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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包

2013-12-29 00:00:00辛國云
當代小說 2013年3期

梅月亭七歲進戲班,十歲時唱紅了,師父給她取一個藝名“十歲紅”。那時還沒解放,戲班是個人的,班主叫老槍,也是梅月亭的師父。為什么叫老槍,大家一直搞不明白,老槍自己似乎也不知道,他說自己祖上姓槍,他在家排行老三,應該叫槍三兒吧。但大家還是叫他老槍,順嘴。

雄雞一唱天下白,國民黨兵敗如山倒,說解放就解放了,好比太陽一出來,烏云全散了,天就放了亮。縣長是土生土長的干部,打打殺殺半輩子,除了喝酒,就是喜歡聽戲,尤其喜歡十歲紅的戲。那時,縣長權(quán)力大,一句話,就把戲班收編了,成了縣政府發(fā)工資的縣劇團,比他當年收編牛頭山上的那股土匪容易多了。雖然成了縣劇團,外皮變了,內(nèi)瓤卻沒變,人員、形式還都是原來的??h長想聽戲了,就讓通信員騎著馬到劇團里說一聲,讓劇團晚上在曲藝廳演戲。那時縣里邊沒劇場,只有一個三百多平米的大房廳,在北關城門里,專供說書和演皮影戲用的。日本人統(tǒng)治縣城的時候,那個大佐黑太郎喜歡中國的皮影戲,有空就到曲藝廳看皮影,還特別愛看《西游記》,總幻想著自己能像孫猴子一樣,神通廣大,千般變化,把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的隊伍一舉殲滅。黑太郎不懂中國話,看皮影也就是聽那藝人啞巴嗓子唱個調(diào)調(diào),看那些小皮人噼里啪啦打打鬧鬧。雖然每次都帶著翻譯,也只能翻個大概。即便如此,黑太郎還是看得津津有味,不停地說“要西”。黑太郎有時候也看戲,老槍知道這老小子好色,城里的大閨女小媳婦讓他糟蹋了不少,所以黑太郎要看戲的時候,老槍從不讓梅月亭露面,弄兩個彩旦上臺去葷的素的瞎鬧騰一回,也能把黑太郎逗得眉開眼笑。由于黑太郎喜歡皮影戲,對這個曲藝廳也時不時投一點資,草頂換成了紅瓦,墻皮也抹了洋灰,所以曲藝廳就保留下來了。解放后,政府又改造了一下,舞臺加加寬,裝上幕布,臺下增加了木條連椅,也能湊合著演戲了。解放后不興唱堂會了,不然,縣長完全可以讓劇團到他家里去唱。日本人在的時候,偽縣長就常讓戲班去家里唱堂會。

扯得遠了,現(xiàn)在還說梅月亭。這天,梅月亭一個遠房的表姨到劇團來找她。梅月亭并不認識這個表姨,表姨曲里拐彎七姑八姨地一說,還真是那么回事。梅月亭從小離家出來學戲,如今見到一個親戚,自是親熱。梅月亭問表姨有什么事兒,讓她盡管說,千萬別客氣。表姨把提著的一袋新磨的小米面往地上一放,回頭招呼門外的一個人進來。

“月亭,這是你表弟,大號叫岳來喜,小名叫喜子……”說著,把岳來喜往前拽拽說:“這孩子靦腆,不好說話,但有眼色兒呢,人也靈透著呢……”

梅月亭抬眼看看表姨跟前這個人——一身粗布衣褲,倒也干凈利落,黑布鞋顯然是新做的,滴塵未染呢。臉面不像農(nóng)村長起來的,皮膚有點黑,但光滑滑的,眉眼也干凈??粗?,心里先自有了幾分喜歡。

“記得你是屬猴的吧?”見梅月亭點點頭,表姨接著說:“他是屬雞的,比你小一歲,今年正好周歲十八。來,喜子,快,快叫表姐?!?/p>

岳來喜怯怯地叫一聲表姐,蚊子哼哼一般。叫完,紅著臉低下了頭。

“表姨,你不是想讓表弟學戲吧?他可是……”梅月亭眼睛瞅著身架子已經(jīng)長成的岳來喜,嘴卻對著表姨說。

“表姨知道,學戲得從小,就說你吧,七歲就進戲班了吧。你表弟大了,胳膊腿都硬了,學不得戲,這我當然知道,我是想……”

