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先生對吃是饒有興趣的。他生前編過的僅有的一本書《知味集》,就是關于吃。他親自寫了征稿小啟,寄給朋友。給這本文集寫稿的有王蒙、王世襄、車輻、鄧友梅、蘇叔陽、吳祖光、林斤瀾、鐵凝、舒婷和新鳳霞等四十八位作家。這本《知味集》由中外文化出版公司于一九九零年出版,只印了三千冊。可老頭子的征稿小啟,真是下了功夫去寫的:
浙中清饞,無過張岱,白下老饕,端讓隨園。中國是一個很講究吃的國家,文人很多都愛吃,會吃,吃得很精;不但會吃,而且善于談吃?!F(xiàn)在把談吃的文章集中成一本,想當有趣。凡不厭精細的作家,盍興乎來,八大菜系、四方小吃、生猛海鮮、新摘園蔬,暨酸豆汁、臭千張,皆可一談?;蛐∈信膈r,欣逢多年之故友;佛院燒筍,偶得半日之清閑。婉轉親切,意不在吃,而與吃有關者,何妨一記?作家中不乏烹調高手,卷袖入廚,嗟咄立辦;顏色饒有畫意,滋味別出酸咸;黃州豬肉、宋嫂魚羹,不能望其項背。凡有獨得之秘者,倘能公諸于世,傳之久遠則所望也。道路阻隔,無由面請,謹奉牘以聞,此啟。
在征稿小啟之后,又寫了足足有兩千字的一篇后記,歷數(shù)中國菜的淵源和歷史,足可見他對吃的興趣。
特別是對于宋朝人的吃喝,汪老多有考證。他在給好友朱德熙的信中說:“中國人的大吃大喝,紅扒白燉,我覺得是始于明朝,看宋朝人的食品,即皇上御宴,盡管音樂歌舞,排場很大,而供食則頗簡單,也不過類似炒肝爆肚那樣的小玩意。而明以前的人似乎還不忌生冷。食忌生冷,可能與明人的縱欲有關?!彼约哼€專門寫了一篇《宋朝人的吃喝》的考證文章,從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蘇東坡的“黃州好豬肉”,到《東京夢華錄》、《夢粱錄》所列的肴饌進行細細考證。汪曾祺認為,“宋朝人的吃喝比較簡單而清淡”,還說宋朝的肴饌多是“快餐”,是現(xiàn)成的。中國古代人流行吃羹?!叭杖霃N下,洗手作羹湯。”《水滸傳》中林沖的徒弟說自己“安排得好菜蔬,端整得好汁水”,“汁水”,也就是羹。同時他還考證宋朝人就酒多用“鮮果”——梨、柿、炒栗子、蔗、柑等。
其實,汪曾祺談吃年頭頗早,而不僅僅是在晚年寫出了一些談吃的文章。翻開《汪曾祺全集》,“卷八”收有汪致朱德熙書信十八通,從上世紀七十年代一直到八十年代末,所談除民歌、昆蟲、戲劇和語言學外,多為談吃。在七十年代的一封信中,他教朱德熙做一種“金必度湯”,原料無非是菜花、胡蘿卜、馬鈴薯、鮮蘑和香腸等,可做工考究,菜花、胡蘿卜、馬鈴薯、鮮蘑和香腸全部要切成小丁,湯中居然還要倒上一瓶牛奶,起鍋之后還要撒上胡椒末,汪稱之為西菜,我看可謂是“細菜”。
有一個時期,汪每天做飯,他自己說:“近三個月來,我每天做一頓飯,手藝遂見長進?!彼堑乐牟耍喝W回鍋油條,可以說是汪曾祺自己發(fā)明的唯一的一道菜。一九七七年他在給朱德熙的信中說,“我最近發(fā)明了一種吃食”,并詳細列出此菜的做法:買油條兩三根,劈開,切成一寸多長一段,于窟窿內塞入拌了剁碎榨菜的蔥絲肉末,入油鍋炸焦,極有味。汪自己形容為“嚼之聲動十里人”。十年后的一九八七年汪曾祺寫《家常酒菜》,在寫了拌菠菜、拌蘿卜絲、干絲、扦瓜皮、炒苞谷、松花蛋拌豆腐、芝麻醬拌腰片、拌里脊片之后,正式將此菜列入,并說:“這道菜是本人首創(chuàng),為任何菜譜所不載。很多菜都是饞人瞎捉摸出來的?!?/p>
他的散文《宋朝人的吃喝》、《葵》、《薤》,在形成文章之前,都在給朱德熙的信中提起過。他在一九七三年寫給朱德熙的一封信中還說:“我很想退休之后,搞一本《中國烹飪史》,因為這實在很有意思,而我又還頗有點實踐,但這只是一時浮想耳?!边@些都告訴我們,汪曾祺關于吃喝的學問由來已久,不敢說伴隨他一生,但也有相當可觀的年頭。
