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馨,陜西清澗人。作品散見于《延河》《延安文學(xué)》等,著有散文集《秋在室雜記》。
朱淑真是我國古代唯一能與李清照并稱的女作者。她生存的年代有北宋說和南宋說兩種,據(jù)說她的作品“百不一存”,但僅憑《斷腸集》收錄的三百多首詩,三十多首詞,她仍然是我國古代作品最豐富的女作者。
知道朱淑真的人并不是很多,除了從事專業(yè)研究的人和一些詩詞愛好者,朱淑真,的確不在普通中國人的視野里。
其實(shí),即使在朱淑真生活的那個年代,她也只是一位默默的寫作者。
首先把淑真的作品輯錄起來的是一個叫魏仲恭的人,這個魏仲恭同樣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只知道他生存的年代與淑真相近。魏看到淑真的作品時,淑真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而她的詩詞卻在民間傳播開來。魏因愛淑真之才,惜淑真之逝,便下決心把這些流散的作品收集整理,“聊以慰其芳魂于九泉寂寞之濱”。因為淑真詩詞中多處出現(xiàn)“斷腸”二字,便取書名為《斷腸集》。
遺憾的是,魏仲恭并沒有為我們留下更多淑真的生平資料。他在《斷腸集》的序中說,當(dāng)時已有人為淑真作傳,所以他在序中就省了筆墨。然而,他提到的這個傳記,卻并沒有流傳下來。
于是,朱淑真辭世不久,她的生卒和她的經(jīng)歷就成了謎。
不過,我們應(yīng)該都熟悉這樣一首詞: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透。
《生查子·元夕》
這首詞就出自朱淑真的《斷腸集》,但也收錄在歐陽修的文集里。自古至今,人們一直在考證它的作者。不過從詞的風(fēng)格和意蘊(yùn)來看,它應(yīng)該屬于淑真。
生于尋常巷陌
宋朝是文人的宋朝,是中國歷史上最具文化氣息的朝代。從宋朝開始,士大夫階層的閑情逸致得到極大地拓展,逐漸形成了詩、書、畫、印一體的文人藝術(shù),也誕生了一批偉大的藝術(shù)家。這對于當(dāng)時的社會無疑具有極大的影響和帶動力量。
朱淑真出身于尋常人家,這可以從《斷腸集》序和朱淑真的詩詞中看出來。當(dāng)然,她的家境應(yīng)該不錯,父親可能有點(diǎn)兒官職,也屬于當(dāng)時的士階層,所以她才有可能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她精詩詞,擅繪畫,通音律。她的詩詞有韻律美感,適于吟誦:
淡紅衫子透肌膚,夏日初長水閣虛。
獨(dú)自憑欄無個事,水風(fēng)涼處讀文書。
《夏日游水閣》
她的丈夫也是一個小官吏,夫家生活是比較優(yōu)裕的,所以她出嫁以后不用為柴米油鹽耗費(fèi)心神,才有可能整日吟詩賦詞,留下豐富的作品。
但是,正因為她出身普通,在中國古代女性文學(xué)史上,她反而成為一個特殊的個體。
她和班昭不同(沒有誰可以和班昭比)。班昭是東漢史學(xué)家、文學(xué)家班彪之女,班固、班超之妹,她替兄長班固最后完成了《漢書》,成為我國歷史上第一位也是最著名的一位女歷史學(xué)家。不僅如此,她在世時與東漢皇室聯(lián)系密切,備受皇室的推崇和尊重,不僅參與政事,還被奉為師表。她撰寫的《女誡》,被譽(yù)為《女四書》之首,是萬世女則之規(guī)。千百年來,班昭以女圣人的形象,成為女界典范。
她和蔡文姬不同。文姬的父親蔡邕是東漢大文學(xué)家、書法家,與曹操是摯友,文姬因此受到了曹操的關(guān)注,而曹操的關(guān)注使得文姬和她的故事得以流傳。
她和李清照不同。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是北宋大文學(xué)家,號稱蘇門“后四學(xué)士”,官至禮部員外郎。其夫趙明誠之父趙挺之,官至吏部尚書、右丞相。李清照、趙明誠門當(dāng)戶對,詩文俱佳,兼為金石學(xué)家。所以李得以結(jié)交達(dá)官貴人、文人雅士,詩詞應(yīng)酬,青史留名。
她當(dāng)然更不同于薛濤、魚玄機(jī)。她們可以以自己特殊的身份,自由地穿梭于男性社會,借著頻繁調(diào)遷的官吏和四處游歷的文人,也借著與他們演繹的纏綿悱惻的情愛故事,她們得以艷幟高張,才名遠(yuǎn)播。
縱觀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上留下蹤跡的女性,不外乎兩類人。一類是名門之后(包括宮室后妃),一類是青樓倡優(yōu)。只有她們,才有條件接觸閨閣之外的世界,與上層社會的男性詩詞交往,雖然她們中有人最終的成就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她所依仗的男性,如李清照,但在當(dāng)時,如果沒有男性的支持和宣傳,她們不可能被男性社會發(fā)現(xiàn)、認(rèn)識,最后載入史冊。