“表姨,有話就直說吧,又不是外人?!?/p>

“你看這……又給你添麻煩不是,我是想,這孩子身板弱,地里的活干不得,你這當表姐的,能不能在戲班里給他找個差事做,干什么都行,有口飯吃就得?!闭f完,表姨搓搓手,眼巴巴看著梅月亭。

“這……”梅月亭正為難,老槍進來了。梅月亭就對表姨說:“表姨,現(xiàn)在不叫戲班了,叫劇團,是縣政府的劇團。這就是俺團長,叫老槍,也是我?guī)煾福懿荒苓M劇團,得他說了算?!?/p>

表姨急忙給老槍作揖,“老……團長啊,師父,月亭在這里讓您操心了,操心了……”

表姨作揖的空,梅月亭就把表姨要求表弟進劇團找差事的事給老槍說了。

老槍轉(zhuǎn)眼看了看來喜說:“這孩子倒是眉清目秀的……對了,月亭,正琢磨著給你找個跟包呢,讓他做得了。看這孩子長得挺周正的,又是自己親戚,還擔事兒?!?/p>

表姨不知跟包是什么工作,反正能進劇團就行,劇團里的活再差也比在家里種地強。于是,表姨千安萬謝謝過團長,再謝梅月亭,差一點就跪下了。

過去名演員都有跟包,大演員的跟包還不止一個,前呼后擁的,一幫人。像梅蘭芳那樣的大師級演員,不僅有眾多跟包,拉主弦和掌鼓板的都是自己的人,用著放心,得勁兒。跟包,說白了,就是專門伺候人的。跟包并不是打雜的,要掌握很多技藝。伺候旦角演員,最重要的活兒是包頭。古裝戲里的旦角,一上臺,最惹人眼目的就是那顆頭——滿頭明晃晃的,燈光一照,金燦燦的晃人眼。頭發(fā)這里一綹,那里一窩,七擰八轉(zhuǎn),繁復而精致,人見了,先自有了一分神秘和敬仰。旦角扮戲,包頭特別費工夫,手仔細的人,沒一個鐘點完不了活兒。有的跟包,包頭包得好,就只做包頭的活兒,提茶續(xù)水、更衣打扇的粗活不干。小地方的演員不行,一般就一個跟包,除了包頭,其他的事都得干。大演員的跟包架子也大,主多大,仆多高,一般混飯吃的演職員,都敬著他們。

來喜做了梅月亭的跟包,提茶續(xù)水的事基本都會,不用怎么學,趕眼色兒就行。比如,演員上臺唱戲了,你沏上茶在后臺侯著,演員下臺來往那兒一坐,你把茶壺遞過去,壺里的水不能太燙,也不能太涼,要喝著正合適。人家對著壺嘴啜一小口,也就是潤潤嗓子而已,你要趕快把壺接過來,站在一邊候著。一會兒,人家一伸手,你得再把茶壺遞上去。要是夏天,手里還得掂把扇子,演員喝著茶,你得把扇子搖起來,不能緊,也不能慢,把風兒搖得緩緩的,徐徐漸進。搖出的風渺渺的,柔柔的,似有似無。包頭卻得慢慢學,一招一式,一拿一捏,絕對是特專業(yè)的活兒。來喜是生坯子,在鄉(xiāng)下,戲都沒看過一回,梅月亭只能手把手一點一滴教他做。本來,做跟包,這些活都必須得會,梨園行里有專門做這個的,沒有哪個演員會雇一個生手做跟包。礙著表姨這個親戚,梅月亭既然給了人家面子,好人只能做到底。關鍵還是梅月亭喜見這個長得順眼,說話就臉紅的表弟。來喜平時話不多,手卻巧,腦子也不笨,學什么一遍就會。經(jīng)梅月亭點撥,不長時間,來喜便把包頭的活兒學利落了。

來喜終于能正式為梅月亭包頭了。那晚,新年將至,縣里搞慶?;顒?,是縣長點的梅月亭《白蛇傳》里的“盜仙草”和“斷橋”兩折戲??h長說,梅月亭的白娘子百看不厭,常聽常新,乖乖,那就是個長蟲精下凡呀!

