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郵縣涇水鄉(xiāng)中學高中部1980年高考全軍覆沒。高考恢復(fù)三年來,每年全鄉(xiāng)多少還能考上個把,一時總是成為街談巷議的話題,多多少少熱鬧一陣子。
沿蕩村的80屆高中生蔣其鰲和馮金蘭,小學時成績就很突出,是村里一幫同學中的佼佼者,連大家看好的這對金童玉女都沒有考得上大學,其他人就很泄氣了。
高考結(jié)束的第一個暑假一過,馮金蘭悄悄地離開村子,投親靠友到興化縣城郊的一個鄉(xiāng)間高中班去復(fù)讀,她不到?jīng)芩袑W重讀,一是重讀的人多,不少人是在跟風掙面子,學習風氣不會好,二來教師水平看得見,換個環(huán)境有利于成績提高。
馮金蘭有哥哥有姐姐,家中有勞力,責任田有人種。哥哥姐姐上學時也很聰明,除沒有高考的機會,更因她家庭成分富農(nóng),在村子里就一直受人氣,遭打壓,馮金蘭當年要不是高中統(tǒng)考,靠推薦上學,肯定連高中都推薦不到她上了。
夏志鋒跟她是同學,還記得,是小學要畢業(yè)時,班主任吳春杏老師組織個班會,要讓同學們之間開展一次批評和自我批評活動,還鼓勵大家要暢所欲言,言者無罪,聞?wù)咦憬洌袆t改之,無則加勉。夏志鋒就舉手發(fā)言,不知深淺和高低的公開說,馮金蘭是富農(nóng)子女,不能上初中。此話一出口,馮金蘭大哭起來,起身回了家。吳春杏就批評夏志鋒說,誰讓你講這些話的,出生不由已,道路可選擇,她們家是富農(nóng),但她本人沒有錯。又對大家說,你們現(xiàn)在就說說本人的事,不要扯到家里去。
馮金蘭回家不久,馮金蘭姐姐又把她送回學校,氣勢洶洶地指著夏志鋒的鼻子當面斥罵,你不是個好東西,學習不如我家金蘭好,就妒忌她,下回再說她富農(nóng)子女,我就對你不客氣。
如今分田到了戶,馮金蘭家里又脫了富農(nóng)帽子,家里人也才腰桿子伸直起來,既然有機會復(fù)習還可以再考,她學習又好,何不讓她再搏一搏,家里就是指望她能出人頭地,揚眉吐氣。
蔣其鰲兄弟四個,他是老二,正如他自己在填寫的學生表格的“家庭成份”一欄上,總是喜歡填寫“雇農(nóng)”。那年頭總是說貧農(nóng)、下中農(nóng)都是一條心,地主富農(nóng)都是壞東西,夏志鋒的家庭成份是上中農(nóng),算是中間派,可他搞不懂,蔣其鰲為何要填雇農(nóng)?
夏志鋒有點不服氣,他蔣其鰲學習成績好也就算了,家庭成分又這么好,好事都讓他占了。就為此問過教師吳春杏,何為雇農(nóng)?吳春杏的解釋是,比貧農(nóng)還要窮的就是雇農(nóng),也就是家里沒有一點耕地,只有受雇傭的農(nóng)家。
他蔣其鰲算不算雇農(nóng)誰也說不清楚,是他哥哥要他這樣填的,他哥哥在公社運輸站開輪船,懂得家庭成份的重要性呢。
反正蔣其鰲在家庭成份上,也沒有得到什么實際好處,他是班干部,入團優(yōu)先,學習好,老是三好生,老師關(guān)心他,抬舉他,是他確實優(yōu)人一等,絕不是出于他是個雇農(nóng)的孩子。
由此說明,蔣其鰲的家庭經(jīng)濟條件基礎(chǔ)很差,父親常年患病,在蔣其鰲還是上初中的時候,一天中午正在上課,突然他門上大哥跑到學校,喊他回家。等到他回到家,他父親已撒手西行了。