即便是這些女性,也絕少能留下完整的生平記錄,很多人只有寥寥數(shù)首作品傳世,姓名也是“某夫人”,一個模糊的姓氏符號而已。
平民身份的女性作者的名字被頻頻記錄,似乎是十七世紀(jì)才開始的。明末清初,隨著彈詞小說的盛行,在中國江南,第一次出現(xiàn)了女性創(chuàng)作群體。她們像男性文人一樣,結(jié)社、聚會,互相交流,互相鼓勵,形成了女性自己的文化圈。女性作者終于走出了閨閣,有意識地把自己的作品向社會展示。她們開始懷著明確的目的,自己刻印作品,使之得以傳世。對某些女性而言,寫作,再也不僅僅是女紅之余的游戲和排遣閨怨的手段,而是能帶來經(jīng)濟(jì)收入的職業(yè)。職業(yè)女作家開始走進(jìn)歷史,中國有史可查的才女文化第一次有了普遍意義。
但淑真不能等到那個時候。她生活在一千多年前的宋朝,一個尋常人家的女兒,嫁給了一個凡夫俗子,過著庸碌的生活。她真切的身世背景雖然已經(jīng)模糊,但畢竟,和千百年來被完全湮沒的無數(shù)民間才女相比,她還是幸運(yùn)的。
人們大概還是更希望淑真有一個顯赫的出身,平民階層的女性,似乎連姓名也不應(yīng)該被銘記。因為她籍貫浙江錢塘,又是朱姓,便有人把她考證為朱熹的侄女。年代倒是相近,卻太過牽強(qiáng)攀附了。
我寧愿相信,是平凡的出身讓正史遺忘了淑真,讓時間模糊了她的身影。但她不平凡的思想和情感,她卓爾不群的行為和品格,最終使她的名字、她的作品流傳下來。讓千百年來愛她的人們?yōu)樗鳒I,為她感動,為她辨白,為她撥開重重迷霧,讓她重現(xiàn)人間。
吟盡千年孤獨(dú)
第一次讀淑真的詩詞,讓我觸目驚心的,不是多次出現(xiàn)的“斷腸”二字,而是一種浸透心肺、深入骨髓的孤獨(dú)。
獨(dú)行獨(dú)坐,獨(dú)倡獨(dú)酬還獨(dú)臥。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
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減字花木蘭》
五個“獨(dú)”字的連用,只屬于淑真。是絕世的文采,也是絕世的孤獨(dú)。
一生孤寂的淑真是一個典型的悲劇人物。悲劇的起因是:“早歲不幸,父母失審,不能擇伉儷,乃嫁為市井民家妻,一生抑郁不得志”(《斷腸集》序)。
世上有幾許婚姻是情有所歸的?更何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忍與不忍,幸或不幸,同樣的際遇,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結(jié)局。而在淑真,這是她一生孤獨(dú)的開始。
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
東君是與花為主,一任多生連理枝。
《愁懷·其一》
就像把鷗鷺和鴛鴦同池喂養(yǎng),天公亂點(diǎn)鴛鴦譜,把本不同類的人兒硬拴在一起。若是真有司花的神靈,花兒應(yīng)該都是連理而生啊。
然而縱便是奇花異葩,也不見得人人欣賞。從淑真的詩文中,我們可以看出,她的丈夫并不以有一個才女為妻感到欣喜。所以淑真只能無奈地自責(zé):
女子弄文誠可罪,那堪詠月更吟風(fēng)。
磨穿鐵硯非吾事,繡折金針卻有功。
《自責(zé)·其一》
悶無消遣只看詩,又見詩中話別離。
添得情懷轉(zhuǎn)蕭索,始知伶俐不如癡。
《自責(zé)·其二》
她是遇到了一個怎樣愚魯無趣的人啊,以至于讓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子,恨自己“伶俐不如癡?!?/p>
有人說,淑真所嫁之人乃一俗吏,整日處心積慮為前程奔忙,根本無視淑真的存在。也有人說,此人宦游離家,淑真長年獨(dú)守空房。但這些應(yīng)該都不是真正的原因。在我國古代,丈夫為科考為仕宦為經(jīng)商長年離家,數(shù)年沒有音信,以致孩子沒見過父親,夫妻相逢不相識,都是平常的事。淑真不是耐不得寂寞,她的心志,絕不低于李清照。李清照有詩:“生當(dāng)做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笔缯嬉灿性姡骸皠胖敝页脊?jié),孤高列女心。四時同一色,霜雪不能侵。”同一時代的兩個女子,不一樣的人生際遇,但都是才自清明志自高,也都因了絕世的才情而招致后世的非議。“自漢以下女子能詩文者,蔡文姬、李易安失節(jié)可議。朱淑真者,傷于悲怨,亦非良婦?!保鳌ざ瓨b《碧里雜存》)便是文姬、易安,也要因為再嫁屢屢遭人非議,何況淑真?
