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井一二三
擅長用中文寫作的日本女作家。80年代曾經(jīng)在中國留學。目前定居東京,擔任明治大學講師,作品有《我這一代東京人》《獨立,從一個人旅行開始》《偽東京》《午后四時的啤酒》等。
北京冬日的陽光下,50歲的新井一二三從酒店側門走過來。乍一看,她就是個典型日本中年婦女,略顯矮胖,黑衣格子裙,眉眼細長,脖子上還掛了串圓潤飽滿的珍珠項鏈,細節(jié)處見精致。
待到她再走上幾步,頑皮地偏偏頭,說到高興處兩只手在空氣中啪啦啪啦上下飛舞,仿佛拍打一只看不見的皮球,連著說上幾遍“越來越高越來越大越來越如何如何”來加重語氣,句尾還要習慣性上揚下音調,一顆住在婦女身體里的少女心已怦怦地跳動。
這個旅居過加拿大、香港和中國內地多年,熟諳英中日三門語言,用中文寫作甚至被譽為超過日語的日本女作家,和她的同胞相比,初次見面要熱情開放多了。她自己也說,在日本人里,她是“比較奇怪的”,她的丈夫“更奇怪,看我覺得我一點都不奇怪。”說著說著,又笑了起來。
30年前,20歲的新井一二三考取了留學中國的獎學金,她因此而經(jīng)歷了中國的80年代。在北京,她與丁武、崔健和臧天朔們聊音樂彈琴,穿梭在街頭巷尾,“感覺一切都像從零開始,過去的歷史已經(jīng)結束,新的時代正在來臨,空氣中是真空般特殊的自由。當時的中國人好奇、天真、樂觀?!笨帐幨幍拇蠼稚希思t旗沒有別的車輛,到了晚上還有人在踢足球。
一年后,結束學習的她返回日本,卻沒有停下遷徙的腳步。1987年她旅居加拿大,開始環(huán)游世界,90年代又前往香港,做起了中文記者。這個被蔡瀾評價為罕見的能說會寫又寫得好中國話的日本人,開始當仁不讓地在臺港多家報紙開起了專欄,普及日本社會知識。
《萬象》將她帶進了中國大陸,她的文章被評價為“清淺自然,又饒有婉趣;富有日本文學的韻味,又有中文的美感”?!段绾笏臅r的啤酒》、《獨立,從一個人旅行開始》、《偽東京》等書隨后陸續(xù)在大陸出版,其中既有針砭日本社會時弊的評論性文章,也不乏生動細致的旅行故事,還有娓娓記敘東京戰(zhàn)后社會歷史文化生活的小散文。
臺灣一家文學刊物評價,自曝孩提時受過心靈創(chuàng)傷、“感情上滿是瘡疤,別人無意碰到,我都會痛得呻吟”的她,許多書都在講一個主題,“傻女孩別哭了,你值得被愛?!彼犃诵Τ鰜恚f對的同時也在說,多年僑居海外的旅行經(jīng)歷讓她重拾自尊與自信心。這些年里,寫作的范圍在擴大,對社會問題的看法也在加深。換言之,女孩早已變成了女人。
上世紀末,新井一二三結婚了。她回到祖國日本,自此不再長期離開,只是維持每年都出國旅行幾次的習慣。她說,“你可以離開自己的國家,但你沒辦法離開自己,某種程度上你在哪里都是一樣的,只要你自己知道想要的是什么。”
少女時代的她只想離開被日本定格成型的自己。在加拿大時,她看到電視上有關日本的報道時,總覺得對方在嘲笑日本,不理解日本。電視上的那個日本,和她潛意識里的自己一樣,總是曖昧微笑?,F(xiàn)在,她說自己已經(jīng)成功將個性與國家區(qū)分開來,“不再被國家的命拉著走,這樣多沒意思?!?/p>
只是,提起中國,提起日本,她還是有許多話要說。30年來,兩個國家都經(jīng)歷著時代的撕裂與陣痛,50歲的新井一二三是旁觀者,也是親歷者。尤其是2011年的日本大地震后,不安感愈發(fā)強烈,來中國宣傳新書,言語間藏不住的還是對日本深深的擔憂。
人物周刊:你之前在《亞洲周刊》當記者,現(xiàn)在當作家。在你看待這個世界時這兩種身份間會有差別嗎?
