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時我家有個保姆,她的名字就叫阿珍,她從鄉(xiāng)下逃婚出來,被我母親收留下來。那是1956年之前,我家住在杭州眾安橋井字樓5號,一棟二層的小洋樓。我剛開始記事,每天跟著阿珍坐在門檻上等著郵遞員的到來。母親告訴我這是最要緊的一件事,因為我父親很久沒有來信了。我們不知道他已經(jīng)于1954年年底從香港去了臺灣,更不知道只去了半年,他就永遠(yuǎn)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阿珍是個啞巴,她看中了浙江日報館一位門衛(wèi),從朝鮮戰(zhàn)場回來的殘疾軍人。我母親已經(jīng)靠賣首飾賣衣服度日,還是盡可能體面地將阿珍嫁了。阿珍因此而銘記在心,到了1966年夏天,她跑到早已搬到大雜院的我家,叫我娘躲到她家去,讓紅衛(wèi)兵來抄家好了。阿珍的第一個孩子被她無意中悶死在被窩里,第二個孩子在我家住到上幼兒園才回去。什么叫作親人,這就是親人,雖然我家跟阿珍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是我們就是親人。
青少年時代受到的階級斗爭教育常常令我感到惶恐,這種惶恐一直拖到上世紀(jì)80年代初。有一天我家來了一位香港老板,進(jìn)門看見我娘就要磕頭,他說,夫人呀我對不起您,這么多年才來看您!原來他是我父親當(dāng)年的勤務(wù)兵,后來當(dāng)了副官,我父親去臺時覺得兇多吉少,給了他錢讓他回香港去了。我恍如隔世地瞧著這位西裝革履的港商,覺得自己的“三觀”都被顛覆了,要知道他是抗戰(zhàn)時找到我家門上來的湖南老家的一個放牛娃,假如不來我家,很可能終其一生,也就是洞庭湖邊一位苦苦地土里刨食的種田人。
《走進(jìn)斜陽》中寫了兩代人,其中的恩怨情仇不外乎被左右為難的斗爭哲學(xué)所強迫和裹挾。那是一段惡作劇的歷史時光,我們哭笑不得地隨波逐流。我14歲下鄉(xiāng)插隊,周圍的朋友大多是俞秉生小英子這一類人。我熟悉俞秉生的父母也熟悉小英子的父母,命運安排他們在這個舞臺上扮演不同的角色,他們流過那么多的淚,淌過那么多的血,而他們都是好人。我以我苦澀的生活經(jīng)歷寫我的小說,我希望好人會有好報,他們曾經(jīng)給予我生命的慰藉和滋潤,使我變得成熟和深刻,我只能如此報答他們。
我們這一代人,也都走進(jìn)了人生的斜陽,到了這個時候,若是還在寫些文過飾非的東西,那就真的糟蹋了自己了。這跟獲獎啦、炒作啦,甚至出全集啦之類的毫無關(guān)系?!八囆g(shù)作品就是用最小的面積驚人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它類似總結(jié)?!保ò蜖栐耍┕磐駚?,真正優(yōu)秀的作品都是有思想有內(nèi)涵的??梢粤囊宰晕康氖牵瑤资陙恚乙恢痹谂Φ貏?chuàng)造著這樣的作品。
責(zé)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