來喜為這次包頭做了精心準備,該想到的細節(jié)全想到了。他提前幾天跑到鄉(xiāng)下,找那些正值中年的榆樹,用小刀將樹身最圓潤一段的樹皮刮去,然后將里面的內(nèi)皮輕輕剔下,薄薄的像紙,透著明兒。帶回來放在盆里用清水泡上,幾天后盆里的水變得粘稠,如同透明的膠液,就可以作貼鬢用了。用榆樹皮不僅是因為它有黏性,關鍵是它透明度好,依附力強,不易干燥,遠遠看去,亮光閃閃,青翠欲滴。它還有一股特別清香的味道,演員貼上鬢后,不僅皮膚不難受,不受損,呼吸吐納之間,會有一種清新爽明的感覺。

來喜早早來到化妝間,把需要的東西一一準備停當。梅月亭化完面妝,凈了手,坐在椅子上,讓來喜包頭。來喜在一個葫蘆上曾經(jīng)練過無數(shù)次了,在梅月亭頭上也試過幾次,可以說是胸有成竹,可這次真的要上舞臺演出了,他還是顯得有點緊張。梅月亭從鏡子里對他笑了笑,并沒說話,來喜卻聽到了她鼓勵的聲音。梅月亭的聲音細細的、綿綿的,像小溪流水,不急不躁,輕柔舒緩——“喜子,給姐倒杯水,姐渴了?!薄跋沧?,給姐撓撓,姐背上癢得難受?!毙∠従徧蔬M來喜的心底,慢慢漾開,讓他很快鎮(zhèn)定下來。

來喜把黑綢紗做的勒頭布放在水里浸透,然后稍稍攥干,捋直,在梅月亭的額頭上繞過,輕輕將眉眼吊起,然后在后面挽一個結(jié)固定下來。待紗稠布干了,演員的眉眼便高高吊起著固定下來,小臉便精神得如三月桃花,春光無限。下面,來喜開始為梅月亭貼鬢了。鬢發(fā)早已泡在盛著榆樹皮液的碗里,來喜一條條將它們捋直,用頭發(fā)做的鬢發(fā)便捋成兩公分寬的鬢條。然后,將鬢條對折,鬢條便彎卷過來,一頭形成一個圓形。來喜對著鏡子,找準了梅月亭眉心正中處,把鬢條的圓頭輕輕貼在額頭上,用小手指輕輕攤平。然后依次將其他鬢條向兩邊挨著貼過去,黑亮的鬢發(fā)便如波浪般在梅月亭粉白的臉上蕩漾起來。最后,在梅月亭兩個耳前分別貼上長形的鬢條arH+ffG5Xkn8Hc4sW8QBqo61BeiSketAADgTIIJgxTY=,再用一條寬布帶繞頭將所有鬢發(fā)固定下來,整個貼鬢便完成了。戴上網(wǎng)狀的頭罩,將一切雜亂的程序統(tǒng)統(tǒng)遮蓋,然后披上長長的假發(fā),鏡子里的梅月亭成了一個畫圖中的古典美女子。美女子端詳著自己,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顯然,她對來喜的手藝是滿意的,甚至是贊賞的。剩下的是往鬢角和頭發(fā)上插一些簪子和花朵,以及裝飾性的鑲著彩色玻璃顆粒的飾物,遠遠看去,花團錦簇,五彩繽紛,令人眼花目亂。

