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黑童謠

2013-12-29 00:00:00陳年
當代小說 2013年3期

陳年,山西大同人,作品散見于《天涯》《山花》等報刊。有小說被《小說選刊》選載,并收入《09年中國短篇小說年選》。曾獲烏金文學獎和陽光文學獎。

1

太陽像個香噴噴的大餅子。

我踮起腳尖踩著窄窄的鐵軌學山羊走鋼絲。腳尖輕點,腳后跟慢落,手臂張開像鳥一樣上下忽閃著。嗨,真倒霉!又掉下來了!我抬手擦一擦腦門上的汗。主要怪我的鞋不好,要是能穿上馮志強那種有彈力的橡膠底運動鞋,怎么也得飛到大北溝吧!

太陽的金光照進眼里,眼前到處都是紅彤彤的顏色,天上的那個大餅子也只剩下半只。

這時我看到一個陌生的女人撐著一把黑傘從鐵路對面走來。女人穿著一件漂亮的黑色長裙,長長的頭發(fā)垂在腰間,又黑又亮。最好玩的是她在發(fā)梢上挽著幾個亮閃閃的鈴鐺,每走一步頭發(fā)都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脆響。她沒有像我一樣學山羊走鋼絲,她的高跟鞋踩著鐵軌上的枕木嘴里小聲數(shù)著數(shù)兒一、二、三、四、五……奇怪?又沒有下雨,她打傘干嘛?

女人叮當叮當走過我身邊時,我聞到了腥甜的鳳仙花味。我以前覺得這種花的味道是紅色的,和它包出來的紅指甲一樣鮮艷熱烈?,F(xiàn)在我明白鳳仙花的味道是黑色的,黑得像一道鬼影子,又輕又薄,涼絲絲從眼前一滑而過。再快的手也抓不住它們。

黃昏水一樣的漫過土街,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神秘的黑衣女人沿著鐵軌,飄飄裊裊走進土街,她黑色的影子在巷口一閃又一閃轉(zhuǎn)眼就看不到了。

我沖著女人消失的方向大聲地喊,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氣死王老五。

后來我問過很多住在土街的小孩子,他們都說在那個黃昏沒有看到一個穿黑裙子的長發(fā)女人,更沒有聽到好聽的鈴鐺聲。

2

太陽消失在天邊的時候,我踮著腳尖還站在鐵軌上學山羊走鋼絲。我在等大姐。大姐進城找工作去了,不一會兒她也會沿著這條鐵路線回家。

大姐高中畢業(yè)已經(jīng)當了一年的待業(yè)青年,和她一起待業(yè)的同學,家里人托關(guān)系花錢找后門都有了工作。

我爸媽老教訓她,老大就要有老大的樣兒,要給弟弟妹妹起個表率帶個好頭。領頭羊走對路,找到了好草地,后面的小羊跟著才有好草吃??纱蠼愀呖嫉臅r候沒有考上任何一所學校。那我們后面的這些小羊就成了迷途的羔羊。

大姐走的時候答應給我買一支小手槍。我是班里的總司令,帶兵打仗時,需要一把插在腰間的小手槍來配合我的司令身份。

我以前有過好幾把小手槍。一把是木頭槍,這把槍爸爸花了二天時間用電工刀一下一下削出來,槍中間用燒紅的火鉤燙了一個黑黑的小洞,算是扳機。我把這支槍取名叫來福,平時我把小手槍別在褲腰帶上,發(fā)現(xiàn)敵情時我拔出手槍,把二拇指插進小洞,閉著一只眼,瞄準目標,嘴里“啪,啪”地打幾槍。我還有兩把用作業(yè)本疊的紙手槍,可以拆分,有扳機,有槍筒,有子彈夾。玩捉特務時,我把手槍朝天一揮,大喊一聲,同志們,沖??!手下的小兵就會勇敢地殺到對方的地盤上去。同學們還送給我一個“雙槍李向陽”的美名。

現(xiàn)在我再也不好意思拿個小木頭槍在同學面前顯擺,馮志強拿來一把仿真玩具手槍。那槍和電影里的真槍一樣大小,黑幽幽的鋼藍槍身,推開槍屁股后面的蓋子還能往里邊裝子彈,一扣扳機“嗖”地一聲飛出一顆塑料子彈。不過馮志強很小氣,摸都不讓我摸一下,他只給和他要好的人玩。

最可氣的是馮志強還用那支小槍來拉攏我手下的兵。不蒸饅頭蒸口氣,我已經(jīng)和他打過好幾次架。他揪住我的頭發(fā),我扯著他的耳朵,我們呲牙咧嘴地在地上翻上來滾下去,每次都分不出個勝負來。

大姐,我想要把手槍。班里的馮志強有一把玩具手槍,他用小手槍把我的兵都勾走了!

玩具槍呀。大姐張開手揉了揉我的頭發(fā)。

不是玩具槍,是真槍,那個槍能射塑料子彈。我見過馮志強用槍打鳥。

還能射子彈?那,那打著同學的眼睛怎么辦?不安全,我看還是算了。

大姐,我的好大姐,你就給人家買一把吧!我保證不對著人打,我平時就挎在腰上,不取下來還不行?五指并攏,腳后跟一碰,我給大姐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好吧,磨人精,姐進城時看看有沒有?

有,城里肯定有。買二支吧,我要比他多一支,這樣才顯得我更有本事。

大姐曲起右手指,左手揪著我耳朵垂輕輕在上面彈一個腦嘣兒,貪心鬼,給你張果丹皮吃。

酸不酸?

不酸。就是有點疼!我給大姐扮出一張大灰狼的鬼臉。

姐,你有錢沒?要不我?guī)湍銖脑蹕屇莻€小紅匣子里偷點錢出來?反正那些錢遲早也是給我娶媳婦用的。我拿了媽不會說啥的。我揉搓著耳朵,被彈過的耳垂麻絲絲的癢還有點酸疼。

小小年紀不好學,怎么能偷呢?要知道小時偷針,長大偷牛。姐板起臉假裝生氣,又在我耳朵上彈張果丹皮。

那錢不夠咋辦?

這個你不用管,姐有辦法。我不買雪花膏就行了。

呀!大姐萬歲,萬萬歲!我一蹦三尺高,在院子里腳下不小心把三姐的鳳花仙踩倒一顆。

眼睛長在屁股了!三姐邊扶她的寶貝邊罵。我雙手朝后拍著屁股蛋回道,踩死就踩死!活該,讓你們再臭美!三姐她們喜歡用鳳仙花包紅指甲,把花瓣采下來,加上白凡搗成汁,用倭瓜葉子包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來,十個指頭長出十朵花。我媽從來不讓三姐給我包紅指甲,媽說,一個男孩子家,包上紅指甲就少了男人氣。

我在班里把掃帚舞成一把如意梅花劍,別的值日生早被我趕走了。我告訴手下的小兵,我大姐進城給我買手槍去了,買兩支槍,到時候我左手一抬,叭,一槍結(jié)果一個判徒。右手一抬,叭,又消滅一個敵人

徐兵舔一舔流到上嘴唇的鼻涕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人家,馮,馮志強的槍是他爸爸單位人送,送的,不,不要錢。

我讓徐兵先把嘴唇上的“粉條”吃干凈再說話。你不說話,也沒人能把你當啞巴賣了。

那天大姐誤了公共汽車,很晚很晚才回來,她還是沒有找到工作。橡膠廠一共才招五十個工人,報名的卻有二百多。

姐也沒給我買回小手槍。姐說,小四,礦務局的商店沒有你說的那種小手槍。等姐工作了以后進城里給你買和馮志強一模一樣的手槍。

3

為了給大姐找到工作,我媽決定把家里的兩只雞送給馮志強家。馮志強的爸爸是工資科的干部,他家的很多東西不用花錢買,都是別人送的。天黑以后偷偷上馮家送禮的人比天上的星星還多。

那兩只雞是我抓了一夏天螞蚱喂大的,當初說好,我喂雞我吃肉,我最愛吃媽做的紅燒雞腿??蓩尙F(xiàn)在說馮志強家的人更喜歡吃雞。

我沒好氣地頂撞她,人家還喜歡吃魷魚海參,你怎么不去送?

