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蠔
來說說土豪。不出洋相,尤其不在國外出洋相,就不算土豪。土豪對全世界的裝,都有一種可怕的解構(gòu)力量,有時候我在深深欽服之余也想到,他們也許真正道出了世界上一些簡單又無人敢觸及的真理。
這回土豪去的是巴黎,望著一線名牌店門口長長排隊的人群,鼻子出氣感慨一句:哎,工薪族真不容易啊。下來是拉肚黑(laduree)的馬卡龍店,隔著玻璃櫥窗一望,土豪好奇心大起,問同行篾片:介撒玩意兒啊,小漢堡兒?篾片實言相告:這是甜品。土豪說甜的咱不感興趣,王朔(土豪還知道王朔??。┱f男人只對苦的丑的上癮,煙啊酒啊啥啥啥。緊接著土豪就被拒絕了兩回,一是在ROMOVA的箱子店,人家說對不起您可以去機(jī)場買,我們這兒不接待。土豪在門口大吵大鬧起來,說我能把你們這個店都買下來。不想巴黎人好像都讀過《孟子》,富貴淫不了,和三個小兔子一樣,不開不開就不開。篾片在邊上勸,您算了吧,這箱子太招人嫉恨,劉德華在國內(nèi)坐灰機(jī),都被砸壞了好幾個呢。到了飯點兒,土豪又被館子趕了出來,篾片用法語和招待交涉了半天,沒戲,人家說了兩點:1,昨兒這位把店里的餐巾搞臟了,從來沒見過這么臟的餐巾,也不知道是怎么吃的,擦的是不是口腔,您也知道,這東西不便宜;2,這位吃意大利面條,用的是蘭州的辦法,嘬,鄰桌聊天都聽不清楚了。土豪在門外咆哮半天,還是沒轍,這位店員肯定也讀過《孟子》。
好了,終于輪到本文主角——生蠔出場。土豪挑選的,一定是巴黎最好的店,一個大白盤子供著許多冰,仰面躺著一打蠔,檸檬簇?fù)碇顺鰜?,土豪一看,叫小二,那什么給端回去,上面擱點蒜蓉,給蒸一下再拿上來好么,你說這生的,吃了要竄稀。于是結(jié)果諸位也猜到了,他又一次被趕了出來。
其實真要吃法國生蠔,不必去巴黎,上海本地就有,一模一樣的口感質(zhì)地,跑堂的,開蠔的,都是法國人,那天我們在此地吃蠔,正巧一個朋友在巴黎,點了同樣的東西,微信上互相看一看,產(chǎn)地,做派,價錢,都一般無二。上?,F(xiàn)在能吃到的蠔,有五六種,基本都來自法國南部海域,偶爾還有愛爾蘭的,那會更甜一些,那邊的海水可能比較淡,芬迪格蘭,珍珠之類,已經(jīng)追魂奪魄,到吉拉多,被稱之為勞斯萊斯,盛名之下無虛士,口感確實詭異鮮嫩,一吃上癮,有段時間天天去,逼得我要多畫一些畫來抵債。開蠔是個體力活兒,因為語文課本的關(guān)系,我們稱開蠔的法國爺叔為“于勒”,于勒上身壯碩如史泰龍,開一打蠔兀自需要十來分鐘,要是換了我,大概只有砸開的本事了。但是品嘗生鮮之余,我還是對土豪的做派,表示一點同情,一個人如果味蕾不夠敏感,未必真的能吃得出生蠔細(xì)致動人的地方,那對他們來說,如果價錢合適,為什么不能把最好的蠔蒸熟了端上來,做買賣嘛,就是講究一個變通。實在心理上審美上接受不了,也應(yīng)該好好的和客人溝通,對不起您,小店不是不想給您做蒜蓉的,可是,可是我們定的正宗龍口粉絲,法航還沒來得及運過來。
阿娟小餛飩
