可是專跟外國元首打交道的工作——國賓接待，那時候，他可是人人羨慕的年輕才俊。

1987年，委偉從首都師范大學畢業(yè)。他學的是英語專業(yè)，水平專業(yè)八級。從那時候起，他就在八達嶺長城從事國賓接待工作。作為國賓導游和講解員，他接待過拉賓、葉利欽、卡斯特羅、曼德拉等上百位外國元首。

說起那段經(jīng)歷，季偉很是自豪。他打開電腦，給記者看他和許多外國元首的合影。照片里，季偉很年輕，很精神，在長城上，他站在那些全球知名的政治人物身邊，神情專注地做著講解。

“那個年代，很多外國元首到中國來，往往頭天和咱們的國家領導人見面，第二天就和我見面，哈哈哈哈……”他一邊翻照片，一邊給記者開玩笑。

季偉從來敬業(yè)，愛動腦子。他說，那些外國領導人的行程都卡得很緊，來長城很多時候只有十幾、二十分鐘。那么，怎么樣在這么短的時間里，盡可能多地把長城介紹給他們，還要讓他們感興趣，就是季偉經(jīng)常鉆研的功課。

他的辦法，就是根據(jù)每位外國元首的特點，“看人下菜碟”。比如，拉賓是學軍事的，那么季偉就從軍事防御的角度介紹長城；葉利欽的專業(yè)是建筑，他的講解就側(cè)重建筑知識。

從1996年開始，季偉的崗位有所調(diào)整，從景區(qū)的國賓接待調(diào)到了文物科。那時工作比較輕松，他就常去各個崗位幫忙，咨詢、賣票等等。每每有電影在長城上拍攝，作為文物部門的工作人員，他都要去陪同、監(jiān)督、提供方便，有時候還客串點角色?！啊洱堅谏倭帧纺憧催^沒？里面有我，好多電影里都有我！”季偉笑得很燦爛。

2000年，季偉被調(diào)到了八達嶺特區(qū)綜合治理辦公室。5年后，延慶縣城管執(zhí)法監(jiān)察局建立旅游分隊，季偉有資格報名，并通過了考試，從此成為一名在長城上工作的城管隊員，開始了跟商店老板、小販和游客打交道的8年。

從跟外國政要打交道的體面工作，變?yōu)橐幻L里來雨里去的城管隊員，記者問季偉：“你后悔嗎？”他沉默了一會兒，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講了一個小事。

他說，那時自己還在景區(qū)綜治辦，有出版社發(fā)行了一本類似今天“旅游寶典”的書，很是暢銷，叫《北京城市生活指南》。書里關于八達嶺長城景區(qū)，公布的是綜治辦的電話。于是，綜治辦每天的來電都能把電話打熱了。

有一天晚上，季偉值班，電話響了，是東北的一家子，準備來北京旅游。這個電話很長，對方問這問那，從怎么坐車到怎么吃飯，從穿什么衣服到帶不帶雨傘遮陽帽，季偉都熱情回答。咨詢結(jié)束，就在季偉放下電話的當隙，他聽見電話那邊對旁人說：“你們看你們看，這首都北京就是不一樣，你看人家這服務，多周到！”

這一句并不是說給季偉的話，卻讓季偉激動、感動、渾身暖流，仿佛一瞬間感受到了自己的價值。他說：“你看，我不過接個電話而已，就能提升北京的形象，讓游客對首都充滿感情。所以，人不管干什么，有價值、有用，就不虧，就不后悔?！?/p>

但是，工作變了，打交道的對象變了，日常的事務變了，還是需要調(diào)整，需要適應，需要體會，需要摸索。這種摸索，季偉到今天還在繼續(xù)。

他說，剛當上城管時，最發(fā)愁的，就是不知道工作該怎么做才能完美。那時，正好趕上清理居民樓道雜物的專項行動。他記得，有個樓道拐角，堆放了好幾麻袋瓜籽，影gOv6uO1rvoLBkliVpFN1kw==響居民上下方便，還有安全隱患。他和瓜籽的主人苦口婆心，好說歹說，結(jié)果主人突然把麻袋一扯，瓜籽撒得滿樓道都是。在居民對自己的指責聲中，季偉才知道瓜籽的主人以前是擺路邊攤的，后來攤子被取締，剩下的貨物就堆在了樓道里。本來就正發(fā)愁，沒想到緊接著城管又來清理樓道。