一切停當,梅月亭站起身在來喜臉上輕輕擰了一下,算是對他最好的肯定和獎賞。

梅月亭扮上白素貞,“盜仙草”是短打扮,頭戴冠蛾,白衣白褲,腰挎雙劍,手持拂塵,英姿勃發(fā)。鑼鼓敲打起來,梅月亭在后臺一句頂簾子“騰云駕霧到昆侖”,便迎來一個滿堂彩。縣長坐在前邊,巴掌拍得分外響亮,拍著拍著,還站起來,鼓舞后邊的人使勁拍。白素貞這一去,免不了與鶴、鹿仙童一場大戰(zhàn)。梅月亭施展渾身解數(shù),邊舞邊唱,云來霧去,輾轉(zhuǎn)騰挪,好不酣暢。后臺這邊,來喜把梅月亭心愛的紫砂茶壺洗涮干凈,抖開紙包里的茉莉香茶放進壺里,用暖瓶的水泡上,然后把茶壺焐在一個棉墊子里。這是梅月亭教他的,天涼,茶壺露在外面冷得快,喝涼茶會壞嗓子。來喜做好這一切,就找個戲箱坐了,靜靜候著梅月亭下場。全后臺的人都看到了來喜為梅月亭包的頭,現(xiàn)在又見他坐在一邊,安靜靦腆的樣子,都覺得梅月亭真好福氣,找了一個挺好的跟包。

平時不演戲的時候,來喜無事可做,就給梅月亭打打水,做做飯。梅月亭從小學戲,還真不大會打理生活,有了來喜,生活也變得條理起來。梅月亭是主演,團里專門給她安排單間單住,免得別人打擾,影響休息。沒有來喜的時候,她的屋子臟亂不堪,滿地的家伙什,這里一堆,那里一件,瓷盆木盒,瓶瓶罐罐,也不知是做什么用途。早上起床,被子也不疊,晚上拉過來接著蓋。床上常年掛著一頂說不清是什么顏色的蚊帳,歪歪斜斜,松松垮垮,極其敷衍了事。梅月亭不會做飯,就跟著其他人一起吃食堂的大鍋飯,實在饞了,就沏個雞蛋,泡幾塊餅干充數(shù)。來喜來了,一切都改變了——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條,纖塵不染。來喜購置了鍋灶,買了新鮮的肉蛋、蔬菜做給她吃,每天不重樣,吃得梅月亭喜笑顏開。來喜還真會伺候人,大小粗細的事兒都想到了,做到了,沒有一點疏漏,就差沒端著碗喂梅月亭吃了。時間一長,就有閑話出來了。有人說,來喜這個跟包不像個跟包,倒像梅月亭的男人了。又一個說,來喜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梅月亭是大主演,不嫁個當官的,也得嫁個有錢有勢的。有人出來鳴不平:人家可是表姐表弟呢,瞎說什么呀?那人接過話說:什么表姐表弟,八竿子扒拉不著,鄉(xiāng)下人那點心眼兒,誰看不出來,攀高枝唄。

閑話多了,來喜有點扛不住,見了梅月亭臉就發(fā)紅,做起事來也顛三倒四,那天,竟然把梅月亭那把心愛的宜興紫砂茶壺給摔碎了。

“來喜,這幾天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梅月亭盤腿坐在床上,嘴里磕著瓜子,拿眼睛剜著來喜。

“沒……沒怎么?!?/p>

“別裝,也裝不像,是不是聽到什么閑話了?”

“……”來喜的臉紅得更厲害了,脖子也成了紫茄子。

“哈哈哈,你個來喜呀,拴得住馬嘴驢嘴,拴不住人嘴,聽那些王八蛋嚼舌根子干嗎?老娘還不想嫁人呢,就是想嫁,也不會嫁給你呀,你是我表弟啊,你害的哪門子怕,羞的哪門子臊???哈哈哈,真逗。哈哈哈……”梅月亭笑得花枝亂顫。

“是,是……”來喜忙不迭退出去,腳被門檻絆了一下,險些跌倒。

來喜雖然還是不多言多語,性情沒有多大變化,身子骨卻壯實了許多,肩寬肉厚,站在人跟前,像一堵墻。

看著來喜尷尬的背影,梅月亭嗔道:“真是根傻木頭,人高馬大的,看那慫樣子,嘻嘻嘻?!泵吩峦ばχ咽掷锏墓献悠ぬ炫⒒ò阆蜷T口撒去,然后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上頭,嘻嘻地笑個不停。