是他母親帶著四個兒子艱難度日,要不是蔣其鰲學習好,學校把他作為特困生免除學雜費,加上一些喜歡他的老師,給點生活上的幫助,他的高中是無法維持下來的。他哥哥雖在涇水公社運輸站工作,工資少,除省吃儉用支助家庭開支,對他也有少許資助。蔣其鰲的高中生活雖緊巴巴,也算勉強讀了下來。
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家中也確實需要個勞動力,蔣其鰲開始安心勞動,開始一件件學做農(nóng)活。
可總是有些誘惑讓他心不寧靜,先是村小學校需要個代課教師,鄉(xiāng)文教有讓他做的意向,后來被村主任的剛初中畢業(yè)的女兒做上了。
接著生產(chǎn)隊保管室原保管員,用褲子作口袋,把褲腳子口扎緊,裝滿集體的油菜籽,跨在肩膀上,乘著夜色偷回家的路上,被人算計著捉住,需要換個生產(chǎn)隊保管員。盡管那個時候,聯(lián)產(chǎn)到戶,各家種下的糧食歸各家了,生產(chǎn)隊保管室已沒有什么集體的東西需要保管了,但保管員作為生產(chǎn)隊領(lǐng)導班子成員,除享有干部補貼外,還有點小油水撈撈,另外當個保管員,就有提升生產(chǎn)隊干部的可能。
群眾會上,有人推舉蔣其鰲當生產(chǎn)隊保管員,是認為這些有文化的高中生,村里要培養(yǎng)培養(yǎng),他們會算賬,求上進,貪心不重。蔣其鰲本人也想當,凡是從小處做起,他在學校就一直做班干部,他想有個機會給他,他也能干出頭的。
想不到的是,雄心勃勃想當保管員的蔣其鰲,還是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
村主任的這一關(guān),他就沒有過得去。村里人一直就議論說,村主任從來不在村里提拔重用比他本事大的,水平高的人,怕這些人把他超了,他寧愿做個開店的武大郎。村主任總是說,臭知識分子沒得用。
蔣其鰲這才感到,農(nóng)村這個廣闊天地,他是毫無作為的。跟他哥哥兄弟倆一商量,還是找個學校重讀,看來只有高考才是他的最好出路。
春節(jié)過后,他哥哥幫他找到了高考成績一直比較突出的一所鄉(xiāng)間中學,去插班重讀,他只重讀了半學期,就參加了高考,最后還是英語拉了分,再次名落孫山。因為當年英語考試算入了總分,參加復(fù)讀考試的不少人,一個個像曬焉巴了的癟茄子,只好唉聲嘆氣。
想到英語,恨得頭疼,在初中只上了幾堂課的英語,就停了。當時教英語的老師是個剛高中畢業(yè)的民辦教師,他自己都沒有學過英語,就憑他東拼西湊,一麟半爪的英語知識,就教起英語課來。
他一堂課,要說大半堂課的廢話。他還鼓吹說,等到實行共產(chǎn)主義的時候,全世界就統(tǒng)一用一種語言,就是英語,如若你們要問我,為什么要統(tǒng)一說英語而不說中國話呢?我就只好請你們自己認真想想了。
隔了好大一會,見誰也想不明白,他就又說,中國屬于第三世界,是毛主席劃分的,得到世界認可的。所以全世界就不可能用第三世界的語言,只有用英語,英語是第一世界國家用的,等到我們從第三世界變成第一世界的時候,就是共產(chǎn)主義了。說得頭頭是道的。然后就要學生把幾個英語單詞會默寫,再就是教學生用漢字寫在旁邊作注音,公雞注音,寫成哭克,豬注音,寫成匹呸。
等到上了高中,涇水中學也只把英語作為副課開了一學期,隨著教英語的漂亮女教師,因是下放知青回城,英語就沒有再開過課。這個漂亮的英語女教師,讀起英語來,讀得很動聽,簡直像唱歌,傳說她跟她男人吵架,都是用的英語罵她男人的。
