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文藝復(fù)興,人們首先會想到“藝術(shù)三杰”——達·芬奇、米開朗基羅和拉斐爾,會想到意大利俗語文學(xué)的“三頂桂冠”——但丁、彼特拉克和薄伽丘,還會想到哲學(xué)家馬爾西利奧·費奇諾、皮科·德拉·米蘭多拉,當然,還有馬基雅維里、弗朗切斯科·圭恰迪尼。他們都是佛羅倫薩人或者至少在佛羅倫薩成名,而不要忘記,文藝復(fù)興時代佛羅倫薩的總?cè)丝趦H在五萬至十萬人之間。
列奧納多·達·芬奇出生于一四五二年,比尼科洛·馬基雅維里大十七歲。他們倆首先在某種程度上是幸運的,達·芬奇的學(xué)徒及成名時代、馬基雅維里的求學(xué)時代,都處于意大利諸邦簽訂的《洛迪條約》締造的珍貴的四十年和平之中(一四五四——一四九四年),因此,他們得以躋身于意大利文藝復(fù)興的鼎盛期。
達·芬奇與馬基雅維里兩人在早年有很多相似之處:他們出生于公證人和律師家庭,屬于普通資產(chǎn)者背景,不比佛羅倫薩的豪門大族,且達·芬奇是私生子,所以不能從事像公證人、醫(yī)生這些“高尚職業(yè)”,也不能上大學(xué);而馬基雅維里也因為各種原因沒有上大學(xué),在進入秘書廳之前也沒有從事過正式的職業(yè)(他加入的行會是葡萄酒釀造業(yè)和酒館經(jīng)營業(yè)行會)。所以,他們在正式文件中都不能用“Ser”這樣的稱呼,只能用他們父親的身份來識別(Leonardo di Ser Piero Da Vinci與Niccolò di Bernardo dei Machiavelli),即使在達·芬奇已經(jīng)是名滿天下的“大師”、馬基雅維里已經(jīng)擔(dān)任多年高級公務(wù)員后也是如此(一五一三年二月十九日通緝他的布告上寫著:知道貝爾納多·馬基雅維里先生的兒子尼科洛下落者……)。在教育背景上,四十歲才開始自學(xué)拉丁文的達·芬奇在筆記中把自己說成是“未受過教育的人”,而不懂希臘文的馬基雅維里也曾被人說成是“沒有什么學(xué)問的人”。
然而,兩人在童年和少年時代的體驗卻截然不同。貝爾納多的《日記》和尼科洛早年留下的一篇詩作表明,馬基雅維里的家庭生活是溫馨的,他的童年是幸福、快樂的。達·芬奇的童年生活則是黯淡、憂傷的:私生子的身份、父母的分離、父親的再婚、與之感情深厚的叔叔的成家以及祖父母的去世等等。這些曾經(jīng)引起弗洛伊德的極大興趣,并寫下了他自認是“最美的作品”的《列奧納多·達·芬奇童年的回憶》。弗洛伊德的分析雖然有些明顯的錯誤,不無聳人聽聞,但也不是全無道理或者毫無啟發(fā),比如,他指出那些吸引了達·芬奇的強者也許正是他孩提時代缺失的父親的替代品。
達·芬奇一生漂泊不定,每隔一些年就得尋找新的贊助人和保護人,這個被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稱為“世界上懂得東西最多的人”終生缺乏穩(wěn)定的收入來源。雖然他憑借自己各方面的才能曾獲得很多大人物的資助,但他一開始的道路并不順暢。達·芬奇從維羅奇奧的工場獨立門戶以后,在佛羅倫薩沒有獲得太多認可,并且卷入了一場風(fēng)化罪指控,于是,他決定到米蘭尋找機會。他給米蘭攝政“摩爾人”洛多維科·斯福爾扎寫過一封著名的求職信,里面列舉了自己的十一項本領(lǐng),但并未獲重用;直到他為洛多維科的情婦畫了一幅肖像后,情況才開始改觀:他接受的任務(wù)既有建造“斯福爾扎騎馬銅像”這樣的浩大工程,也有制作戲劇舞臺布景和服裝這樣的小把戲,當然,還有繪制《最后的晚餐》。法國人大軍壓境后,達·芬奇離開居住了十多年的米蘭。