淑真的婚姻是不幸的,不幸的婚姻讓人生變成了一杯獨(dú)飲的苦酒。同床異夢的生活沒有持續(xù)多久,很快,她的丈夫宦游離家了,或者,他們因為矛盾激化而分居了,或者,如某些考證所說,淑真最終離婚獨(dú)居了??傊?,我們從淑真的詩文中,讀出了她的孤獨(dú)。
背彈珠淚暗傷神,挑盡寒燈夢不成。
卸卻鳳釵尋睡去,上床開眼到天明。
《無寐·其二》
熟讀詩書、吟風(fēng)弄月的淑真是倔強(qiáng)的,既不甘心與庸夫俗吏廝守一生,也沒有拋擲了筆硯,收斂了性情。只身孤影的外在處境,寂寞無助的內(nèi)心世界,讓淑真從此以文為友,為我們展示出一個極其細(xì)膩的閨閣世界。孤獨(dú),成為她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最大動力。
也正是因為婚姻的不幸和欠缺,在“獨(dú)行獨(dú)坐,獨(dú)倡獨(dú)酬還獨(dú)臥”的日子里,淑真一直懷著一份渺茫的情感寄托。這是一件不尋常的事,不僅僅在于它是一份不被認(rèn)可的感情,更嚴(yán)重的是,這件事最終被迫公開了。
淑真婚姻之外的感情際遇,也是歷代做研究的人,在她生平之外最感興趣的問題。
清代大學(xué)者紀(jì)昀在《欽定四庫全書簡明目錄·斷腸集》中為淑真辯解,說《生查子·元夕》的作者不是淑真,而是歐陽修,所以淑真是貞潔的。
我相信紀(jì)昀是因為愛淑真的文采,憐淑真的苦情。在他看來,淑真的這段感情,無疑是大逆不道的,所以,他想以舍棄一首傳世的佳作來為淑真作掩飾。
但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之外,淑真的情仍充溢在字里行間,不是不想掩飾,而是性情使然。
淑真確是在婚后發(fā)生了一段即使在今天也不會被看好的戀情。
她遭遇了一個怎樣的人呢?
門前春水碧于天,坐上詩人逸似仙。
白璧一雙無玷缺,吹簫歸去又無緣。
《湖上小集》
春景宜人的三月里,我與那個可以詩詞應(yīng)和的他相會在花廳水榭。水天一色的背景下,坐在我對面的他,像仙人般俊朗飄逸。無意間的一低頭,我看到了水里的影子,我和他,就像一對白璧無瑕的玉人,映襯這湖光山色,令人心馳神往。這是多么美好的畫面??!可我們緣分僅此而已,我們的分別是命中注定的啊。
人都說納蘭容若是用情至深的公子,但他在詩詞中對意中人僅有一句描述:“天然絕代”。知道朱淑真的人,都知道她是為情而死的癡女子,她對戀人的描述也只有一句:“坐上詩人逸似仙”。情到深處反無言。
這個被淑真像神仙一樣尊崇珍愛的人,是值得淑真悖逆封建倫常、付出生命代價的人嗎?
斜風(fēng)細(xì)雨作春寒。對尊前,憶前歡。曾把梨花,寂寞淚闌干。芳草斷煙南浦路,和別淚,看青山。
昨宵結(jié)得夢夤緣。水云間,俏無言。爭奈醒來,愁恨又依然。展轉(zhuǎn)衾裯空懊惱,天易見,見伊難。
《江城子》
如此難得相見的戀人,是環(huán)境使他們不能相見?還是他們之間的愛并不平等,淑真之于他還不夠珍重?
