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靜：您為什么不去做您已經(jīng)很熟悉，很有安全的事情，比如說你以前很多題材都是社會的關(guān)系，你在當(dāng)中把握得游刃有余，里面有你的人生經(jīng)驗，為什么要去做一個只有一個男孩和一只老虎基本上連對白都沒有的電影？

李安：沒有做過的才有意思，我打一個比較俏皮的比方。比如說在婚姻關(guān)系，你要很忠誠，拍電影不需要，越新鮮的越好，越?jīng)]有做過越刺激（越好）。

柴靜：跟您的年齡和處境（有關(guān)嗎）？

李安：有關(guān)有關(guān)。跟我的心態(tài)有很大關(guān)系。電影職業(yè)做了20年，入行20年，就以我現(xiàn)在做的成績來講，我就是再拍爛片10年還有人找我拍，可是我會擔(dān)心拍東西又沒有意思沒有挑戰(zhàn)，我的那個斗志沒有了。

柴靜：你不怕失敗嗎？

李安：怕，怕才有勁，怕人才會提高警覺。就像小孩跟老虎飄洋過海，他后來發(fā)現(xiàn)沒有那個老虎他活不了，沒有那種恐懼，沒有讓他一個驚醒的感覺。他對老虎的恐懼是提了他的神，增加了他的精氣神，所以那種提高警覺的心態(tài)，心理狀態(tài)其實是生存跟求知跟學(xué)習(xí)最好的狀況，所以有時候我也需要一點刺激，我就害怕這樣的話，自己也惰怠了，很容易陳腐的，很容易被淘汰，那我當(dāng)然不希望。

柴靜：以你現(xiàn)在在電影界的這個地位和大家對你的敬重，你還會有這種擔(dān)心嗎？被淘汰的恐懼。

李安：會會，對于觀眾對于期待你的人，也要有一個交代，也要很誠懇，一直在不知道的狀態(tài)，一種很新鮮很興奮的狀態(tài)，給你最好的一個發(fā)揮，這是你作為一個有天分的人欠觀眾的一個人情。

柴靜：以往你曾經(jīng)說過，你說你摸著你的腸胃說，除非我這里有感覺，否則我不會去拍一部電影，拍這部的時候你有嗎？

李安：有，當(dāng)然有。

柴靜：什么樣的感覺？

李安：很奇怪，有一種，對信仰有一種好奇還有一種渴望，有一種想要去受苦受難的感覺，想要找點罪受吧，希望精神能夠提升。

柴靜：你曾經(jīng)說過這個男孩剛來試鏡的時候戴個眼鏡，很土氣的樣子。

李安：人是緣分，真是緣分。

柴靜：你在傳記里提到自己的時候也很多次用傻里傻氣這樣的詞語。

李安：事情做成的話，大家覺得你很有先見，很有想象力，做不成的話真的就是傻里傻氣，那我們把幻想當(dāng)真，是有一些天真，有一些單純，感覺上是傻里傻氣的，那你看做電影后來做出來都有一股傻勁，太精明的話可能就沒那么有意思了。

柴靜：我看到你在選擇派這個少年的時候，你說過一個標(biāo)準，你說我想找一張純真的臉，為什么是純真的臉，而不是堅強的或是聰明的？貌似這兩個詞更能幫人度過難關(guān)。

李安：所謂的天才不是說能演能逗趣，而是一種他愿意投入在一個，把自己相信一個狀況，能夠非常專注。

柴靜：相信這個詞這么重要嗎？

李安：當(dāng)然，電影就是相信，他不相信你看怎么會相信，他就是屬于這一種，一試就試出來。

柴靜：但是在他演這個戲的時候，老虎也是3D做出來的，他等于要面對一個前面一無所有的世界，你讓他怎么去相信？

李安：所以我覺得純真很重要，所以故事的小孩是一個16歲的，不是12歲，也不是26歲，一般開始你存在的意義是什么，他開始動腦筋了，然后你把他透過這樣一個年紀的角色去實驗，接受自然環(huán)境，還有神的實驗，它的氣質(zhì)純真是是很重要，然后他對我的純真也很重要，因為這個本身它的相信，這個念力本身就是一種力量，就有一種說服力，所以我也不曉得，我想我自己本身的專注會影響了他。