媽訕訕地笑著,雞當然比海參有營養(yǎng)啦,再說那些海味太腥,咱們北方人吃不慣那東西。

三姐那個小饞貓接下舌,媽,那咱家買點海參吃吧,我不嫌腥。

媽瞪三姐一眼,吃,吃,吃,一天就惦記個吃,也不看看自己長沒長吃海鮮的嘴。

三姐吸一下鼻涕,咧著大黃牙說,等我長大了,我天天買海參吃。三姐外號叫鼻涕桶,一說話就是讓人惡心的吸鼻涕聲。

大姐一聲不吭地坐在角落里聽著我們說話。頭軟軟地垂下來,眼皮耷拉著,好像是不好意思看著我們這些弟弟妹妹。

大姐把白色的開司米線繞在細細的指頭上,又白又亮的鉤針在白線圈里探頭探腦。大姐不上學后,成天低著頭勾沙發(fā)巾勾茶幾布還有大塊大塊的床罩。她已經(jīng)勾了無數(shù)的沙發(fā)巾茶幾布床罩,可我們家既沒有沙發(fā)也沒有茶幾這些高檔家具,我媽把大姐辛辛苦苦勾出來的織件都拿去送給了周圍的女人。這些女人的男人大小都當著點官兒。

我抱著我的雞不肯撒手,媽左勸右哄,一生氣照我屁股就是一腳。尾巴尖鉆心地疼,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潑。這時大姐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媽,沒用的,你就給小四把雞留下吧!人家當官的什么好東西沒見過?沒吃過?怎么會稀罕一只雞?大姐的那口氣吹到我臉上,又濕又冷。

大姐現(xiàn)在越來越不愿意和我們坐在一起吃飯,每次只吃一點點,便放下筷子。我偷偷地拿饅頭給她,可她總說不餓。我知道大姐是不好意思吃飯,長這么大還在家里白吃白喝她心里難過。

我是在大姐的背上長大的,我喜歡大姐,我不能沒良心。大姐再也不能沒有工作,要不她會把自己活活餓死的。我把雞慢慢松開了。

雞也會動腦子想問題,得了自由,先啄我的手,再跳起來要啄我的眼。媽失聲叫著,讓三姐找兩段草繩子來。媽把雞腳緊緊地綁起來,兩只雞躺在地上,憤怒地扇著翅膀咯咯大叫著掙扎,似乎是很不滿被當成禮物送人。爸嫌灰塵大,走過來把雞翅膀朝后背著用力擰編在一起。它們這下老實了,一動不動,小眼睛哀哀地看著我們大家。二姐心軟摸著雞的小耳朵,讓它們別怕,別怕。媽對著她的屁股也踢了一腳,走開,豬羊一道菜,雞算什么?雞連道菜也算不上!

去馮志強家送禮的事一開始商量著讓我爸去。我媽覺得這種出頭露臉的大事應該由家里主事的男人去辦。況且馮志強的爸和我爸當初是從一個村里出來當工人的,有老鄉(xiāng)的這點情分在里面,媽覺得事情成功的機會很大。可我爸的臉比雞冠子還紅,蹲在地上半天也沒憋出一句話來。

我媽絮叨我爸,跟著你這樣沒出息的男人一輩子也翻不了身,三腳踢不出個響屁。

我笑哈哈地說,媽,三腳當然踢不出屁,三腳能踢出屎來。屎有什么好,臭哄哄的。我媽伸出一根指頭點著我的額頭,哪紅火哪繞去,少在大人跟前學嘴撩舌。

爸蹲在那里,兩只大手捂著臉上下地搓,像花貓在洗臉。

丟人!丟死人!

嘻,丟啥人?又沒叫你去偷去搶!

還不如當個賊呢,偷就是偷。正大光明地當賊。

好,好好,你說不如賊就不如賊,為你閨女咱就當回賊,行不?

我做不了這種丟人的事。學不會!

誰一生下就是低頭給別人送禮的命?你看看人家馮軍當初和你一起出來當工人,現(xiàn)在吃香的喝辣的,人人都想巴結(jié)。

人和人不一樣,老馮是老馮,我是我。反正我一輩子也學不來。

所以你一輩子就是個當工人的窮命,孩子跟著你連個工作也找不上。媽真生氣了。

有本事,你去送。你在家不是很會說?橫說橫有理,豎說豎有理。爸有點不講理。

我去就我去,又不是去討債。我是怕人家笑話咱家沒男人。

我不怕別人說三道四。你想干啥干啥,你出頭露面辦成事情說明你比我有本事。

等天完全黑下來,媽一只手提一只雞鬼鬼祟祟地向馮志強家走去。

媽在黑夜里躡手躡腳走路的樣子,就像電影里半夜學雞叫的周扒皮。我做著鬼臉對三姐說,人家周扒皮學雞叫是哄長工白干活,媽是偷了自己家的雞白白送給人。你們說,咱媽是不是有點傻?二姐和三姐一起笑了,三姐笑得最亮。

爸用筷子敲敲桌子沿,罵道,熱飯也捂不住屁股,快吃,吃完拿上手電去馮志強家門口接你媽去。天這么黑,看扭了你媽的腳。

吃過飯,大姐把碗筷收拾干凈,坐在屋子的角落默默地勾一塊桌布。鉤針一探一探地出來進去,姐手里的勾件一點長大。爸的酒杯子沒撤下去,爸倒了一杯酒,直著眼看大姐勾的那片桌布,那塊桌布似乎長在爸的眼里。過了很久,爸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三姐問我,你說馮志強家會不會要咱家的雞?

我說,不會,他們家好吃的東西多了,怎么會稀罕一只雞。我每天都能看到馮志強吃果丹皮,糖花生,動物餅干,水果糖,還有各種我們從來都沒見過的好吃的。說著話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小四,你是不是饞了?

誰饞了?我是不稀罕吃,我想吃,馮志強那小子會乖乖地送到我嘴邊。

你肯定是饞了,我剛才聽到你咽唾沫聲了。

誰饞誰是小狗。汪汪,汪汪。

我和三姐拿起手電正準備出門,媽獨自回來了。

我們的希望落空了,我媽是空著兩手回來的。我心里那個氣呀,呸!世上不要臉的人真多,人家敢送,他就敢要。要是臺灣的特務給他們家送個飛機大炮啥的,他是不是也敢悄悄匿起來?

媽一進門就笑嘻嘻地說,有門兒,我看這回喜燕的工作有希望。馮科長答應幫忙了。他女人還請我吃了一個魚頭,這么大的一個魚頭。媽邊說邊用手比劃一下。

他們家果然什么也不缺,連魚也有人送。媽酸溜溜地說。

那魚頭香噴噴的,你們聞聞我手上現(xiàn)在還是一股子魚腥味。我看不起媽巴結(jié)馮家人的樣子,站起來找做彈弓的鐵絲。我會用細鐵絲擰彈弓。

媽吃魚的興奮勁還在,她掃一眼爸,素珍就是命好,當初一樣嫁個工人,人家的男人現(xiàn)在當干部。跟著成天吃魚吃肉的,我呢,就是吃腌菜的命。

素珍是馮志強的媽。長著一張胖胖的大餅臉,腰比水桶還粗。這個女人一天到晚吹自己家的男人如何有本事。二年前就說他們家要搬到礦上的大樓房里住。可他們一家現(xiàn)在還住在土街。

是不是嫁得后悔了?要是后悔了,現(xiàn)在離婚也不遲。爸喝了酒,脾氣跟著酒勁兒漲。

我才不離,沒良心的,離了婚,便宜你找小姑娘。

我們當工人的娶個鄉(xiāng)下女人像捉豬一樣容易,一捉一窩。

媽不生氣還笑,我這輩子肯定沒戲,但我女兒的命比我好,她們以后都會嫁給有錢人。

爸和媽經(jīng)常這么吵,每次也吵不出啥新玩意。彈弓做好,我夾顆石子瞄準一顆又大又亮的星星,扯皮筋的手一松,子彈馬上飛了出去。

4

陰溝里翻船,這回我的臉丟到大南山。在學校只要一下課,馮志強就逼我拿出小手槍給大家看看,還伸出一根小拇指在我面前晃來去。土街長大的孩子都明白小拇指特指男孩子的小雞雞。我下決心要和馮志強打一場惡仗,你死我活有他沒我,有我沒他的那種。

我從老師的辦公室偷來紅墨水寫了一封生死戰(zhàn)書給馮志強,晚上八點運銷站門口見。

吃過晚飯我悄悄溜出家門,運銷站周圍黑乎乎,風婆子咯咯地笑著從褲角串上來,它冰涼的手來回摸著我的兩瓣光屁股。為了壯膽沖著風口,我轉(zhuǎn)著圓圈撒了一泡尿,邊尿邊喊,旋風旋風你是個鬼,三把刀刀砍斷你的腿。孫悟空能用金箍棒給他師傅畫一個保護圈,那我也能用尿給自己畫個。大人們說過,男孩子的尿是童子尿,辟邪最厲害,聞著尿臊味兒什么鬼怪都要躲著走。

四周靜悄悄的,我看了看黑洞洞的路口,不由人想起那個神秘的黑衣女人,我想如果再遇上她的話,我一定要大膽地從她的頭發(fā)上扯個小鈴鐺下來?可是把這小鈴鐺送給誰呢?趙燕還是許秀平?這兩個女生長得都挺好看。

從運銷站里出來一個工人雙手拿旗子的人,伸長手臂,擺著我看不懂的手勢。大概拉煤的火車就要進站了。一會兒我腳下的地面劇烈地抖動著,我好像是站在一面巨大的篩子上,被許多只手推來推去。

