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很多傳統(tǒng)食品,非常有特色。比如俄式烤肉、魚子醬、熏咸魚、紅菜湯等等。但是,如果你去了俄羅斯,如果你對俄羅斯的食物有興趣,如果你問俄羅斯人最能代表俄羅斯的食物是什么,我敢保證,90%以上的俄羅斯人都會說“黑列巴”。
別看這個名字別扭,它可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的叫法,而且是全世界最最普通的一種食品。因為,在俄語中面包的發(fā)音是[he lie b],中國人讀俄語時舌頭僵直,把它讀成了“列巴”。至今,在我國東北地區(qū)的一些城市,都把面包叫“大列巴”。顧名思義,黑列巴就是黑面包。
剛到彼得堡的時侯,我人生地不熟,在一個近600萬人的城市里,我沒有一個可以聊聊天兒的朋友。閑暇時,我就去逛宿舍附近的ЛЕНТА超市。那里人多,熱鬧,能讓我暫時忘記俄羅斯那漫長的黑夜和干冷的天氣。在超市里,我還可以多接觸一些當?shù)厝?,練練口語。
時間一長,不僅養(yǎng)成了愛逛超市的習慣,還讓我喜歡上了ЛЕНТА超市。一進門,那股撲面而來的烤面包的香味,暖暖的、甜甜的,沁人肺腑,常讓我聯(lián)想到媽媽蒸饅頭揭鍋時的麥香味。其實,這只是一種聯(lián)想,事實上這兩種味道截然不同。饅頭的香味是純中國式的,充滿了純樸和自然,它更接近麥子的本質(zhì)。而這里的香味有了明顯的雕琢,它是牛奶、巧克力、咖啡、葡萄酒以及面粉多種味道的綜合體。如同俄羅斯的土地、俄羅斯的建筑、俄羅斯人的性格一樣,給人一種更神秘、更豐富、更濃厚的感覺。這種香味,也像一條看不見的絲線,把我一次次牽引到面包房前。
在俄羅斯的超市里,都有一個烤面包的作坊,技藝高超的面包師在那里現(xiàn)做現(xiàn)賣。在作坊的一側(cè),是面包師作品的展示架,上面擺放著法棍、菠蘿包、牛角包、圈式包等各式各樣的面包,方的、圓的、長的、白的、黑的、甜的、酸的、咸的……形狀、色彩、味道各異,如同一件件精美的工藝品,五彩斑斕,香氣四溢,既好看又誘人。每次去ЛЕНТА超市,我都要在面包房前停留很長時間,一遍遍端詳它們。等欣賞夠了,臨走再帶些回去,作為明天的早餐。但我從不買黑列巴,不是我不喜歡吃,因為沒吃過黑列巴,說不上它是什么味道,只是對它沒有好印象。記得在家時,我就聽爸爸說過,俄羅斯在前蘇聯(lián)時期折騰窮了,老百姓吃不起白面包,只能買黑面包吃。因此,我推斷黑列巴肯定是一種粗劣食品,不好吃。再說,它也不好看,像烤煳了一樣,黑不拉嘰的,一看就沒食欲了。
后來,我在ЛЕНТА超市里認識了一位老太太,她85歲了,我叫她бабушка(奶奶的意思)。她很胖,走起路來有些搖擺。但看上去很健康,一雙深陷的藍眼睛,透著俄羅斯學者的風度與睿智。有段時間,我總是在面包房前碰到бабушка,她都是自己來超市。而且,她要在超市里逛很長時間,買很多東西。每次見面,她總是主動打招呼,看到我站在面包房前,她就鼓勵我吃黑列巴。我只是一笑,不敢實說我對黑列巴的看法,依然固執(zhí)地買我認為只有俄羅斯富人才吃的白面包。有一次,бабушка好像覺得我沒聽懂她的話,湊近我說:你要買黑列巴,它很好。我對她搖搖頭,推說:我吃不習慣。聽我這么說,她似乎有些不高興,聳了聳她那寬大的肩,露出一絲無奈的微笑,悄悄走開了。下次再碰上,她還是那一套,我甚至懷疑她是ЛЕНТА超市一個黑列巴推銷員,對她產(chǎn)生了一種反感,有意識地躲避了她一段時間。