前年,大約熱天,記不準(zhǔn)了,因為上?;径际菬崽?,走走就一身汗,就算是和現(xiàn)在差不多的小暑,我最好的朋友——阿平電話來,病了氣胸,住在醫(yī)院里,想兩本書看。
知道他沒有大礙,放下心來我直奔福州路,譯文出版社找海上才女黃昱寧老師。她說你來干嘛呢挺熱的我們又忙,我說來蹭書。黃才女跟向悟空炫耀兵器的龍王一樣,賜我一蛇皮袋有教養(yǎng)的娘炮讀物,都是中英文對照,精裝厚紙,英國人畫的插圖,我略看一看,感銘感銘,黃老師,你有東野圭吾沒有?才女不露聲色,別轉(zhuǎn)身回去辦公室,不曉得從哪個可憐的小編輯手中搶過一本皺巴巴的《惡意》來,滿懷惡意地甩給我,然后叫保安,把他轟出去。
我只好下到上海書城,掏錢買了一些東野圭吾,一個寫專欄的要親自買書,好比……算了這個比喻太不高雅此處刪去六字,反正覺得有些丟臉。第二天扛著這個滬上最有文學(xué)價值的蛇皮袋,去醫(yī)院看阿平。
醫(yī)院在淮海西路,東頭繁華過了,此地突然靜下來,番禺新華兩路還有些人煙,到了安順路,大清早的,又熱,只有病人家屬出來透口氣,或者來探病的,買點花籃果籃,哄人用,路上靜悄悄,知了也不叫,截去小樹枝的懸鈴木嘩啦啦抖著肥葉子。我起得早,大熱天的差頭又難叫,堪比下暴雨的天,索性從靜安坐138,一路顛簸到左家宅,下車昏頭昏腦,行李重,想找個點心攤吃早飯。這就看見醫(yī)院門口的三產(chǎn),阿娟飲食店。
阿娟飲食店,表面上看起來,和上海無數(shù)小飲食店一模一樣,灰突突地?zé)粢膊惶粒_子凳子油汪汪的,包漿深厚,跑堂、下廚、算賬三個外地口音的女人,不曉得誰是阿娟本尊,早飯以面條、餛飩、水餃為主,門口租給兩個炸油條的,可以兼賣大餅、油條、粢飯糕、豆腐花。細(xì)細(xì)叫一看,原來還賣小籠蒸餃小餛飩,這就算十二分齊全了。我要了一客小籠,一碗小餛飩,陪我同去的女孩子要咸菜肉絲面,謝謝那一家不要放蔥,漂只荷包蛋。跑堂的收了單子去,旋反,一樣一樣端上來,咸菜肉絲面果然上面漂了一大坨蔥,掩映得荷包蛋分外嬌嫩。女孩子搖搖頭,把面推在一邊,分吃我的小餛飩,小籠一人三個,蘸醋內(nèi)服。一分鐘以后,她抬頭,眼波閃動流轉(zhuǎn),問我怎么樣?我說天啊,天啊。
諸君曉得,上海的小餛飩,小,也難見肉,筷子頭上沾一丁點兒肉星,似有還無,左手順勢掐出形狀來,就能入鍋賣錢了。阿娟的也不例外,吃十碗未必能湊出幾錢肉絲來,但是味道的控制,從未遇見過的精準(zhǔn)。鹽、豬油、紫菜、蝦皮、蛋皮絲,連那若有若無的一點點肉星,每一樣都各司其職,恰到好處。我也算吃過一些名饌的,現(xiàn)在的人著急,幾乎所有大廚,落手都會不由自主得偏重,有幾位響當(dāng)當(dāng)?shù)?,弄出的菜色苦咸苦咸,名就不點了??此麄冊趶N房間叼著煙卷噴云吐霧,就能找到七八分原因。阿娟以不容置疑的精確細(xì)致,令這碗小餛飩煥發(fā)出所有味覺價值,原來吃早點,本該就是這樣的融洽分明,安靜順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