火車鳴著喇叭吐著白煙最后停在運銷站。我藏在一棵柳樹后面,等那些煙散盡了,才跳出來。小伙伴都傳白煙里藏著大頭鬼。我雖然天不怕地不怕,但我還是有點怕鬼。

我伸長脖子看看遠處,路上連個人影也沒有。等人是天底下最煩人的事。柳樹葉子上長了很多圓圓的小樹包,小包里住著一個小蟲子。我把小樹包摘下來放在口袋,開始我還數(shù)數(shù)。后來懶得數(shù),我數(shù)學不好,記不清那么多的數(shù)。我最喜歡干的壞事是撕開小包把里面的小蟲子偷偷地放到二姐的牙缸。然后躲起來,聽著二姐鬼哭狼嚎地慘叫,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不一會兒我口袋里裝滿小包,每個小包里面都有一條又肥又白的蟲子。我保證二姐一看到那些可愛的蟲子就會乖乖地向我投降。馮志強怎么還不來?他會不會帶很多的援兵?心急!看一眼遠處,我打開小包,殺死一條蟲子。不一會兒我的腳下已經(jīng)躺了很多蟲子的尸體。我已經(jīng)等不及把這些小可愛們放進二姐的牙缸里。

也許馮志強嚇得尿褲子不敢來了。要是那樣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他。

等那個拿旗子的工人走遠了,我蹬著車轱轆,爬進車皮里玩了一會兒。車底凈是煤面子,弄得鞋和襪子又黑又臟。長方的車皮怎么看怎么像沒蓋的大棺材,我害怕火車忽然開了,要是那樣就會被火車拉得沒影沒蹤。媽平時常嚇唬我,不聽話就把我丟在火車上去,到時候哭瞎眼也找不到家。我從車皮跳出來,使勁地跺跺腳,看看還是不干凈,又用手沾著唾沫拍,越拍越臟。

我的兜里還有半截石筆,我掏出來在火車皮上寫,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再寫,十二當兵小鈴鐺,戰(zhàn)斗英雄黃繼光。想想又寫,馮志強吃雞,拉了一飛機;馮志強上樹,扯了大肚;馮志強吃莜面拉了一牛圈。再寫,肚子空了,好像沒得寫了。好了,就這些吧,讓火車把這些話帶到全國各地去,讓所有的人都知道土街有一個叫馮志強的壞孩子。

天黑得像口扣在上面的大鍋。天上亂糟糟,地下靜悄悄。馮志強那小子怎么還不來?我看了看回家的那個巷口,所有影子都聚在一起打架。我有點餓,摸摸兜,屁也沒一個。唉!人家馮志強兜里總是能掏出好吃的,餅干啦,糖塊呀,葡萄干呀,最差也能摸出一把五香瓜子。馮志強在班里吃水果糖,嚼著吃,咔嚓咔嚓,吃出一種霸氣。別人不服氣也沒辦法,誰叫人家有啊。肚子里好像跳進八只貓,抓心抓肺地叫個不停。我拿不定主意,是回家睡覺還是繼續(xù)等他?

這時馮志強帶著一群人吵吵嚷嚷地來到運銷站,我認出里面有二個人是我以前的手下。他們看到我,有點不好意思,都低著頭不說話。看到馮志強身后站著這么多人,我心里有點害怕,可不能表現(xiàn)出來。

打架拼的是一股勇勁兒,狠勁兒。我大大方方地走過去一只手親熱地摟著馮志強的腰,一只手攏在他的耳邊大聲喊,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叫了一群人來干啥。算什么男子漢?

我把“男子漢”三個字咬得特別重。

馮志強捂著耳朵嚷,你把我耳朵都震聾了。

聾就聾了,聾了我給你買一個塑料耳朵安上。我笑嘻嘻地說。

別哇哩哇啦干嚎,有本事現(xiàn)在就把槍拿出來。槍呢?拿出來給大伙看看。馮志強伸出一個手指頭點著我臉。

你,你等著,過幾天我就有槍了。我有點結(jié)巴。

吹牛不上稅。騙子,大騙子!

這話我不愛聽,騙子是什么?騙子就是大壞蛋呀。我早就想找茬打架了,瞌睡給個枕頭。馮志強仗著人多,也不怕,我們兩個人抱著腰摔跤,誰也沒摔倒誰。馮志強不小心碰破了我的鼻子,血像一只擰開的水龍頭嘩嘩地流下來,有人幫我撕下一張作業(yè)本紙,團成紙蛋塞住鼻子。可是血又從嘴里冒出來。馮志強看到這么多的血也害怕,他從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討好我,求我千萬別和他爸告狀,我把糖都扔到了他臉上。

星星密匝匝,月亮亮堂堂。馮志強走的時候威脅說,我能遇到大頭鬼。嘴里咸咸的,我朝地上唾了一口血唾沫。周圍的房子、樹,變成一團一團的黑影子,一會兒拉長兒,一會兒縮短。鬼這時大概都爬了出來,它們藏在看不見的地方,一口一口地慢慢嚼著那些影子。

5

后來我又和馮志強打過幾架,人家人多勢眾,我每次都被打得抱頭亂竄。我的膽量和那些血一起流走了。最后一次馮志強仗著人多,竟然扒下我的褲子。我光著屁股站在同學面前,羞得恨不得找個縫兒鉆進去。

我成了一個膽小鬼,我再也不敢和馮志強打架,我手下的兵全都叛變投降。在馮志強的面前我完全敗下來,我服服帖帖當了他手下的一個小兵。有時還當他的戰(zhàn)馬,馮志強騎在我脖子上大聲地喊,誰是我的兵,拿屁熏,熏到南山,還是我的兵。

在班里一聽到馮志強的名字,我的腿比煮在鍋里的面條還軟。我覺得腳底下有一個巨大的黑洞,所有力氣像水一樣從那里跑光啦。我灰心喪氣地想總有一天,我會被他們殺掉。可我不想死。為了躲開馮志強的糾纏,下課鈴一響我撒腿就跑。我跑,我跑,我拼命地跑。

我藏在廢棄的防空洞里,縮著頭蹲在黑處,閉上眼,聽到馮志強四處喊著抓逃兵,我把身子縮得小一些,更小一些。

防空洞里黑呼呼的,小蟲子涼絲絲爬過我的臉,我一巴掌把它們拍死。

我聽到馮志強他們在外面玩藏貓貓。這個游戲我最熟悉,先在地上畫一個大圈,圈里放一塊叫“電報”的石頭。丁,剪,包,猜大小定輸贏,誰輸了誰把眼睛蒙起來找人。藏起來的人如果沒有被發(fā)現(xiàn)并順利地返回到那個畫成圓圈的家,就把石頭,也就是“電報”踢開。然后喊老貓,老貓快回家,家里有個大西瓜。收到這個暗號那些藏在犄角旮旯的人都出來,跑進畫好的圈里。

“老貓,老貓快回家,家里有個大西瓜?!彼麄円槐橛忠槐榈爻钪@個歌謠。我也想回家吃西瓜,可我不敢。

過了很久,三姐焦急地叫著我的名字:“連英,回家吃飯啦!飯熟了!”調(diào)子拉的老長,難聽死了。

我捂著耳朵假裝聽不見。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女生氣十足的小名兒,可媽說,名字起得太響亮,容易得罪過路的神靈,被他們收了。(收了的意思大概就是被弄死了)取個女孩子的名字,就能糊弄過那些記生死薄的小鬼。奶奶活著時說過,名字是一個人的魂兒,要是魂兒被人拘起來,那這個人也就活不長了。在我奶奶嘴里一個大活人像個兜里的糖豆說沒就沒了。

三姐第八次在街口喊我。

肚子越來越餓,我決定回家。馮志強他們也許已經(jīng)回去。我從防空洞里爬出來,先鬼鬼祟祟地看看周圍有沒有馮志強埋伏下來的兵。發(fā)現(xiàn)四周很安全,站起來拍干凈身上土,沿鐵路回家。路上黑漆漆的一個人也沒有。我向遠處看了一眼,鐵路上的幾個信號燈一閃一閃眨著鬼眼。

我在路上撿到一個肚大口小的小瓶子,我翻來覆去地看,看著看著,我忽然笑出聲。我想試一試媽講得話是不是靈驗,我對著小瓶子喊,馮志強,馮志強,你媽叫你回家吃飯。喊過三聲,我把瓶口捂緊,為了防止馮志強的魂兒跑出來,我用一團紙把小瓶子的口緊緊地塞住。把小瓶子藏在那兒最安全呢?想來想去我用鉛筆刀在柳樹下挖了一個小洞,一邊挖土我一邊笑,我好像已經(jīng)看到馮志強整個身子都化成了一團白茫茫的汽,只剩下那顆大腦袋還浮在瓶子里。

家里飯桌子早已經(jīng)擺好,二姐三姐她們都在等我回來吃飯。爸上夜班,已經(jīng)走了。

我看到碗里的粥,結(jié)著一層奶黃的米皮,用手撈起來放進嘴里。二姐打一下手背,讓我洗手去。媽嚇唬我,天黑不回家,會被野狐子抱走的。狐貍最喜歡吃小孩子的心肝,貪吃的她們在黑夜里變成漂亮的女人,在路口拿著好吃的糖果,笑瞇瞇地哄騙那些貪玩不回家的孩子。小孩子如果吃了她們的糖,馬上昏迷過去,狐貍趁機掏出他的心。

我賴皮說根本沒聽到三姐喊我。三姐惡狠狠地盯我一眼,指著我的鼻子尖說,騙人。你說謊話,晚上睡覺屁股上長尾巴。媽用筷子打一下三姐的小肥豬手,就記得個吃,叫個人也偷懶?;?。三姐揉著手,眼里滿是淚珠子。不過她哭一會兒,馬上就和二姐搶一塊大點的玉米發(fā)糕。

媽看了一眼大姐的窗戶,喊她下來吃飯。大姐說,她不餓。

我問媽,大姐還沒找到工作?