馬基雅維里曾被譽為“睜著眼睛降生的人”(普雷佐利尼語),但與那些“嘴里含著銀湯匙出生的人”(比如他的朋友韋托里、圭恰迪尼)相比,他注定要付出加倍的努力,經(jīng)歷更多的挫折。雖然年紀輕輕就進入高級公務(wù)員行列,但在佛羅倫薩的恩庇制下,馬基雅維里各項工作的開展也是異常艱難的。有證據(jù)表明,他當選第二國務(wù)秘書曾得到美第奇、薩爾維亞蒂等權(quán)貴家族的支持,不過,隨著他與更加傾向平民的索德里尼家族日益走近,舊日的支持者開始改變對他的態(tài)度。由于國務(wù)秘書每年都要復(fù)選,所以這種敵意對馬基雅維里是非常不利的。馬基雅維里在組建國民軍等事務(wù)上進一步觸犯了佛羅倫薩權(quán)貴,一度導(dǎo)致任命他出使神圣羅馬帝國宮廷的提案僅僅因為他并非“出身名門”而被否決(一五零七年六月),這使他深受羞辱和打擊,因為他的外交才干在佛羅倫薩是眾所周知的。政敵們甚至利用他已經(jīng)故去的父親未償清拖欠的稅款因而不得擔(dān)任公職(一五零九年十二月)、風(fēng)化罪(一五一零年五月)等虛虛實實的罪名來匿名指控他。組建國民軍是馬基雅維里政治生涯中最得意的事情之一,也最受顯貴們嫉恨;美第奇復(fù)辟后,馬基雅維里不得不接受國民軍款項支出的審查,結(jié)果證明了他的清白。事實上,馬基雅維里之所以長期沒有得到美第奇家族的起用,不是因為他們不知道他的能力以及他并不敵視該家族,而是因為他們不愿意開罪那些看不慣馬基雅維里的貴族派,馬基雅維里直到美第奇復(fù)辟時還在以一篇名為《致美第奇派》的備忘錄來挑釁他們。
另一方面,馬基雅維里雖然得到索德里尼家族的寵信,但也深受皮耶羅·索德里尼這位共和國終身正義旗手(最高行政長官)優(yōu)柔寡斷與平庸懦弱之苦。皮耶羅倒臺后,即使在索德里尼家族與美第奇家族和解之后,馬基雅維里也一直避免與他們再次接觸。馬基雅維里有一首小詩,有人認為寫于索德里尼去世之后,出于諷刺,也有人認為寫于索德里尼的盛年,純粹是戲謔;無論如何,它都道出了索德里尼在政治上的平庸:
那一夜,皮耶羅·索德里尼剛完蛋,/他的幽靈來到地獄門檻。/冥王卻喊道:笨漢,/你跑來地獄,有啥活好干?/不如去靈泊,與早夭兒做伴(據(jù)說,馬基雅維里在臨終前和朋友說,他更愿意待在地獄里,跟古代世界的偉人們一起討論政治)。
達·芬奇與馬基雅維里人生中的首次交集是在一五零二年切薩雷·博爾賈設(shè)在伊莫拉的宮廷。當時,達·芬奇正受雇于博爾賈,作為他的建筑師和軍事工程師,博爾賈曾頒布一項著名的手令,要求轄下對達·芬奇給予一切方便與協(xié)助。在很短的時間里,達·芬奇走訪了博爾賈的很多領(lǐng)地,留下了龐雜的筆記,而他在這期間繪制的伊莫拉地圖被視為文藝復(fù)興時期最準確、最精美的地圖之一。同一時期(一五零二年十月至一五零三年一月),馬基雅維里作為正處于嚴峻軍事形勢之下的佛羅倫薩政府的使節(jié),出使博爾賈,但他根本沒有任何簽署協(xié)議的權(quán)力,他的任務(wù)是密切監(jiān)視博爾賈的軍事行動,并以拖延的方式與令人生畏的博爾賈周旋;而要不是正面臨屬下雇傭軍頭領(lǐng)叛亂的危機,博爾賈可能早就失去耐心把馬基雅維里打發(fā)回佛羅倫薩了。這是一項艱難的外交任務(wù),執(zhí)政團撥付的公務(wù)經(jīng)費少得可憐,卻不斷地催促馬基雅維里發(fā)回情報。從同僚和朋友的來信中,他得知新婚一年的妻子一直在抱怨他久出不歸,加之寒冬臘月,他還染病臥床。為此,馬基雅維里一再給執(zhí)政團發(fā)信,要求派其他人來接替他。“要是繼續(xù)如此,恐怕他們要用筐子把我運回去,所以我要求減少政府的這筆開支,也希望我個人可以擺脫這些不便之處?!碑斎?,如果沒有這三個月的近距離觀察,《君主論》可能就要呈現(xiàn)另外一種面貌了。當博爾賈以高超而殘酷的手段解決了手下的叛亂時,馬基雅維里和達·芬奇都隨侍左右,前者留下了一系列的報告和一篇名為《記敘瓦倫蒂諾公爵殺害維泰洛佐·維泰利等人的方法》的生動報道,后者的筆記中卻沒有任何關(guān)于博爾賈的記述和評價,讓人困惑而失望。