直到有一天,бабушка非常認真地攔住了我,把我?guī)У胶诹邪颓?,對我說:你要聽我的話,不管黑列巴好吃不好吃,在俄羅斯生活就要習慣吃黑列巴,對你的身體有好處。бабушка的這一舉動,搞得我有些唐突。我心想,俄羅斯老太太真愛管閑事,人家愛吃什么就買什么,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不是瞎操心嗎?我并沒理會她的話,只是出于對老人的禮貌,拿了一個黑列巴,放進自己的購物筐。她笑了,似乎終于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看上去很開心。俄羅斯人就這么簡單,他們的一切心理活動都掛在臉上。當我付款時,才真正意識到,俄羅斯人吃黑列巴純屬他們的一種生活習慣,與前蘇聯(lián)是否折騰窮了,與老百姓的貧富無關(guān)。在超市里,黑列巴比白列巴貴得多。
正是這個黑列巴,拉近了我和這個俄羅斯老太太的距離。我得知,бабушка是前蘇聯(lián)時期的一名航空工程師,退休后,自己住在一套很寬敞的公寓里。當她確認我開始吃黑列巴后,我們似乎一下子成了朋友。見面時,也不再是那幾句客套話了,бабушка開始關(guān)心我的生活,幫助我學習俄語,不斷地糾正我發(fā)音時的錯誤。在超市的休息廳里,我們各自要上一杯咖啡,能閑聊很長時間。后來,她還表示喜歡我的性格,愿意讓我租住她的房子和她住在一起。當時,我也正想租個房子,從學校的宿舍里搬出去,就欣然同意了。
我和бабушка住在一起后,發(fā)現(xiàn)這個老太太并不像她在超市里那么和藹可親。她性格有些孤僻,不愛說話,按我們中國人的說法,這是一個脾氣古怪的俄羅斯老太太。平時,她很少和我聊天,也不看電視,總是自己呆在屋子里。她說自己有三個兒子,周末也不見她的孩子們來看她,她也不到別處去看什么人。我住進來后,只聽到她給別人打過一次電話,聽語氣像是她的親人。她說自己生活得很好,現(xiàn)在和一個中國小姑娘住在一起,讓他們放心。бабушка很愛干凈,雖然腿腳不好,每天都把家里打掃得一塵不染。早上起來就坐在鋼琴旁,用雞毛撣子將上面的灰塵撣了又撣。這是一架沙俄時期的舊鋼琴,琴鍵的顏色都已經(jīng)發(fā)黃??吹贸鰜?,Бабушка十分珍愛這架鋼琴。可她并不彈鋼琴,也從來不讓我碰她的鋼琴。我有些不理解,本來是她主動提出讓我來的,可我真的來了以后,她又給我定了很多條條框框。比如早晨6點鐘之前不能起床,不允許我在廚房里炒菜,不能邀請同學來家做客,晚上9點以后不可以洗澡等等。但是,我們一老一小卻有一個共同的愛好,那就是逛ЛЕНТА超市。
說бабушка古怪,還表現(xiàn)在她在不同時間、不同場合的性格反差。只要一離開她那個家,哪怕是邁過門檻兒一步,她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似乎屋外的寒冷與環(huán)境的陌生更能拉近我們的距離。在涅瓦河畔、在去超市的路上、在超市里,бабушка對我有說不完的話。讓我了解了黑列巴,了解了有關(guān)黑列巴與俄羅斯民族的許多傳奇故事。