沿蕩村的蔣其鰲和馮金蘭他們參加完第二次高考后,就都很失落,都躲在家里哭過,深感對不起家人,辜負了重望。除了到責任田勞動,幾乎閉門不出。
秋風起了,稻谷熟了,鄉(xiāng)村進入累人的秋收準備階段。
鄉(xiāng)廣播站在正式轉(zhuǎn)播縣廣播前,總是先要播誦些鄉(xiāng)里的通知。鄉(xiāng)廣播站新?lián)Q了個女播音員,用起了普通話,她播誦的這個通知,給涇水鄉(xiāng)一批高考落榜者又帶來了一線新的希望。通知說,揚州市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學校,要跨季招收一批新生,請高考落榜者參加報名,考試科目為語文、數(shù)學和政治等三門科目,不考英語。
立即,報名者踴躍。
因為報名者眾多,由縣里先組織一次預(yù)考,按考生成績的前百分之三十的名次,再發(fā)給《準考證》參加正式考試。
蔣其鰲順利的通過了預(yù)考后,參加了正式考試。他參加考試的費用都是借來的,這次他滿有信心被錄取,自己認為發(fā)揮正常,成績應(yīng)該不錯,自己和一家人就一直期盼《錄取通知書》的早日到來。
期待中的人,心是慌張的,好在考過試之后,秋收就開始了,蔣其鰲和他母親就一頭扎進了農(nóng)忙之中,兩個弟弟也都先后不上學了,出門跟人家學手藝去了,一個學彈棉花,一個學修鐘表,都是輕松的手藝,這個農(nóng)忙就一起都回家?guī)蛶兔?。也是想守候一起,共同等待好消息?/p>
里下河地區(qū)一入秋天就經(jīng)常發(fā)水,說是個秋呆子天氣。剛開鐮收割新稻,天就跟漏雨似的,雨水一直不止。
秋收的農(nóng)活很煩人,先要把成熟了的稻子一把把割下來,捆成一捆捆的稻捆,放在田里,再裝擔,一擔擔挑上裝稻把的船,運送到場頭堆成稻把堆子,等做好曬谷場面,用脫粒機脫下稻谷,把稻草曬干后,堆成草垛,當作半年的燒火做飯的燃料,稻谷比稻草難曬,要曬幾個太陽,等曬得挺干后,還要趕忙入庫進倉。
搶下秋收轉(zhuǎn)入秋種,只要其中一個環(huán)節(jié)遇上雨水,就會用幾倍的時間和精力來補做。
人工割稻子,是要彎腰駝背的,是這里婦女們的長項,男人干的是拼力氣挑把打場的農(nóng)活。蔣其鰲就跟他母親一起拿彎刀割完責任田稻子,又領(lǐng)著兩個弟弟把稻把挑送上打谷場,開始潑水做場面。他的在鄉(xiāng)運輸站的哥哥,駕駛的裝貨輪船出遠門了,一時回不來。
稻把堆在場頭上,還要排班等待生產(chǎn)組里的一臺脫粒機子,一戶一戶的往下挨,息人不息機。差不多還有兩戶就要輪到蔣其鰲家了,他們也都做好了準備。
天就嘩啦啦下起了大雨,一連下了幾天,蔣其鰲的母親就天天看著天哭,說,靠種田過這個日子,怎么熬得出頭。
蔣其鰲也在想,單靠種了幾畝田的農(nóng)民,要想把田種好也難。搶到了天時,得到了地利,還要有人和,土里刨食,真不容易。自己是這個家庭讀書最多的人,必須靠自己走出去,兄弟四個,才能有今后過上好日子的希望。
等到稻子終于打下來,也搶曬了幾個太陽,蔣其鰲感到很疲憊不堪了,準備上午再曬一個好太陽,稻谷就可以裝運回家進倉了。