縣長派通信員騎著馬把老槍請到縣政府。縣長對老槍說,他家里的老婆是爹娘包辦的,這幾天回家剛剛離了婚,他要娶梅月亭做老婆,讓老槍當紅娘。老槍心里一驚,面露難色??h長問老槍怎么回事,是不是嫌他長得丑。老槍急忙擺擺手說,“不,不,縣長儀表堂堂,英武蓋世。”縣長哈哈大笑,說:“別他媽拍我馬屁,我知道自己長什么熊樣,給個痛快話……哦,是不是那小蹄子有相好的了?”老槍差一點給縣長跪下,急忙說:“都說她跟來喜好上了。”縣長問來喜是干什么的?老槍照實說了??h長大罵:“奶奶個慫,我就不信,我堂堂一縣之長,還比不上一個跟包的?!笨h長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所以很快控制住情緒緩下臉來。縣長說:“現(xiàn)在講究戀愛自由,婚姻自主,這事還得問問梅月亭自己愿不愿意,你回去就問,立馬給我回話。”

“我一想起那個糟老頭子就惡心,我梅月亭雖然是個戲子,但絕不巴結(jié)權(quán)貴?!泵吩峦ひ环捑拖裨诶蠘尩目喙夏樕先隽艘话邀},眼看著抽巴起來。老槍頓頓腳說:“我,我該怎么給縣長回話呢?”梅月亭說,“這有何難,你就說我梅月亭是個石女,不能跟男人同房,更不能生兒育女,我終身不會嫁人。”老槍一走,梅月亭問一旁收拾東西的來喜:“喜子,你說姐該不該嫁給那個縣長?”來喜停了手里的活,低著頭不說話。“三腳踹不出個屁來……你不吭聲,就是同意我嫁給那個半截老頭子了?!眮硐材樕霞t一陣白一陣,眼淚撲答撲答掉下來了。梅月亭伸出手指在他額頭上狠狠戳了一下:“你呀,丁點事兒也指不上你,就是個聾子的耳朵,騾子的……哈哈哈”

老槍戰(zhàn)戰(zhàn)兢兢把梅月亭的話學給縣長,縣長騰一下站起來,停了足足有半分鐘,然后頹然坐在椅子上?!袄献右话汛蟮稒M掃天下,還沒見過如此剛烈的女子?!闭f罷,擺擺手讓老槍走了。老槍知道,縣長不會就此罷休,當官的想做的事情哪有做不成的。正當他忐忑不安,不知道會有什么禍事降臨的時候,縣長突然被調(diào)到專署當副專員去了。老槍心中嘆息:月亭啊月亭,你就是個窮戲子的命啊。

轉(zhuǎn)眼間要過年了。一進臘月,劇團就封了箱,有家的都回家過年了,無家可歸的,就在劇團搭伙過大年。正月初五,劇團開箱演戲,第一場戲照例是賀年大戲唱反串。所謂反串,就是各行當演員反串著演,唱旦角的可以演老生、花臉、小花臉,唱生角的,可以演旦角??傊惺裁幢臼露急M管亮出來,唱得好歹無所謂,反正是過年,求一個樂。初四這天,來喜突然對梅月亭說:“姐,我也想扮個角。”梅月亭一愣,問:“你能唱戲?”來喜點點頭。梅月亭撲哧一聲笑了,見來喜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這才正了色問:“你會唱什么?”“《四郎探母》里的‘坐宮’”?!澳阊輻钏睦??”“不,鐵鏡公主?!泵吩峦ぶ敝倍⒅鴣硐?,心想,這小子過年吃撐著了,還是吃錯藥了?鐵鏡公主也是她的拿手戲,唱腔表演難度都很大,這生瓜蛋子竟然口出狂言。看著來喜認真的神情里竟透著一絲渴望,梅月亭說:“下午調(diào)調(diào)嗓子再說吧?!毕挛缑吩峦ぐ才帕藰逢牻o來喜調(diào)嗓子,來喜一張口竟然嗓音甜潤,字正腔圓,且很有梅月亭的韻味,看熱鬧的演員們都禁不住拍手叫好。梅月亭面無表情地走到來喜跟前問:“什么時候?qū)W的?”來喜小聲說:“經(jīng)常看姐演戲,慢慢就學會了?!贝蠹叶监淞寺暥⒅吩峦た础祵W別人的戲,是戲班里的大忌,大家都想看看梅月亭會怎樣處罰她這個表弟。梅月亭突然張開臂膀,緊緊抱了一下來喜,然后大聲對老槍說:“明天就讓喜子演‘坐宮’,我來演楊延輝?!?/p>

