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外是一個被省略了的詞語,它的全部含義應該是:巴丹吉林沙漠西部邊緣某座小鎮(zhèn),或某企事業(yè)單位西大門外不足兩個平方公里的區(qū)域。其中包括:大片的沙棗樹,水塘及其環(huán)繞的蘆葦,新建開發(fā)區(qū),菜市場,鄰近的村落,四季的樹木和作物更換的田地……當然還有人、牲畜,高遠、深邃、極少變化的天空和繚繞的炊煙,??康某鲎廛?,公路上奔馳的各色車輛……對此,我曾以詩歌的形式進行了較為恰當甚至浪漫的表達:蘆葦包容野鴨,風吹走時光/歲歲枯榮的莊稼、灌木和黃土/在沙漠的巴丹吉林/我愿意與安靜的神靈一起,和它們結(jié)為異姓兄弟。
一九九二年是一個吉祥的年份,在巴丹吉林沙漠,我第一次看到了依附于蒼黃之上的大片綠色,一邊的村莊逐漸隱沒。西門之外,大片的沙棗樹年久茂盛,百年的品性與韌性蔭蔽和成就了大量的茅草。其中,有濕潤的蘆葦、干燥的蒲公英、馬蓮草和山丹花,有藏匿的紅螞蟻、恐龍的后裔蜥蜴和靈動的野兔。整個林帶幽暗曲折,斜伸的枝條上長滿了蒼灰色的小葉子,葉子下面長滿兩厘米長的尖刺。人在其中,總要低頭弓腰。地上蓬勃的茅草和頭頂疏密有致的樹枝,形成了無數(shù)綠色通道,從容穿梭其中的似乎只有急速低飛的麻雀。
燕子只在明亮的陽光下飛翔,黑鷹在離地三千米以上的高空。不知建于何年的菜市場房屋低矮、老舊,灼熱的陽光照在眾多蔬菜和稀疏人群之上,在正午,散發(fā)著植物腐爛的味道。有一次,我和幾個同鄉(xiāng),到那里買了幾顆西瓜,蹲在沙棗樹下,看著清亮亮的渠水,吃得滿嘴猩紅,大聲說甜。遠處的村莊隱在鹽堿濃重的草灘之上,棉花和麥子閃著黑黝黝的光。筆直的新疆楊冠蓋龐大,縱橫成行,將數(shù)十間黃土房屋悉數(shù)攏于懷中。
近處的公路雖然鋪了柏油,但年久失修,坑坑洼洼,在直射的陽光下,猶如一條黑色的蟒蛇。村莊之外,是一大片的茅草地,間或有幾株沙棗樹默立其中。風吹過來,樹冠搖動,雜亂的草們集體俯身低頭。其中有一面被蘆葦包圍的水塘,蕩起細碎的漣漪。我覺得了美,時常騎著自行車,帶一塊破氈布,在傍晚或者正午來到,坐在枝丫茂密的沙棗樹下,或仰面朝天。穿過綠葉仰望天空,只見流光如銀,夕陽熔金,微風輕吹,明亮的大地一點點變黑。一個人處身其中,似乎整個身體都沉浸在清潔的水中。
有時候帶啤酒和書籍,簡單的心事和夢想。數(shù)千米之上的天空,慘淡的流光鑲著金色的花邊,疾馳的車輛撩起飛行的和消失的塵土,飛鳥的鳴聲似乎嬰兒們的燦笑。溫和、安靜的環(huán)境使得閱讀擁有一種美妙和天然的快感。整整一個夏季,除了靜坐冥想,我還在那里讀了三位法國人的書:西蒙娜·蔚依的《愛上帝的幸與不幸》;阿爾貝·加繆的《第一個人:綱要與札記》以及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并分別記住了他們書中最簡短的幾句話:1.“愛是一種方向,而不是一種精神狀態(tài)?!?.“世界的榮耀存在于弱者身上?!?.“人性的首要法則,是要維護自身的生存;人性的首要關懷,是對于其自身所應有的關懷?!?/p>
似乎一瞬間,北風緊了,大地蒼涼,葉子們落身泥土,或者覆蓋在茅草之上,塵土猶如烽煙,從沙漠深處,浩蕩而來。干燥的沙漠讓我心情灰敗,我長時間不出門,站在窗臺前,心懷憂慮,眼神悵茫。第二年開春,我再次去的西門外忽然變了樣子。偌大的草灘不見了,出現(xiàn)一大片田地,挨近村莊的那一側(cè),憑空多了一座簡陋的黃土泥房。