吃早飯時,蔣其鰲的母親對他說,其鰲呀,你今天就不要下田了,你到?jīng)芩?zhèn)上去一趟,我?guī)У艿芩麄兊綀鲱^曬稻,曬到下午,跟人家借條水泥船,早點把稻子弄上船,等你從集鎮(zhèn)上早點回來,再用抬笆從船上往家里抬,你哥哥開的運輸船,恐怕就要回鄉(xiāng)里來了,你去看看,他有空閑,要他回家一趟,他沒有空,就算了,跟他約好個時間,這幾天,還要把稻子送上鄉(xiāng)糧站,完成國家征購定購任務(wù),好讓村里去扣農(nóng)業(yè)稅和上繳款,要不然村組干部跟個催債鬼似的,日早日晚的上門催繳,不得安寧,你再問問他工資拿沒拿,家里沒有錢了,帶點零用錢回來。
蔣其鰲一直沒有吱聲,在想,去鎮(zhèn)上還是不去。
他母親就喊,三子、四子把翻耙、掃竹收拾好,帶到場頭去,再盛盆稀粥帶去,當腰頓子,今天太陽毒呢。
學彈棉花的三子和學修鐘表的四子一齊應(yīng)聲,很快收拾好,一起向場頭走了。
他母親也扛起揚掀,揚掀的木把子當扁擔,一頭掛著一只抬笆,準備出門,臨出門前,看著坐著發(fā)愣的蔣其鰲,就說,你早點走吧,還要跑十幾里路呢?說著話,她一腳跨出門檻,又回過頭關(guān)照說,其鰲,你今天就到文教上去問問,看到底考得怎么樣,坐在家里干等,也不是個辦法,考上考不上,還要有個結(jié)果,不能你自己認為考得還不丑,是不得用的,光悶在家里干等干著急。你自己憋出病來,我也為你著急得心里憋不住了,要炸似的。
母親捅開了蔣其鰲憋悶在心中的糾結(jié),好似捅到了他的痛處,他自己是多么的著急,不好對人言,也想到鎮(zhèn)上去問問情況,但不敢去問,好事壞事,心里都有點承受不了。突然冒出一句,你煩死了。語氣很沖。
母親知道他勞累了,心情也不好,他比誰都著急呢,吃了他的一個大嗤巴,也就忍了。
蔣其鰲站起身,把母親挑在肩上的揚掀擔著的兩只抬笆接過來,擔在自己的肩上,一言不發(fā),出門也往場頭上走去。
母親看蔣其鰲他走遠了,嘆了口氣,關(guān)好大門,跑到了鄰居蔣步寬家。
正在家吃早飯的蔣步寬問,大嫂子來有什么事的?蔣步寬是村里的獸醫(yī),總是滿面笑容,很和睦的樣子。雖然以前在大隊宣傳隊里演過兇狠的老鳩山,但那是裝的。
你家稻子收得比我家早,夫妻倆做農(nóng)活配合得好,要賣的稻送上糧站了,余下的也進倉了,想跟你家借了條水泥船,今天把場上曬干的稻子裝回家,怕天再變,總不能老積在場頭上。蔣其鰲母親把話說得很碎。
現(xiàn)在借船,還真就是五更頭借雞巴,一家忙,家家忙呢。蔣步寬知道說出口的話有點太葷了,不好意思的笑著說,大嫂子,不好意思呢,一船豬腳灰剛挑上船,要不然,等我吃過早飯,把豬腳灰挑到田里后,你等個把多小時,我把船撐回來,再去你家,喊你來撐。
船算借下來了,蔣其鰲母親就又回到家里,把近些時大忙沒有來得及收拾的房里房外,拾掇一遍。還在貼著毛主席畫像的家堂中的菩薩柜上,點起了三柱香,又叩頭禱告一番。
蔣其鰲領(lǐng)著兩個弟弟,把稻子攤曬在場面上,太陽當空了,曬在人身上火辣辣的燙,只穿條褲衩光著上身,皮膚曬得黝黑的兩個弟弟,跳進場頭的河中,洗澡降溫。蔣其鰲坐在摞著兩只抬笆的陰影處,漫無邊際的東張西望。
有兩個下地勞動的婦女,從摞著的兩個抬笆邊走過,沒有注意坐在抬笆邊的蔣其鰲,直盯著河里洗澡的兩個小伙子。
一個說,他們家老二考兩年大學也沒有考得上,老三老四也就不上學了,現(xiàn)在一下子家里添了三個大勞力,可惜分田到戶了,就這么幾畝田,也種不過人家,收點糧食也不夠他們幾個公雞猴子吃。
一個接著說,都是清一色大小伙頭子,沒有種過田,什么還都不懂呢。把話題一轉(zhuǎn),說,聽說他們家二子又考過了,只聽說考得不丑呢,一直在等錄取通知,等到現(xiàn)在還沒有個說法。