柴靜：這個專注是指什么？

李安：對電影的熱誠，我也不曉得，反正一個東西我好像被占據(jù)，整個身體被占據(jù)一下，所以我在那個狀況，其他不管，其他的人自然而然就會進入那種狀況。

柴靜：這個演員本身還是一個沒有成年的孩子，為什么你后來說在拍的過程當(dāng)中反而是他率領(lǐng)著往前走？

李安：就是那種純真的力量。

柴靜：純真會有這個力量？

李安：他不愿意讓我們失望，所以一般十幾歲小孩你不能那么靠著他，他會調(diào)皮，他會脆弱，他不習(xí)慣，他們還在受人照顧的年代，他不習(xí)慣扛那么重的責(zé)任，所以他能夠每天出來扛那個責(zé)任，他本身精神可貴，他對我們這些人是會有感染的。我們都拍很多電影，有些甚至都拍疲了，你看到他你會就不會疲，然后你要跟著他，其實你心里面的派都會出來，每個人心里面都有派的，那你就都寄托在他身上，這是一種共生的狀態(tài)，所以他的狀態(tài)就影響到你拍片的狀態(tài)，所以其實大家都在做他，教他，可是相反的，相輔相成，他變成一種精神的領(lǐng)袖。

柴靜：不是你嗎？

李安：是我，我跟他后來感覺好像是一體的，我是給指令，可他是被看的人，就是他每天進場，他的精神狀況怎么樣，對大家是有影響的，拍片我覺得最可貴的是一種赤子之心。

柴靜：我看到你上午說，你做這個片子的時候，精神上曾經(jīng)受過很大的折磨，感覺就像你是派，在大西洋當(dāng)中漂流，沒有盡頭的樣子，那是因為什么？

李安：拍片嘛，很困難，看不到底，琢磨不到東西，不曉得未來會怎么樣，當(dāng)然有壓力，你沒有解決之道，或者看不到什么出路的時候，就像派一樣感覺在漂流。

柴靜：你說過你曾經(jīng)頹廢，想要放棄，我看以前你拍所有電影的訪問當(dāng)中，沒有出現(xiàn)過頹廢這個狀態(tài)。這次是怎么了？

李安：通常說一年硬挺一下挺過去了，一年兩年三年四年不太好受。

柴靜：你擔(dān)心過自己可能到不了那個頭嗎？

李安：會，常常會有軟弱的時候，不過第二天早上起來又是好漢一條，再往下拼嘛。

柴靜：會不會有人勸你說，做藝術(shù)片就很成功，但是商業(yè)片，比如說《綠巨人》好像也沒有賺錢。

李安：《綠巨人》我是真做烈士了，跟它拼了，而且我現(xiàn)在也不年輕了，比《綠巨人》也年長了十幾歲了，（其實）年長也該放聰明一點。

柴靜：你覺得你在現(xiàn)實中是一個無用的人，為什么用無用這個詞？

李安：就沒什么用了。我電腦也不會用，一般信用卡什么，一般生活上的事情我都不太靈光的，不是我現(xiàn)在做大導(dǎo)演了，我才不管這些瑣事，我在年輕就這樣子，迷迷糊糊的，不太靈光，所以我想我可能活在另外一個空間的人吧，跟這個世界好像若即若離有那個感覺，不太容易專注了，人不是很笨的，就是不太容易專注，所以不太靈光了。

柴靜：那你在電影里的時候是什么狀態(tài)？

李安：好像換一個人，魂回來了。我的工作人員覺得我是很有主見，蠻堅強的，很專注，他們?nèi)魏未蟠笮⌒〉氖挛叶脊?，control freak（控制狂），從大事到小事每個細節(jié)我都管，而且我有很多聽不懂的東西，跟電影有關(guān)我就一下就懂了，然而拍完電影又忘了。我最怕拍個電影的時候是那個東西的專家，拍完了訪問就不記得了，講不出個所以然，很尷尬的。

