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龍須溝》中的程瘋子,是《駱駝祥子》里的老馬,是《青春之歌》中的余永澤,他更是《茶館》里永遠的王利發(fā)。
昨天(1月20日),北京人藝官方微博發(fā)布消息:“北京人藝原第一副院長,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原副主席,北京市戲劇家協(xié)會原主席,著名表演藝術(shù)家于是之因病醫(yī)治無效,于昨日17:19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逝世,享年86歲。”在此前的十多年間,被譽為“國寶級”演員的于是之一直纏綿病榻,備受老年癡呆和病痛的困擾。1996年,他在北京人藝首都劇場的舞臺帶病演出完《冰糖葫蘆》后,再也沒有登上過他一生摯愛的話劇舞臺。去年,北京人藝建院60周年,當?shù)弥汗谌A、濮存昕等人演出的《茶館》將作為院慶演出再度上演,已經(jīng)臥榻多年失去意識、不能言語的老人,眼睛里充滿了淚水,手腳也輕微地顫動。
在獲悉于老過世的第一時間,北京人藝的眾多后生晚輩梁冠華、馮遠征等紛紛在微博上表達了悼念之情。而更多網(wǎng)友則在網(wǎng)上表達了對于是之及其所代表的北京人藝輝煌時代的深沉追念。根據(jù)親屬意愿,于是之的后事從簡,家中不設(shè)靈堂,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北京人藝已成立治喪委員會,將以追思會的形式向這位建院元老和人民的演員表示悼念和敬意。
老舍:“努力如是之者,成功其庶幾乎?”
于是之原名于淼,1927年生于河北唐山。出生百日就喪父,隨寡母遷至北京居住,曾在北平孔德小學讀書,在北平師大附中讀書時因家貧輟學。由于家境困窘,于是之少年時代疲于奔命于養(yǎng)家糊口,十五歲便四處求人找事做,做過稅局雇員、倉庫傭工、抄寫員等等。然而,也許因為一些家庭的緣分,于是之的姨舅舅是當年享有“話劇皇帝”之譽的石揮,從事文學藝術(shù)的夢想一直扎根在于是之的童年。他曾夢想當語言學家、畫家、文學家。但17歲時,命運卻把于是之推到了戲劇邊上。他參加了輔仁大學的業(yè)余劇團——沙龍劇團,在長安戲院參加演出了好友黃宗江編劇的《大馬戲團》以及《第二代》、法國喜劇《牛大王》。
1945年,于是之以同等學力考入北京大學西語系法文專業(yè),不久因失業(yè)隨之輟學,從此便正式參加了職業(yè)話劇團體。從1946年初至1948年底,于是之先后在平津等地演出了話劇《蛻變》、《以身作則》、《孔雀膽》、《升官記》、《黑字二十八》、《稱心如意》、《家》、《上海屋檐下》及《大團圓》等。北京和平解放后,于1949年2月參加了北京人藝的前身——華北人民文工團擔任演員,從此以后,和這座藝術(shù)殿堂一生結(jié)緣。
在北京人藝的幾十年間,于是之在話劇舞臺上塑造了眾多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他在舞臺上質(zhì)樸自然,底蘊深沉,成為人藝公認的表演藝術(shù)家。1951年初,在老舍的名劇《龍須溝》中,于是之出色地扮演了程瘋子這一角色蜚聲劇壇。同年8月,又在歌劇《長征》中扮演了領(lǐng)袖毛澤東,此后又塑造了《虎符》中的信陵君,《日出》中的李石清,《駱駝祥子》中的老馬,《關(guān)漢卿》中的王和卿,《名優(yōu)之死》中的左寶奎,《以革命的名義》中的捷爾任斯基,《丹心譜》中的丁文中以及《洋麻將》中的魏勒等舞臺形象。此外,他還拍攝了電影《龍須溝》、《青春之歌》、《以革命的名義》、《丹心譜》、《秋瑾》等。
而在于是之的舞臺生涯中,最為人稱道的經(jīng)典莫過于《茶館》中的王利發(fā)。1958年,在老舍名劇《茶館》中,他扮演的王利發(fā)是一個與各色人等周旋的順民王掌柜形象。其爐火純青的表演使這一角色深入人心,并在世界各地演出引起轟動,很多觀眾用“出神入化”來形容于是之的表演,這一角色至今仍是中國話劇舞臺的不朽經(jīng)典。據(jù)稱,劇中結(jié)尾最經(jīng)典的一幕“三個老頭話滄?!保彩怯捎谑侵岢鰜淼?。