沒有考得上的都說考得不丑,溜掉的魚都是大的,你曉得他考得怎么樣,等拿到錄取通知才是真的。
是的,考大學哪有這么容易,考上大學的都走了,到現(xiàn)在他家沒得消息,恐怕又是泡湯了。
橫財不發(fā)命窮人,考大學呢,想得美,個個都能考上,還不得了呢,田還沒有人來種呢。
兩個女人說著說著走遠了,真是路邊上說話,草棵里有人。蔣其鰲聽到這些路邊閑話,心里很難過,話里話外,取笑、忌妒、嘲諷的意思都有,抬眼望去,其中一個就是村主任的老婆。
蔣其鰲遠遠的看到母親撐著一條船來了,三子、四子也從河里爬上岸來,等身上的水曬干了,好把稻子再翻一遍。
母親把船在場頭帶好,上了岸。母子四個蹲的蹲著,站的站著,把帶到場頭的一盆涼下來的稀粥分吃了。
母親說,早點把攤曬的稻子收了,把船倉打掃干凈,裝稻子回家,回去還要再一抬笆一抬笆地抬進家里窩積,船是借的人家的,怕人家要用。
母子四個人,七手八腳的忙乎起來,拖耙拖,翻耙推,掃竹掃,揚掀戽,很快把稻子堆成了一個谷堆,已經(jīng)板結(jié)的場面雖然光滑滑的,土場上還是被掃得灰蒙蒙起煙。
稻子扒進抬笆,又一抬笆一抬笆的抬上船,倒進了清掃過的船倉。一直忙到午后,稻子上了船,裝了一船倉,船下沉很多。
母親手持竹篙站到船尾,對他們說,你們回去燒中飯,稻船我慢慢撐,你們飯燒好,我也就撐到家了。
兄弟三人回到家,淘米的淘米,燒火的燒火,揀菜切菜洗菜,站上鍋炒菜,分工協(xié)作得很順溜,飯燒好了,菜燒熟了,只等母親撐回稻船,回家吃飯。
奇了怪了,左等右等不見母親到家,飯冷了湯也冷了,蔣其鰲要老四到場頭上去看看。
不一會兒,老四連跑帶溜的就回來了,說,場頭上不見媽媽的影子,稻船也看不見。
場頭離莊子有半里把多路,往莊子上撐,要繞個大圈子。撐得再慢也該到家了,蔣其鰲就帶著兩個弟弟沿著河邊子,往場頭方向?qū)ふ摇?/p>
找到了村子后面的大河,河面很寬,見到了那條裝滿稻子的水泥船,在河中間淌著,船上無人,再尋看一下,見到船篙子淌得更遠,篙子上還落了一長排紅蜻蜓,鮮紅鮮紅的小精靈,滿河面上飛舞。人說,這些紅蜻蜓是鬼火變的。
兄弟三個都會游泳,就全部下到河里,涉著齊脖子的水,把頭露在水面,雙手在水中劃,兩腳在水下?lián)?,在河坎邊的水里挨排摸索,他們估計母親落水了,只是不知在什么方位落的水。
蔣其鰲摸到了那棵斜長在河邊,枝枝杈杈伸在河面上的大殼樹下。猛然,沉在水底下的母親,被他的腳一挨,從水下串出了水面,蔣其鰲一把抱住冒出水面的母親,放聲汪然大哭,我的媽媽,我的親媽媽呀!
母親已是渾身發(fā)白,沒有一點血色,身子和手腳全部疆硬了,喝足了水的肚子滾瓜溜圓的,雙眼睜得又圓又大。
一下子驚動了全村人,兄弟三個失魂落魄的,哭昏了頭。
鄰里和親友們共同幫助,把他們母親的尸體抬回家,擱置在堂屋內(nèi),派人到集鎮(zhèn)上去喊他們大哥。家有長子,國有大臣,只有等到他們大哥回來,才好料理母親的后事。
幾個幫忙的婦女,在他們家翻箱倒柜,找不出一件像樣子的衣服,好給他們母親換上,最后親友們一商議,就跟早就做好老衣的孤寡人吳老太,借了一身壽衣,給他們母親換上身。
睡在天床上的母親,頭前腳后點上通往陰曹地府的引路燈,頭前放好一碗燒得硬掙掙的倒頭飯,她就大睜著一雙眼睛上了黃泉路,真的是死都眼睛不肯閉。
蔣其鰲的大哥哥,連跑帶溜的到了家,雙膝跪到母親的遺體旁,抱著母親的遺體,搖啊搖,搖啊搖,嚎啕大哭,媽媽,我苦命的媽媽呀!