演出前梅月亭對來喜說:“今天我唱老生,不用你伺候,姐今天給你包頭?!眮硐舶缟蠎蜻€真出彩,看上去竟比梅月亭還亮了幾分。演出時,演員們都擁在舞臺兩側(cè)看來喜演戲,大聲為他叫好。來喜站在臺上沉穩(wěn)老到,唱腔、表演有聲有色,特別是兩人對唱那段快板,唇舌利落,吐字清晰,如行云流水,珠落玉盤,贏得了滿堂彩。大家都說,想不到這農(nóng)村來的生胚子,竟然有這般手段,還真是塊唱戲的料。

打住戲吃夜飯的時候,梅月亭對來喜說:“喜子,別跟姐做跟包了,當演員唱戲吧。”來喜搖搖頭說:“不,來喜還是伺候姐,姐只要不嫌棄,就伺候姐一輩子。”“那你為什么今天想上臺唱戲?姐看出了你那眼神里的渴勁兒?!薄皝硐簿褪窍矚g看姐唱戲,所以才偷著學,就是想著有一天能跟姐一塊唱一出戲。這賀年反串戲,我就知道姐會反串老生,所以才……能跟姐唱這一回,就夠來喜就知足一輩子的了?!逼綍r悶頭不響的來喜,竟然說出這么一套動人心肺的話來,梅月亭不知是震驚還是感動,鼻子一酸,眼就模糊了。

“文革”說來就來了,就像當年解放一樣,一夜之間便顛倒了乾坤。?!?/p>

梅月亭倒了。劇團幾個年輕人成立了“燎原”造反團,把名演員梅月亭揪了出來。本來老槍是劇團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是第一個被批斗的對象,可造反派打倒他的大字報貼到他門上,漿糊還沒干呢,老槍就用褲帶把自己吊在房梁上了。老槍浪得了“老槍”這個名字,人慫得像坨鼻涕,說扔就扔了。老槍死了,自絕與人民,死有余辜,遺臭萬年,梅月亭就成了首要被專政對象。梅月亭是老槍的徒弟,卻比老槍有骨氣,任那造反派三番五次地折騰,她就是不認罪。梅月亭說:“我就是個唱戲的,你們說的那些事兒我聽不懂?!痹旆磁烧f:“你唱的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是為資產(chǎn)階級唱贊歌,走的是資本主義的白專道路,你是只顧埋頭拉車,不抬頭看路?!泵吩峦ふf:“我一個弱女子,拉不得車,也看不了路,我就是一個人這么走啊,走,一條道走到黑了,不白也不專,不紅也不紫……喂呀……我的命好苦哇——”梅月亭忽而裝腔作勢,忽而嬌嬌柔柔的樣子,弄得造反派哭笑不得。梅月亭是女人,造反派再沒人性,對一個女人也下不了狠手,便反過頭來收拾來喜。他們讓來喜揭發(fā)梅月亭,控訴梅月亭是如何壓迫他剝削他的。來喜本來話不多,現(xiàn)在一句話也不說了,像個啞巴。造反派把梅月亭的走狗來喜捆起來,用演戲用的馬鞭抽他的身子,抽一下,一道血印子。來喜疼得牙咬出了血,終究沒說一句話。造反派打累了,問他:“你都三十多歲了,為什么不結(jié)婚?老實交代!”來喜不說話。又問:“梅月亭也不結(jié)婚,你是不是等著梅月亭,跟那個資產(chǎn)階級分子結(jié)婚,準備結(jié)成反黨同盟?”這回來喜說話了,他吐了一口嘴里的血沫沫說:“我不配?!痹旆磁蓯佬叱膳?,用棍子指著來喜的褲襠問:“你老實交代,是不是把梅月亭干了?不說實話,今天就廢了你!”來喜“呸”的一口,噴了造反派一臉血。棍子挾著一股風,直沖來喜的褲襠去了。來喜慘叫一聲,昏死過去。