著名小說家毛姆選取了馬基雅維里人生中的這個片段,依據(jù)史料創(chuàng)作了一部曾經(jīng)風(fēng)靡一時的小說《彼時此時》(Then and Now,1946),小說生動描繪了馬基雅維里與博爾賈的過從,并以《曼陀羅》的劇情為原型杜撰了馬基雅維里的一段失敗的艷遇。但遺憾的是,他只是一筆帶過達·芬奇,提及此時他正受雇于切薩雷。梅列日科夫斯基的著名小說《諸神的復(fù)活:列奧納多·達·芬奇》(一九零一)倒是給了馬基雅維里很多筆墨,但他把兩人的這次相遇寫成是意外的邂逅,軍事工程師接濟了困頓潦倒中的國務(wù)秘書,并在公爵面前替他說了好話。
研究兩人生平的學(xué)者們似乎比小說家們更富有想象力,他們指出,達·芬奇在一五零二年夏天至一五零三年二月這段時期服務(wù)于切薩雷,也許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僅僅是他一生中常見的那樣換了個庇護人而已;他后來為佛羅倫薩政府謀劃阿爾諾河改道工程以及為市政廳繪制《安加利之戰(zhàn)》,可能也非偶然。他們猜測,達·芬奇為切薩雷效勞很可能是基于佛羅倫薩政府的安排,“這種提供技術(shù)支持也暗示了搜集情報的目的”;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馬基雅維里與達·芬奇就不是邂逅而是“接頭”了,繪制壁畫的委托就也是出于回報了。有人認為,馬基雅維里在他發(fā)給執(zhí)政團的急件中曾經(jīng)提到一個與之交流信息的“熟悉公爵秘密的人”以及一位姓氏不詳?shù)摹芭笥选保苍S就是指達·芬奇。
毫無疑問,即使達·芬奇不是佛羅倫薩政府安插的線人,也可以肯定馬基雅維里在此期間與他有所接觸,并對他在軍事工程方面的才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或就是在伊莫拉的漫漫冬夜,他們倆聊起了河流改道的事。對于兼任佛羅倫薩“軍事十人委員會”秘書的馬基雅維里來說,他肯定更看重達·芬奇的軍事工程專家身份,而不是眾所周知的畫家身份。
達·芬奇對河流、洪水、漩渦及其控制保持著終身的興趣和迷戀,他甚至打算寫一本關(guān)于水的論著,分十五個章節(jié)——同他的許多計劃一樣,這本論著從來沒有完成。不過,在他的筆記中仍然留下了大量的草圖和片段,其中有一個片段這樣寫道:“我認為,人類財富毀滅的眾多原因中,河水的泛濫應(yīng)是最主要的……暴漲的河流引起的洪水,人類的任何預(yù)防措施都無法抗拒MsfAUbmkZRAPO4l1wraycoRS3IdOYrZ7YlrUFLxD7H8=。一個接一個的狂濤沖毀堤壩,猛漲的污泥濁水淹沒田園,屋塌樹倒,洪水裹帶著所有掠奪物填入巨大的墓穴。”馬基雅維里在《君主論》中也曾比喻說:“我把命運比作我們那些毀滅性的河流之一,當它怒吼的時候,淹沒原野,拔樹毀屋,把土地搬家;在洪水面前人人奔逃,屈服于它的暴虐之下,毫無能力抗拒它。”文藝復(fù)興的兩位巨人因為河流走到了一起,而這又事起于佛羅倫薩對比薩的持久戰(zhàn)爭。