就有人上前拉住他,說,讓你們母親安息吧,不要驚動她了,只是她死了,安息了,可憐你們兄弟四個,一個還沒有成家立業(yè),她死不瞑目,你就讓她好好安息。
四個兒子披麻帶孝,在擱著躺著他們母親尸體的門板旁,跪成一排。
鄉(xiāng)郵遞員急匆匆地到了村商店,就問開商店的老孫,蔣其鱉家在那里?要送的是一封掛號信,必須要交由他本人簽收。
老孫不知蔣其鱉是誰,想了想說,沒有聽說過這個人。接過信一看,嗤嗤地笑了起來,說郵遞員把字看錯了,把蔣其鰲的鰲字錯讀成了鱉。
郵遞員接過信,尷尬的一笑,自我解嘲,說,我們小時候,老師死得早,上學少,沒有教我們把字認得全。
商店里就有人告訴郵遞員,蔣其鰲就是剛死了人的那家。
郵遞員跑到蔣其鰲家門口,見人來人往,熱氣難當,高溫下的尸體已發(fā)出些微的腐臭味,就在門口叫了一聲,蔣其鰲,有你的掛號信,請你出來簽收一下。
手持芭蕉扇子為母親的尸體驅(qū)逐蚊蠅的蔣其鰲,從屋里出來,在郵遞員送上的掛號信簽單上簽過名,接過郵遞員遞給他的一封黃色牛皮紙大信封,拆開一看,正是他期盼已久的揚州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學校的《錄取通知書》。
蔣其鰲捧著信,喜憂參半的又跪到母親遺體旁,哭著說,媽媽呀,你睜開眼看一看,《錄取通知書》終于寄來了。
兄弟四個八只手,一起捧著這封已打開的掛號信,放在他們媽媽的胸口上。
蔣其鰲及他兄弟們,這一天經(jīng)歷他們?nèi)松儆械拇蟊笙病?/p>
后來有人傳說,就是斜長在河邊的那棵大殼樹,伸在河面上的枝杈,絆住了站在船尾撐船的蔣其鰲母親手上的篙子,把她硬絆下水了。按理,船是不會撐到大殼樹下的,村里人撐船經(jīng)過那塊都要繞開,繞開也不難,在船尾帶一篙子,船頭就斜過去了。也有人說,大殼樹上有好幾個大馬蜂窩,船頭只要一撞樹頭,馬蜂窩上的黃馬蜂立即會飛起來一層,專揀人錐刺,被刺了的地方除了很疼痛,很快腫脹,幾天不退,可能是蔣其鰲母親撐船時,在想什么心事,大意把船頭撞上了馬蜂窩,驚慌失措的她只好跳下水避馬蜂的,可能跳進深水了。
當蔣其鰲把他的《錄取通知書》,放到他媽媽的胸口上時,他媽媽原來抹也抹不合的眼睛,就慢慢的閉上了。這些話就說得有點神了。
馮金蘭看見夏志鋒,先是羞澀的一笑,露出了嘴角邊的兩只虎牙,嘴巴上還有兩只深深的酒窩,圓圓的臉面,看上去顯得討喜式的可愛,就是一臉的雀臉斑多了些,就不那么漂亮了。低聲告訴夏志鋒說,我們莊子上蔣其鰲的母親掉下河死了,你知道嗎?
夏志鋒當年高考落榜后,就托關(guān)系到了涇水鄉(xiāng)文化站工作了,住在涇水鎮(zhèn)子上,不大回沿蕩村老家,就回答說,聽說了,這幾天我沒有回家,具體情況不太清楚。
馮金蘭再次落榜后,開始情緒很不好,過了段時間,情緒穩(wěn)定了下來,高考升學的心慢慢的死了,就被她親戚介紹到?jīng)芩l(xiāng)辦機械廠上班了,所以連揚州農(nóng)校特招也沒有參加。馮金蘭還是面帶羞澀的露著笑容,問夏志鋒,你最近回家嗎?