孤獨的炊煙從房后升起,穿過新葉并發(fā)的楊樹,在空中迷失。草灘中央的沙棗樹也只剩下茬口雪白的樹樁。我嘆息,到村莊詢問,才知道又有人從甘肅定西一代遷移而來,村里將這片草灘分給他們,開墾種地。到村邊,我又看了那戶人家,好像是四十來歲的一對夫婦,帶著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他們的身影在新墾的院落里緩慢走動,偶爾冒出一句我聽不懂的方言。
五月底,西瓜又熟了,還有透過表皮散發(fā)香味的白蘭瓜和黃河蜜,通過粗糙的手掌,陳列在黑垢斑斑的水泥貨臺上。我和幾個同鄉(xiāng)頭頂烈日來到,隨便抓了幾個西瓜,切開,蹲在水渠邊大口吞噬。再次去,卻發(fā)現(xiàn),舊的菜市場不復存在,一片廢墟之上,堆滿勞作的民工。有人說,這是單位為了擴展面積,更好地為職工家屬服務,撥巨款重新修建菜市場。
我站在路邊,朝已是田地的草灘看了幾次。裸露的黃土之上,稀疏的棉花長勢緩慢,低矮瘦小,似乎不會開花結(jié)果,只有田地中央處,套種的玉米身干高挑,葉子如刀。幾個月后,秋風掃地,霜落人間,整個巴丹吉林,又陷入到了枯燥之中。再后來,沙塵暴接二連三,生生不息,從沙漠核心來到,長驅(qū)千里,到遠處的城市或者雪山消失。立冬,新的菜市場落成,除了以前的零散商戶小販外,呼啦啦地多了好多生意人。
每天清早,附近的農(nóng)人用自行車、驢車或者三輪摩托車帶了自己種的蔬菜,挑選位置,擺好貨品。太陽剛從地平線露出臉龐,家屬們便騎車或者步行,溜溜而來,在農(nóng)人的蔬菜和水果攤前,挑挑揀揀,討價還價。有時也吵架,農(nóng)人用熟悉的方言,來自不同地域的家屬們操著不同版本的普通話,大聲叫嚷。
吵的聲音小了,自然沒人注意,大了,一會兒就圍來一群人,家屬們同仇敵愾,七嘴八舌;農(nóng)人則單槍匹馬,即使周圍有同鄉(xiāng),也極少插嘴,只是看或忙著賣自己的貨。兩方雖然吵得很兇,但很少有人使用肢體語言,最終結(jié)果只是人去貨在,只是雙方胸中多了些鼓蕩的氣體。
賣水產(chǎn)的老板姓王,家在酒泉市郊區(qū)。幼時,兄弟眾多,冬天抱著羊羔取暖,夏天睡在葦席上。婚后,湊了幾千塊錢,帶著妻子,到單位承包了一家牛肉面館。一年后,房租大幅提高,老王覺得不劃算,便移師西門外,從酒泉拉了魚蝦及其他海產(chǎn)品臨街兜售,生意應接不暇。
糧油店的老板姓郭,本地人,從業(yè)幾年后,大致是收入不菲,每次到酒泉進貨,先找一家賓館住宿,一小時后出來,抱著這個或者那個女子,雙雙出沒于酒樓飯館。
一九九七年春天,菜市場擴建,西門外又是一陣喧嘩,投資者是酒泉市一個地產(chǎn)老板,早年間在單位承包基建工程。幾個月后,新的菜市場昂然矗立。一些新來的無房商戶早就交足了租金,新房落成,立馬擺開貨物,叫賣聲起。與此同時,新菜市場驀然出現(xiàn)三家醫(yī)療門診:一所是單位醫(yī)院一位退休的老醫(yī)生開的,另一所也是。
夏天又一次來到之后,沙漠暴躁,樹木委頓。菜市場外的三岔路口處,空曠了數(shù)千年的戈壁灘忽然喧嘩起來,挖掘機和鏟車轟轟作響。我們看到了,不知道要做什么。一個月后,驀然出現(xiàn)一座四合院。詢問得知,附近農(nóng)村一戶李姓人家看到這一帶的發(fā)展?jié)摿ΓJ款率先在這里修建了房屋。新房還沒完全落成,就有人來租房子了。單位覺得此處該是自己的“領地”,與地方政府幾次交涉,未果。秋天,又有一些人在戈壁上圈地拉磚,一時間,塵土飛揚,機聲隆隆,大有四面開花之勢。次年春天,最先修建的那座房屋便被更多的房屋淹沒了。
