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也罷不對也罷,反正我傾向于認為在我們這個大體相信無神論或缺少宗教情懷的國土上,能夠安頓、撫慰和搖撼我們的靈魂的,不是權(quán)勢,不是體制,更不是鈔票、豪宅和美女。那么是什么呢?我想,在很多時候應該是藝術(shù)。而音樂是除了詩、詩歌以外最接近神、接近靈魂的藝術(shù)形式。
那么,一個人如果既懂文學又懂音樂會怎樣呢?抑或,這樣的人眼中的文學與音樂是怎樣的呢?這是我翻譯村上春樹《沒有意義就沒有搖擺》這本音樂隨筆集過程中始終揮之不去的念頭。
村上喜歡看書,喜歡聽音樂。他在這本書的后記中——在其他場合也一再提及——寫道:
回想起來,書和音樂在我的人生中是兩個關(guān)鍵物。我的雙親不是多么愛好音樂的人,小時家里一張唱片也沒有,就是說并非能自然聽到音樂的環(huán)境。盡管這樣,我還是通過“自學”喜愛上了音樂,從某一時期開始一頭扎了進去。零花錢統(tǒng)統(tǒng)用來買音樂,只要有機會就去現(xiàn)場聽音樂演奏。即使少吃一頓空著肚子也要聽音樂。只要是好音樂,什么音樂都無所謂。古典也好爵士也好搖滾也好,都不挑挑揀揀,只管一路聽下去。這一習慣至今未變。大凡好的音樂——無關(guān)乎類型——都主動側(cè)耳傾聽。而若是優(yōu)秀音樂,也會深受感動。人生的質(zhì)地因為感動而得到明顯變更的時候也是有的。
隨手翻閱《傾聽“村上春樹”——村上世界的旋律》(“村上春樹”をく——ムラカミワ一ルドの旋律,小西慶太著,Hankyu二零零七年版),得知從一九七八年的處女作《且聽風吟》到二零零五年的《東京奇譚集》,村上的小說作品中出現(xiàn)音樂曲名、音樂家名字近八百次之多?!杜餐纳帧?、《舞·舞·舞》、《國境以南 太陽以西》、《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以及《去中國的小船》等小說名就取自歐美流行音樂。一如村上本人對音樂的迷戀,小說中的主人公也對音樂情有獨鐘。他們在種種場合欣賞音樂、談論音樂或用口哨自吹自賞。從古典、爵士到搖滾、流行音樂(Pops)以及休閑音樂(easy listening music),確如村上所說,“無關(guān)乎類型”,字里行間紛至沓來,旋律此起彼伏。不時把主人公和讀者帶去意料不到的遠方,讓我們沉浸在超越語言、邏輯和思辨的無可名狀的氛圍中,品味一種由音樂和文學語言交融釀成的美妙心境。而那分明是具體的影像等有形之物所無法帶給我們的。所以如此,或許因為靈魂本來是無形的,事情的本質(zhì)和某種宇宙信息是無形的,神是無形的。大凡有形之物終將消失,唯無形永存。換言之,一切具象必然歸于消亡,唯抽象永遠延續(xù)。
而音樂恰恰是無形的、抽象的。村上那么喜歡并且在作品中運用和闡釋音樂,不妨斷言,村上是在追求無形、追求超越性——力圖超越世俗價值觀,超越既成制度性“文體”,超越來自外部力量的壓抑和束縛。而這必然指向靈魂,指向靈魂的自由和飛升。
在這部專門談音樂的隨筆集中,作為其中流露的“音樂觀”,不難看出村上最重視的就是音樂作用于靈魂的力量。例如他對“沙灘男孩”領軍人物布萊恩·威爾遜的欣賞和評價就主要著眼于此。他在夏威夷火奴魯魯(檀香山)的威基基露天音樂廳頂著越下越大的雨聽布萊恩·威爾遜野外音樂會,聽他獨自對著鋼琴鍵盤滿懷深切的悲憫演唱《愛與悲惘》(Love and Mercy):“看上去,他仿佛通過唱這首歌安撫死者的魂靈,靜靜哀悼自身已逝的歲月,仿佛寬恕背叛者,無條件地接受所有的命運。憤怒、暴力、破壞、絕望——他正在將一切負面情緒拼命推向那里。那種痛切的心緒徑直抵達我們的心?!薄暗诌_我們的心”以及“直抵人心”(塞達·沃爾頓)、“直抵肺腑”(查特·貝克)等說法,可以視為村上對音樂的最高評價,大體與“安魂”同義。