一四九四年查理八世入侵意大利,佛羅倫薩的屬地比薩趁機恢復(fù)獨立,而急需獲得出海口的佛羅倫薩將收復(fù)比薩作為頭等大事,佛羅倫薩各政治派別內(nèi)斗嚴重,在這個問題上卻是高度一致。為此,佛羅倫薩多次對比薩用兵,但都功敗垂成,而比薩問題也伴隨著馬基雅維里早期的服官生涯。一五零九年六月,以他兩年半前創(chuàng)建的國民軍為主力的佛羅倫薩軍隊取得勝利,馬基雅維里作為佛羅倫薩的代表之一接受比薩投降,這應(yīng)該是他政治生涯中最榮耀的時刻了;當然,這些都已是后話。
雖然我們已經(jīng)無從確定阿爾諾河改道計劃作為對比薩作戰(zhàn)的軍事策略到底是如何出籠的,但毫無疑問的是,多年來,達·芬奇一直關(guān)注水利工程及其在軍事上的運用,并且在米蘭實踐過、向威尼斯建議過。一五零三年春天,達·芬奇離開了被命運拋棄的博爾賈,回到佛羅倫薩,隨即與馬基雅維里展開合作;整個夏天,他都在比薩周邊地區(qū)勘測考察、繪制地圖。在馬基雅維里和索德里尼的推動下,執(zhí)政團在一五零四年八月批準了改道計劃,馬基雅維里親自負責(zé)監(jiān)管。然而,派出的建筑師和工程師并沒有按照達·芬奇最初設(shè)想的計劃執(zhí)行,兩個月后,這項耗費巨資的工程最終失敗。對此,馬基雅維里后來的好友圭恰迪尼在他的《佛羅倫薩史》中評論道:“該事業(yè)始之以最大期望,繼之以更大代價,終之以徒勞無功,因為此類事業(yè)中常發(fā)生的是,即使勘察報告立足于十分明確的證據(jù),經(jīng)驗也會證明它們是紙上談兵(這是計劃與行動之差距的最真實案例)?!边@也讓我們想起一個故事,那是一五二六年的夏天,教皇軍隊的將領(lǐng)“黑條”喬瓦尼出于對《用兵之道》的欽佩,讓馬基雅維里頂著烈日操練他的三千部隊。馬基雅維里指揮了兩個鐘頭,士兵們還是混亂不堪,喬瓦尼出于對他們的同情,迅速把他們排列妥當。目擊了這一場面的小說家班戴洛評論道:“一個通曉世務(wù)卻從未將所通曉的東西付諸實踐的人,與一個既通曉世務(wù)又經(jīng)常挽起袖管投入實干的人、一個從實踐中獲得想法和見識的人,二者之間有云泥之別?!?/p>
阿爾諾河改道工程的失敗,對達·芬奇、馬基雅維里以及他們的支持者都是很大的打擊。馬基雅維里難得從繁忙的公務(wù)中解脫一陣子,在休假期間,他寫作了第一篇《十年紀》,回顧了一四九四年以來意大利發(fā)生的重大事件。然而,達·芬奇和馬基雅維里并沒有因此停止他們探索的腳步,達·芬奇繼續(xù)著他在繪畫、塑像以及水利等方面的探索與創(chuàng)新,而馬基雅維里則轉(zhuǎn)向國民軍計劃,正是這一計劃帶來了五年后對比薩的收復(fù)。
雖然達·芬奇與馬基雅維里更密切的交往和合作應(yīng)該是在阿爾諾河改道這項軍事工程上,但目前留下的唯一表明兩人直接交往的文字證據(jù)卻是在達·芬奇與執(zhí)政團就佛羅倫薩市政廳那幅著名壁畫達成的協(xié)議中。一五零三年可能是達·芬奇一生中最繁忙的一年了,除了到比薩勘察之外,他已經(jīng)開始創(chuàng)作他最著名的作品《蒙娜麗莎的微笑》,在這一年的十月初,他又受邀為市政廳繪制壁畫。這幅壁畫的題材是一四四零年佛羅倫薩軍隊打敗米蘭的“安加利之戰(zhàn)”,執(zhí)政團希望以此來激發(fā)民眾的愛國熱情。很明顯,馬基雅維里一開始就卷入了這件事,因為達·芬奇的筆記本中留下了馬基雅維里在秘書廳的助手阿戈斯蒂諾·韋斯普奇的筆跡。那是一段粗略譯自早期人文主義者布魯尼關(guān)于佛羅倫薩歷史的拉丁文著作的文字,場面夸張、離奇,還出現(xiàn)了神跡。