可能要回家拿點米來。夏志鋒在政府食堂帶伙吃飯,剛參加工作,還沒有拿工資,政府食堂是要交米才能帶伙吃飯的。
馮金蘭從挎在肩膀上的挎包里拿出一封封好口的信,交給夏志鋒,說,我最近工廠加班忙,回不了家,你回去就把這封信帶給蔣其鰲吧。
夏志鋒見信殼子是涇水鄉(xiāng)機械廠的信殼子,也不知里面裝的是什么,接過來說,我保證交到蔣其鰲手上就行了嗎。
馮金蘭說,是的,你交給他就行了。
一晃蔣其鰲的母親燒過了頭七,夏志鋒到了他家,見寫在白紙上的七單子,斜斜的貼在他們家的堂屋墻上。七單子上寫明了某月某日是幾七,逢七為忌日,每七天都要燒紙祭奠,共六個忌日。斜貼著是因為亡人沒有年滿六十,只有年滿六十歲的人死了,七單子才能貼得正。
夏志鋒見了蔣其鰲也不知說什么好,既不好祝賀也不好慰勸,只問,打算什么時候到揚州農(nóng)校報到?問過了話,就把那封封著口的信交給了他。
蔣其鰲說,快要到學校報到了。又問,是誰的信?
夏志鋒說,是馮金蘭要我?guī)Ыo你的,可能里面有信,你自己看了就明白了。
蔣其鰲就當夏志鋒的面,把信拆開來,里面有封寫得工工整整的信,還有兩張百元面值的錢。這筆錢算是不小了,夏志鋒月工資標準剛定下來,是鄉(xiāng)組織科出據(jù)的通知,月工資只有30元。
蔣其鰲只匆匆的把信掃過一眼,就又裝進信封,折疊一下放進口袋。臉上洋溢明顯的笑意,說,其實我們上學的時候,男女同學關(guān)系被班主任搞得很疆化,男生女生不說話,就像我們同一個莊子上的馮金蘭,上了高中也不好意思跟我們說話了,搞得我們男女同學現(xiàn)在見面很尷尬。其實我們上高中的時候,同學中沒有什么特別漂亮的女生,比我們低一年級班上的姜素貞,確實長得好看。
蔣其鰲王顧左右而言他了,繼續(xù)說,據(jù)說我們同學中留下去復(fù)習的家伙們,紛紛的給姜素貞寫信傳紙條,還爭風吃醋的鬧了不少笑話子,最后一個沒有考得好,連姜素貞最后也考得一塌糊涂。
夏志鋒接著說,其實馮金蘭臉盤子長得還可以,也算蠻漂亮的。是想勾蔣其鰲的心里話,好傳給馮金蘭。
蔣其鰲哥哥回家了,可能跟他的開輪船把方向盤的職業(yè)有關(guān),說話時,頭搖得格掙掙的,以大人的神態(tài)跟他們說話,夏志鋒不大看得慣,也就告辭了。
第二天早上,夏志鋒騎自行車到?jīng)芩l(xiāng)文化站里去上班,要從蔣其鰲家門前走過,他哥哥早站在門口等候了。
見到夏志鋒,把他叫停。夏志鋒一腳支在地上,屁股沒有離開自行車座墊,手把著自行車龍頭,他哥哥板著臉走近,把涇水鄉(xiāng)機械廠的信殼子裝的那封信,揣進了夏志鋒掛在車龍頭上的小皮包里,說,還請你帶給她去,我們家不缺這份錢,請你也不要再帶什么信,給我們家其鰲了,他將要到揚州農(nóng)技學校去認真讀書呢,下不為例。
夏志鋒總感到蔣其鰲他哥哥的話,說得很有點老卵,聽上去有點傲氣十足的,就向他家里張望,沒有看到蔣其鰲的身影,便騎車上路往鄉(xiāng)里去。
夏志鋒一路在想這件事情,心里不是滋味,如今他蔣其鰲金榜題名,魚躍龍門,看來真是,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聞了。
蔣其鰲的命運由此將會被徹底改變。夏志鋒總覺得揣在皮包里的那封信,沉沉的,心也沉沉的重。
責任編輯:王樹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