清理樓道雜物，本來就是為了方便居民，也是接到了居民投訴，沒想到遇到的不僅雜物的主人不理解，還有更多居民的指責。季偉被難住了。

但季偉是個豁達的人。他說，西方人一向崇拜強者，中國人則是同情弱者，這是咱們民族的美德啊。

哪個城管不是一肚子委屈？

八達嶺長城景區(qū)乃至延慶縣，城管工作和北京其它地方有所不同，那就是流動人口少，攤販少。在景區(qū)，即便有幾個游商，也都是本地的村民，好說，好管。

干城管8年，天天和商販打交道，季偉和他們也成了朋友。有的商販說，“老季，你看我不偷不搶，你們城管為啥總是趕我們？”

季偉就笑著解釋：“那我說你可別生氣，表面看，你是沒偷沒搶，可你實際上搶了別人正規(guī)店面的生意。人家交著房租，給國家交著稅，可一下雨，你們就拿著雨衣跑著賣，正規(guī)店面的雨衣就賣不出去了。你們不就等于偷了他們的，搶了他們的？”

說到雨衣，季偉又是一臉無奈。他給記者訴苦：“經(jīng)常一下雨或者快要下，店鋪老板就給我們打電話，要我們?nèi)ザ⒅?，去?zhí)法，防止游商到處亂賣?！彼麄兙捅仨毜萌ィ刹蛔層紊藤u，游商生氣；攔住游客不讓他們從游商手里買，游客要多跑路要挨淋，也生氣；城管沒管住游商，沒勸住游客，店鋪老板還生氣；城管真的要暫扣游商的雨衣，圍觀的路人、游客又不干，嚷嚷城管搶東西?！皩擂伟?！”

幸好季偉是個天生的好脾氣。他說，哪個城管隊員不是一肚子委屈？但大家在外面受了不管多大委屈，回來就相互勸慰，或者自己安慰自己。但更多的時候，則是反過來，盡最大的能力，去幫助那些不理解自己的人，比如游客，比如游商。

季偉說，城管工作的主要對象，是不法商販。但是，不法商販盡管他“不法”，但不是階級敵人呀。所以，解決他們問題的前提，就是盡力去幫助他們，幫商戶規(guī)范經(jīng)營，幫他們找到市場，讓他們能合法經(jīng)營。

采訪時，季偉辦公桌上的電腦，打開的正是一篇關于城管的負面新聞。他苦笑道，對各地的城管，國家層面沒有統(tǒng)一的管理，歸屬五花八門。很多地方，讓城管去執(zhí)法，又把他們的手腳捆住，不干的話，領導又去壓，這個活真的是不好干。

季偉說，有時候自己在執(zhí)勤，突然幾個人跑過來，親熱得很，原來是外地的城管來長城旅游。然后他們就一起聊，聊工作，聊難處，聊跟“沒娘孩子”一樣的那種感覺。

從2005年干城管開始，季偉收入沒增加，甚至還少了，但累多了。一天到晚在戶外巡視，“五一”、“十一”別人休息的時間，卻是自己最累的時候。而自己的愛人，因為要給自己弄口吃的，休息放假也睡不了一個懶覺。

但更多的是收獲。季偉說，最大的收獲，就是幫助別人時，收獲了快樂。比如如果有人問路，本來指個大致方向就行，但季偉總是回答得很詳細。有人問索道怎么走，他就回答：往這邊是南索道，往這邊是北索道，南北索道分別可以通到哪里，在這個季節(jié)去哪個索道看風景更漂亮……

季偉說，很多人，可能一輩子就來一次長城，自己多說句話，就能讓別人少跑幾里冤枉路，何樂而不為？

沉默半天，季偉又說：“幫助別人的時候，我心里特別開心。為什么？因為對于城管，老百姓不理解的多。我們也委屈?？晌皇寝k法，城管要改變形象，只能靠城管自己。我穿著這身城管制服，幫助多一個人，就能讓多一個人知道，城管也是好人！大家天天這樣做，城管的形象就會一天天好起來！”