當年,老舍看完演出以后興奮不已,回到家里心情仍然不能平靜,于是,揮毫寫下了“努力如是之者,成功其庶幾乎?”的條幅贊揚于是之。于是之收到條幅之后一聲不吭,并沒有向旁人顯露此事,而是鎖進了寫字臺的抽屜里。一放就是三十年,其低調(diào)質(zhì)樸的秉性可見一斑。
在紀念中國話劇誕生100周年的時候,于是之被授予了“國家有突出貢獻話劇藝術(shù)家”的稱號。
晚年最痛苦的事是不能演戲了
晚年的于是之不能說話,更不能演戲了。因為備受老年癡呆癥困擾,幾乎喪失意識,這位表演藝術(shù)家最終以最殘酷的方式告別他所摯愛的舞臺。
很多人至今都記得1992年7月16日那晚的演出。那一天是北京人藝40周年院慶的日子,也是第一代《茶館》的主要演員告別舞臺、最后演出的日子。那時的于是之已經(jīng)患病,記憶力衰退,語言艱難,完成演出力不從心。于是之在他的自傳《演員于是之》一書中專門寫到了這一天。他說,那一天在他的戲劇生涯中出了些毛病,他告誡自己從那以后再也不要演戲了。
由于此前一兩年于是之在臺上已經(jīng)有了偶爾忘臺詞的前兆,在當晚演出前,想到這是這個演了四百多場的戲的最后一場,于是之倍感緊張,尤其是第一幕伺候秦二爺?shù)哪嵌闻_詞,它必須流利干脆,于是之對藍天野說:“我今晚要出毛病,跟你的那段戲,你注意點,看我不成了,你就設(shè)法隔過去?!毙姨澯辛藴蕚?,到了舞臺上,于是之果真忘詞,藍天野幫著彌補,勉強使戲能夠繼續(xù)下去。
于是之說,那天不只一處,每幕戲都出了漏洞,他在臺上痛苦極了。好不容易支撐著把戲演完,于是之帶著滿腹歉意向觀眾謝幕。淚水和著汗水一起流的于是之內(nèi)心不斷譴責自己。人們圍著他要求簽名,他雙手顫抖不已,連說“愧不可當!”更有不少觀眾走到臺上來叫演員們簽字。于是之難過地簽著。當有觀眾讓他在一件白色圓領(lǐng)衫上簽字時,于是之不假思索地寫了一句話:“感謝觀眾的寬容?!?/p>
老舍的兒子舒乙至今記得于是之在舞臺上的那些日子:“我在后臺見過這樣的場面,化好了妝,是之坐在一個角落,極莊重,幾乎就是正襟危坐,雙目微閉,絕不再說閑話,漸漸進入角色,單等鈴響上臺。這是一個畫面,畫的是一個嚴肅的人,一個對待藝術(shù)一絲不茍的大藝術(shù)家。”
然而,于是之的失憶癥和老年癡呆日漸嚴重,甚至說話已相當困難。剛開始大伙都不相信:“什么,你不能說話?你說話說得這么好,沒人比你說得更好了!”于是之自我調(diào)侃說:“也許我在舞臺上說得太多了,老天爺懲罰我不讓我再說話?!?/p>
病后的于是之常年躺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十幾年。去年,北京人藝60周年大慶前幾日,濮存昕、曹禺的女兒萬方以及濮存昕的母親一起來到于是之的病床前,緊握于是之老人的雙手,跟他說話。病床前,濮存昕在一邊摩挲著于是之老人浮腫的手,濮存昕的媽媽則大聲在于是之老人的身邊說:“是之,我們來看你啦!我們都在聊你呢,想你啊!梁胖子、小昕、楊立新他們演《茶館》呢,我們這兩天都去看啦!你哭啦?手也在動呢,今天你表現(xiàn)真好,你好好地配合治療,好了咱們一塊看戲去!就在那一刻,已經(jīng)失去意識十多年、不能言語的老人,左腿抽搐兩下,流出清淚兩行。
好人于是之的痛苦
在北京人藝的很長一段時間,于是之擔任過北京人藝的第一副院長,兼管創(chuàng)作。由于平生最欽佩兩位恩師曹禺和焦菊隱,于是之是在北京人藝首先提出要“建立學者化劇院”的思想的人。退休后,他撰寫了《論民族化(提綱)詮釋》的長篇論文,主編了論文集《論北京人藝演劇學派》,這些書凝結(jié)著他對北京人藝舞臺導演理論與實踐以及北京人藝風格的精辟總結(jié)。
知名編劇何冀平在去年接受早報記者采訪時回憶說,當時人藝最核心的部門不是院長辦公室,而是編劇組。組長就是于是之。平時編劇們的生活非常自由,不用上班,人藝也不管你在干嗎,可以說就是整天“供著”你?!暗怯谑侵恐芏紩M織我們六七個編劇一起聊天、吃飯、喝酒。雖然他當上了副院長,工作很忙,但我們編劇組的每周一聚依然雷打不動。”