盡是劉郎手自栽,劉郎去后幾番開。
東君有意能相顧,蛺蝶無情更不來。
《西窗桃花盛開》
無望的等待,不盡的惆悵。
一段沒有結(jié)果的戀情。
最終,淑真選擇了赴水而死。時年約40歲。
淑真的死,有人說是因為私情終于被揭露。在那個時代,死是唯一的選擇。還有一種可能,那個她一直守候的人,最終背叛了她。淑真,為了一個始亂終棄的男人,了斷了對塵世最后的牽掛。
一切都只是猜測。沒有人能知道淑真遭遇了什么,承受了什么,她是在什么樣的境況下毅然訣別了人生。
她的父母,在她死后,不愿女兒再遭人詬病,一把火焚燒了她的文稿。所幸有喜愛她詩詞的人已經(jīng)口口相傳,致使部分作品流傳開來。
“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并其詩為父母一火焚之,今所傳者,百不一存?!保ㄎ褐俟А嗄c集序)
一個女子,被命運(yùn)安排,在不適宜的時間,遇上一個她以為最是適宜的人,于是注定了一場不適宜的愛戀。
世間什么樣的人最孤獨(dú)?心里有愛,相見無期。
我相信,因為這份愛,淑真從內(nèi)心徹底放棄了已有的婚姻,放棄了世俗的生活。也正因為此,注定了她一生外在世界和內(nèi)心世界的完全孤獨(dú)。
猶見女兒本色
據(jù)說淑真是美麗的,和她的詩文一樣,本色自然。這個熱愛自然、熱愛生活的女子,她獨(dú)立的精神,不同流俗的品質(zhì),她對愛的犧牲精神,讓我們看到了一個不加矯飾的本色女兒,她的經(jīng)歷和詩文都有著更鮮明的女性符號。
喜歡淑真。一個癡情的女子,一顆至真至純的女兒心,還有著對愛完全付出的勇氣。她曾寫過一首極放任極可愛的詞:
惱煙撩露,留我須臾住。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xì)雨。
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最是分?jǐn)y時候,歸來懶傍妝臺。
《清平樂·夏日游湖》
這樣的清新自然,并不輸于李易安前期的詞,大概只是因了不合禮教,才流傳不廣。
也喜歡她毫不做作的女兒氣。古來愛詩文的女子,多有刻意學(xué)男兒狀,回避脂粉氣的??墒缯娌蝗弧?/p>
巧云妝晚,西風(fēng)罷暑,小雨翻空月墜。牽??椗畮捉?jīng)秋,尚多少、離腸恨淚。
微涼入袂,幽歡生坐,天上人間滿意。何如暮暮與朝朝,更改卻、年年歲歲。
《鵲橋仙·七夕》
秦觀說“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千百年來,不得長相廝守的人,就用這一句豁達(dá)的空泛的“長久”的許諾,來安慰自己,放棄對現(xiàn)實(shí)感情的需求和渴望。但一個真實(shí)的女子對愛的期盼,卻恰恰就是“朝朝與暮暮”。不想知道明天,不敢寄望于未來,只想緊握此刻。旦夕的擁有,比虛妄的“永遠(yuǎn)”要幸運(yùn),那才是真實(shí)的,確切的。也只有“朝朝暮暮”的相守相伴,才能創(chuàng)造年年歲歲的永遠(yuǎn)。
所以,自古就有人評價淑真與其他女性作者不同。即便婉麗如李清照,因為有較強(qiáng)的社會參與意識,所以作品更具男性文化特征。而淑真,即便她“淺弱不脫閨閣之習(xí)”(《四庫提要》),但她具有典型意義的癡心女子的形象。她純粹的毫不功利的自我表達(dá)的創(chuàng)作目的,和對女性內(nèi)心世界極其深微的展示,讓我們相信,她更具女性代表意義。
憐惜淑真。一個美麗的女子,一個“顏色如花命如葉”(《斷腸詩集》序)的女子,連明月都憐她孤寂一人:
山亭水榭秋方半,鳳帷寂寞無人伴。愁悶一番新,雙蛾只舊顰。
起來臨繡戶,時有疏螢度。多謝月相憐,今宵不忍圓。
《菩薩蠻·秋·其二》
讀她的詩詞,仿佛看到這個宋朝的女子,正一個人行走在生命的旅途中。一個人填詞,一個人吟唱,一個人出行,一個人歸宿。她是愛戀世俗生活的,春花秋月,湖光山色,都在眼底。只是形單影只,無人相伴,她不得不風(fēng)雨自擔(dān),風(fēng)景獨(dú)品。
夜半不眠時,聽更深漏殘,倚窗望月,淚濕清夢。
哭損雙眸斷盡腸,怕黃昏后到黃昏。
更堪細(xì)雨新秋夜,一點(diǎn)殘燈伴夜長。
《秋夜有感》
誰家橫笛弄輕清,喚起離人枕上情。
自是斷腸聽不得,非干吹出斷腸聲。
《中秋聞笛》
這是淑真真實(shí)的生活。遠(yuǎn)離了俗世的喧囂,也遠(yuǎn)離了俗世的溫暖。讓人心痛。
而淑真心中那個“逸似仙”的不知姓名的男人,他在淑真赴水之后應(yīng)該還活了很多年,也許還福祿雙全,兒孫滿堂。
值與不值,都是淑真自己的選擇。她愛過,想必也恨過。她爭取過,她也付出過。在她,名譽(yù)和生命并不是最重要的。
敬佩淑真。一個生活在千年之前的女子,在大理學(xué)家朱熹的時代,在傳播“存天理,滅人欲”思想、把封建儒學(xué)推向頂峰的時代,她的詩文純真,誠摯,深婉,細(xì)微,她的表達(dá)本色自然,讓我們看到一個真性真情的女性角色:
初合雙鬟學(xué)畫眉,未知心事屬他誰?