且看《五味——汪曾祺談吃散文32篇》,競顯天下美味。慈姑、萎蒿、薺菜、枸杞、馬齒莧、苦瓜、葵、薤、蘿卜、瓜、萵苣、蒜苗、花生、韭菜花、菠菜、苞谷、豌豆、蠶豆、眼子菜、抱娘蒿、江薺,等等,都在汪先生筆下開花;鰣魚、刀魚、回魚、黃河鯉魚、鱖魚、石斑、虎頭鯊、昂岐魚、鳳尾魚、蟮魚、螺螄、蜆子、硨兒、河豚也在先生的文字中游弋。一本薄薄的小書,所談皆為吃喝:炒米、焦屑、咸菜慈姑湯、端午的鴨蛋、拌菠菜、拌蘿卜絲……寫得文采繽紛,饒有興致。《昆明菜》一篇,說到昆明的炒雞蛋:“炒雞蛋天下皆有。昆明的炒雞蛋特泡。一掂翻面,兩掂出鍋,動鍋不動鏟。趁熱上桌,鮮亮噴香,逗人食欲。”真的把人的食欲給“吊”了起來。再如:“昆明舊有賣燎雞雜的,挎腰圓食盒,串街喚賣。雞肫雞肝皆用篾條穿成一串,如北京的糖葫蘆。雞腸子盤緊如素雞,買時旋切片。耐嚼,極有味,而價甚廉,為佐茶下酒妙品?!笨赏衾项^后來還是憂心忡忡:估計昆明這樣的小吃已經沒有了。曾與老昆明談起,全似孟元老《東京夢華錄》中所記了也。不勝感嘆。
《口味 耳音 興趣》寫到人的口味:“有人不吃辣椒。我們到重慶體驗生活。有幾個女演員去吃湯圓,進門就嚷嚷‘不要辣椒!’賣湯圓的冷冷地說‘湯圓沒有放辣椒的!’”寫吃,其實是寫人,口氣中把人物都托出來了。
除昆明的吃食,對故鄉(xiāng)的吃食汪先生寫得更多。故鄉(xiāng)是和童年聯(lián)系在一起的,也與食物聯(lián)系在一起。汪先生是十分熱愛故鄉(xiāng)的。他的作品,大部分寫的是故鄉(xiāng)。除寫故鄉(xiāng)的人和事外,多為故鄉(xiāng)的風物和吃食。他在《故鄉(xiāng)的食物》中極盡能事地寫:故鄉(xiāng)的“穿心紅蘿卜”,故鄉(xiāng)的薺菜、馬蘭頭,故鄉(xiāng)的芫荽(香菜),故鄉(xiāng)的蝦子豆腐羹,故鄉(xiāng)的炒米,故鄉(xiāng)的咸菜慈姑湯……
他在散文中多次提到《板橋家書》:“天寒冰凍時暮,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彼凇冻疵缀徒剐肌芬晃膶懙溃骸叭攵?,大概是過了冬至吧,有人背了一面大篩子,手持長柄的鐵鏟,大街小巷地走,這就是炒炒米的。有時帶一個助手,多半是個半大孩子,是幫他燒火的。請到家里來,管一頓飯,給幾個錢,炒一天?;蚨罚虬胧?,像我們家人口多,一次得炒一石糯米。一炒炒米,就讓人覺得,快要過年了?!?/p>
晚年的汪曾祺,對故鄉(xiāng)是念念不忘的。是啊,朱自清也曾說過:“兒時的記憶是最有味的”,青燈有味是兒時啊。
有一年初夏,我回老家天長辦事(我的家在高郵湖西岸),回北京時,從家里給汪先生帶了二十幾只“忘蛋”——就是汪先生在《雞鴨名家》里寫的“巧蛋”、“拙蛋”:孵小雞孵不出來的蛋。他非常高興,因為他幾十年見不到這樣的東西了。只是“忘蛋”要會做才行。忘蛋剝開洗凈,已變成小雞出毛的,要褪絨毛,放咸肉片和大蒜葉紅燒。
汪先生少年時在家鄉(xiāng)是吃過“忘蛋”的。他自己說:“很慚愧,我是吃過的,而且味道很不錯?!蔽医o他帶的那二十幾個“忘蛋”,不知汪先生吃了沒有?吃后感覺如何?我忘了問他。倒是我一同給他帶的一只風鵝,他念念不忘,說味道很好。風鵝各地都有,但我們家鄉(xiāng)的風鵝,味道獨特。每年都是我母親在臘月里“風”——風雞不用捋毛,只要掏空內臟,塞上鹽和五香八桂,掛在背涼處——母親“風”的風雞咸淡適中,酥、香,入口綿柔,實在是佐粥的好菜。
汪曾祺在《家常酒菜》中說:
家常酒菜,一要有點新意,二要省錢,三要省事。偶有客來,酒渴思飲。主人卷袖下廚,一面切蔥蒜,調佐料,一面仍可陪客人聊天,顯得從容不迫,若無其事,方有意思。如果主人手忙腳亂,客人坐立不安,這酒還喝個什么勁!