新井:記者和作家的工作不一樣,記者不可以表達太多自己的想法,太直觀不大好。我在日本當記者時,公司對我的要求是盡量地去掉自己,做一個大眾的話筒。那時我總有一種疑問,到底這個世界上有沒有徹底、絕對的客觀這回事???任何一件東西,你從那邊看和我從這邊看都是不同的,但寫新聞時好像只能寫一方面,后面的和側面的沒辦法一下子就表達出來。另一方面,事實和真實好像不一定是一回事。我那時就有比較強烈的欲望,希望可以通過別的方式去寫作,事實不一定真實,我對它們都感興趣。作為作家,我希望我的主觀去達到某一種普遍性的真實。
人物周刊:2011年你寫地震時用了6個字評價日本人的表現(xiàn),“安靜、老實、盡責”。老實是個很精準的詞,日本人面對天災的確很平靜,但這種不驚慌是不是反而有些壓抑與不正常?
新井: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思考與行為,在日本人看來這比較正常。我們日本人平時有很多刺激,大家都做很多瘋狂的沒有道理的事情,但當我們感到地震是非常緊急的時刻時,大家反而回到最正常、最樸素的狀態(tài)。假如在中國發(fā)生同樣的事情,可能中國人的反應是不一樣的。假如在美國,他們的反應也會不一樣。
人物周刊:最正常、最樸素的狀態(tài),是什么狀態(tài)?
新井:就是大家都老老實實過日子,保持在自己的崗位,可能也包括認命的感覺在內。
人物周刊:那您當時是什么狀態(tài)呢?
新井:腦袋里當然是跟別人一樣胡思亂想。我在家,就一直想該怎么辦、該怎么辦!但我當時最重要的身份是母親,不應該讓孩子們太恐慌,所以我盡量不表現(xiàn)自己的恐慌,因為這樣肯定影響孩子,要盡量過跟平時一樣的生活,吃穿都盡量和平時一樣,一樣打掃、一樣洗衣服。吃飯的時候一定放古典音樂,造成一種安定氣氛,只談其他的事情。雖然我們都一直想著它,但不能被焦慮、擔心的感覺來支配整個人格和生活。
人物周刊:我當時認識一位日本人,問他假如東京真的覆沒他會怎樣做,他說還是會回到東京,畢竟他是一個“江戶兒”。你自己在書中也寫東京對很多人意義特殊,它是一個“沒有相對概念的城市”。
新井:對,對很多東京人來講沒有一個地方能代替東京,在日本很多人不會想去大阪找工作。去了大阪,跟東京是完全另一回事。我一直跟我的孩子說,你們以后工作的地方不一定是在東京,現(xiàn)在中國經(jīng)濟好,上海、北京越來越發(fā)達,你們也不妨去試試那邊怎么樣。亞洲有很多大城市,新加坡也好,香港也好,他們可以去的地方很多。但很多日本人不會講英語,也不會講中文,他們覺得離開日本就沒有辦法生存下去。即使在日本他們也會想到大阪真的能馬上找到工作嗎?日本的社會體制是這樣的——在大阪公司工作的人是在東京參加工作后,由總部分派到大阪去工作的。大阪那邊的公司只是分公司,你不能直接去大阪找工作。
人物周刊:所以你們的文化里會有一種東京是日本中心,甚至世界中心、宇宙中心的概念。
新井:現(xiàn)在大阪市長很生氣,要把大阪建設成一個大阪都。我們也覺得太集中于東京了,分散一點好,而且遷都這樣的討論一直是有的,只是沒有實現(xiàn)而已。日本人也不認為現(xiàn)在這樣好,我們只是沒有找到解決的方法。
人物周刊:日本的就業(yè)曾經(jīng)有終生雇傭制,現(xiàn)在卻慢慢被派遣之類的方式取代,廢除了那種制度。你怎么看?