在村上看來,一首樂曲、一支歌只要具有“安魂”元素,縱使技巧有所不足甚至演奏出錯也是好的音樂,邁爾斯·戴維斯便是以其“精神性即靈魂的律動來彌補技巧的不足”。而擁有卓越技巧的溫頓·馬薩利斯反倒未能很好地找到自己的本來面目和應站立的位置,不能以自己的意志下到“靈魂的地下室”。馬薩利斯最得意的事情就是強調(diào)技巧的重要,認為技巧對于任何領域的藝術(shù)家“都是道德最初步的標記”。村上對此不以為然:“他所表述的,作為語言,作為理論都是明晰而正確的。可是對于人們的靈魂來說,則未必正確。在許多情況下,靈魂是吸收超出語言和道理框框的、很難說是含義明確的東西并將其作為營養(yǎng)而發(fā)育成長的。唯其如此,查特·貝克晚年的音樂才作為對某種靈魂有重要意義的理念為人們所接受。遺憾的是,馬薩利斯的音樂則相反,完全不為人接受?!焙翢o疑問,缺少“安魂”元素,正是馬薩利斯的音樂“為何(如何)枯燥”的答案。
那么,靠什么“安魂”?靠什么給靈魂以撫慰或者搖撼呢?村上為此以最大篇幅歌頌了被譽為“民謠之父”的美國歌手伍迪·戈斯利。伍迪沒有甜膩之處,他唱的歌也沒有一絲甜膩。但對傾聽他歌聲的人來說,最寶貴的東西就在那里,不為布什政權(quán)(或類似政權(quán))歌唱的孤高情懷就在那里,為被虐待的人們爭取社會公正(social justice)以及為其提供支撐的近乎天真的理想主義就在那里,忍耐和奮起反抗的意志就在那里,“那不妨稱之為美國魂”。換言之,同“安魂”最相關(guān)的元素,是正義、悲憫與燃燒的理想。村上是這樣結(jié)束這一章的:“自不待言,音樂有各種各樣的功能,有各種各樣的目的,有各種各樣的欣賞方式,不是哪個好哪個差那樣的東西。但伍迪·戈斯利終生堅守的音樂形式,無論在任何時候,想必都是我們必須帶著敬意加以珍惜的一件瑰寶?!笨梢哉f,這是村上“音樂觀”的基石或基本要素。
構(gòu)成村上“音樂觀”的另一要素,是他對音樂“文體”的看重。“文體”位于靈魂(精神境界)和技巧之間,是音樂家、演奏家個性語匯和特有風格的體現(xiàn)。村上以菅止戈男為例,說他聽其音樂得到的第一印象就是旋律的獨特性,在和聲的選擇和安排上具有非菅止戈男莫屬的特征,他認為“這種distinctiveness(固有性)對于音樂有很大意義”。大約正是出于這一認識,村上在第一章作為標題就提起文體:塞達·沃爾頓——具有強韌文體的minor poet(小詩人)?!安还茉鯓?,我喜歡沃爾頓知性、正派而又如鋼刃一般鋒利的獨特指法,喜愛此人不時從內(nèi)心深處繅出的執(zhí)拗而又ominous(不吉祥)的音色(在我聽來,那是內(nèi)在魔性誠實的余韻)。”此外村上在文體方面采取較多的表述,主要有“新穎,無媚俗之處”、“深邃”、“多元”、“節(jié)制”、“簡潔”、“出神入化”、“淋漓酣暢”、“新鮮”等等,尤以“新鮮”居多。
“新鮮”即意味“獨一無二”,意味“個人獨特性”。村上顯然對排斥個人獨特性的制度性共謀文體或話語風格深惡痛絕:
如果允許我極其個人地坦誠相告,每次聽日本的流行歌曲,我都往往為其歌詞的內(nèi)容和“文體”搞得心煩意亂,以致把整個音樂置之不理。偶爾看一眼電視連續(xù)劇,有時也因無法忍受劇中人物口中那肉麻的臺詞而當即關(guān)掉電視,二者情況多少相似。我一向認為,所謂JPOP的歌詞也好電視連續(xù)劇的臺詞也好《朝日》、《讀賣》等全國性報紙的報道文體也好,都是一種“制度”語言(當然不是說盡皆如此,而是就大部分而言)。所以,我沒有心思一一從正面批判它們,就算批判也沒多大意思。說到底,那是建立在利益攸關(guān)方互相協(xié)商和了解基礎上的一種制度。因此只能通過其同制度這一主軸的相互關(guān)系加以批判,而那又是無法批判的。將其作為獨立文本批判幾乎不可能,說得淺顯些,那是這樣一個世界:局內(nèi)人甚至視之為自明之理,局外人則覺得莫名其妙。