不過,同他接受的其他任務(wù)一樣,壁畫的進展非常緩慢,這引起了市政廳的不滿,一五零四年五月雙方達成正式的協(xié)議,并由馬基雅維里簽署。隨后發(fā)生了阿爾諾河改道工程失敗的事,也許是為了讓他避避風(fēng)頭,達·芬奇被派往皮翁比諾進行一項技術(shù)支援。在他出發(fā)的時候,執(zhí)政團決定委托米開朗基羅在達·芬奇創(chuàng)作壁畫的對面墻上繪制另外一幅壁畫,借以表現(xiàn)佛羅倫薩取得的另一場勝利“卡西諾戰(zhàn)役”。不管這件事是佛羅倫薩政府的突發(fā)奇想,還是對達·芬奇一再拖延的一種反應(yīng),這顯然在兩位藝術(shù)大師之間造成了一種競爭。雖然雙方完成了各自的草圖,但遺憾的是,我們現(xiàn)在卻只能看到這兩幅畫由后人臨摹的作品:一五零四年底到一五零六年五月,達·芬奇的壁畫創(chuàng)作一直在斷斷續(xù)續(xù)地進行,但也許是由于技術(shù)性原因,這幅畫最終沒有完成,殘存的部分后來被覆蓋;而米開朗基羅則在完成草圖后接受了教皇尤利烏斯二世的訂單,去羅馬為教皇修建陵墓并繪制西斯廷教堂的壁畫。
無論如何,阿爾諾河改道工程和《安加利之戰(zhàn)》的失敗,對于達·芬奇來說,都是重大的打擊,所以,一五零六年五月達·芬奇勉強得到執(zhí)政團的允許,離開佛羅倫薩前往米蘭。其后的幾年中,他曾短暫地回到佛羅倫薩,主要是為了處理與他弟弟們的遺產(chǎn)糾紛(在這件事上,他再次得到馬基雅維里的助手韋斯普奇在法律訴訟程序上的幫助),而馬基雅維里則從一五零五年開始全身心致力于佛羅倫薩國民軍的組建、招募工作,并出任新成立的“國民軍九人委員會”的秘書。從此,兩人分道揚鑣,繼續(xù)他們各自的人生歷程。
一五一二年美第奇家族復(fù)辟,馬基雅維里一開始還抱有幻想,但隨后接二連三的打擊,使他在一份文件抄件的背面寫下了一句預(yù)示著整個意大利命運的話:“一切都毀滅之后”(post res perditas)。接著,他又在不經(jīng)意中卷入反美第奇的陰謀,入獄受到刑訊。出獄隱居期間,他寄望于此時擔(dān)任駐羅馬教廷大使的好友韋托里向美第奇家族說項,并打算進獻《君主論》向當權(quán)者表明,“我希望我們現(xiàn)任的美第奇君主能起用我……他們讀了這本書就會發(fā)現(xiàn),十五年來我既沒有睡大覺,也沒有混日子,而是一直在鉆研治國的技藝,誰都會樂于接受一個能從他人失敗的代價中汲取豐富經(jīng)驗的人服務(wù)的”。但這一切均未取得效果。
這是馬基雅維里人生中最寂寞的時刻,書信成了他與外界唯一的聯(lián)系。正如他向友人傾訴的:“由于命運女神的關(guān)照,我既不懂絲織和毛紡之事,也不懂贏利和虧損之事,我只能談?wù)撜?。”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韋托里請求他就當時的國際形勢發(fā)表高見,并表示將會以馬基雅維里的名義呈給教皇,后來又告之,相關(guān)信件“教皇、比比埃納和美第奇兩位樞機主教都看過了,他們都對信中的智慧和判斷力感到驚嘆。雖然他們除了語言上稱贊之外,什么也沒有給予”。我們不知道,馬基雅維里收到這樣的回復(fù)心里是何等滋味。