能做個好人自己就滿足了

首先本來就是個好心人，又懷著一顆為城管爭氣的心，季偉不停地做好事。別人說起來，就是季偉好事，做滿了一座八達嶺。

2009年冬天的一個傍晚，天很冷，風也很大，季偉值夜班，看見兩個女外賓與路人連說帶比劃，但又連連地搖頭，便上前詢問，“Can I help you？（我能幫你嗎？）”外賓見他懂英語，便說出原因：她們來自加拿大，來之前，朋友推薦了長城腳下的一戶農(nóng)家院；由于天已經(jīng)黑了，找不到地址。于是季偉直接帶著外賓去了那戶農(nóng)家院，不巧鎖著門，他又給院主打電話。在等待過程中，季偉就用英語和外賓聊長城的歷史和軍事作用。半個小時后，院主終于回來了，外賓激動得連聲說“Oh， I could hardly thank you enough”。

去年五一，來自太原的馬先生帶著8歲的女兒來長城游覽，孩子由于興奮，一不留神，右眼上方摔了個大口子，鮮血直流。父親一看，慌了神，抱著女兒大喊：“哪兒有救護車？哪兒有救護車??？”季偉馬上趕到，帶這對父女去了醫(yī)務室。醫(yī)務室只能進行簡單包扎，讓馬先生立刻去大醫(yī)院。于是季偉向分隊長作了匯報，分隊長開車過來，帶著父女倆直奔縣醫(yī)院。到了醫(yī)院，父親抱著女兒做各項檢查，季偉為孩子掛號、取藥，辦好了手續(xù)。手術結(jié)束，馬先生掏出個信封塞給季偉，“這是您給我墊的藥費”，季偉打開一看，是800元，他墊付的是386元呀。最后，季偉收下了300元。馬先生緊緊握住季偉的手說：“首都的城管真好?。　?/p>

作為一線執(zhí)法人員，季偉可以說情商很高。他對市民和商戶的態(tài)度感受是最真切的。從他們的表情，他們的眼神，他們的稱呼都能感受到了他們態(tài)度的變化。剛加入城管隊伍的時候，季偉感到與他們之間似乎有著某些隔閡。而現(xiàn)在，他們時不時地跟季偉聊最近的生意狀況，生活狀況，遇到的困難等等。

去年國慶節(jié)剛過，季偉收到一個來自南京的郵件，里面是一面錦旗和一封感謝信。這是因為中秋節(jié)發(fā)生的一件小事。那天季偉正在臨時車場執(zhí)勤，來自南京的蔣先生問他附近是否有出租車，他指著身后的四位老人對我說，他的父母、岳父母都80多歲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心愿：就是要看看天安門、登登長城。今天專門來完成心愿，但沒想到今天人多車多，車只能停在距長城有兩千多米遠的臨時停車場，現(xiàn)在老人們實在走不動了。那天景區(qū)內(nèi)臨時交通管制，根本沒有任何車輛，看著四位疲憊的老人，季偉二話沒說將老人請上執(zhí)法車，將他們送到長城登城口。臨上長城，四位老人執(zhí)意和我照了相。老人們說：“你們真是幫了我們的大忙了，我們要永遠珍藏這張照片，永遠記著這次旅行?！?/p>

授人玫瑰，手留余香。幫助別人，自己開心。但季偉也有偶爾的小郁悶，他說，自己經(jīng)常幫助游客忙得滿頭大汗，想辦法想得頭疼，跑腿跑到腿疼。結(jié)果等到告別時，游客熱情地握住他的手，連說：“感謝警察！感謝警察同志！”

說到這里，季偉笑著說：“我現(xiàn)在向游客介紹自己，一定先說自己是城管。哈哈哈……”

季偉就是一個老百姓。他說，以前貧富差距不大時，大家對市容的要求沒那么高。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沒有城管，社會也挺和諧。但一部分人富裕起來后，人和人想法就不一樣了。一些人對街面秩序、環(huán)境整潔的要求就高了。在這個階段，作為城管，他們只能做到最好。該管還得管，但遇到攤販有困難，該支招還得支招，能幫就幫。都說，法是無情的，但是通過自己付出的感情，也能讓法變得有情。

送記者下樓時，正遇上幾名城管倒班回來，看到季偉，他們都季哥季哥的叫，季偉也哈哈笑著答應。他說：“有德無才，至少是個好人，我這輩子，能做個好人就滿足了?！?/p>

責任編輯 李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