不能不承認,村上這段話說得十分耐人尋味、發(fā)人深省??磥?,村上所處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也并不那么美妙。唯其環(huán)境不美妙,他才分外需要通過文學和音樂這樣的虛擬世界去尋求美妙。在這個意義上,文學也好音樂也好,對于他都是對抗“制度語言”或體制性文體的一種武器,同時又是精神避難所或鎮(zhèn)魂歌、安魂曲。實際上這部隨筆集也主要不是闡述他的音樂觀,而更多的是感受和享受音樂的美妙。例如關(guān)于斯坦·蓋茨:“我要什么也不說、有時什么也不想地側(cè)耳傾聽他電光石火的手指和細如游絲的呼吸所編織的天國音樂。在那里,他的音樂不由分說地凌駕于所有存在——當然包括他自身——之上?!敃r的音樂具有超越框架的自由——仿佛在意想不到之時從意想不到之處輕輕吹來另一世界的空氣。他可以輕而易舉地跨越世界的門檻,就連自我矛盾也能將其轉(zhuǎn)換為普世性的美?!痹偃珀P(guān)于弗朗西斯·普朗克:“在心曠神怡的星期日早上打開真空管大號音箱……然后把普朗克的鋼琴或歌曲的LP慢慢放在唱機轉(zhuǎn)盤上。應該說這到底是人生中的一大幸福。這或許的確是局部的、偏頗的幸福,也可能這種做法只適用于極少一部分人,但我以為即便微乎其微,那也應該是世界某個地方必然存在的一種幸福?!绷硗庥幸欢卧挼淖g文我想完整地抄在這里:
我想,聽古典音樂的喜悅之一,恐怕在于擁有幾首之于自己的若干名曲,擁有幾位之于自己的名演奏家。在某種情況下,那未必同世人的評價相符。但通過擁有那種“之于自己的抽屜”,那個人的音樂世界應該會擁有獨自的廣度和深度。而舒伯特的D大調(diào)奏鳴曲之于我便是這種寶貴的“個人抽屜”。我通過這首音樂得以在漫長歲月里邂逅易斯特敏、克林、卡爾榮和安斯涅斯等鋼琴手——這么說或許不好,他們決不是超一流鋼琴手——各自編織的超凡脫俗的音樂世界。自不待言,那不是其他人的體驗,而是我的體驗。而這樣的個人體驗相應成為貴重而溫馨的記憶留在我的心中。你的心中也應該有不少類似的東西。歸根結(jié)蒂,我們是以有血有肉的個人記憶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假如沒有記憶的溫馨,太陽系第三行星上的我們的人生難免成為寒冷得難以忍耐的東西。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戀愛,才有時像戀愛一樣聽音樂。
德國漢學家顧彬曾說中國當代作家之所以寫不出優(yōu)秀作品,是因為不懂外語之故。而譯完村上這部關(guān)于音樂的隨筆集,我甚至覺得,較之外語,說不定音樂對優(yōu)秀文學作品的產(chǎn)生更有意義——音樂有可能促使想象力更為順利地進入自由王國,進入天國,進入彼岸世界。古人將“樂”規(guī)定為“六藝”、“六經(jīng)”之一,良有以也。
(《沒有意義就沒有搖擺》,村上春樹著,林少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二零一二年三月版,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