柴靜：當(dāng)年我看小說的時候就想過，如果它拍成電影的話，到底是哪個結(jié)局，更接受絕望還是更接受恐懼，哪樣更可怕，你在拍的時候，你會更傾向于相信什么？

李安：所以那是那個片子最難做的地方，我重拍了好幾次，試不同的剪法，我主要掙扎就在那個地方。

柴靜：也許制片人會勸你，你不要管他了，你就給他一個通俗的故事，一個冒險的故事不就夠了嗎？

李安：對，可是那就是不夠好。我職業(yè)做了二十年，入行二十年，我從小沒有停過，就是腦子喜歡編東西，很喜歡幻想一個人，就是做夢，白日夢也分不清楚，我很重視精神力量。

柴靜：在這個片子里面的時候，你的態(tài)度是什么？

李安：就是一個男孩子的成長，從一個男孩變成男人，他需要面對的東西。當(dāng)然他跟老虎的戲好看，可是他的張力跟他的雄性的生存跟成長有很大的關(guān)系。

柴靜：你想傳達的是什么？

李安：一種情懷吧，我這個人比較多愁善感，所以說我覺得成長本身有痛苦在里面，也就是純真的喪失，小時候覺得很純潔，受到保護，像他的家里動物園一樣，可是他一出到海上以后不是動物園，是一種野性的東西，是一種抽象的一個世界，在精神上面是抽象的，在物質(zhì)上面是一種野性的東西。

柴靜：好像你的大部分電影都在講純真的喪失？

李安：對，純真不光是喪失，你對純真的懷念本身是一種情懷，我覺得那種懷念不能夠喪失，我覺得純真在心里面的內(nèi)心深處，還有你最珍惜的這種友情，跟人的關(guān)系，我覺得要保留住，那是種精神狀態(tài)，那是種赤子之心，我希望不管你生存環(huán)境怎么樣，那個純潔的心一定要有一份，我覺得挺寶貴的，我覺得在某種程度上純真對我來講很重要，我希望在那個方面我永遠不要長大。

柴靜：那是很掙扎的過程嗎？

李安：對，非常焦慮，我后來就是釋放了一下，看到后來我就哭了，我覺得好像會work，好像可以。

柴靜：你原來說過一句，說電影不是去拍已知的，在拍電影過程當(dāng)中你會發(fā)覺自己的未知，這個電影讓你發(fā)現(xiàn)自己的什么呢？

李安：很難講，真的很難講，我發(fā)覺就像派一樣，我覺得我對信仰還是有一種向往，可是心里面還是有那頭老虎，還是搞不定。

柴靜：這個老虎對你來說是什么？

李安：這個不能講。

柴靜：是你在《電影夢》里面寫到的不斷重復(fù)出現(xiàn)的那個元素嗎？

李安：你看我這個臉，很平和很溫和的一個人，那為什么我拍電影會這么冒險，我想跟老虎有關(guān)系。

柴靜：那種咆哮的欲望嗎？

李安：說不出來，像野獸一樣，有一種野性。我常常會拍一些跟我完全沒有關(guān)系的，拍女人，拍同性戀，拍《綠巨人》，拍這個東西，我自己也說不上來，只有在拍電影這種精神狀態(tài)里面我會有一些體驗，我很想這個真的層面，這種情懷能夠傳達給觀眾，希望也能夠引發(fā)他們心里面的臥虎藏龍吧。

柴靜：表面看上去大家都覺得你是一個好好先生，你甚至不愿意說得罪人的話，你覺得銳氣會帶給人麻煩的，但是你的電影充滿了不安、掙扎，甚至是憤怒的東西，那你覺不覺得你會有點矛盾？

李安：我想每個人都有，只是說我有那個天分，我具體化，我能夠拍成電影，我想每個人都有，他不見得有能力表達出來。

柴靜：那你覺得拍完這個電影，你心里面這個孟加拉虎離開了嗎？

李安：就是佛家講的因果關(guān)系，你要離開最好連想都不要想，越想越深。

整理/本刊記者 于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