原來,黑列巴的產(chǎn)生過程,就充滿了傳奇色彩。當年,俄羅斯將軍亞歷山大·圖奇科夫在莫斯科郊外鮑羅金諾戰(zhàn)場和拿破侖的軍隊作戰(zhàn)。他年輕的妻子在自家的院子里烤列巴,為前方的丈夫和浴血奮戰(zhàn)的將士們準備干糧。當她把一大團面和好,還沒來得及送進烤爐,戰(zhàn)場上傳來消息,說她丈夫犧牲了。她悲痛不已,帶著鄉(xiāng)親們來到鮑羅金諾戰(zhàn)場,找到了丈夫的尸體,在鄉(xiāng)親們的幫助下,把丈夫拉回他的家鄉(xiāng)安葬。三天后,等她再回到家,發(fā)現(xiàn)那團面已發(fā)酵出濃濃的酸味。而且,被風吹進了很多香草籽。由于食品短缺,她舍不得扔掉,把摻雜了香草籽的面和好,重新做成列巴。沒想到,烤出來的列巴卻獨具風味,顏色呈黑黃色,口感極好。也許是天意,這發(fā)酵過頭的面和香草籽,具有開胃健脾的作用,可以增強人的食欲。后來,將軍的妻子帶著這種烤制技術(shù),到鮑羅金諾修道院專門烤制這種黑列巴,以紀念自己的丈夫和陣亡戰(zhàn)士。在當?shù)兀@一烤制方式一直流傳到現(xiàn)在。就這樣,一個悲慘的女人,一次偶然的巧合,創(chuàng)制了全俄羅斯最負盛名的“鮑羅金諾黑列巴”。
對于一個剛到俄羅斯的外國人,吃黑列巴要有一個適應的過程,它有一股很濃的酸味,還沒吃到嘴邊兒,鼻子先飽了。但是,只要你細細地去嚼,你不僅感到它有嚼頭,還能從那種經(jīng)過長期發(fā)酵后特有的酸味中,嚼出多種特殊的味道,而且越嚼越香,越嚼越甜。黑列巴的原材料是全麥粉,它富含維生素B和E,特別是里面的生物酶,非常適合常年在寒冷氣候下生活的俄羅斯人。在氣溫較高的國家,人們可以從新鮮水果、蔬菜中獲得維生素,但是,俄羅斯的氣候條件不允許,這里蔬菜、水果的品種少,俄羅斯人需要從更多的食品中補充營養(yǎng)。后來俄羅斯人發(fā)現(xiàn),黑列巴中的某些成分恰恰彌補了這些。到了18世紀,黑列巴已成為俄羅斯人的基本食品。在俄羅斯,吃黑列巴也是很講究的,一般配著湯吃。夏天喝克瓦斯(從黑面包中提取的酸性飲料),冬天則配著茶、熱蜂蜜水吃。當然,還有一些俄羅斯人,他們喜愛酒勝過各種湯類,喝伏特加就著黑列巴打打牙祭。
俄羅斯人對黑列巴的依賴程度,有時讓我們外來人難以置信。據(jù)說,在俄羅斯歷史上有一位叫馮·馬克尼的陸軍元帥,他曾率領(lǐng)軍隊進入克里米亞。由于運送黑麥面粉的車隊經(jīng)過烏克蘭時陷入泥潭,部隊只能用普通麥粉烤制列巴。不久,士兵中開始爆發(fā)流行病,導致大量減員,部隊失去了戰(zhàn)斗力。馬可尼不得不率軍撤出克里米亞。后來,元帥在自己的日記中寫道:“導致士兵體質(zhì)下降的原因,是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吃黑列巴?!笨梢?,在俄羅斯人眼里,只要不吃黑列巴,人就沒有力量,沒有精神兒,甚至會影響到身體健康。這就是黑列巴在俄羅斯人心目中的全部意義。
雖然我們很多中國人,不習慣吃酸酸的黑列巴。但是,我卻漸漸地喜歡上了它。甚至,很想念它的那種味道,仿佛是在等待久別的親人?;氐阶鎳螅袝r候去超市買東西,每次走到面包貨架前,就會想起當年的黑列巴,想起那位既古怪又善良的бабушка,想起бабушка對我講的黑列巴的故事,想起圣彼得堡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城市。對我來講,黑列巴已經(jīng)不單單是一種簡單食物,它已經(jīng)成為我對俄羅斯的所有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