你以為工作就那么好找?你們不好好學習以后和你大姐一樣坐在家里吃閑飯。

正吃著飯,家屬區(qū)又停電了。媽讓二姐把電石燈拿出來,我歡蹦著去取電石。電石也叫臭電,有一股子很難聞的味道??赏两秩瞬幌映?,這東西不用花錢買,點起來比蠟還亮堂。我用斧子砸下一小塊灰色的電石,泡進特制的燈壺里,燈壺里面有水,把燈罩扣上,壺里的水咕嚕咕嚕地一陣響,燈芯兒越來越亮。

跳躍的燈光把全家人的影子貼在房頂上,大家像妖怪一樣變得又高又胖。媽讓我們洗洗腳趕快睡覺去。趴在被窩里想到埋在土里的那個小瓶子,我忍不住又想笑。

夜里我聽到有人在遠處喊我的名字,我好奇地推開臨街的窗戶,看到一個長發(fā)女人裊裊地站在街口,她的影子鋪在地上比一座房子還大。那個女人走路時看不見腳動,飄著走,像一條魚一眨眼的功夫從巷子口游到另一家人的大門口。我從清脆的鈴聲里認出來這個女人就是那天晚上飄著鳳仙花香味的神秘女人。

我想等女人走近時,看她有沒有長下巴,聽大孩子們說鬼都沒有下巴??膳擞每谡治嬷约旱哪?,我只能看到她的兩只耳朵,她的耳朵上一邊掛一串用杏兒做的耳環(huán)。

女人發(fā)現(xiàn)我在偷看她,一揮手變出一把黑傘,她騎著傘從窗戶飛進我屋里來。我驚奇地看到那個被我埋進土里的小瓶子,正笑瞇瞇地坐在黑衣人左手上。它長著小眼睛,大嘴巴,它的手腳像鉛筆一樣又細又短。小瓶子沖我伸出一只手細聲細氣地打個招呼,你好!我傻乎乎地站著,一聲不吭??次也徽f話,小瓶子翻著跟頭從女人的手上跳到我平時寫作業(yè)的桌子上,呲著牙沖我詭秘地一笑。一陣風吹過來,女人像一朵黑云飄在空中,她一把扯下口罩,先是鼻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下,然后嘴巴,眼睛,耳朵一件接一件往下掉。每掉一個就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我用被子蒙住頭,可那些聲音變成一根銀繡花針,閃著火花往耳朵眼里鉆。

天亮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尿炕了,真丟人!濕褥子上畫著一張巨大的外國地圖。我光屁股套好褲子,悄悄把濕褥子照樣疊好。洗過臉我跑到廚房找吃的東西。

媽偏心男孩,早上只給我一個人煮雞蛋吃,我用兩個指頭尖捏著那個雞蛋,故意吧唧著嘴,聽著二姐和三姐大口大口地吞咽口水,我才把最后一點雞蛋青放在嘴里。

從小我就知道我比姐姐們金貴。吃和穿都要比她們好許多。我是家里的男孩兒。男孩子是寶,女孩子是草。所以媽總是說姐姐們是賠錢貨。我不高興時也跟著媽叫她們賠錢貨。她們不敢還嘴的。

吃過早飯,我背著書包兔子一樣竄出土街。

上學真沒意思,我爸只上個五年級,不照樣當工人掙錢?照爸的文化水平,我再上一年學,肚子里的這點文化當個工人已經(jīng)綽綽有余了。不信,你摸摸我的肚子,里面的那些小黑字正在打架呢。再這么天天學習我擔心肚子有一天會開花爆炸的。

老師講課時我一直悄悄看馮志強有啥變化。我得意地想,他就要死了。如果他不開口向我求饒,不出三天,他很快就會死翹翹。

我耐心地等了二天,也不見馮志強服軟求饒。馮志強大口大口地吃著糖鍋盔,一點難受的樣子也沒有。相反看到人家吃東西我的肚子忍不住有點難受。后來,我還是把馮志強的魂兒從小瓶子里放出來,我怕他真死了。他要是死了,變成張牙舞爪的歷鬼,第一個就會來取我的小命。我看到過馮志強用兩個手指頭捏螞蟻。再說如果我殺了人,警察也不會放過我,他們會把我關(guān)到鐵柵欄門的監(jiān)獄,還會給我戴上狼牙手銬。聽說,那種手銬越戴越緊,手銬上的鋼齒能把人的骨頭茬咬出來。

6

沒想到我家的那兩只雞竟然立下了汗馬功勞,有一天馮科長讓她老婆通知我姐到礦上的選煤樓報道。雖說只是個臨時工,我們?nèi)疫€是高興得合不上嘴。有了臨時,就不愁轉(zhuǎn)成長期工。礦上隔二年就要從職工子弟中招一批工人。

我家那天包了一頓餃子,豬肉白菜餡的。爸讓少放白菜多倒點麻油,吃餃子一口咬開里面的肉餡油光水滑的才是最香。大姐拿著搟面杖手指靈巧地翻轉(zhuǎn)著餃子皮,幾秒鐘就是一張,全家人說說笑笑圍在一起動手包餃子。我們家很久沒有這樣的大喜事了。大姐的臉上第一次露出笑容,她一邊干活一邊給我們講笑話聽。有個孩子到遠房親戚家住了幾天。那里認為小孩子的尿是最干凈的,客人來了就用童子尿來煮荷包蛋待客,說是非常有營養(yǎng)。小孩子哪里敢吃,無奈親戚太熱情,一直勸他吃吃吃,他沒辦法只好來了句:“我不愛吃雞蛋?!蹦侵H戚說:“那你喝碗湯吧?!贝蠹倚Φ们把龊蠛希医阈ζ饋碚婧每?,要是穿上黑衣女人那樣漂亮的裙子,和那些電視明星差不多。

餃子就酒,越喝越有。爸一高興又喝多了,出來進去反復唱:“今日痛飲慶功酒,壯志未酬誓不休。來日方長顯身手,甘灑熱血寫春秋,寫春秋!”

聽說大姐找到了工作,鄰居的女人們也來祝賀,我媽忙著給眾人倒水,拿瓜子糖。這些吃食是為招待客人專門買的,平時我們家不會有這么高級的接待。女人家閑話多,她們拐彎抹角地打聽我媽找工作托了誰的關(guān)系?花了多少錢?媽嘴嚴,當然不會把送禮的事說出來。等鄰居走了,她還囑咐我們不許在外面胡說八道,誰要是敢說出去馮家的事,撕爛他的嘴。

爸酒醒后才說出他的擔心,他說選煤樓的女孩子成天和一幫男人攪混在一起,十天一倒班還要上夜班,黑更半夜的,上下班的路上也不安全。

媽很不高興,自己沒本事,別人白給個果子吃還挑三撿四的。礦長的辦公室倒是缺個礦長,你閨女能進去嗎?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真是茅房的石頭又臭又硬。

我覺得大姐這個工作一定不錯,聽聽,選煤樓,樓房呀,礦上有幾個人能住上樓房的。而我姐姐能在樓房里上班,這是一件多么體面的事。我每次遠遠看到礦上的那座二層小樓,總是要和同學們炫耀我姐在那里上班。

徐兵問,你姐在樓房干啥工作?

我說,當秘書唄!我姐長得那么好看。

姐上班后,特別喜歡洗澡,每天下班回來頭發(fā)都是濕漉漉的,身上還散著淡淡的迎澤肥皂味??吹浇阆掳嗷貋恚覀儙讉€都溜進房里,姐有時會給我們一人發(fā)一塊水果糖,有時是一小把白皮瓜子。

我問大姐,晚上天這么黑,你一個人上班不怕嗎?