新井:能改變和改善是好的,但完全廢除后緊跟而來的就是一塌糊涂、完全混亂的局面。二戰(zhàn)后,日本興起了終身雇傭制。大約十年前,大家都期待日本會慢慢變成美國一樣,換工作比較容易,年紀大了之后再回大學念書也比較容易。但從2000年到現(xiàn)在,發(fā)生的事情是這樣的:過去的終身雇傭制慢慢瓦解了,自由選擇工作的機會卻并沒有增加。因為那些擁有最高地位、最高收入的人是早些時候參加工作的,他們還能享受到終身雇傭制特權,他們才有地位和收入。后來的年輕人卻失去這種機會,他們仍然是社會比較低等的階層,吃虧而獲得的自由卻沒有更多。
人物周刊:在你看來,日本這些改變會不會是在某一方面太屈從于西方的精神?
新井:不是西方,只是美國。假如日本有西方這個概念,一方面能看到美國,一方面能看到歐洲,還可以有一種平衡。但不是這樣的。日本曾經(jīng)以為美國就是世界,所以我們才出了很多問題。我們把美國的一套直接搬到日本來,其實很多事情是不可行的,美國的很多問題在日本也同樣發(fā)生。比如,以前日本法律不允許大商場開在郊外的大馬路邊,因為這樣市中心區(qū)個人開的傳統(tǒng)老字號商業(yè)肯定受影響,這10年允許了,開了很多大商場,大家都開車去那邊買東西。然而城里火車站旁邊那些可能已經(jīng)開了幾十年、一百多年的老字號,很多都倒閉了。這就是日本與美國生活方式之間的沖突。沖突后,我覺得日本傳統(tǒng)的、比較優(yōu)良的生活遭到了破壞。
人物周刊:你在一篇叫《日本人的幸福》的散文這么寫道,當年的日本好像在參加一場又一場的嘉年華,那種幸福是非常具體的?,F(xiàn)在呢?
新井:我現(xiàn)在幸福,是我個人的幸福,整個社會有沒有幸福的氣氛?可能沒有。安全感消失了,本來經(jīng)濟景氣就不好,大家對前景比較擔心,后來又發(fā)生了大地震、海嘯和核事故,我們都很不安。
人物周刊:但《金融時報》的數(shù)據(jù)說,雖然大家都在說日本失落了過去的20年,但日本的人均壽命、教育、收入、城市公共服務水平這些指標反而有了長足的進步,為什么你們幸福感卻在降低?
新井:幸福是一個主觀狀態(tài),設想一個很有錢的公主,她什么都有,但就是沒有心愛的對象,她就會覺得不幸福。你跟她講你有這么好的衣服、這么大的房子、這么大的汽車,說什么都沒有用,因為她得不到想要的。日本現(xiàn)在也是這樣子,有很多東西,但想要的東西沒有,那個東西叫什么呢,叫希望。
人物周刊:希望為什么會失去呢?
新井:因為曾經(jīng)的希望都實現(xiàn)了,日本以前想要的就是跟美國人一樣的生活。二戰(zhàn)結束時,美國人和美國軍隊用日本人的眼光來看就是解放軍,他們發(fā)了很多巧克力,日本人學的第一句英語是什么你知道嗎?Give me a chocolate,美國人才有chocolate。對我們來講,美國就是自由、民主、富裕的象征?,F(xiàn)在我們擁有了這種生活,卻沒有了新的目標?,F(xiàn)在大家變得焦慮,中國越來越強,我們越來越比不上中國。我們未來的老板都是中國人,不會講中國話怎么辦。
人物周刊:你說過對于東京,有兩次覺得可以用always(總是、永恒)來形容,一次是1945年的8月,一次是1964年的東京奧運會。但1945年8月其實是你們的戰(zhàn)敗日,就像剛剛你說,美國人像解放軍,你們認為二戰(zhàn)的失敗其實是好事,對嗎?