待將滿抱中秋月,分付蕭郎萬首詩。
《秋日偶成》
那個時候的她,尚待字閨中,還是一個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少女。她是勇敢的,敢于用白紙黑字描繪自己美好的愛情理想,想象自己未來的伴侶,和一份佳偶天成的詩意生活。只是,這樣的理想和希冀,也注定了她悲劇的一生。
她有清醒的自我意識,那些專為女性設(shè)置的規(guī)則,不能埋葬她對愛對生活的憧憬,在那個時代,她無疑是一個叛逆者。當(dāng)發(fā)現(xiàn)執(zhí)子之手的那個人,不是她才華橫溢風(fēng)采照人的蕭郎,她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以飛蛾撲火的姿勢,迎接了這段戀情:
火燭銀花觸目紅,揭天鼓吹鬧春風(fēng)。
新歡入手愁忙里,舊事驚心憶夢中。
但愿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
賞燈那得功夫醉,未必明年此會同。
《元夜·其三》
雖然一般人們關(guān)注的都是她為之?dāng)嗄c的感情,但她的作品不僅僅局限于閨閣。她的憫農(nóng)詩在古代女性作者里也是比較少見的:
日輪推火燒長空,正是六月三伏中。
旱云萬疊赤不雨,地裂河枯塵起風(fēng)。
農(nóng)憂田畝死禾黍,車水救田無暫處。
日長饑渴喉嚨焦,汗血勤勞誰與語?
播插耕耘功已足,尚愁秋晚無成熟。
云霓不至空自忙,恨不抬頭向天哭。
寄語豪家輕薄兒,綸中羽扇將何為?
田中青稻半黃槁,安坐高堂知不知?
《苦熱聞田夫語有感》
她生命的光彩,我們只能從她百不一存的詩詞中窺得一二。這個生在宋朝的女子,對于后世的人們,是一個永遠(yuǎn)的謎。
相對于她的生,她的死是真切的??v身一躍,隨水而逝。
一個“才也縱橫、淚也縱橫”的美麗女子,一段不尋常的情感,一個不尋常的結(jié)局,在當(dāng)時,一定是具有轟動效應(yīng)的街談巷議的話題。于是,她的詩文才得以口口相傳,留存民間。所以她的幸運(yùn),是源自她的不幸。
斷腸詩詞被收集成書不久,很快又被浩瀚的文字典籍湮沒。直到數(shù)百年后,明朝人楊士奇在整理古籍時偶然發(fā)現(xiàn)了它。于是,《斷腸集》第一次被收錄在《文淵閣書目》中。這,也是自宋以后,后世的人們第一次知道朱淑真。
又過了很多年。我在翻一本詞典時,無意中注意到朱淑真的幾首詞,便想知道,是什么樣的女子方可有文集取名“斷腸”?
我開始尋找她,在舊書店塵封的角落里,在歷代文集和詩評里,尋找她的各種文本和關(guān)于她的哪怕只言片語的文字。
浩瀚的書海里,她只是一滴水珠。
便是那一點(diǎn)零星的記載,也只是后世的揣測和想象。隔著久遠(yuǎn)的年代,我只能看到她朦朧的影子,如同霧里看花。真真切切的,只有她的詩詞。
也許這樣才是最好的。千年的毀譽(yù),只是從她身邊輕輕地掠過。她留下了足夠的空白和缺憾,給我們無盡的遐思。
讀她的詩詞,想她的故事。
仿佛看到她,佇立在千年的秋色里,絕世孤獨(dú),絕世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