怕有啥辦法!你又不能替我上班。

我要是有槍就敢一個人去選煤樓上班。我曲起二拇指擺了一個槍的樣子。

大姐等我長大以后要開汽車。三姐說。

還是讓小四學開汽車的吧!四個轱轆一轉(zhuǎn),給個縣長不換。多體面的工作。大姐說。

我才不開汽車,汽車太小,沒本事的人才開汽車,我要開大火車,開火車多威風。嗚——轟隆,轟隆。多神氣!

那我以后開飛機,飛機比汽車火車跑得都快。三姐得意地脧了一眼,到時候我把咱家人都接到天上去逛。

大姐對著地,“呸呸呸”連唾三口,什么叫到天上去,人死了才說上天呢。不會說話別說。

奧!奧!我吐著舌頭對三姐怪叫。

要開飛機,也是小四開飛機。小四是咱家的男孩子。你一個丫頭片子,逞什么能?大姐摸著我頭說。

我媽給大姐專門做小鍋飯,炒菜呀,搟面條呀白面饅頭什么的。媽笑瞇瞇地把飯菜端上來,姐總是讓我們和她一起再吃點,這時媽就把我們往外轟。

大姐現(xiàn)在是有工作的人,她每個月都往家拿錢。不過姐的工資由我媽掌管著。每月四號,姐發(fā)了工資,都會乖乖地把錢交給媽,媽給她留幾塊零花錢,剩下的都鎖進小紅匣子里。

大姐變得愛打扮了,麻花辮梳成披肩發(fā),走路時飄飄墜墜比那個黑衣女人的頭發(fā)還好看。姐還往臉上涂厚厚的美容脂,往嘴上抹鮮紅的口紅。

馮志強和同學們笑話我大姐臉白得像偷了白面的耗子,嘴紅得像吃了死孩子。我雖然恨得咬牙,可我不敢惹他。現(xiàn)在他們不喜歡騎馬,他們喜歡玩抓特務,我永遠是那個倒霉的特務。

大姐有個習慣每個月發(fā)工資的第一個公休日,都要和幾個相好的女伴去一次礦務局。姐拿著幾塊錢也買不了貴重東西,一盒美容脂,一面可以拿在手里的小鏡子,一雙白線襪子。有時啥也不買,兩手空空地回來。我媽每次都罵她,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作死呀,白白地浪費一毛錢的車費,就為來回折騰著磨鞋底遛腿。

大姐不還嘴,就那么低頭聽著,等我媽罵完了,三步兩步急急地走回她的屋子。大姐的屋子總是喜歡掛一塊碎花窗簾,白天也掛,我懷疑大姐一定偷著買了好吃的東西藏起來,然后躲在窗簾后面吃。要不她的臉上怎么總是那么高興。姐不在家的時候我翻過她的箱子,什么也沒找到,可能她已經(jīng)把好吃的藏到肚子里了。

有時候姐也不聽話,和我媽小聲爭執(zhí),想要自己多留幾塊錢零用。媽拉長臉,“呱嗒”一聲鎖上小黑鎖。媽責怪大姐不懂事,眼看家里的兄弟都齊肩高了,也不想著幫兄弟攢娶媳婦的錢,成天就知道去礦務局逛!逛!逛!

我弄不懂家里已經(jīng)有四個女人,為什么還要花錢給我娶個媳婦回來。照我的意思吧,家里的姐姐這么多,她們隨便那個給我當媳婦就行,要不以后全給我當媳婦。嘿!那倒也挺不錯。一個媳婦給我做飯吃,一個媳婦陪我睡覺,還有一個媳婦陪我玩。

來找爸喝酒的那些叔叔們都說,爸爸命好,閨女多兒子少,我們家不缺錢花,更不用攢錢,將來我那三個姐姐的彩禮就可以給我換個漂亮媳婦。

彩禮是個啥東西?我沒見過,我想大概是姐姐們頭上扎辮子用的綢子吧。

自從知道三個姐姐可以給我換媳婦,平時她們中那個惹我不高興,我就威脅她們,要把她們裝進麻袋里換媳婦。

土街上常來一個用牙膏皮子換糖的老爺爺,他背著一個破破爛爛的袋子,嘴里喊著破爛換錢,牙膏皮子換錢。一聽到他的吆喝聲,土街上的小孩子,立即跑回家里翻騰那些破爛。豬骨頭,頭發(fā),牙膏皮子,碎玻璃,廢鐵都能換糖吃。

用姐姐的彩禮換媳婦大概也是這樣,老爺爺把彩禮收起來,然后從小口袋里變魔術(shù)一樣掏一個新媳婦出來。糖豆大小的新媳婦見風長,不一會兒就變成一個梳辮子的大姑娘。

7

大姐上夜班熬夜,白天沒精神,整天拉著窗簾在家里睡覺也不下來吃飯。我們叫她,她老說不想吃,沒胃口。姐越來越瘦,整個人輕飄飄得像張紙,似乎一股風就能把她吹跑了。

媽讓姐再忍一忍,她正給馮志強媽打毛褲,等送的時候她再提提工作的事,看能不能給大姐調(diào)個輕閑點的營生。

我媽是個很聰明的女人,她平時最善于用一些小恩小惠討好巴結(jié)周圍那些有身份的鄰居。那些女人家里有了什么毛活兒 ,第一個就會想起我媽的好手藝。

他姨幫我打條毛褲?

他嬸子給小強子織件毛衣?

天說冷就冷了。妹子,我家玉偉沒手套,幫著織一副?

……

只要那些女人家有毛活,媽屁顛屁顛趕去,不一會兒便抱著一堆花花綠綠的毛線回到院子來。媽坐在豆角架下喊二姐抻開胳膊繞毛線團子:“別把線抻得太緊,線團太緊了打出的毛活兒死繃繃的沒彈性。這么好的毛線,純毛的呀?!蔽覀兗业娜诉€沒有穿過純毛線織得毛衣。媽摸著毛絨絨的線子自言自語,純毛線就是暖和呀。

媽兩手捉著毛衣針興陶陶地為別人家的男人女人孩子織著毛衣毛褲襪子手套。她一點也不覺得辛苦,她覺得能和隊長書記的老婆掛上關(guān)系,是多有面子的事。

大姐滿臉憔悴,眼圈發(fā)黑,看上去好像三十多歲的女人。我媽抱怨我爸沒本事,不能給姐調(diào)個好點的工作。

爸卻說,窮人家孩子吃些苦應該,要不以后能懂得孝順父母?私下爸卻偷偷買奶粉給大姐喝。

爸第一次有了出差的機會,他要到唐山學習割煤機的新技術(shù)。爸走的時候,問我們想要什么禮物。我說,要一支小手槍,能打子彈的那種。姐說要一雙半高跟的皮鞋。二姐三姐她們不敢張嘴,說也白說。

我每天都在日歷上畫一道,離爸回來的日子越來越近。我的小手槍呀!我想死你了。我現(xiàn)在下學不躲防空洞了,我覺得那些從腳底下流走的膽量又慢慢回到了身上。

馮志強把樹蟲子放到老師的粉筆盒,嚇得那個教音樂的小老師哭哭啼啼,小臉煞白。老師把學生留下來,追查是誰干的。大家心里都清楚,但請也不敢得罪馮志強。我那時也不知怎么了,肚子里竄出一股熱氣,不說話似乎就要憋死了。我站起來用手指了指馮志強。班里的同學都瞪大眼睛,他們一定想我是不要命了。

老師只是批評了馮志強幾句。徐兵捂著半邊嘴悄悄說,人家有關(guān)系,老師也不硬管,睜只眼,閉只眼也就過去。我這才明白老師也是個馬屁精,也怕馮志強爸爸手里的權(quán)。

老師一出門,馮志強就惡狼一樣撲過來。兵來將擋,我嗷地叫了一聲就沖了上來。我腳下那個黑洞沒了,現(xiàn)在我渾身上下有著使不完的勁兒。打得正痛快,不知是那個寡貨把老師請來了。老師一進門,班里立刻安靜下來,馮志強陰險地先松開抓我的手,這樣在老師的眼里就是我在欺負他。老師用很大勁兒才把我的手從馮的耳朵上掰下來。老師罵我們破壞了班里的紀律,影響同學團結(jié)。馮志強惡人先告狀,說是我先動手打他。老師黑著臉罰我明天下學后掃地掃廁所。

掃廁所就掃廁所,誰怕誰!