我們不知道該怎么為這個新的村落或鎮(zhèn)子命名,有人因勢叫三岔路口;有人叫光明鎮(zhèn);有人叫戈壁村……最終,官方行文稱之為“開發(fā)區(qū)”,得到大家廣泛認同。
二〇〇五年,開發(fā)區(qū)的房屋更多了,除了原先的經(jīng)營范圍外,有附近的青年人在那里租了房子,開了幾間網(wǎng)吧。
這是最受歡迎的(至少對我而言是這樣的),有幾次,單位關閉了員工的互聯(lián)網(wǎng),我就騎著車子,出了西門,到開發(fā)區(qū)上網(wǎng)。這時的開發(fā)區(qū),儼然一個小鎮(zhèn)了,或者比酒泉和阿拉善境內(nèi)的任何一個小鎮(zhèn)都要繁華。據(jù)說,內(nèi)蒙古的額濟納旗和甘肅的金塔縣打了好幾場官司,雙方都說這片地域是自己的。額濟納旗將這里命名為古日乃蘇木(鄉(xiāng)),金塔將這里稱作清泉鎮(zhèn)。
乘車到酒泉,必路過開發(fā)區(qū),塵土依舊飛揚,房屋高低不平。但到處是生疏又生疏的面孔,從前的草灘被新建的房屋覆蓋,沙棗樹早已不見蹤影。偌大的開發(fā)區(qū),不見一棵綠樹,夏天的陽光兜頭直射,似乎可以照見房間之內(nèi)的任何情景甚至黑暗的地心。每次和妻子一同到菜市場買菜,總會想起以前的一些情景。那時候的西門外,是安靜的,儼然一片袖珍綠洲,生長和埋葬的,都是自然之物,永恒之物。
那面很小的蘆葦蕩也被掩埋了,不斷滋生的蘆葦還沒長高,就被農(nóng)人割了去。成群的野鴨不知去向何方,只有靠近西門圍墻的一些老沙棗樹還活著,很多年了,不見長高,也不見減少,每年五月初,枝干扭曲的沙棗樹會開出一連串的米粒大小的花,招來成群的蜜蜂和蝴蝶,老遠就聞到醉人的蜜香。鳥雀依舊低飛,穿過灌木和沙棗樹,在某根樹枝或者草叢中棲息。
我時常回想起當年和同鄉(xiāng)蹲在水渠邊吃西瓜,以及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在沙棗樹下靜坐、讀書、喝啤酒的情景。那是些純粹的時光,自由、安靜、憂郁且快樂。偌大的草灘和戈壁,單位和農(nóng)村的隔離帶,是無意的阻隔,更是自然的鏈接。尤其是有月亮的夏夜,蚊蟲被風驅(qū)趕,幾個人并肩走在路上,到處都是涼爽,天空猶如湖泊,大地平緩無際。在那里,我總是可以想到詩歌、想到隱秘的往事、夢想甚至神靈。
現(xiàn)在的西門外,令我無可奈何,只能暗自嘆息,站在沙棗樹林一側(cè)的假山頂上,朝著開發(fā)區(qū)看一眼,再看一眼,然后低頭返回。久而久之,我在此間發(fā)現(xiàn)一個有意思的變化:從前,我是熱愛自然的,容身草木可以獲得內(nèi)心的安靜,置身大地心感踏實……而現(xiàn)在,則是浮躁的,沮喪莫名。我想:這一種變化,包含了人在自然境遇當中的內(nèi)心變化和精神要求,當然,還有情感變遷的成分。
我依稀記得,當年,一個人在沙棗樹下,還讀過伊壁鳩魯?shù)摹墩摽鞓泛托腋!?,其中有一句話這樣說:“靈魂最圓滿的幸福,有賴于我們思考到那些使人心發(fā)生最大驚懼的東西,以及與它們同類的東西?!蔽乙恢毕氩磺宄氖牵喝耸篱g,究竟是什么可以使我們感到最大的驚懼?“它們同類的東西”又是一些什么?于何處藏身?又為什么?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