在于是之的主管下,編劇組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非常寬松。按照何冀平的說法:“劇院一點不給你壓力,就是一直把你當寶一樣看著,你能感受得到。但是我們?nèi)绻褎”窘怀鰜?,于是之每一次都是恭恭敬敬的,雙手接過劇本,感覺就是把你的心血都接過去了。然后于是之會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躲起來,不見人,認認真真看兩遍,大家再一起討論?!焙渭狡交貞浾f,當年,于是之甚至把自己的分房福利讓給了李龍云。
而編劇郭啟宏回憶起于是之更是直截了當用了“好人”的定語。他回憶說,人藝劇本組鼎盛時期一共9人,都是于是之一人羅致,“我最晚加盟,似乎我的到來使他最終完成了人藝作家群體——‘人藝小作協(xié)’的構(gòu)想。那時,曹禺為院長,于是之任第一副院長,兼管創(chuàng)作。劇本組的哥們沒有官稱‘于院長’的,也不管年齡差距,都叫‘老于’、‘是之’。”
回憶起于是之主管創(chuàng)作時的種種,郭啟宏總結(jié)道:“我曾經(jīng)為是之畫過像:這是個一秉至公的人,從不以權(quán)謀私;這是個光明磊落的人,從不陽奉陰違;這是個開誠布公的人,從不欺罔視聽;這是個大節(jié)不奪的人,從不市恩嫁怨;這是個襟懷坦蕩的人,從不妒賢嫉能;這是個雅量高致的人,從不睚眥必報;這是個謙虛謹慎的人,從不頤指氣使;這是個引咎自責的人,從不文過飾非……好人是之!”
在人藝的很多人看來,于是之晚年之所以會生病,是當副院長累壞的。由于于是之不但演技高超且人品好,因而頗受劇院上下尊重。自1984年3月,他擔任人藝第一副院長直到1992年9月卸任,他除了演出外,管藝術(shù),管行政,管分房,管漲工資,事無巨細都得管。加之于是之骨子里是個分外認真、極為謹慎的人,所以壓力就愈加的大。
而從1982年進院成為編劇組一員的李龍云看來,于是之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所承受的那份痛苦,不僅來自他的性格氣質(zhì)、他那種高度敏感與自尊,更來自他曾主持過一家劇院的工作。1984、1985年前后,北京人藝三部話劇《小井胡同》、《車站》、《吳王金戈越王劍》一度被禁演。作為重要責任人,于是之所面臨的困境既包括如何保護演出團隊的積極性,又為院內(nèi)外不喜歡他的人送去了詬病的口實。于是之夾在幾種力量之間,感受到很深的惶恐與痛苦。
“于是之是那樣豐富與矛盾,他的性格和精神世界具備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全部復雜。任何人都沒有能力替代于是之作自己的內(nèi)心剖白。那份剖白是那樣獨特,那樣有價值。可惜,隨著他語言與思維能力的逐漸喪失,那份剖白已經(jīng)很難再出現(xiàn)了。”
晚年于是之
“王掌柜,永別了!”
1992年7月16日,于是之最后一次演王利發(fā)。他因病,嘴巴總像嚼口香糖一樣不停抽動,而且演出的時候不斷忘詞。但熱情的觀眾并未在乎這個,謝幕時,于是之大喊一聲:“感謝朋友們的寬容!”劇場里一位女孩兒突然用童聲回答:“王掌柜!永別了!”今天,“王掌柜”真的與我們永別了。
最后的《冰糖葫蘆》
1996年,人藝排新劇《冰糖葫蘆》,編劇是梁秉堃。當時的北京市文化局長張和平希望于是之在戲里扮演一個角色,哪怕是坐著輪椅轉(zhuǎn)一圈也行。
用觀眾的說法:于是之只要出場,本身就是壯舉。梁秉堃也沒想到于是之很爽快地答應了這個邀請,大家都非常高興。排練一開始對詞很順利,于是之好幾年沒演戲,顯得挺高興。
梁秉堃談到當時的情形說,走位的時候就出問題了,于是之老對不上詞,特別是說不上“鑰匙”這個詞。五分鐘的戲,排了一個鐘頭都排不下來。有的人不耐煩了,這時候,于是之突然激動起來,站在場中間,對著導演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是有病……不然……這點兒戲早就排完了……你們著急,我更著急……我耽誤了時間,實在對不起大家……可是沒有辦法……怎么辦呢?……到底該怎么辦?”
導演趕緊寬慰他說沒關(guān)系,再排一下馬上就好了。這時候剛好吃飯的時間也到了。
“我和李曼宜大姐把包子和稀飯送到于是之面前,但他一口都不吃,也不吭聲,坐在椅子上,望著窗外很遠的地方?!?/p>
據(jù)《東方早報》 原標題《他的精神世界具備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全部復雜》