8

聰明的母親終于琢磨出給大姐調(diào)工作的好法子,那就是給大姐找一個好婆家,讓婆家人幫她調(diào)工作。

花嬸是我們土街的大媒婆,她的那張嘴,能把一間草房說成金鑾殿。我媽給花嬸的女兒織了一件毛衣,花嬸便接下這個任務。沒過幾天花嬸帶著一個小眼睛的男孩子來我家相親,男孩子的叔叔是行政科的副科長。男孩子個子不高說話也結(jié)結(jié)巴巴,姐不喜歡他,可我媽不想放過這個機會。姐只好同意和再他處一處。隔幾天男孩子拿著兩張電影票約姐看電影,我也想跟著去,我媽不讓去還罵我是肉尾巴。

等大姐一回來,我媽就跟在屁股后面問這問那。兩個人看的啥電影?說了啥話?男孩的家里有沒有錢?靠山大不大?男孩出手大方不大方,有沒有請她吃東西?吃了啥?

我心里很討厭那個男孩子,我覺得他一點都配不上我姐,再說,將來等我長大了,姐還要回來給我當媳婦呢。

學校的后山長滿了野山桃,體育課我和幾個同學逃學去學校的后山摘毛桃子。毛桃子不好吃,薄薄的一層果肉,上面還都是毛。但摘來當子彈玩很好使,瞅那個女生不順眼,瞄準后腦勺給她一下子,她還找不到偷襲她的人。

我摘了滿滿一褲兜野桃子,下午可有好玩的了。這時徐兵忽然悄悄地一指前邊,壓低聲音說,你們看,太平房的門開著。他一說,大家看到那扇黑黝黝的門真的大開著。我們都知道后山有一個太平房,就是放死人的地方。那個大鐵門平時關(guān)著,要是那天開了,一定是礦上又死了人。大人們平時不讓我們到這邊玩,說是那個地方不干凈。陰氣太重,有下夜班的工人曾遇到穿白衣服的陌生人向他借衣服穿。還有借錢的。借煙的。

你們看,你們看!徐兵又叫。我看見幾個穿黑衣服的人抬著一副擔架往太平房走。擔架上的那個人蓋著臉,一只腳沒穿鞋,直愣愣地伸到白布子外面。腿抖得厲害,我的手下問我是不是怕了,我滿不在意地說,誰怕了。

大家都說肚子餓了,我沒精打采地說,那就回吧。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誰到我家兒狼咬尾巴。

今天真是奇怪的日子,土街的坡下停了好幾輛公家的小汽車,我看看這個車,瞅瞅那個車,哪個車咱也沒福氣坐過。

土街的女人三五個一群,悄聲議論選煤樓昨晚上出了大事故,一個女人的辮子被攪進了正開動的皮帶,接著人也跟著攪了進去。走過那幾輛車,忽然我明白,土街上一定死人了。只有死了人,礦上的干部才會坐著汽車來土街安撫家屬。我撒腿就往家里跑,我雖然頑皮,但我知道大姐昨晚上夜班,我也知道大姐梳著兩條麻花辮。

我一溜煙地小跑,一跨進院子聽到二姐三姐跟著媽哭得驚天動地。炕上坐著二個穿工作服的女人,她們是來接我們?nèi)メt(yī)院看大姐的。她們說,大姐出了工傷,現(xiàn)在躺在醫(yī)院里。我媽哭得直不起身子,女干部讓媽快點給大姐帶些換洗的衣服去。大姐現(xiàn)在還穿著黑呼呼的窯衣呢。媽東一下西一下亂抓了幾樣衣物,眼直勾勾地問,孩子真的還活著?女干部大概早被我媽問煩了,你這個女人,跟你說幾十遍了,還不相信,真在醫(yī)院做手術(shù)呢。

在車上,媽還是不停地問那幾個短發(fā)的女干部,大姐是不是真的在醫(yī)院里?媽怕我姐被抬進太平間。

我們進去的時候,大姐剛做完手術(shù)從手術(shù)室里推出來。我大姐的樣子很滑稽,她的一條腿掛在高高的鐵架子上。我說,大姐你玩雜技呢。媽啪地打了我一下后腦勺,這么不懂事。你應該問大姐好點沒?疼不疼?我們齊聲像背課文一樣問,大姐你好點沒?你疼不疼?我們以前從來沒用這種口氣和大姐說過話,所以都有點不好意思。三姐的臉通紅,最后憋出一個屁來。大姐笑了,三女就是個屁多。大家也笑,媽邊笑邊擦淚。咱家還是沒做對不起天地的虧心事,要不老天會給咱留這條命?大姐皺著眉嘆口氣,是我命硬,老天爺他不敢收。

大姐的手黑黑的,臉也黑黑的,身上衣服更黑。媽打來一盆水,給大姐擦洗換衣服,護士不愿意干這個,嫌臟。媽拿來的新毛巾一下就黑了,盆里的水也黑了。媽很有耐心,換一盆水接著擦。邊擦邊悄悄掉眼淚。終于洗干凈外面,媽要把大姐里邊穿的舊秋衣剪爛了,給她洗洗。大姐小聲嘀咕著說,還新著呢。媽說,新啥新,命值錢還是一件衣裳值錢?邊說邊剪開一道口子。媽那個豁出來不過的樣子,像個有錢的地主。

晚上我們被帶到礦上的招待食堂好好吃了一頓,這個食堂平時專門給礦領導開的,要不是大姐出了工傷,我們那有機會到這么高級的地方吃飯。菜很豐富,肉也多,媽把一個大蟲子夾到我碗里說是海參。

回到家,爸爸正好從唐山回來,他還不知道大姐出了工傷。媽又哭又罵,你還有臉當?shù)磕汩|女差點死了。一天到晚死要面子活受罪,臉面能值幾個錢?一個女孩子家的臉比炭還黑……

爸著急地問我,你大姐咋啦?

我說,大姐的腿斷了。

爸帶著我去醫(yī)院看大姐,路上爸掏出一個包著塑料紙的包給我。打開紙包。里面是一把小手槍。還有一袋塑料子彈。

大姐和我們說不了幾句話,頭上的汗珠子黃豆樣地滾,最后她還是不斷地呻吟起來。她說,喊護士來打止疼針。

睡覺的時候我把小手槍緊緊地摟在懷里,我又見到了那個黑衣女人,女人的身子像一條蛇從墻上的小洞游出來,她昂著頭晃蕩著兩個金杏做的耳環(huán),沿著陡峭的墻壁邊走邊喊我的名字。哼!想把我的魂兒收進瓶子里,門也沒有。我用手槍瞄準她耳朵上的那個金杏“砰”地開了一槍,眼前白光一閃,地上堆起山一樣高的大金杏。

9

大姐的男朋友吹了,男孩家聽說大姐出了工傷,害怕以后留下殘疾。媒人捎話來,大姐沒有哭,倒是我媽難過的不行。誰知道大姐以后會不會成了瘸子。一個年青女孩子拐著一腿,還怎么找婆家?

我發(fā)現(xiàn)街上一下子多了些陌生人,這些人一看就不是我們本地人,再裝也不像。他們的臉擺在那兒,額頭窄窄的,眼睛珠子深陷進眼窩里,女人穿著漂亮的裙子時髦的高跟鞋,男人穿西服脖子上扎根小褲帶。這種人不像特務像啥?我現(xiàn)在要搞清楚的兩件大事,一是他們的接頭暗號是什么?二是和他接頭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開始跟蹤他們,他們走我也走,他們停我也停,我學著電影里的地下工作者,一會兒藏在一根電線桿后,一會兒藏在墻后頭,一會兒又躲進商店里。而且我開始記日記,幾月幾日,“小褲帶”和誰誰說話,幾月幾日“高跟鞋”買了什么?交錢的時候把錢折了幾下。他們和誰接觸最多,做了什么?說了什么?我興趣十足地干著這件大事。我還把那些人的行蹤指給我的同學,讓他們也幫我盯著點。人多力量大嘛。

那天我提著飯盒去醫(yī)院給大姐送飯。飯盒里裝著香噴噴的豬骨頭。吃啥補啥,媽說,大姐吃了豬骨頭,她斷了的骨頭很快就會長起來。一個“小褲帶”忽然從對面走過來,我想藏起來,可沒時間了。他笑嘻嘻地用侉里侉氣的話問我,每天跟著他做什么?我理直氣壯地說,抓特務!那個人哈哈大笑。

那天以后,我再沒有遇到他們。我對我的那些手下說,散了吧,特務大概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們在跟蹤他,害怕了。不敢來啦。

漸漸我也忘了這件事??墒怯幸惶?,我放學回家時,吃驚地看到黑衣女人就站在我家的院子里。我緊張地從腰里拔槍,拔了幾次,可怎么也取不下來。

女人要租我家的房子做生意。我家房子臨街,人來人往的熱鬧。我媽和她兩個人討價還價,最后她租了南邊的房子住。女人很大方,一下子就給半年的房租。

媽把半年的房租全給大姐買了豬骨頭棒子。大姐胖了很多,臉白白的,坐在床上兩手抓著一根骨頭“吱兒吱兒”地吸里面的豬骨髓。那時候我剛看完《西游記》,里面有個白骨精,手指頭輕輕一勾一點,人像個卡片一樣飄起來,妖精再一張嘴,人的血被吸干凈后只剩下一張薄薄的皮。我想大姐這樣天天吸豬骨髓,會不會也變成吸人血的白骨精。