“四人幫”一倒,天又翻過來了。郭沫若欣然提筆,寫了“政治流氓文痞,狗頭軍師張”的詩詞。常香玉人老氣壯,用當年花木蘭的英雄豪氣,把郭老的詩詞變成了唱腔,滿世界傳唱。

梅月亭又可以上臺演戲了??蓙硐膊辉偈敲吩峦さ母?,這時候講人人平等,主演和打雜的都享受同等待遇。來喜的一條腿被造反派打殘了,走路一顛一顛的,團里讓他在后臺做了箱管。

梅月亭四十歲了,來喜比梅月亭小一歲。兩個人仍然都沒結(jié)婚。

劇團首次開放古裝戲,第一出演的便是《白蛇傳》,梅月亭仍然演白素貞。演出那天,梅月亭向團里提了一個要求:讓來喜為她包頭。團長非常尊重老藝人,答應了梅月亭的要求,找人臨時接替了來喜打理服裝、道具的工作,讓他專心給梅月亭包頭。

那天,天上飄起了雪,雪白的花片薄而碩大,風一吹,像立不穩(wěn)的蝴蝶飄飄顫顫。來看戲的人沒有一個被阻隔,頂著一身的雪花和喜悅在劇場外等候。

梅月亭坐在化妝間里,靜靜等候來喜。

來喜刻意換了干凈衣褲,悄然走進化妝間。站在梅月亭身后,來喜從鏡子里看著梅月亭。四目相對,悲喜交加,淚水盈滿眼眶。

來喜想起當年為梅月亭第一次包頭的情景,那時他們還都那么年輕,時光一轉(zhuǎn),一切都不是原來的樣子了。看著窗外飄飄揚揚的雪花,兩個人的心情變得沉沉的,屋子里的空氣也跟著沉重起來。

來喜定了定氣,終于沉靜下來,開始為梅月亭包頭。

“來喜,這些年苦了你了,為了我……”

“不苦,你更苦?!?/p>

梅月亭心里一陣酸楚,她還是忍住了淚,眼淚會把臉上的妝弄花。

“你這條腿是為我廢的?!?/p>

“……不,是為我自己?!?/p>

梅月亭還是忍不住,淚水終于順著臉頰落下來。

來喜掏出手絹,輕輕為她擦拭淚水,自己卻又忍不住,淚水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兒。

“來喜,這條鬢打歪了。”

“哦,是的,手生了,真的……生了呢?!眮硐膊敛裂劬Γ瑢χR子調(diào)整著鬢條的角度。來喜的確手生了,竟然有點抖。

“來喜,你為什么不結(jié)婚?這么多年了,還沒找著合適的?”

“你也沒結(jié)?!?/p>

梅月亭閉了雙眼,不再說話。

“貼好了,你睜開眼看看吧?!?/p>

梅月亭睜開眼,鬢貼得還和當年一樣,周正,熨帖,亮光閃閃。只是鏡子里的這張臉,再不是當年的樣子。梅月亭長嘆一聲:“老了。”

“不老,還和當年一樣?!?/p>

梅月亭勉強笑了笑說:“你也能說話了,嘴巴變得還挺甜歡人?!?/p>

“月亭……哦,不,表姐……”

“就叫月亭吧,其實,我知道我也不是你的什么表姐,也就你娘那么說,我根本不認識你娘這個表姨的?!?/p>

“哦,我知道,一開始就知道……認識不認識無所謂的,反正你比我大一歲,就該叫姐。”

“嗯,叫姐好,姐喜歡聽呢?!?/p>

“那我就叫你一輩子姐,姐……”

顫聲一叫,讓梅月亭禁不住淚水迸流,飲泣不止。

“姐,不哭,哭花了臉,怎么上臺?”

“嗯,姐不哭,不哭?!?/p>

屋子里安靜下來,靜得能聽到兩個人喘息的聲音。

“喜子,咱合了過吧,趕明兒咱就去扯個證?!?/p>

來喜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梅月亭,肩膀不停地聳動。

“喜子,你怎么了?”梅月亭從鏡子里看著來喜寬闊的脊背,顫顫地叫了聲:“喜子……”

“姐——”來喜轉(zhuǎn)回身來,從后面緊緊抱住梅月亭——兩張臉在鏡子里緊緊貼在一起。

責任編輯:王樹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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