新井:對,對,是好事。否則我們不會有民主政府,也不會放棄戰(zhàn)爭了。如果贏了可能還要打仗,更可怕。很多日本人覺得美國是解放了日本,我們的確是戰(zhàn)敗,但卻覺得被解放,這非常矛盾。(所以在后面幾十年就覺得美國標準是世界的惟一標準?)對,我們真的是在精神上被占領的國家。我畢竟還是一個作家,所以矛盾的感覺我能感覺到,表達出來也不會有問題。但很多人他們有自尊心,不敢承認自己被占領,而只是換了表達方式,“被解放”。這一點很多日本人不敢承認的,他覺得不體面、很丟臉,他們就是接受不了這種殘酷的事實。
人物周刊:從你80年代來北京到現(xiàn)在,30年間中國和日本的地位發(fā)生很大的轉變,這種轉變對日本人的心態(tài)有很大刺激嗎?
新井:以前日本人認為全亞洲只有日本人的生活水平和國際地位才能夠跟美國人、西方人相比,現(xiàn)在不是了,所以很多日本人是覺得受威脅。他們會敵視中國,這是很大的問題,但我覺得日本人是因為覺得受威脅才敵視,而這對日本經(jīng)濟是沒有好處的。我很焦慮,也覺得很可惜。政治上比較友好和平的話,對日本經(jīng)濟一定有好處。但日本人好像沒有好好利用中國發(fā)達的機會,這個也是歷史來算我們的賬,因為日本曾經(jīng)侵略過中國,我們還是受懲罰的,應該的嘛。
人物周刊:對中國人的敵視主要在哪些方面?在日本國內提到中國是什么氣氛?
新井:中國的國防費提高,他們都很害怕。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一次來日本本土打過我們,我們以前都是附屬國,近現(xiàn)代史上日本去中國打仗、去侵略,直到美國來占領,日本從來沒有被侵略過。我們以前侵略過中國,現(xiàn)在中國強大起來了,會不會反過來要報復我們啊,很多人都這樣想——自己做過壞事,所以別人要來算賬吧。
人物周刊:你在書里也寫了很多日本當代社會的問題,你認為這些事也會發(fā)生在中國社會嗎?
新井:中日還是不一樣的,主要還是政治體制的不同。比如我到北京看了天空的顏色,真的很擔憂,空氣真的出了什么問題,看不到太陽了,每天都是灰色的。日本70年代的空氣也很有問題,很多小孩得了氣喘病,日本就采取很多措施去改善,通過很多法律,環(huán)境就恢復得比較好。
人物周刊:日本人特別喜歡發(fā)明很多流行詞,我們說中產(chǎn)階級人數(shù)在不斷壯大,你們就會說一億總中流;我們說社會老齡化、人口增多,你們就說少子時代來臨;我們說上升渠道被堵塞,你們就說下流時代。這是日本人文化中的習性嗎?
新井:這個可能跟俳句的歷史有關系,日本人喜歡用比較簡短的文字來表達象征性高的內容和概念。還有,像一億總中流那樣的話,是日本戰(zhàn)后的廣告業(yè)與大眾媒體制造出來的,要吸引觀眾與消費者。(會不會與日本人自省的民族性有關?)會有的,但這種傳統(tǒng)在西方也有。例如三島由紀夫,他給我的印象相當西方。他熱衷于古希臘的一些美感,例如男性與男性的關系,自己對自己身體的鞭笞等。這不是日本的傳統(tǒng),是假日本式的。真日本式的自省是川端康成式的,他最后也自殺了,但他死的狀態(tài)像植物那樣,是靜的。而三島由紀夫是非常動物的感覺。西方是吃肉的,日本是吃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