我最討厭病房里的那股來蘇水味,一聞到那味,我就想到給屁股打針。我留下大姐一個人吸骨髓,自己跑到醫(yī)院的后溝去玩。我在后溝有了驚天的發(fā)現(xiàn),那里到處都是殘胳膊斷腿,白花花地扔了一片。

我連滾帶爬地跑回家,白著臉告訴媽,有一個穿黑衣服的女鬼,她每天晚上都要出來吃人。醫(yī)院的后溝里有很多死人的胳膊腿,一定是那個黑衣女人吃完人把骨頭扔在那兒了。

晚上我發(fā)起高燒,鄰居的老奶奶掐著我中指的骨節(jié),說我的魂兒丟在后溝了,讓二姐拿著我貼身的小背心去后溝把魂兒包回來。我不讓二姐去,那么多的死人,那么多的鬼,她們會把二姐的也魂兒拘起來了??晌业纳ぷ訂×?,張著嘴卻說不出一句話。

爸告訴我,那是醫(yī)院病人用過的石膏模型。我才不相信爸的話,我覺得他們都在騙我,他們一定也見過那個黑衣女人。其實大人比孩子更喜歡撒謊。

想不到礦長會來醫(yī)院看望受傷的大姐。這是我們家人見到過的最大的一個官。他笑瞇瞇地問我媽,家里有困難沒有?媽受寵若驚,一迭聲地說,沒有,一點也沒有。爸感動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握著礦長的手表示絕不讓大姐拖礦上后腿,只要一拆石膏馬上就回到工作一線。爸積極地表態(tài),受到了礦長熱烈地表揚。

大姐是為救另一個女工才受傷的。礦長來探病以后,大姐成了大喇叭里不停宣傳的英雄。大姐的光榮事跡,還被記者刊登在礦工報上。爸爸拿著那報紙,天天晚飯前都要給全家人念一遍。

大姐出院后被評為勞動模范,還代表礦出席了局里的勞模表彰會。大姐成了礦上的名人,媽逢人便說,我們楊家祖墳上冒青煙了。因為大姐,爸也成了礦上的人物,大喇叭里成天報道著大姐舍已救人的先進事跡。而這些都是爸這個老礦工教育的好。

家里不斷地有媒人來給大姐提親,可我媽一個也看不上眼,我媽心里嫌他們是一線的工人,嘴上卻說,要給大姐找一個和她一樣熱愛工作的勞模。

10

馮志強的哥哥馮志偉托媒人來家里提親時,我媽穿著自己織的一件梅紅的純毛毛衣站在街邊和那些當官的女人一邊磕瓜子一邊拉家長,吐出的瓜子皮如一只只小飛蛾,飛起飛落。

我媽做夢也想不到能攀上馮家的高枝,現(xiàn)在馮家主動來提親,我媽是一百個滿意。大姐和馮志偉很快結(jié)婚。媽拿著馮家給的二千塊彩禮,立刻跑到銀行存了個五年定期。媽說光五年的利息能買一臺電視機。我現(xiàn)在知道啥是彩禮,彩禮原來就是錢。

憑著家里的關(guān)系,馮志偉在機關(guān)當著一個小干部,單位里進出的材料錢物都經(jīng)他的手。馮志偉屬于官不大,但手里有實權(quán)的那種人。每天屁股后頭等著辦事的人排成行。那些人手里拿著東西,嘴上說著甜言蜜語。大姐常把別人送的東西帶回家里給我們幾個饞貓嘗嘗鮮,南邊的水果呀,臘肉呀,好一點的酒呀。我媽樂得眉開眼笑。我爸喝著姑爺?shù)木?,一高興又唱起,今日痛飲慶功酒,壯志未酬誓不休。來日方長顯身手,甘灑熱血寫春秋,寫春秋!

大姐不光轉(zhuǎn)成了正式工,還調(diào)到工會,每天喝喝茶水看看報紙就算上班。大姐把拖到腰間的辮子剪了,她說土里土氣的鄉(xiāng)下妹子才梳那種麻花辮。姐趕時髦燙了滿頭的卷卷毛,上面香噴噴地抹著發(fā)蠟。媽把姐剪下來兩條大辮子掛在她小屋的墻上,上面還扎著一對黑蝴蝶。

好日子沒過幾年,姐越來越少回家,一回來就和我媽訴苦。馮志偉喝酒不要命,一上班就有人恭恭敬敬地在門口等著他在一些單據(jù)上簽字,然后請他去飯店吃飯喝酒,晚上醉得東倒西歪,回來關(guān)上門就打我姐。姐提出和他離婚,他清醒時跪在地上求姐原諒,說再也不打了,還要拿著刀剁自己的手指頭??芍灰缓染疲妥兂梢粋€瘋子。

媽長長地嘆一口氣,嫁出的女潑出的水,她沒有任何的辦法。她陪著姐流一會淚勸她,女人罪大,轉(zhuǎn)生到世上就是受罪來了。將來有個孩子就好了,男人有個孩子就懂得心疼老婆了。慢慢會好的。會好的。

天黑了,我送姐回去。正碰上馮志偉回來,他已經(jīng)喝醉了,大喊大叫讓姐倒水給他。姐把水送到他手里,他沒接著,杯子掉在地上。馮志偉伸出打了姐一個耳光,我兩眼冒火沖上去揮著拳頭和他拼命,姐夫伸手一推我仰面倒地。我爬起來再沖,又被他一腳踢倒。

姐后來不回家,怕我媽看到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難過。我安慰姐,等我長大了就能打過他,那時候我一定打得馮志偉滿地找牙。

我在班里總是找馮志強的茬,我打不過他的哥哥,那只好找他出一出心里的惡氣。我把馮志強逼在學校的角落,問他當誰的兵。馮志強點頭哈腰地說是我的兵。我放開他,讓他跟著我喊,誰是我兵,拿屁熏,熏到南山,還是我的兵。

11

租我家房子的漂亮女人從南邊販回一汽車礦上人從來沒見過的鮮亮東西,機器繡花的確涼被罩,可以折疊的遮陽傘,綴滿玻璃珠子電光片的羊毛衫,牛仔褲,花襯衫,高跟皮鞋。那些東西全好看得要命。但她的東西不收錢,收國庫券。一百塊國庫券抵二十塊錢。土街的女人都樂瘋了,世上還有這樣的傻子,收不能花的廢紙。以前男人把國庫券拿回家時,所有的女人都撅嘴傍腮的,又是幾張不能用不能花的紙?,F(xiàn)在終于有個傻子肯要了。這種白給的便宜誰不想占?女人們紛紛回家把那些沒用的國庫券全拿出來換東西。媽給我換了將來結(jié)婚時用的被罩被面枕頭枕巾。媽用手摩擦著上面金絲繡花,說她一輩子也沒用過這么漂亮的被罩。

大姐換了一把尼龍花傘,我媽說下雨天撐那么漂亮的東西,還不得淋壞了。真是胡糟蹋東西!

黑衣女人嘗到甜頭,帶了很多的溫州老鄉(xiāng)過來做生意。他們開裁縫店,開理發(fā)店,開服裝店,開水果店。總之礦上原來沒有的東西都是他們從南邊帶來的。大姐不用再到礦務局買美容脂,溫州人開的店里什么都有。當然他們最喜歡礦上人用國庫券換??墒俏覀兗依镆呀?jīng)找不出一張國庫券。

礦上人不叫溫州人的名字,一律用“侉子”稱呼他們。男的叫男侉子,女的叫女侉子。我們小孩子老遠就喊,溫州侉子,好吃個雞子。雞子就是男人胯下的那個東西。這當然是句罵人的話,不過那些溫州人聽不懂當?shù)赝猎挘麄冞€高興地摸著我們的頭,讓我們再喊一次。

黑衣女人把她的男人也帶到礦上,平時幫她一起照料店里的生意。大姐下了班,喜歡往溫州人的店里跑,看他從南邊倒騰來的稀罕東西,電子手表,牛仔褲,黑墨鏡,發(fā)蠟油。還有書,印著香港女人照片的書,大姐指著上面的衣服打聽多少錢,什么料子做的?