看過汪先生一張照片,穿著毛線背心,系著有圖案的長圍裙,站在一個案子前,案子上大大小小七八個碗盞里堆著各種原料和配料。汪先生手中端著一個瓷盤,神態(tài)自如,安閑若素,臉上帶著微笑。這張照片是他和王世襄、范用在一次家庭聚會上拍的。記得范用寫過,有一個時期,京中這幾位“老饕”,隔一段時間,聚一下,每人自帶一個菜的原料,去到現(xiàn)場,自己動手,展示手藝。這張照片大約就是那個時期的產物,從照片看,汪先生正如他自己說的“從容不迫,若無其事”。
不過,汪先生能做、會做的,也只是“家常小菜”,正如他多次談到的煮干絲、麻婆豆腐和茶葉蛋。他的小女兒汪朝對我說過,別看老頭子談得頭頭是道,他自己會做的,也就是一些小菜,一些家常菜。那些鮑魚、龍蝦,一是他吃的機會少,二是沒機會親自弄,話說回來,他也未必看得上。汪朗也對我說過,老爺子會做的、做得好的,也就是那幾道菜。
說到豆腐,汪先生在《旅食與文化》題記中說,一次到醫(yī)院做檢查,發(fā)現(xiàn)食道有一小靜脈曲張,醫(yī)生囑咐不能吃硬東西,連蘋果都要攪成糜。這可怎么活呢?可是老頭子還挺自信:幸好還有“世界第一”的豆腐,他說:“我還是能鼓搗出一桌豆腐席來的,不怕!”
這并非妄話,汪先生對豆腐確是頗有研究。他有一篇長文,專門寫各地豆腐,有北京的老豆腐、湖南的水豆腐,干豆腐、豆腐干、千張(百葉)、豆腐皮(油皮、皮子)。吃法有香椿頭拌豆腐、虎皮豆腐、家鄉(xiāng)豆腐、菌油豆腐、“文思和尚豆腐”、麻婆豆腐、昆明的小炒豆腐、高郵的汪豆腐、北京的豆腐腦、四川的豆花、揚州的大煮干絲、湖南的油炸臭豆腐干、杭州的炸響鈴、安徽屯溪的霉豆腐……極盡豆腐之能事,把各地豆腐的做法和吃法介紹了個遍。汪老頭以為香椿拌豆腐是拌豆腐里的上上品,“一箸入口,三春不忘”。麻婆豆腐和煮干絲是老頭兒的拿手好戲,他說,“煮干絲成了我們家的保留節(jié)目”。干絲是淮揚名菜,大方豆腐干,快刀橫披為片,刀工好的師傅一塊豆腐干能片十六片,再立刀切為細絲。這種豆腐干是特制的,極堅致,切絲不斷,又綿軟,易吸湯汁。煮干絲沒有什么訣竅,什么鮮東西都可以往里擱,“我的煮干絲里下了干貝”,上桌前要放細切的姜絲,要嫩姜——這已是很講究了。
是的,豆腐是家常菜中的家常菜。梁實秋說,豆腐是中國食品中的瑰寶。連知堂老人都說“豆腐這東西實在是很好吃的”。知堂寫過一文《豆腐》,他說,有一回家里在寺院做水陸道場,他去了幾回,別的都忘了,只記得“有一天看和尚吃午飯,長板桌長板凳,排坐著許多和尚,合掌在念經,各人面前放著一大碗飯,一大碗蘿卜燉豆腐,看上去覺得十分好吃”。但要把豆腐做好做絕做講究,還是需要一些心思的。曾看過一篇寫馬敘倫的文章,馬先生曾發(fā)明的一種獨家秘方“三白湯”,即:白菜、筍和豆腐。他曾在北京中央公園的長美軒寫下“三白湯”的方子。他說正宗的“三白湯”要杭州的筍、杭州和天竺豆腐,這個湯的汁水要二十多種配料,材料“可因時物增減,惟雪里蕻為要品”。此菜一時為北京餐館中的名菜,和“趙先生肉”、“張先生豆腐”一道成為風雅的肴饌。
汪先生寫《金冬心》,寫揚州大鹽商程雪門宴請新任鹽務道鐵大人鐵保珊,特邀金冬日著陪。在文中汪曾祺寫了請客的場面,列了很長的一個菜單:寧波瓦楞明蚶、興化醉蟶鼻、陽澄湖醉蟹、新從江陰運到的河豚魚;甲魚只用裙邊,花魚不用整條的,只取鰓下的兩塊蒜瓣肉,車螯只取兩塊瑤柱……這也只是汪先生的賣弄,正如黃裳所說的,是“才子文章”,“不過是以技巧勝”。這些菜若要叫汪先生做,他是做不出來的(用他自己的話說:是要“翻白眼”的)。也許,他根本不屑去做。
所以,汪曾祺的美食,也只是平民美食,是老百姓的“家?!泵朗??;蛘哒f,是文人的美食。汪曾祺自己也說:文人所做的菜,很難說有什么特點,但大都存本味去增飾,不勾濃芡,少用明油,比較清淡。學人做的菜該叫什么菜呢?叫作“學人菜”,不大好聽,我想為之擬一名目,曰:“名士菜”。
汪先生的“菜”,大約即可稱為“名士菜”。這也符合他的性情。這個結論,是可以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