所謂“但丁放逐,乃歌《神曲》”,也正是在一五一三至一五一九年這段人生中最黯淡的時期,馬基雅維里迎來了他的創(chuàng)作高峰。除了《君主論》之外,他還寫作了《李維史論》,這是他大約從一五一六年開始參加的奧里切拉里花園(魯切拉伊花園)聚會的一個產(chǎn)物。這是一群帶有人文主義傾向的佛羅倫薩貴族青年參與的聚會,他們很快奉馬基雅維里為導(dǎo)師,并推動他寫作了《李維史論》、《用兵之道》等著作。此外,這期間他還創(chuàng)作了一部輕松愉快的喜劇《曼陀羅》,并且多次上演,大獲成功。一五二零年,他多年的努力得到回報,美第奇家族委托他撰寫《佛羅倫薩史》,此后數(shù)年他一直致力于此書的寫作。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為了避免意大利落入德意志和西班牙人之手,他再次投入繁忙的政治與軍事事務(wù)。盡管最后無力回天,但馬基雅維里卻讓我們看到,激發(fā)他行動的是對祖國的愛,他在致友人的信中告白說:“我愛我的祖國甚于愛我的靈魂。”
如果說馬基雅維里念茲在茲的是祖國,那么達·芬奇則似乎可以說終其一生都沒有祖國的概念。從一五零六年直到一五一九年去世,達·芬奇曾先后服務(wù)于法國的米蘭總督安布瓦茲、教皇利奧十世的弟弟朱利亞諾·美第奇以及法王弗朗索瓦一世。
有趣的是,一五一三年九月達·芬奇因為法國人被逐出米蘭、斯福爾扎家族恢復(fù)統(tǒng)治轉(zhuǎn)而投靠此時在羅馬擔(dān)任教皇總兵的朱利亞諾·美第奇,而此時因為一五一二年美第奇家族復(fù)辟被解職并一度入獄的馬基雅維里則隱居在城郊圣卡夏諾的農(nóng)莊里寫作《君主論》,在一五一三年十二月十日致韋托里的著名信件中,他提到他想把這本小書獻給同一位朱利亞諾。
因為史料缺乏,馬基雅維里早年的經(jīng)歷并不為人所知,尤其是他何以能夠在激烈的第二國務(wù)秘書職位的競選中脫穎而出,學(xué)術(shù)界一直爭論不休;但有證據(jù)顯示,他得到了美第奇家族及其友人的支持?,F(xiàn)存的一本詩集手稿表明,馬基雅維里可能作為出入美第奇宮廷的青年詩人,很早就與朱利亞諾·美第奇相識。因此,在他后來被美第奇黨人投入監(jiān)獄時,曾給朱利亞諾寫過求助的詩。但朱利亞諾似乎并沒有關(guān)注過他的命運,馬基雅維里得以出獄是拜喬瓦尼·美第奇當選教皇后的大赦之賜,他出獄隱居期間的另外一首獻詩,也沒有得到朱利亞諾的回應(yīng)。相比之下,朱利亞諾更器重達·芬奇,根據(jù)同時代人的證詞,他對待列奧納多“更像一位兄長而不是朋友”,只是由于不久朱利亞諾英年早逝,年事已高的達·芬奇不得不投奔新即位的法王弗朗索瓦一世,而馬基雅維里不得不改換《君主論》的呈獻對象,獻給了朱利亞諾的侄子小洛倫佐·美第奇。就這樣,達·芬奇和馬基雅維里再次聚首的最后一次機會喪失了。
一五一六年達·芬奇移居法國,三年后去世。一五二七年西班牙和德意志的軍隊擊敗了圭恰迪尼、馬基雅維里參與的教廷聯(lián)軍,洗劫羅馬;同年,馬基雅維里向再次推翻美第奇統(tǒng)治的佛羅倫薩新政府謀求復(fù)職遭到失敗,郁憤而死;三年后,佛羅倫薩淪陷。從此,佛羅倫薩開始喪失在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上的重要性,整個意大利除了威尼斯外都被置于西班牙的支配之下,意大利文藝復(fù)興走向終結(jié)。
巨人已逝,但阿爾諾河水奔流不息。很遺憾,達·芬奇沒有機會為他的朋友馬基雅維里繪制一幅肖像。不過,另一位畫家桑蒂·迪·蒂托后來為我們留下了一幅馬基雅維里的肖像,肖像中尼科洛的微笑如同“蒙娜麗莎的微笑”一樣有點讓人捉摸不透。十年前人們曾在法國盧浮宮舉行盛大活動,慶賀《蒙娜麗莎的微笑》開始創(chuàng)作五百周年,而十年后但愿人們不會忘記,那本《君主論》也已經(jīng)成書五百周年了。如果說馬基雅維里是思想界的達·芬奇,那么,《君主論》就是馬基雅維里的《蒙娜麗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