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在南部鄉(xiāng)下,吃粿多于糕,吃糕多于餅。
可能鄰近客家莊的關(guān)系,家家戶戶無時不吃粿。最常見的是碗粿,有時就是一天中的一餐,往往蒸一籠連吃幾天,澆點醬油膏吃。蒸暑天胃口差,取其清淡爽口方便,再配上排骨湯即可一飽。每月的初一、十五,拜拜的祭品永不缺席的就是紅龜粿,拜完大家爭著撕一塊來吃,趁它還新鮮軟綿,往往不久便硬如紅蠟,那就難吃了。我愛吃介于粿與糕之間的紅片糕,粉紅色也做成龜狀,邊緣是米白半透明的底色,它的賞味期比紅龜粿更短,拿到手是軟的,稍一遲疑已經(jīng)變硬,吃起來很像塑膠。
這些粿類顏色都很美,玫瑰紅、蝦紅,還有粉粿的蠟黃,吃起來ㄉㄨㄢㄉㄨㄢ。還有艾草粿是艾草綠,它是采鼠麴草鮮嫩的枝葉制成,鼠麴草是菊科一年生的草本植物,黃色的花,全株都密布白色細毛,觸感柔軟細致,喜歡生長在潮濕松軟的土壤里,常??梢栽谔锏亍⒉藞@或屋子角落見到,很容易取得。煮熟搗爛后摻入糯米制作粿皮,所以顏色呈現(xiàn)墨綠或黑褐色。這些粿都是糯米的產(chǎn)物,家人就有糯米肚,后來到江南一帶游玩,那里甜食也是糯米類為多,南方人的特色,親親切切的甜又糯啊。
粿以粗擴為美,糕以細致較優(yōu)。
感覺上糕就正式些,年糕、茯苓糕、發(fā)糕……都是年節(jié)時才出現(xiàn),祖母進香旅游時帶回的小塊小塊糕類,做得很精致,有的還有紙包裝,個頭小小的糕點印有圖案與文字,不知哪來的名產(chǎn)。大祖母每人發(fā)一塊后立刻收起來當私房甜食,糕嘛,吃來味淡如水,化在嘴里,正到好處就化為烏有,這是君子之味了,不過這君子是“隱君子”。
第一次到鹿港,進玉珍齋不會買,只知麻粩一類的常見零嘴,有日吃到鳳眼糕,杏子形的小糕點像指甲般秀氣脆弱,這是什么樣的斯文人的糕點?我撿一片粉紅一片粉白懷想當年鹿港文人詩詞唱酬,把酒邀月的美景,竟不知口中滋味,這是無味之味了,食之最上境界。
母親的餅干盒帶著異國風情席卷我家,那是在上個世紀中葉。
在糖廠任職的外祖父,喜歡把母親打扮成日本娃娃,穿和服剪長劉海,穿花木屐。外祖母被趕跑了,外祖父常年不在家,她一個小女孩守著原始荒涼的大果園,毒蛇、大蜥蜴穿越其中,夜晚甚至沒電,只點一支小小的燭火。外祖父買來一大盒英國奶油餅干陪她,母親每天抱著那盒餅干,夜夜年年,抱到餅干發(fā)霉都不知。
她抱著奶油餅干盒進入夫家,生下七個子女,每到下雨天沒生意時,拿出餅干盒,孩子們馬上一起涌上。那有小鋸齒的圓餅干,上有一個個小洞,像無數(shù)個蟲洞,我們從這些小洞爬進母親的寂寞童年,還有失母的內(nèi)心,因而噎住氣,濕了眼睛。
我還記得那許多個下雨的午后,我們坐在總鋪上分食著餅干,那油氣很重的奶油味,餅質(zhì)脆而薄,因小口小口咬,而顯得奢華。孩子太多,一個人只能吃幾片,不久餅干盒就空了。
有好長一段時間熱愛西式餅干,是否夾雜著復(fù)雜的情愫?
鄉(xiāng)下人只有婚禮時才吃中式大餅,中秋吃的算小餅。
大餅通常有龍鳳大紙盒包裝,要備齊六色喜餅,上面印有紅印子,分別是五仁、鳳梨、豆沙、棗泥、椰子、蓮蓉。講究一些的另有一盒大圓餅。
兩盒餅通常能吃很久,我最怕五仁,不甜不咸,還夾有肥肉角與肉松,真真恐怖,當時只覺土俗,后來年歲越長,卻越愛五仁,就愛它的土俗味。
所以鄉(xiāng)下人婚禮最看重喜餅,妹妹與我同時訂婚,母親各要六百斤,買餅論斤令我想到拜豬公,一份厚禮足六斤,總共兩百盒,一千兩百斤,加起來堆滿一個房間,母親看前看后喜孜孜的。
荒謬的年歲與婚姻,也有一千兩百斤沉重。
現(xiàn)在,我?guī)缀醪怀燥灨傻案獾饶逃臀吨氐牧闶?,因口干癥對奶油與起司特別敏感,嘴饞時,吃上半個俊美的松子酥或太陽餅,配上一壺好茶,足以抵達幸福。
吃來吃去,還是臺式糕點對味,我就愛無味之味,譬如老婆餅,就只有淡淡的蛋黃與糖漿之味,是最耐吃不過的,但它的品質(zhì)最參差。有次父親討著要吃老婆餅,我就近在中港路買,多買幾個試吃,才知最簡單的東西最難做,就說那餅皮,要做到光亮如鏡不破裂,咬來軟又糯,蓬松略有空氣,吃來簡淡如草原之風,還真不簡單。那劣制餅皮黯淡無光破裂,吃來硬如紙,味道如嚼草紙,才知越簡淡越難。
我也愛茯苓糕的淡而有味,它的白糕本身是無味的,只有夾層的紅豆有些微的甜,但也只能薄薄一層,為了增味拼命加紅豆的是下品,且茯苓糕就要在攤邊趁熱吃,冷了就不軟綿,連那蒸汽也是它的一部分,光站在旁邊看就已發(fā)癡。
(來自臺灣《聯(lián)合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