我也喜歡往溫州人那兒跑,他有一些小冊子,上面畫著各式各樣的槍。他說,南邊的小孩子都喜歡抱著這種槍玩,帶勁兒,噠噠,能連著射五顆子彈。他說下次進貨給我?guī)б恢н@樣的槍來。

溫州人的精明會掙錢是出了名的。沒了國庫券他們想別的生意。這回他們從南邊帶來更多的漂亮女人,女人們穿著薄薄的露肉的紗衣服,在井口開了一溜理發(fā)店,按摩店。工人下班的時候,這些涂著紅嘴唇藍眼皮的南方妹子坐在店門口熱情地招呼著每一個男人。那些女人說話聲音嬌滴滴的,走路時盤著蛇步,搖來擺去。

土街的男人們把嫖女人叫做“量黃米”,他們不叫那些小姐“雞”,而是把她們統(tǒng)一叫做“米”。睡過“米”的男人都說南邊的女人有味道。什么味道?清清涼涼水的味道。礦上的女人開始為了南邊的女人和自家男人打架鬧離婚。她們以為自己是火,火能把水烤干逼走了。而實際上很多男人眼里只有那些小巧玲瓏的“米”。

大把大把的錢被溫州的男人女人裝進兜里。

馮志偉除了愛酒,還愛上了別的女人。

馮志偉現(xiàn)在對女人的口味提高了,和人老珠黃的大姐比起來他怎么能不喜歡年青妖媚的“米”。他常年住在“米”那里,也把錢送給那些女人。為了把自家男人找回來姐擦脂抹粉,把自己打扮得像個鬼。大姐還沒走到院門,我就對三姐說,姐敗了,她打不過那些女人的。

大姐沒有去井口的理發(fā)店,而是到新來的礦長那里告馮志偉貪污,姐把馮志偉平時受賄的錢物一筆筆都記下來。馮志偉被撤了職,當回小工人。他就像一個被孫悟空打回原型的小妖,兇相畢露。

那天馮志偉氣沖沖地來到我家,當著我們的面,就把姐的上衣扒了,姐軟顫顫的大奶子一下子全露在外面。我媽驚叫著牲口,牲口,手忙腳亂地想把衣裳搶回來。馮志偉甩了大姐一個耳光,臭婊子,爺就喜歡讓你光著。姐整個人被馮志偉按倒在吃飯的桌子上,醬色的菜湯沾在姐雪白的肚皮上。姐就像是一只捆在桌子上等著挨宰的豬,馮志偉看一眼目瞪口呆的我們,叫道,都給老子滾出去。媽把我們往門外推,剛出屋子,聽到姐在里面發(fā)出殺豬一樣凄慘的叫聲,

我問二姐,他會打死姐嗎?

她說,不知道。

我們一起上吧,我們幾個人一定能打贏他。馮志偉再厲害還能打過得八只手。要不姐會被他打死的。

我回屋取了我的小手槍,我想我那會兒一定是想打死馮志偉。

我的小手槍被馮志偉一腳就跺爛了。

反了天,你們幾個小兔崽子,敢跟老子動手?他揪著大姐的頭發(fā),一頓拳打腳踢。我撲上去抱住他的胳膊,下死勁地咬。他尖叫一聲,從旁邊拎起小凳子就往我頭上砸。渾身青紫的姐從地上爬起來,抱著姐夫的腿,讓我們快跑??禳c逃命去哇!

我飛奔去單位找爸,爸是大男人,他一定能打敗馮志偉這個惡棍。沒想到爸黑著臉半天才說,算了,男人打女人在礦上是常事。娘家人出面不好,你姐以后還要和人家一起過日子的。

不當官的馮志偉更喜歡喝酒,晚上睡覺都摟著滑溜溜的酒瓶子,半夜起來撒尿的時候也要喝一口,早上一睜眼擰開酒瓶又是一口。馮志偉喝醉酒就說要整死姐。姐則說總有一天要殺了他。

姐只要一有空就在一塊磨石上磨切菜刀。邊磨邊用眼睛偷偷瞟一眼姐夫。我知道姐要干什么,她心里一定恨極了,她想殺了那個男人。我憂心忡忡地說,姐,讓我來吧,我來保護你,誰讓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

12

馮志偉有個外號叫“地不平”,先天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路時肩膀高一下低一下?,F(xiàn)在他屁也不是了,大人小孩子都叫他外號,地不平。聽到吆喝,他仰起臉,眼睛瞇起來,看一看叫他的人:“諾,沒大沒小,叫隊長,我很快就要當隊長了?!?/p>

馮志偉只要手里有一塊錢,也要拿去買酒喝。喝了酒他的本事就漲大十倍。頻繁地找礦上反映問題,馮志偉找他們反反復復只說一件事,他是馮軍的兒子。而這時的馮科長已經(jīng)成了一個沒權(quán)沒勢的退休老工人。實在鬧得厲害,礦上的公安科把他抓起來,送到拘留所關(guān)幾天??芍灰怀鰜?,他馬上又去辦公樓討說法。

大姐最后一次回家告訴我媽,她愛上一個溫州男人,她要跟他到南邊去。溫州人有錢,跟上他,一輩子有吃有穿。他會把我?guī)У侥线厭旮嗟腻X,那時候,我們家也會有越來越多的錢。

可人家有老婆有孩子。我媽一臉的愁苦。姐找的男人就是黑衣女人的丈夫。

媽,遲了,我已經(jīng)懷了他的孩子。

溫州人被處死的那天,我也去看了。溫州人對著圍看的人群吼道:“老子有的是錢!”他青筯暴跳地吼完這句,一顆子彈射中他的眉心。洞口小巧,黑黑的一個墨點,如桃。桃心里慢慢地爬出一條赤紅的蚯蚓,然后一窩的蚯蚓沖出來,紛紛地爬上他的眼睛。他眼前是鮮艷的紅霞。他一定想說,真他媽的好看,可他說不出來了。

準姐夫屁股朝天扎在土里的樣子,讓我心里很難過。我覺得溫州人平日里的精明能干,都被這個齷齪的動作破壞了。我想伸手把他的身子扶正,可我的手被姐牢牢地攥著,什么事也做不成。

身邊的人群高聲地喊叫著什么,姐拼命地想往前擠。可那些等待觀看殺人的觀眾,一個個興奮到了極點。他們決不肯輕易地讓出一個可以仔細觀看殺人的位置。姐的鞋掉了,頭發(fā)亂了,姐光著腳在人群中瘋子樣地吼叫。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鬼鬼祟祟的馮志偉,他在人堆里一閃就不見。

土街人和溫州人的仇恨由來已久,他們恨溫州人掙走了他們的血汗錢,恨溫州的男人娶走了本地最漂亮的姑娘,恨溫州的女人奪走自家的男人。

聽說是馮志偉舉報的溫州人,他收集溫州人組織賣淫的證據(jù)收集溫州人成立黑社會的證據(jù)。也是溫州人的命不好,從重從快地處決是當時的紅頭文件。溫州人再有錢也救不回自己的命。

從刑場回來的路上我遇見了馮志偉,他流里流氣地吹著電影《追捕》的口哨,我拿著棍子從暗處忽然跳到他跟前,他嚇了一跳,等看清楚是我,笑呵呵地說,小兔崽子,跟你姐夫我還玩這個。他沒有打我,只是口哨吹得更亮。那些聲音聽起來是那樣的快活,就像是大年夜放起的二踢腳。

溫州人死后,大姐在一天夜里突然失蹤。

有人說,大姐跟著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上五臺山當尼姑去了。那個女人的頭發(fā)打著腳后跟,發(fā)梢上掛著小鈴鐺。

有人說,大姐到南邊做生意成了有錢的大老板。開汽車住大洋房。

有人說,她給南蠻子做小老婆生兒子。有去南邊旅行的人還遇到了大姐。她手里抱著一個小男孩。那個小男孩子的眉眼活脫脫就是一個小侉子。

13

大批的溫州人開始離開土街,他們把舊沙發(fā),舊床,舊家具還有垃圾都拋在路上。成群的蒼蠅落在上面,唱歌跳舞。

大姐挽了蝴蝶結(jié)的長辮子還掛在她的屋里,我們故意地不看,可忍不住都要看。大姐已經(jīng)失蹤了很久。

有一年屋頂漏雨,修完房子,家里人買了一些舊報紙重新糊頂棚,爸在看到上面有一個鐵路公安處發(fā)的尋尸啟示,他去公安處認領尸體,只拿回一串家門的鑰匙。

大姐是跪在鐵軌上自殺的。我一直想不明白一個事兒,大姐她是眼睜睜地看著火車一點點逼近;還是安靜地閉上眼,心里默默地數(shù)著鐵道枕木的根數(shù)。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氣死王老五。

那個黃昏,真的有一個穿黑裙子的女人和風一起穿過土街嗎?

責任編輯:王樹軍

兴山县| 台南县| 桐乡市| 天台县| 西安市| 安溪县| 沐川县| 麦盖提县| 建德市| 公安县| 洛川县| 阿合奇县| 本溪市| 通州市| 曲沃县| 台北市| 贵定县| 全州县| 林口县| 吉木萨尔县| 勃利县| 沙湾县| 和田县| 楚雄市| 衡阳市| 进贤县| 清原| 蒲江县| 永和县| 应城市| 巴里| 通山县| 侯马市| 洛隆县| 娱乐| 赤城县| 东台市| 仪征市| 镇沅| 开阳县| 佛冈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